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给国内原单位的同事打电话,惊悉老万患癌症去世了。他才五十出头,可谓英年早逝。
在我印象中,老万平时不苟言笑,我和他虽然在同一处工作,但由于不在同一间办公室,加上他和我都不是那种上班时喜欢串岗的人,所以并不是每天都有机会见面或交谈。他在处里搞统计,工作极为枯燥。从同事的闲聊中得知他患有腰椎间盘突出,据说患了这种病需要卧床休息。
第一次与老万单独接触是由于他出了点事。他老兄利用业余时间编了本书,标题好像是《如何申办和管理外商合资、合营和独资企业》,从最初的编写到后来印刷装订成册,老万都没有向领导汇报,直到最后老万开始向人们兜售此书,事情才被领导发现。 在中国,任何事情,只要领导重视,只要领导支持,就好办。反过来就难办。老万花费了许多精力和时间,好不容易编出一本参考书,本想向人们介绍如何申办和管理外资企业,最后却遇到一场麻烦。厅领导要追查这件事。任务布置下来,处领导把这件事交给我办,要我来调查,看书中哪些地方违反了上级文件精神,哪些地方泄了密,然后找老万谈谈,最后写个调查报告交上去。
我把老万的大作认真读了一遍,没发现书的内容有什么不好,倒是有点羡慕老万的才华,那毕竟也是著作,如果在科研或教学单位,这东西对职称晋升极有帮助。老万在书里虽然用了些“内部文件”作为申办外资企业的实例,但那些“注意保存”的资料没啥秘密可言,我们这些普通机关工作人员能知道多少秘密。与老万的那次谈话,我印象很深刻。其实我内心很同情老万,但领导交办的事情,我不得不应付一下。
这种得罪人的事情谁都不愿意干,最后就落到我身上,我把情况跟老万明说,请他能够理解。老万不住地点头,不过我想他心里还是充满了委屈。
谈话采用问答的形式,我问他答,我一面听一面记录,结束时请他过目谈话记录,然后在上面签个字。临走时我还特意伸出手来跟他握手。事后我本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原则,用温和的措辞写了份调查报告,交给处领导。这事后来不了了之,老万虽然没受处分,但这事肯定对他是一个打击。
自那以后,我跟老万倒更熟了,见面话也多了。有一次省里召开利用外资的工作会议,我和他一起忙会务,晚上在宾馆同睡一个房间,睡觉之前我们聊了好久,主要是他说,谈社会上的不正之风,谈中华民族的劣根性,谈对文革的看法。没想到平时沉默寡言的老万话竟然有说不完的话。他说中国的文革不仅是毛泽东个人的耻辱,也是中国人的耻辱,甚至是中华民族的耻辱。我问为什么,他答道:“这其实是中国人的选择,什么样的文化,什么样的国民素质,就会有什么样的选择。” 我没作声,他接着说:“文化大革命给中国人民带来巨大灾难,文革随着毛泽东的死亡而结束,他发动的文革被官方否定,但毛泽东本人在官方并没有被否定,只是三七开,他的遗体还在纪念堂供后人瞻仰。在许多老百姓心目中他还是神,这是为什么?”我没回答,他替我回答说:“毛泽东没有被官方否定是因为当权者要维护他们的既得利益,一些老百姓仍然把他当神来敬拜是因为他们愚昧无知。” 他接着问我:“你认为在中国再来一次文化大革命,搞得成搞不成?”我说咱们中国人比以前成熟多了,不会再被愚弄了,再搞文革肯定搞不起来。老万摆摆头,显然是不同意我的观点。“你错了,在中国再搞文革还是搞得起来的。咱们老百姓都是文革的受害者,但现在社会上不公的现象太多,那些贪官污吏,那些得志的小人,咱们现在是敢怒不敢言,一旦有了机会,就会像火山爆发。丑陋的社会环境造就了丑陋的我们,丑陋的我们又使环境更加丑陋。”睡觉之前他自言自语道:“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他妈的毛泽东。中国怎么就出不了华盛顿。”
同事之间一般不谈政治,老万那天晚上是个例外,或许是多年压抑所致,或许是对我的信任。我能肯定的是,他的心情长期不好,这与他中年患上不治之症肯定是有联系的。
来美国后,我常会想到老万那天晚上说的话。没想到他这么突然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带着对再搞一次文化大革命的企盼,带着对中华民族的遗憾,驾鹤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