高凤娣进了百乐门,却把远溟山推进了痛苦的深渊,在陌生的黑暗里,寻找不到人生的出口。
他记不得昨天晚上自己做了什么,就像记不得昨天晚上自己没有做过什么一样。他坐在床沿,挣脱开她那“白云凤爪”一般白嫩丰润的双手,却觉得,早有一双命运的魔掌,紧箍在他的身上,让他无从回归,让他寸步难行,——因为就在他往身上仓惶地套着自己的内裤时,却发现胯下的那一爿平日里干爽圣洁的男根之域,此刻已成为湿漉漉的一片。他的毛发东倒西歪地躺在沼泽地一般的精液里,虚弱地掩盖着一场生命的沦陷……
远溟山回到了学校后,整日恹恹不乐,从足球先生变成了忧郁王子。 他觉得自己丢了什么,带着一种永殇的黯然,因为他已经无法将那个干净清白的远溟山重新交给雨囡。他既不搭理高凤娣,也不再去找雨囡,只是整天把自己关在学校刚刚建立的计算机机房里,用鼠标在屏幕上默默地搬运着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虚拟地搭建着一座孤岛上的荒城。——与其说那是他为他的毕业设计所作的“度假村”,不如说那是一片他流放了他自己的谪居地,——没有街市没有繁华没有人烟,那座荒城里有的,只是他用来囚禁自己灵魂的一个又一个的方盒子空间……
那时候的雨囡,早已因为高凤娣的明抢暗箭而疏远于他。高凤娣不但公开挑衅,以大学足联的名誉,隔三差五地来到学校,当着雨囡的面找远溟山一起去开会、联谊、观摩球赛;后来见雨囡退避三舍,又听人说她正被一个聪明透顶的白面川仔火热地追求着,于是便乘胜追击,托人把话传给雨囡的朋友张小媛,让她先是警告雨囡说,如果她继续不识时务地“碧水长围着青山转”,必将耽误远溟山的留日前程;后来听说雨囡已忍痛割爱地同远溟山分手,便干脆伤口上再撒把盐,把远溟山与她一起同床共枕颠鸾倒凤之事,也全部抖落了出来,用最后的风言风语,将雨囡心中的那盏爱情的风烛,一口气地吹灭……
一周以后,雨囡病倒了。她请假回了家,告诉母亲自己考试累病了,想回来歇歇。她一个人进了自己的房间,躲在床上石青色的幔帘后,一边用泉水般的眼泪给自己疗伤,一边听着母亲在外面长歌当哭,呼天喊地。——那时候的继母,正处于刚刚失去儿子家民的悲恸之中,在哭嚎着为儿子送殡之后,就丧失了流泪的能力,总是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对着四壁乐此不疲地学着李多奎在《赤桑镇》的扮相,魔魔怔怔地唱道:包拯啊,适才间言语中把你冲撞,你得体谅我年迈人失子的心肠……
她有时会突然敲开雨囡的门,进来坐在雨囡的床头上,两眼空洞地望着窗外,说我就是不明白,我到底是什么命?为什么剋走了好几个男人之后,又剋走了自己的儿子?
“妈,别这样,哥哥的吉普车……在暴风雨的天气里滑到了山下,是个意外,不是你的错。”雨囡擦了擦眼泪,握住妈妈的手,从一个需要安慰的人,成为一个安慰者。
“不是我的错,但至少是你嫂子的错!”母亲的眼中射出了怨恨的光芒:“如果不是她生不出来孩子,如果不是他逼着你哥那天到那所郊外的医院,去抱那个不知从哪里听说来的男婴,你哥怎么会大雨天去那么远的地方? ——结果呢,抱回来的不但是个女的,还要了你哥哥的命。如果不是她一直在车后座上啼哭不止,你哥哥也不会在山道转弯处忘了刹闸,一脚踩在油门上冲下了山,到医院里就断了气……”母亲声音嘶哑,心里疼痛得说不出话来。
雨囡帮母亲捋了捋头发,然后便撑着身子坐起来,下了地,到厨房里给母亲用温开水润了条毛巾,拿进来,一边给母亲擦着那看上去几天都没有洗过的枯干的脸,一边劝着她说:“妈,继续跟我说说话吧,别憋在心里。相信我,虽然不是你的亲闺女,但却是你的知心人……”
母亲听了,嘴角抽搐不已,眼里开始渗出星星点点的泪花:“雨囡啊,这两年你上学不大回家,也许不知道,你哥他自从转业回来,到你爸爸原来的单位当了车队队长后,我心里踏实多了……就想,能守着儿子终了这一生,多幸福啊,再也不会为了害怕孤独,而不断地嫁人了。结婚后,他虽说心里还是放不下你,总跟我打听你这个妹妹,但毕竟是个本分人,实诚诚地跟你嫂子过日子,即使她检查出了不孕症,他也从不埋怨她没给自己生出一男半女……不成想我这唯一的靠山,老天爷也不成全……”母亲声音哽咽,眼里有悲泪浮生。
“妈,虽然哥哥走了,但嫂子和孩子还在,我也会时常回来看你。等过两天嫂子把孩子从娘家里带回来,你就不那么寂寞了。”雨囡为母亲擦完了脸,就慢慢地试着把母亲紧攥着的双手打开,为她擦着掌心。
“不要再指望你嫂子了,那是个心狠口毒的蛇蝎女人,”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终于老泪纵横:“真没想到,你哥人走了,尸骨未寒,你嫂子就原形毕露了。她不但收拾走了所有的家当回了娘家,还把那个翻车时你哥用身体护在胸下的那个女婴可玉,也给带走了。最让我伤心的,是她出门前竟然恶狠狠地对我说:我们娘俩走了,——不,确切地说,是娘仨,因为我这总是被你看不起的肚子,就在家民死之前争了口气,怀上了家民的孩子,只可惜他没有当亲爹的福气,你也没有当奶奶的造化!——这两个孩子,不管是亲的还是后的,都跟你无缘了,能陪伴你到死的,恐怕只有你这条方人的老命了!”
母亲说到那里,便伏在雨囡的肩上孩子一般地嚎啕起来……
本是回家养病的雨囡,临走前却成了母亲全心依赖的护士。她照顾着她,倾听着她,伴随母亲度过了丧子的脆弱期,使她回归到一个会哭的女人。
雨囡没在学校的那一周里,司徒慧每天都会做不速之客,来敲雨囡寝室的门。开门的小媛总是“好脾气”地对他打个招呼,然后没一搭而又有一搭地把司徒慧带来的好吃好喝接过去,再抹搭着眼睛告诉他说:今天又白送了。还是那句话,水果照单全收,雨囡照旧不在,明天见。
而毕业前远溟山,既没有参加市委大楼的那个设计小组,也没有填写系里发给他的那张留日申请表。他照旧把自己关在机房里,利用毕业设计的业余时间,起早贪黑地伏在那张早已从制图室里搬过来的1号图版上,为雨囡渲染了一幅清丽淡远的建筑水墨画——“远山秋雨图”,准备在回赣南老家之前,把它送给她,作为他今生留给她的最后一件礼物。
然而,就在毕业散伙饭后他一个人回到寝室、想把裱好的它送给雨囡时,却被来了几次都找不到他的高凤娣堵在了门口:“溟山,你为什么不理我?!”她见他脸上无动于衷,就终于摇咬了咬嘴唇,低声而坚定地对他说:“我也不想总是这样缠着你,很累。可是没办法,我已经怀上你的孩子,是报喜来的……”
“孩子?什么孩子?!”他慌了。——在二年级幼儿园的设计项目中,他曾用花骨朵一般的粉色,把那些校园里的孩子点成了一张张可爱的笑脸,可现在“孩子”这两个字让他看到的,却只有带着诅咒意味的黑色曼陀罗。
几天后,远溟山在高凤娣的那句“如果你不认孩子,我就自杀给你看”的以死相逼中,妥协了。——不管是粉骨朵,还是曼陀罗,都是一种脆弱的花朵,他不忍心看着她们在自己手掌里,凋弊残落。
他在把那张“远山秋雨图”托人交给雨囡的当天,就背着家乡的父母,跟那时已经毕业离校的高凤娣登记结了婚,并在那年的秋天,一个人去了日本。
高友全并没有强迫远溟山于走前同女儿举办婚礼,而是以“小两口要去旅行结婚”为借口,低调地打发了周围等着送红包的如蚁人群,避免了高凤娣那日渐隆起的小腹,在婚礼上带给自己的尴尬。高凤娣临产前,远溟山正处在繁忙紧张的期考中,得知高友全突然公事出差后,他便越发地惦记起老丈人上次在电话中告诉他的、胎位愈发不正的妻子和和她腹中的女儿。
他于是就把图板搬回了宿舍,守在桌上的电话机旁,一边设计一边等着家里的消息。三天后,高家的保姆吴妈终于来了电话,却难过地告诉他说:“溟山,胎位不正的女婴下生时被脐带勒住了脖子,尽管紧急开刀抢救,还是没了气。高市长出差还没有回来,我代他去医院看她,是风娣本人哭着告诉我的……”
远溟山听后,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那带着诅咒气息的曼陀罗瞬间开裂,盛放在他胀痛的瞳仁里……
几个月后,高凤娣带着产后的虚弱,来到了日本。远溟山白日里给她煮饭,晚上给她铺床,尽心尽力地照顾着她,尽情尽义地呵护她。他在责任中跟她同房,在怜悯中与她做爱,却在最后忘我迸发的那一刻,总是清晰地看到雨囡,——虽然他知道,现在的她,已同自己天各一方,正在与另一个男人相亲相爱,正在另一个家庭中相夫教子;虽然他知道,她一旦结婚,便万劫不复,将永远成为一个从一而终的永不离婚的女人……
那一年的暑假,因为父亲突然中风住院,远溟山不得不匆忙动身回国。临行前,他邀高凤娣一起同行,想让家里的二老看看这位只听过却没有见过的儿媳妇,但高凤娣却推说身子虚,也还打算利用暑期的时间在学校里进修进修日语什么的,不要去。远溟山想了想,也就不再强求,因为母亲在长途电话中曾告诉他说,父亲在住院后昏睡中叨念的,一直是:山子,你什么时候娶雨囡……
远溟山在赣州的一家医院里换下了母亲,在床边守了七天七夜后,父亲终于辜负了身上的那些七横八竖的插管,停止了呼吸。他临走前已说不出话来,却用颤抖着手,指着枕头倒气,直到远溟山从枕底下摸出了一张纸条打开看,他才闭上了眼睛。“山儿,我死了火化后,不要把我送回江南的老家,就把我埋在阳岭脚下吧。我要跟这里的山、这里的水和这里的老俵在一起,好等我将来的孙子孙女能回到赣南,回到这里来看他的老俵爷爷……”
两天后,远溟山按照父亲的遗嘱,在阳岭山下葬了父亲。当落日的余晖将最后的一缕残光打在碑前的照片上时,远溟山对着微笑的父亲说:“爸,不能陪你了,好好上路吧……虽然舍不得你,但想天上,还有个你从来不知道的孙女在陪伴你,张着小手等着叫你‘老俵爷爷’,我便在眼泪里,相信了你的笑容……”
回到家里,他一边同母亲一起收拾父亲的遗物,一边劝她能去日本跟他同住。不想母亲抿了抿花白的头发,说山子,妈哪里也不去。我活着在你爸的坟外守着他,死了在你爸的坟里陪着他。一点也不孤单……
几天后,远溟山把母亲托付给了一位毕业后分回了赣州工作的大学室友,请他对她多加关照,然后就来到了东洲,把高凤娣给她父亲捎的日本货送了过来。高友全得知了亲家过世的消息后,不胜唏嘘,又见姑爷子熬得憔悴不堪,安慰寒暄了一阵子后,便让远溟山进到里屋躺下歇着,自己便撸胳膊挽袖子地下了厨房,帮保姆吴妈一起忙活酒菜去了。
远溟山挺感动,躺了一会睡不着,就去厨房隔壁的洗手间里洗个手,也想进厨房去帮老丈人和吴妈一起做点什么。刚到手巾架上拿起毛巾擦了擦手,就听见头上的气窗缝里传来了嗡嗡的抽油烟机声,刚想转身过去帮忙,忽然就听见高友全小声地叮嘱道:“吴妈,一定要记得,如果吃饭间姑爷子酒多了,问起凤娣怀过的那个孩子,记住别说走了嘴,千万不要将把她丢在医院里送人的事情,顺口泄露出去!”
“怎么会呢,”吴妈笑着嘀咕着:“事过半年,你要是不提,我这朽木一般的老脑袋,都把那事给忘了……”
一片爆锅的声音噼噼叭叭地响起来,而远溟山听到的,分明是一片炸雷。
世界的外壳在爆炸中粉碎,那里面的内核究竟是什么呢,他无法看清,痛苦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