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近读:唯女人与小人为难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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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近读:唯女人与小人为难养也
(假仙真人,2010年12月21日)

从古文到白话文,本质上是一种翻译。翻译界有个说法,就是诗不可译,指的是诗词翻译很难在形、意、神、韵等方面全部兼顾。把这个说法套用到古语经典上,就是经不可译。
古语经典,人人都熟悉,人人都理解,可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却差异很大,甚至截然不同。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主要有下面几个:
1. 古文不加标点。不同的断句和不同的语气,带来不同的理解。
2. 古文一字多义。文字的多义性,导致古文的多义性。
3. 古文文字概括。古文简练,文字含意丰富,现代文字难以兼顾。
本系列注重探索古人的原意,同时也注重探讨现代人对古文经典的理解和解读。

《论语∙阳货》:
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

这句话,字词都很面善,意思不难理解,似乎每个人知道是什么意思。
比如有男女两人在争论,男方拖腔拿调地抛出一句“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那这场争论算是结束了,双方不欢而散。如果女方要问“你说谁呢?!”,那男方必定推诿说“又不是说你。‘女子’是泛指。”但如果有第三方在场,碰巧也是个女的,也问“你说谁呢?!”男方必定搪塞道“又不是说你。‘女子’是特指,就是那位。”正是古语中的这种不确定性,为男方狡辩留下了转圜的余地,也为后人解读古语留下了空间。

这句话的用词,现代人不感陌生,字面上容易理解,因此大家都心照不宣。正是这种心照不宣,把相互之间理解上的差异掩盖起来了。

比如说话里面“小人”这个词,至少有四种不同的解读:
一是相对于“大人”来说的“小人”,而“大人”又有两种不同的意思。
从年龄上分:“大人”指成年人,“小人”指未成年的小孩。
从地位上分:“大人”指“官大人”,劳心者;“小人”指底层百姓,劳力者。
二是相对于“君子”来说的“小人”,同样也有两种意思。
从品德上分: “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之。”
从学问上分:生而知之者,圣人也;学而知之者,君子也;困而不学者,小人也。

既然在“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中,“女子”是与“小人”相提并论,那“小人”的性质属性决定了“女子”的性质属性。道德上的小人,是一般的理解,因此这句话被反孔人士认作孔老二歧视妇女的证据,这在七十年代批孔运动中达到极致。即便是一些尊孔人士,也认为老夫子这句话说得不妥,是个不堪提起的瑕疵。但另外一些尊孔人士认为,“小人”不必是道德上的小人,完全可以是地位上的小人,或学问上的小人,而这毕竟是当时社会现实的客观描述,不存在歧视妇女的问题。这种看法,在一个对小人存在普遍厌恶心理的社会里,显得那么无力,以至于对社会的主流意识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尽管没有什么影响,但尊孔人士仍在不懈地努力,为孔丘洗白。确实,如果“女子”是特指,而不是泛指,那一切都解决了。

对,“女子”是特指。想当年,孔夫子见过南子,拜会过卫灵帝。孔夫子这样做,到底仅仅是为了推销自己的学说,还是为了谋个一官半职来一展抱负,不得而知。其间,卫灵公与南子曾带上孔子,招摇过市,公开炫耀,显然是在消费孔子。孔夫子归来后,心里不是滋味,想着想着,随口感叹道:“女人;小人;难缠啊。这一对,不地道,近之则逊,远则怨。”可毕竟孔子在卫国受到的是礼遇,礼迎入境,礼送出境。如果套用孔子的说法,那在卫灵公和南子看来,孔子如此说话,是不是正是“近之则逊,远则怨”呢?看来“女子”特指南子的说法,有后遗症。

那“女子”还可以特指谁呢?“女子”还可以特指孔子的老婆。不管孔丘夫妇以前是否恩爱,最后他们的婚姻是以失败告终的:夫人离孔丘而去。为此,孔子的心中可能留下了病根,想起那不堪回首的往事,随口感叹道:“妻妾;下人;难以理喻啊——与他们太亲近了,他们就会没大没小,与他们疏远了,他们又会怨你。”这样,“女子与小人”被局限在家庭里面,只与齐家有关,而与外面的社会无关,不是泛指。但毕竟夫妻一场,生儿育女,无可挑剔。如此说话,那孔圣人岂不成了薄恩寡义之人,与他所提倡的仁义礼仪背道而驰?看来,这样解读,也有弊端。

上面是特指,都是确定性的特指,有具体所指,结果都有不妥之处。那是否存在不确定的特指呢?所幸的是:存在。一个办法就是把前句“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看作论断,而后句“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看作是论据或限定语。这样,原话的意思就是“女子与小人都难养。但并非所有的女子与小人都难养,只是‘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的‘女子与小人’难养。”这样,就不存在轻视妇女的问题了。这个问题解决了,新的问题又来了: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者,均为难养也,为何孔子要单单挑出“女子与小人”来说事呢?看来,这样解读也难自圆其说。

那是否还有其他不确定特指的可能呢?有。就是加个标点,把“女子”分开,而女、子、小人为三股政治势力。其中,“女”指的是君主的妻妾,“子”指的是君主的儿子,“小人”指的是君主周围的宠臣、宦官之类。《韩非子》论“八奸”,头三条正是,“一曰同床”(“女”),“二曰在旁”(“小人”),“三曰父兄”(“子”)。“只有妻妾、孩子和近臣难以对付:亲近了,不谦逊;疏远了,又埋怨。”这样解读,就不存在歧视妇女的问题了。可问题是,《论语∙阳货》通篇谈论的是人性,中间插了这么一句治国之道,实在突兀,不合常理。

特指的路,不太好走。那泛指一定是歧视妇女吗?不一定,“女子与小人”不一定是指人本身,而是指人的那种性格,即“女人性格”和“小人性格”。拿现代来说,如果说一个男人“女里女气的”,大家肯定会认为是这个男人的性格有缺陷,而不是在歧视妇女;如果说一个女人有“男子气概”,不但感觉不到歧视妇女的味道,就连那个女人自己也认为是在颂扬她。按此可以解读为“只有女人和小人才是最难同他们相处的。你对他们好,他们便不知天高地厚,试探你、冒犯你、搅你;你对他们板下脸来,他们便埋怨个不停,说你对不起他。”虽然说的是性格,怎么听着还像是在说人呢?

既然在特指泛指上整不出什么东西,那就在文字和断句上做文章。

“与”,古文是“欤”,有并列的意思,也有感叹的意思。因此原文可以断句为“唯女子欤,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解读为“要不是有女人啊,小孩子就难养了——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不但不是歧视妇女,反而是在表彰妇女的贡献。但这话听着,像是街头老太太聊大天的口气。孔夫子会说这个来逗闷子吗?

“唯”,古义同“对”(应答词),音也是“对”。“女”,古义同“汝”,音也是“汝”。断句为“唯!女子欤!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按这种断句,有如下几种解读:

“对!您(这位)先生(说得是对的)啊!小人(实在是)很难对待、侍候、对付的——亲近他吧,(他)就会傲慢不恭;疏远他吧,(他)就会怨恨在心。”

“只有你们这些小子们和小人一样难养啊。接近你们,管束你们,你们就不谦逊,没有礼貌,离你们远点,你们又会怨恨我。”

“唯(汝子,指子贡)你这个人啊,与小人(指意识形态不合道德的人)是很难共同相处的了,相近了你就会看不顺眼,即使走远了你还是有满腹怨言啊。”

“只有你们几个学生和小人一样是不好教养的,传授给你们浅近的知识就不谦逊,传授给你们深远的知识就埋怨。”

如果这样断句成立,那原话与女人没有半点关系,孔夫子则得以洗白,冤案昭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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