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11 - 20)


11.以和为贵

  “他说是给谨诚的见面礼。不过怕大嫂和他闹,所以要背着人给。”俞忆白冷笑着弹了一下那张轻飘飘的纸,道:“都过到谨诚名下了,你替孩子收着罢。”
  颜如玉从箱子里翻出一只小皮匣,打开放房契。俞忆白顺手取了一卷钞票,“我拿一千块买汽车。”
  颜如玉瞟了他一眼,道:“俞家连辆汽车都不给你用?”
  俞忆白就把俞家的家规说给她听,末了道:“老太太虽然卡的是紧了些,倒也守住了财。大手大脚花光了,孙子们分家时就要哭了。”
  提到分家,颜如玉就定着眼睛看他,似笑非笑,“只怕分家你没有份的。”
  俞忆白从鼻子笑了一声,道:“从前把我推到美国去,他们打的就是不分我家产的主意。如今我做了官,又娶了大嫂的娘家妹子,又在家里住着,他们试试看不分?”提到婉芳俞忆白的口气软了下来,婉转劝颜如玉:“婉芳呢,我娶她的好处你也看得到。你又何必跟她争那个虚名。”
  颜如玉转过背抹眼泪。俞忆白从背后搂过去,正好手搭在她的小肚子上,揩上一把又香又软又滑。颜如玉叫他摸得心里痒痒的,扭得几扭,两个齐齐倒在床上。颜如玉不肯被压在底下,翻起来骑在俞忆白腰上,嗔道:“你心里只许有我,不许有她!”
  俞忆白笑道:“我的心里只有你,装不下别人了。好如玉,你轻些。”
  颜如玉恶狠狠的扑上去含住他的嘴唇,好像饿了三天的人见到美味可口的食物,一副要把他吃下肚子去的样子。俞忆白被她啃的气喘吁吁,忍不住去拉她的衣服。
  突然吴妈在外面乒乒敲门,喊道:“三老爷,颜姨娘,开饭了。”敲了半天不见开门,才没了声音。
  叫她这样一搅,刚才绷紧的两个人都松了下来。颜如玉从俞忆白身上爬下,整着衣服道:“你们家吴妈真是好眼力。”
  俞忆白躺在床上不想动,长长吐了一口气道:“佣人们的工钱都是公帐上开,打发了一个吴妈容易,后来的还不是老太太的人?”
  颜如玉梳了好一会头,才笑道:“原来俞家这一群老爷少爷,都在老太太手里攥着呢。”
  “没有几年啦!”俞忆白笑的快活极了,指着十五号的方向道:“我们俞家五太太吃大烟的,带着老太太都吃上了。如今滇省不安静,老四买不到好滇烟,昨天才吃了老太太一个软钉子。”
  “那可是亲娘,你们老四也下得了手!”颜如玉冷笑几声,道:“你们俞家,就没有一个有良心的。”
  俞忆白道:“老太太从来最有主意,是第一个不听劝的。你不和老太太打交道最好不过。这里还有多少钱?”他站起来在床上摸到钞票,掏出皮夹放进去,指着小皮匣问颜如玉。
  如玉笑道:“一共三万八千块,我兑了五百块零花,你拿走一千,还有三万六千五百块。”
  俞忆白想了想,道:“明天我们存到外国银行。搁在家里不保险的。”
  “都存?”颜如玉把盒子抱在怀里,一副人家抢了她糖果的小孩神情,“昨天四太太带我去证券交易所玩,我开了一个户头,我要拿两千炒股玩。”
  “你一出手就是两千美金,不怕四太太吃了你?”俞忆白笑道:“听我一句劝,股票这种东西不要沾,搞不好要出人命的。你闲了去逛逛百货公司,看看电影吃吃咖啡。这几万块钱够你零花一辈子了。”
  “谨诚呢?”颜如玉把皮匣掷到床上,圈着俞忆白的脖子吐气如兰,“你的新太太不要给你生儿育女?我替谨诚存点私房钱不好?”
  “好,你存。两千不够,三千好不好?”俞忆白从皮匣里取出一扎三千块的钞票给她,吩咐她:“给我们儿子做私房。不许你炒股票打麻将。”
  颜如玉看他的意思是要把匣子拿走,决意拿他一拿,懒洋洋把钱丢到床上,笑道:“谢三老爷的赏。”走到衣柜边取衣服。
  俞忆白早有心拿皮匣走,趁她不注意,把皮匣拿在手里开门出来。门一关,颜如玉就回身找皮匣,床上床下都翻了一遍都没翻到,她握着那卷钞票发了好一会呆,才把钞票藏好出来。正好看见芳芸跑着上三楼,芳芸上去,她下去,两个擦肩而过,都对对方视而不见。
  那只小皮匣里除去三四万美金的现款,还有已经作废了的孔氏行洋股权证明和五万块的存折。俞忆白自己的私章和芳芸、谨诚的出生证明。别的姑且不论,作废的股权和存折却是要处理掉的。俞忆白拿着小匣上了三楼到女儿房间,按铃叫听差的把九小姐喊上来。
  芳芸上来掩了门,俞忆白就把证明和存折给她看,划了根火柴烧掉,笑道:“留着也是个麻烦事,烧掉罢。”
  芳芸低着头说不出话来,眼泪只在眼圈里打转。
  俞忆白看着火光一点点变小,最后几片纸缩成一团黑灰,叹气道:“你母亲怨我,我也晓得。可是我是男人,已是做错了事,总要对她们母子负责任。谨诚和你是亲姐弟,你们要相亲相爱,将来你出嫁了,娘家也有人替你撑腰的。”
  芳芸点点头,抱着俞忆白的胳膊,轻轻哭起来。俞忆白搂着女儿,回想初见月宜时,十八岁的月宜骑在一匹骏马上,居高临下看着他时又骄傲又顽皮的神情,也落下泪来,道:“看你和如玉还有婉芳都处的这样好,爹爹很喜欢。”他取出手帕替女儿揩掉眼泪,把小匣交给她,道:“明天早上带着你的东西和这个小匣,爹爹带你到银行租个保险柜存起来。家里都是老太太的人,难保不翻你的箱子,翻出什么来只怕他们的话就难听了。”
  芳芸点头,又摇头,道:“我的东西都存好了。爹爹,这几万块钱都要存起来?”
  俞忆白笑道:“这几万块是压箱底的保命钱,越少人晓得越好。爹爹一个月有六七百块钱的薪水,家用是足够了。”
  芳芸迟疑了一下,道:“爹爹,其实现在买地皮是稳赚不赔的。不如买几块地放着。”
  俞忆白吃惊的看着女儿,愣了一下笑了,道:“要投资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总要瞒着人才好,我动一动,大家都晓得了,怎么好?”
  芳芸低着头道:“老太太补我的两千块月钱,我又补了点钱,在法国租界那边买了一个大垃圾场。那边上还有几块垃圾场,很便宜的,不如爹爹买下来放着。如今上海的房子一天一天多起来,地总是不够用的。爹爹你忘了大世界那块地,十来年前不也是垃圾场吗?”
  俞忆白想想女儿说的极有道理,得意的笑道:“这个法子倒是蛮好。几千块也不多,留十几二十年也不跌价,当存银行了。不过你小小人儿自己做不得这个事,哪个替你办的?”
  “大姨父家那个叫亚当的侄子,在花旗银行,新近做了大班。”芳芸把买地的事一五一十交待给父亲听。俞忆白也晓得亚当可靠,就依了女儿打算提出五千块来托亚当买地。
  晚饭时,一家五口人各怀心思。颜如玉揣着三千块的美金,也不好计较婉芳占了她的位子,婉芳忙着替俞忆白父子三人布菜,一餐饭风平浪静过去。吃过了晚饭俞忆白带着芳芸到书房里说话。婉芳对着颜如玉一笑,起身回自己房间。
  颜如玉生怕俞忆白把皮匣交给胡婉芳,一直把她盯的牢牢的。见她回房赶紧扯着儿子回房,叫谨诚自己玩,她只站在门边,贴着门缝看对面动静。
  芳芸在书房里给亚当打电话,俞忆白再不济也是个督学,又是旧家族的子弟,亚当就是不看芳芸的面子也要奉承的,一说就准。他们父女两个悄悄就把买地的事敲定,俞忆白索性托亚当买车。正好亚当的朋友里有一个比利时的医生要回国,有辆八成新的澳斯汀要出脱。亚当替俞忆白说项,出价一千五百块钱,连他的司机一起接手。这个价钱算得实惠,那边要求折成美金支付,俞忆白连兑换手续都省了。
  却说颜如玉盯了许久门缝,先见芳芸笑容满面上楼,又见俞忆白两手空空下来去敲胡婉芳的门,她本是要喊,转念一想他是空着手去的,东西必定还在书房。只要不给胡婉芳,还在他手里,自然有的是法子要出来。这会子去拉他倒显得自己求着他了,倒不如不理。颜如玉放下心,去浴室放水给谨诚洗澡不提。
  俞忆白在婉芳屋里坐了一会,婉芳无可无不可,捧着一本杂志自顾自看,偶然抬头看见俞忆白闲的发慌的样子,笑道:“我也不是那不让人的人,何况她还比我先来。她既能容得下我,我还能容不下她?你别转了,去她那里罢。”
  她说的这样大方,俞忆白反而不好意思起来,笑道:“你把她看成什么人了?只许你贤惠不成?”搂着婉芳要一起去洗澡。
  婉芳羞红了脸推他,推来推去推成一团,到底一起洗了澡,两个穿着睡衣窝在床上说话。婉芳就把管家的事情一条一缕说给俞忆白听,软语问他要怎么做。
  从前孔月宜管家,是自己一概不管全推给管家。后来颜如玉管家,是事事体贴周到不消俞忆白操心。这一回十九岁的婉芳小鸟依人,吱吱喳喳和他商量这一块钱怎么用,那一块钱怎么用,斤斤计较得可爱。俞忆白觉得她一片赤子之心只晓得为他打算,很是感激。娇妻可亲可爱,自然不能叫她管家贴钱,遂道:“三百块钱一个月哪里够,我每个月的薪水也有六百来块,我留三百块应急,每个月给你三百家用好不好?”
  婉芳摇头道:“不要。你的薪水存起来。芳芸要上中西女中,一学期总要四五百块钱,还有谨诚,学堂里开销也不少的。你又不像大伯和四叔,他们不拘哪里都能挤上几百上千块。”
  俞忆白微微皱眉,道:“连你都晓得了。”
  婉芳笑道:“大伯在外面有小公馆,四叔养着一个舞女,开销都是家里的好几倍,也不过瞒着老太太罢了。不过分了家我大姐和四婶要更吃亏,所以总忍着。”
  “怎么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体!”俞忆白恼恨的扯了一把被子,恨恨的说。
  “忆白,我们家的事还没有按平呢。”婉芳偎在他的怀里,微笑道:“颜姐姐原来姓丘,怎么又改了姓颜?”

12.红尘

  俞忆白拍拍小娇妻的背,笑道:“各人总有各人的难处……”
  婉芳话一出口就已后悔,得俞忆白这一句连忙接口,“忆白,我的难处你晓不晓得?”
  “晓得,怎么会不晓得?”俞忆白的手已经滑进了婉芳的衣内,触手一处滑腻。婉芳嘤咛一声,娇羞的埋进他的怀里。俞忆白停了一会,轻轻按住她的胸,怜惜的道:“婉芳,别担心,有我呢,你安安心心做我的太太。”
  婉芳在他身下颤抖。年轻女孩子的身体微微发凉,带着初开的蔷薇气味,把俞忆白带回二十岁那个初夏的晚上。
  那一天是比他大几天的二哥的大喜日子。他站在高墙的这一边屏声静气,偷听兄弟姐妹们闹洞房。他们在晚风中嘻嘻哈哈,热闹非凡。他只得一墙粉白的蔷薇做伴,阵阵香气熏得他压不住心底的欲望,期待着俞家替他结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
  蔷薇都凋谢的时候,他没有等到自己的妻子,等来的是顶替二哥出洋坐冷板凳……
  “忆白。”婉芳伸手捧着他的脸,在温柔的蔷薇香气中轻声唤他,“我也晓得你的难处,我会好好待谨诚和芳芸,也会待她好。”
  她和他门户相当,又贤良淑德。从前他渴求的一切,高官厚禄、娇妻美妾、儿女成双,都有了。就连俞老太太,也不能不把他当俞家儿子了。俞忆白回过神来,寻着婉芳的脖颈处亲了一口,一双手却不住下滑,惹得婉芳喘息不止。
  俞忆白不只在新太太房里芙蓉帐里春宵短,还是颜姨娘的秋闺梦里人。
  颜如玉把儿子哄睡着了,披着大衣站在阳台上吸烟。东头胡氏房里的灯早熄掉了,隔着厚厚的天鹅绒看不见里面的动静。三楼芳芸的窗口还有光亮,少女清秀的影子在窗边晃来晃去。颜如玉狠狠吸了一口烟,抱着胳膊冷笑起来。
  芳芸要拉窗帘,正好看见二楼西边阳台上香烟头的明明灭灭的红点, 不由轻蔑一笑,“哗”的一声用力把窗帘拉上,再一次把父亲给她的小皮匣放到书桌边,细细的翻看起来。
  里面有一张写着谨诚名字的上海房契,芳芸看日子好像是这几天,想了一想,就把地址抄下来,折成小卷藏在衣服的暗袋里。
  第二天早上极早,立诚又来约谨诚一淘上学。颜如玉不放心跟着去了。颜忆白在餐桌上看见没有颜如玉,问得是送谨诚上学去了,越发定了买车的心思,对婉芳道:“我今天带芳芸去中西女中,老太太那里还要烦你遮着点,就说芳芸有点小感冒,怕把病气过给老太太,我一早带她去瞧大夫了。”
  婉芳微笑点头,道:“回来时记得买点药。”掉过头面向芳芸笑道:“倩芸和丽芸她们几个晓得,都要眼红你呢。”
  芳芸低着头笑道:“住校她们怕是不习惯。”几口喝完了咖啡就跑上去,过了一会换了一身西式衣服,提着一个手提袋下来。恰好听差的进来禀报汽车来了。俞忆白朝婷婷玉立的女儿伸出胳膊,挽着芳芸对婉芳点点头。芳芸侧头嫣然一笑,道:“太太,我一定考得上的。”
  婉芳送他们到铁门下,目送汽车出了樱桃巷,才慢慢走到十五号去。
  芳芸爬在车座上看着婉芳走向十五号,突然道:“只怕老太太晓得了跟太太过不去的。”
  俞忆白笑着拍拍女儿的胳膊,叫她坐好,“你以为我们在家说的话传不到老太太耳朵里?”他满意的看着前排坐着的阿德微微打了一个抖,笑道:“她到底先是我的太太,才是老太太的儿媳妇。芳芸,你不晓得在中国,女人离了丈夫儿子,就什么都不是了。”
  芳芸小声道:“为了我上学叫太太受褒贬,我心里过意不去,不然我还在家学吧。”
  俞忆白笑道:“傻孩子,去学校多交几个朋友,与你有好处。天天在家闷着,没病也要闷出病来。”
  芳芸抱着俞忆白的胳膊,撒娇道:“爹爹真好。”
  俞忆白笑容满面斥道:“像什么话,这样大了还撒娇。”拿手杖敲了敲前面的后背,对阿德说:“前面路口你先下去,到部里说我晚两个钟头过去。”
  打发了阿德,俞忆白叫车夫开到花旗银行。亚当把他们父女接了进去,留芳芸在他的大写字间看报,带着俞忆白去办手续。
  俞忆白把买地的款子交割明白,付了车款,剩下的钱自然存在花旗银行,亚当极是体贴的送了一格保险箱给俞忆白,俞忆白把贵重东西都存在保险箱里,只有那张房契和私章捡出来贴身藏好,两个在弹子房吸烟闲谈,等地主过来写合同。
  芳芸在亚当的写字间里看报,拣了一个连载的小说看得津津有味,突然听见有人敲门,只当在家里,清了清嗓子道:“吴妈,有什么事?”
  “芳芸妹子,巧啊。”推门进来的是岳敏之,后面跟着脸色有些苍白的李书霖。李书霖看见芳芸眼睛一亮,眨眼间又黯了下去,没精打彩的道:“九妹,谁带你来的啊?”
  芳芸站起来,含笑喊道:“霖哥,岳大哥。我爹爹来有事,带我来耍。”
  岳敏之道:“芳芸妹子喊书霖喊的这样亲热,真真是一家人,叫我一个孤家寡人好生伤心。”
  书霖拣了芳芸对面的沙发坐下,笑道:“你还孤家寡人?”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盒让岳敏之。岳敏之摆摆手,笑道:“不吸了,你也少吸点罢。”
  李书霖懒洋洋点着一根,吐着烟圈笑道:“又不是烟霞膏,不算什么。”
  芳芸低头看报,岳敏之走到她身边的扶手上坐下,笑问:“看得这样出神,是什么?”
  芳芸淡然道:“申报。”
  岳敏之被她冷淡的态度扎了一下,笑起来。李书霖突然道:“敏之,你少惹事。”
  岳敏之走回他身边坐下,好笑道:“好,你妹妹,我不惹。”
  芳芸虽然大方,脸上也浮现出一点淡红来,低着头看报,看来看去还是那几行。
  早晨的风从黄浦江吹过来,带着一点点机油的气味。芳芸觉得有些气闷,翻过两页纸,正好翻出一张女校书的大相片,下面还有某公某老写的几行律诗,字眼香艳无比。这些无人时看看还可,当着陌生人她只好掷下,站起来走到酒柜边看亚当的藏酒。
  岳敏之瞟了一眼那张大像片,抚掌小声笑道:“书霖,这不是立夫的知己?”
  书霖瞟了一眼像片,无所谓道:“他的知己多了去。”把香烟按灭在烟灰缸里,“席十一怎么还没把大班请来来,他是不想赚我们的佣金了么?”
  “这个席十一一向磨蹭。”岳敏之皱着眉头苦笑道:“他们再这么着,说不得也换家银行,我出去找找。”
  他一出门,芳芸就觉得心头一松,不知不觉吐了一口气。李书霖听见,笑道:“九妹,三叔来这里做什么?”
  芳芸笑道:“来取钱吧,霖哥,你来做什么?”
  李书霖笑道:“上个月敏之打牌赢了块地皮,这几天他手头有点紧要卖,卖给别人倒不如卖给我了。”
  难道爹爹买的垃圾场是他的?可是他不是才缠着胡婉芳要买地?芳芸只觉得右眼皮直跳,连忙笑道:“钱倒是小事,赢来是个好彩头。霖哥,你又赢了几块地?”
  书霖大笑起来,道:“不愧是俞家人,钱是小事。”停了一停,又道:“敏之是常输少赢,输的都是芝麻,只要一赢,就赢只驼骆。他赢了张家大世界那块地皮,叫老子眼红的要死。老子赢不到手,买下来!”
  这个李书霖看着文文弱弱的,突然露出泼皮的一面,倒是有趣。芳芸转过背去盯着酒柜偷笑。书霖见她如此,抓了抓头皮,笑道:“莫跟你二伯娘说我赌钱的事。”
  芳芸转过身来,笑道:“霖哥吩咐我,自然不会讲。不过呢,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想人不知,除非……”
  书霖挥手道:“这世上多的是他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有他不知。”
  “或者是假装不知也说不定。”芳芸抿着嘴儿笑道:“霖哥,我们俞家的小姐们,是真有家规不许在外面上学?”
  书霖笑道:“还不是小姐们娇气,不肯吃苦去上学。老太太只好请几个先生在家教教。”
  芳芸扮个鬼脸,道:“我可是在学堂上了好几年学的,在家反倒不习惯。”
  书霖沉吟了一会,道:“你还是上学好。”他看着芳芸笑道:“想去哪家?中西女中要考,规矩也严,倒不必碰他们的钉子。别家你霖哥都能替你设法。”
  芳芸笑道:“霖哥忘了我爹是干什么的了?我还真要去中西女中碰一碰他们的钉子。”
  书霖想起俞忆白是督学,也笑了,“你这个丫头还真是倔,不要碰疼了回家哭鼻子。”
  正说话间,岳敏之满面春风推开门进来,后面跟着一个年约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梳着光滑的大背头,黑绸马褂的口袋里露着一截银表链。芳芸猜这个人就是他们说的席十一,连忙端端正正冲人家行了个礼,笑道:“席先生。”
  席十一愣了一下,看过李书霖又看岳敏之。书霖笑道:“这是我俞家的九表妹。”
  “九小姐,久仰久仰。”席十一是时没转过弯来,手伸到一半才缩回去。岳敏之大笑道:“席老弟,我们九妹才从美国回来,你从哪里久仰来的?”
  芳芸看席十一闹了个大红脸,分明是个极老实的人,笑道:“我爹爹怎么还不来?席先生,烦你叫个听差去找一找,他和亚当先生在一起。”
  席十一如蒙大赦,二话不说出去了。李书霖盯着芳芸但笑不语,岳敏之凑到芳芸身边,颇为不悦,“席先生是个老实人,别招惹他。”
  芳芸看向岳敏之,一双眼睛好像两丸养在水银里的黑水晶,明亮又清澈。她脸上还带着微微的笑意,一副不解世事的天真模样。
  岳敏之被她盯了一会,突然扭过头走到酒柜边看酒。芳芸含笑坐回沙发接着看报。过了好一会,岳敏之才板着脸在她对面坐定,点着一根烟慢慢抽着,不时瞟芳芸一眼。芳芸把报纸翻的哗哗响,一副看什么都觉得很有趣的样子。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烟草气味。李书霖划着火柴,也点了一根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好笑的看着岳敏之。
  过了一会亚当进来,笑道:“是我不好,叫伊莎贝拉等急了。你爹爹有事一时还脱不开身,我找个人陪你去百货公司逛逛好不好?”一边说话一边对李书霖和岳敏之两个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两位公子稍等,我马上回来。”
  芳芸掷下报纸挎住亚当伸出来的胳膊,笑道:“霖哥,岳大哥,回见。”
  李书霖站在窗口看着亚当替芳芸开车门,吐出一口烟圈笑道:“我家九妹的软钉子味道怎么样?”
  岳敏之看着亚当亲芳芸的手背,恨恨的道:“这个小丫头真只有十五岁?”
  李书霖回想初见俞芳芸时,九小姐畏畏缩缩躲在一边,好像菊花山上一朵顶不起眼的小黄花,不禁微笑起来。转而想到那天初见颜如玉的惊艳,叹了一口气把自己丢回沙发,没精打采的说:“我们晚上闹立夫去,他真是运气,居然叫他找到生得那样美的一对姐妹花。”
  岳敏之闷闷的道:“我真是想不通,那两个小姑娘家里也还过得去,怎么肯让二女共侍一人。”
  李书霖冷笑道:“还不是为着立夫他们大哥在张大帅手下做事?更何况那对姐妹花也是要死要活要跟着他。说什么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他冷冷的吐出一个烟圈,“明儿立夫结婚了,还不晓得怎么闹呢。所以咱们呀,趁着还没闹起来。看看姐妹花争风吃醋,也是难得的美事。”
  岳敏之耸肩道:“又不是为我吃醋,我不去了。得了你这笔款子,赶着今天把负的债都还了得了。”
  席十一敲门进来,眼睛在写字间里转了一会,笑道:“亚当先生又走了?劳李公子和岳公子久候,这次的款子数目不小,还是等他来了再办手续好不好?”
  岳敏之点点头。李书霖笑道:“老席,不是我说你,你自己家也有钱庄,为什么还在这里给人当听差。”
  “办砸了差使不亏自己家的钱嘛。”席十一接过李书霖抛来的烟,笑道:“你家那位表小姐,和亚当先生很熟的样子,你们家什么时候跟他搭上关系了?”
  李书霖摇头道:“三房是才从美国回来的,想来从前在美国认得的吧。”
  岳敏之想了一想,道:“是亲戚好像。不过是什么亲戚我就闹不清了。洋人不分堂亲表亲,一概都是安可安娣……”因这里是洋人的地盘,就住了口不再提,转口笑道:“最近的股票你们看哪一只不错?”
  李书霖和席十一都笑了,换了话题一起谈股票。直到中午亚当才回来,李书霖和岳敏之办完款子的交割手续,约着席十一一起吃中饭,走到大门口,就见芳芸开着亚当的新汽车驰过外滩的大马路,三个人俱是一愣。
 

13.真疯相对

  亚当听说芳芸想去中西女中,亲自陪着俞氏父女去见校长。起先那位洋人女校长还不肯答应插班,只叫芳芸新学年前来报考。然亚当一再说情,新任督学俞忆白也再三恳切要求,又因芳芸受过洗同是教友,在美国念的也是名校,礼仪风度都好。校长也有惜才之意,再抽查了几个问题芳芸也回答的极好,才松了口以转校的名义让她入学,还要叫她从美国学校补办一个转学手续过来。
  上海副市长的三小姐几个月前报考中西女中落榜,不得其门而入的故事在在上海流传甚广。出了校门亚当和俞忆白说起,俞忆白才晓得自己是冒失了,万一此事不谐可是丢人,还好亚当替芳芸说项,芳芸自家又争气,到底是迈进了学校的大门。俞忆白极是感激亚当成全,待他客气非常。亚当也是极力敷衍芳芸,自己没有空,就喊新娶的中国太太唐氏陪芳芸去逛百货公司。
  俞忆白晓得孔家人办事一向妥当,亚当既得孔家嘱托照顾芳芸,办事又这样尽心尽力,自然放心让女儿和他们交际,放心的坐着新买的汽车去部里上班。
  亚当新娶的太太唐珍妮才得十九岁,剪着时髦的短发,打扮极是摩登,和芳芸倒也说得上来话。芳芸见她自己驾驶一辆新福特,就有些跃跃欲试。唐珍妮二话不说就让她来开。芳芸开着新车在外滩转了数圈,把车停在亚当家的院子里,笑道:“几个月的风头今天都出尽了。这要是传到我们老太太耳朵里,不晓得会怎么样呢。”
  唐珍妮笑道:“看你也不是头一回开汽车了,还怕人家说?”
  芳芸笑道:“在美国也就是跟着我几个表哥偷偷玩玩,我爹虽然晓得,挡不住我舅舅姨娘溺爱,也怎么说我的。老太太那里就隔了一层了,挨说简直是一定的。”
  唐珍妮翻了个白眼,笑道:“怕什么。你们家老太太也要看俞督学的脸色做人的。不是我讲话难听,你们俞家这些年一年不如一年……”
  芳芸笑道:“我不恼的,你讲给我听,我凡事也晓得些趋吉避祸,不好么?”
  唐珍妮本来就是个直爽性子,又因亚当再三嘱托,晓得芳芸对亚当的前途有很大关系,自然是知无不言,因笑道:“说起来,我们还算是同乡的。在锦屏镇我家祖上算得金狗,你们俞家算是黄牛。”
  芳芸好笑道:“这个我也听我爹讲过的,什么四象八牛七十二金狗的,如今还有几家照旧富贵?”
  唐珍妮道:“四象还是照旧,金狗,有的长成黄牛,有的变成癞皮狗。”她从手袋里掏出一匣香烟让芳芸。芳芸摆了摆手,她自点燃一支吸起来,“你们家么,连锦屏的老宅都卖了。办实业,十年前是四个纺织厂,现在还剩了两个,倒是大老爷和四老爷都在外面置了小公馆。”她咳了一声笑道:“可是对不住,你还没出阁,就和你说这个。”
  芳芸笑道:“报上天天登的都是什么?你不说我一样晓得这些事体。好嫂子,你说俞家的公司和纺织厂是真亏的?”
  “俞家没有分家,亏不亏还不是在人心?”唐珍妮冷笑道:“不过上此行必有下彼效,就是不亏也架不住内鬼引来外贼。去年肯和你们俞家打交道的银行钱庄只有一两家。今年托了令尊的福,才多了几家肯帮衬的。”
  芳芸笑道:“我闲了替家父算家用也吓了一跳的,俞家五房居然要四五万块钱一年,要是分了家,别人家我不晓得,我们三房能花五千块就不得了。”
  唐珍妮道:“可不是,进项一年比一年少,排场又必不可少。外面看着光鲜体面照旧,其实里面早亏完了。如今我们这样的人家,十成里边有七八成都是这样子。倒不独你们俞家一家。”
  芳芸看唐珍妮一脸的不得意,猜她是想起伤心事,连忙笑道:“还好家父还有差使,真是穷了也还有口饭吃,不提他们。嫂子,中午吃什么?”
  唐珍妮笑道:“你在外国住了十来年,大菜自然是不肯吃的,我带你去吃鸡汁干丝。不过咱们最好还是换个装扮,我换了衣服先送你回家换衣服?”
  芳芸摇头道:“回去了就不好出来了,我就这样罢。方才我看穿西装的中西女子也有不少,想来也不会碍事。”
  唐珍妮做了个鬼脸,笑着去卧室换了袄裙,连头发都重新梳过,再出来就是一个端端正正的中国小媳妇,整齐刘海,时兴的长流苏耳坠子,衬得她那个瓜子脸越发俏丽。芳芸吃惊极了,盯着唐珍妮左看右看说不出话来。
  唐珍妮笑道:“这样子你就吃惊了?告诉你,我还拍过电影呢。”
  芳芸拍掌笑道:“我信,电影明星里,要挑一两个比嫂子你强的也难。”
  唐珍妮大乐,“下回我拍新片子,带你去片场玩。”亲亲热热的拉着芳芸的手出来。那车夫是走熟了的,汽车拐弯抹角转了一大圈,在一个饭庄门前停下。
  唐珍妮指着蓝底金漆的招牌笑道:“顶顶有名的正和居,不晓得今天做满二十桌没有。不过你放心,就是真满了,我也有法子带你去蹭饭。”
  她还没进门槛,里面的伙计早接了出来,笑道:“巧了您呐,十九桌,五小姐里边请。”
  芳芸因这个伙计一口京腔,多看了他一眼。唐珍妮笑道:“他们老板也是我们锦屏镇的,和我家是老亲,只怕跟你们家也扯得上亲戚的。”
  那伙计听说芳芸也是老板同乡,殷勤的极是周到,请她二人到里面厢房坐。正好隔壁厢房门被推开,岳敏之伸头着喊伙计上菜,看见唐珍妮满面笑容道:“密丝唐?咦,怎么我们九表妹也来了?”
  唐珍妮还没有说话,那伙计见他们认识,笑道:“五小姐,十九桌两位。我去和大师傅说呀?”
  岳敏之笑道:“拼个桌罢,也叫人家多赚点。”
  唐珍妮微笑看向芳芸,芳芸晓得她和饭庄的主人是亲戚,看她神情也是乐意叫人家多做一桌生意,自然微笑点头。进了包间,就见李书霖和席十一坐在圆桌边剥花生。席十一见了唐珍妮就有些不自在,随便就指了个借口走了。唐珍妮不以为意,吩咐伙计:“我可是跟俞九小姐打了包票说你们的鸡汁干丝好吃的,一定要有。”
  那伙计应了一声就走。岳敏之笑道:“还是密丝唐的面子大,我方才问伙计有没有干丝,他怎么说的?”他学着方才那个伙计的调门儿道:“这个可能有,也可能没有。正和居不是说客随主便么,怎么到你这里就改了规矩?”
  唐珍妮瞟了他一眼,微笑道:“你不晓得啦,大师傅听说我来吃饭,就有烧鸡汁干丝的心情的了。”
  芳芸早在一边的柜子上取了干净筷子和菜碟,替唐珍妮布好餐具,自己就先夹了一块素响铃斯条慢理的吃起来。李书霖朝门外看了几眼不见人来,端着小酒杯吸净了半杯残酒,笑道:“不晓得大师傅今朝有没有做荷花大虾的兴致?”
  唐珍妮微笑,“你们这些公子哥儿,只有吃不着的最香。”
  芳芸闻言夹了一箸笋炒肉给她,笑道:“这个好吃,叫我霖哥吃不着!”唐珍妮看着李公子笑得一笑,拈着筷子慢慢吃菜不再讲话。一时伙计送来的除掉鸡汁干丝,还有油闷虾、葱烧海参几样。芳芸只管闷头吃菜,岳敏之在唐珍妮那里吃钉子吃的乐此不疲。吃完撤了菜碟下去伙计又送了一壶好茶进来。
  唐珍妮吃了两口茶,笑道:“我想起一件要紧事要办,却是不恭的很,要先走了。伊莎贝拉,我回去叫车来接你好不好?”
  芳芸指着隔桌吃茶的那两位笑道:“嫂子你去办要紧事,这两位哪一位都和我们俞家熟。就是借一位去开车都不打紧。”
  唐珍妮笑道:“本来是不要借的,妹子这样说倒是非借不可了。李公子,劳您驾送我一程?”
  李书霖慢吞吞站起来随她去了。岳敏之笑道:“你这个小丫头鬼精鬼精的,才见人家一面就把你霖哥哥卖了?”
  芳芸眼皮都不搭一下,慢慢吃了一口茶,笑道:“都是老亲,那么见外干什么?”
  “我和你们可不是亲,”岳敏之突然变了脸色,冷笑道:“你不怕我把你卖到南洋去?”
  芳芸侧着头笑道:“岳公子,咱们井水原来就犯不着河水。你要折腾别人随便,离我继母远点。”说完站起来抽冷子甩子岳公子一个耳光,冷冷的道:“我抽你,别人信么?”
  岳敏之愣住了。
芳芸趁他发愣,两手搭在他的胳膊一缠一使劲,岳敏之就被摔了个大跟头。芳芸拍拍巴掌,冷笑道:“你最好向上帝祈求菩萨保佑你,下次不要在年轻的小姐面前油腔滑调。”对站在门边不敢进来的伙计笑道:“岳大哥不小心摔了一跤,请人送他回去罢。”说完径直出去。
  岳敏之被摔得爬不起来,睡在地下抽出一张十块钱的票子摇了两下,有气无力的道:“小费。”伙计很有眼色的咳了一声,把钞票攥在手心,扶着岳敏之坐起来,笑道:“刚才出去的那位少爷眼生的狠。”
  岳敏之嘿嘿干笑了两声道:“走错了包间罢。倒是你们,下回包间要添个侍应才好。”
  那个伙计笑道:“下回岳大少和李大少来,我们一定添两个侍应。一边站一个,无论如何不叫陌生人进来。”
  岳敏之摆手叫他出去,在椅子上坐了好一会,站起来活动了几下手脚,摸着摔痛的膀子出来会帐不提。
  且说芳芸回家,因为唐珍妮两边都算得她亲戚,陪了她一整天总要表示一下谢意,想来想去她一个小姑娘家也没有什么可以送人家的,只好亲自动手做些点心。她换了家常衣服走到后面灶间,看得有个烤箱,问厨娘要来面粉黄油牛奶鸡蛋。忙了一个钟头,芳芸把先烤的饼干装了五盘,请吴妈送到老太太和几位太太那里去。最后装了一盒,又写了一个感谢的便条,打算贴子在盒子上请人送去花旗洋行给亚当伉俪。她这里才把盒子收拾好,胡婉芳已经笑嘻嘻进来,好奇的问:“真是你烤的饼干?”
  芳芸点头笑道:“给太太留了一盘的,才叫李妈送到二楼去。”
  胡婉芳一眼看见那个便条,笑道:“老太太刚才说想点什么点点心,你这里就把热烘烘的点心送过去,老太太越发得了意,叫大家吃点心,连牌都不肯打了。”
  芳芸笑道:“这一回可算是没拍到马腿上。也算歪打正着。”
  “托你的福,不然还要抹八圈呢。今天我大姐得意,”婉芳笑道:“你五婶输的脸都绿了,偏我坐在她身后看牌,多谢你的饼干救我脱身。咦?你要送这个唐珍妮,她是不是一张尖俏瓜子脸,摩登的不得了,还拍过电影的那个?”
  芳芸点点头,笑道:“是呀,说是花旗银行亚当先生的太太。今天爹爹带我去中西女中报名,亚当先生出了大力。我烤几块饼干谢他。”
  婉芳嗔道:“你没有钱做人情,和我说就是。那位唐小姐,饼干怕人家不希罕的。你做了大半天,白吃苦受累了。”
  芳芸笑道:“太太说的是。”过去抱着婉芳,笑道:“好太太,下回一定和你说。我要再替爹爹和谨诚烤几块曲奇,你要不要学?我爹旁的都不爱,只爱黄油曲奇。”
  婉芳听说俞忆白爱黄油曲奇,自然要学。俞忆白回家,见到的就是脸上身上都沾着白面粉的小娇妻和爱女,一个捧了一盘他爱吃的黄油曲奇,一个捧了一杯加糖的红茶,笑吟吟服侍他吃下午茶。
  俞忆白今天在教育部里说起请了两个钟头假是替女儿转校到中西女中,引得部里同仁一片羡慕赞叹,是以心情大好。回家再得了这样的侍候,更是乐的都忘了去跟老太太请安,左手接了饼干盘,右后接了茶杯,叫妻子女儿一起来用下午茶。
  芳芸摇摇头回灶间去了。婉芳拉住俞忆白的胳膊,笑道:“忆白,你猜哪块是我烤的?”
  俞忆白笑道:“芳芸是正经学过的,中国的学校也考烤点心么?”
  婉芳笑道:“也教过一点,芳芸说你喜欢吃这个,所以我特为跟她学的。”从盘子里拈了一块要俞忆白尝。俞忆白咬了一口,“这是芳芸烤的,好吃是不必说。”又去盘子里找了一块卖相不大好的,咬了一口,笑道:“好吃,这是我太太烤的?”
  婉芳跺着脚笑道:“忆白你瞧不起我,这一盘都是我烤的!芳芸烤的因为早先送了几块给老太太,吃了都说好,又使人来要,都送了去。”
  提到老太太,俞忆白略微皱了皱眉头,道:“回头和芳芸说,不要乱送吃食给老太太。老太太年纪大了,这些西洋点心怕她克化不动,芳芸就是好心办了坏事。”
  婉芳原是想他夸芳芸的,见他这样说,只好应了一声,走到后面寻着芳芸,把俞忆白的话说给她听。芳芸听了笑嘻嘻解开围裙,道:“我还想烤点给谨诚的。不过小孩子肠胃没有长好,吃多了也坏事,还是不要了罢。”叫厨娘收拾家伙,她自洗了手上楼去了。婉芳见她不乐,只得追上去劝解她。
  谨诚放学回来看见点心盘子里有两块黄油饼干,拿来吃了还嫌不够,吵着还要。颜如玉叫听差去买。听差站住不动看俞忆白的脸色。
  俞忆白笑道:“现烤估计来不及了,你去买些罢。”说了几次听差的都肯不动。
  吴妈机灵,飞跑上去敲开九小姐的房门。和婉芳说:“三太太,姨太太带着谨诚少爷回来了。谨诚少爷要吃饼干,三老爷说现烤来不及了,叫阿瑞去买呢。阿瑞没有三太太的吩咐,不敢去。”
  芳芸哼了一声道:“就是来得及,我也不烤了。”
  婉芳笑道:“你真是孩子气,你爹爹也是关心则乱,顾了老太太那一头,就忘了安抚你。”
  芳芸在婉芳身边扭来扭去,“难道我做了点心,头一个不去孝敬老太太就对了?爹爹晓得了还不是要发作几句?反正我不烤饼干了。”她把手里那个装饼干的盒子交给吴妈“叫人送到花旗银行,给一个叫亚当的大班,跟他讲是谢谢他太太对我的照顾的。”
  婉芳笑道:“你的事完了,好好在屋里歇歇罢,我下去看看谨诚去。”她才走到二楼的拐角处,就听见俞忆白的声音,“滚,以后不用你在我这里当差!”

14.齐人之福

  颜如玉站在俞忆白身侧,微笑着看向婉芳,娇艳如同春四月公园的牡丹。婉芳停下脚步吸了一口气,端庄的下楼,笑道:“忆白,怎么了?”
  俞忆白指着阿瑞恨恨的道:“这个人,我们都用不动他。叫他卷铺盖滚。”
  阿瑞委委屈屈喊了声三太太。婉芳皱着眉道:“阿瑞是顶上回让我们退回去的根生的。听吴妈说是新从乡下做事的,是不是?”
  阿瑞也算机灵,立刻接口道:“是呀,姨太太叫我去买什么曲奇,又没有说是在哪个点心铺……”
  颜如玉笑道:“真真是好笑,谨诚先前吃的,不是你们买来的?”
  婉芳笑道:“还真不是买来的。原是我和芳芸在家闲着没事,做的几块。”她瞟了一眼谨诚,把孩子拉过来,笑道:“你喜欢吃?烤好要一两个钟头呢。我带你去买好不好?”转过头来笑对俞忆白道:“这点子小事生什么气?忆白你也是喜欢吃曲奇的,我们一起去外面逛逛,再把阿瑞带上认个门,下回叫他买点心他就晓得了。”她左手牵着谨诚的手,右手挽上俞忆白的胳膊,就朝门外走。
  谨诚看向颜如玉,“太太,我妈妈也要去。”
  颜如玉突然红了眼圈,把谨诚拉回来,蹲下来捧着孩子的脸,伤心道:“她逼你喊她太太了?”也不等谨诚回答,搂着他哭起来。
  俞忆白脸色发青的看向婉芳,婉芳手足无措的看着俞忆白,说不出话来。俞忆白沉默了一会,道:“如玉,谨诚喊婉芳太太有什么不对?”
  颜如玉哭的越发伤心了,谨诚被母亲抱的太紧,在她怀里挣扎,“妈妈,我喘不过气来。”
  颜如玉手一松,他就跑开,一边跑一边说:“我去找立诚玩去。”颜如玉一愣,孩子已是跑远了。婉芳福至心灵,喊了一嗓子:“阿瑞,你送小少爷过去,回头陪他回来。”阿瑞连忙跟了出去。
  这个话说出来,颜如玉的哭声更大了。俞忆白反觉得婉芳待谨诚和芳芸这两个孩子都是真心实意,放软了口气对婉芳道:“明天陪你和谨诚去点心铺,如玉这个样子,我劝劝她。”
  婉芳微微头,“我去厨房看她们烧晚饭。”她轻轻擦着颜如玉的身边走过。颜如玉的身子一颤,立刻投进俞忆白的怀里抽泣。
  俞忆白不悦道:“你这是什么样子?有什么委屈私底下和我说不好么?”把她拉回二楼的卧房。
  亲生儿子这样塌自己的台,颜如玉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坐回床上还自伤心。俞忆白被她闹得烦了,“孩子不喊婉芳太太又喊什么?芳芸都喊得,谨诚就喊不得了?”
  颜如玉伤心道:“忆白,我做了六七年俞太太,一朝回到上海,就让老太太逼成了姨太太。孩子想吃块饼干都要看人脸色,你让我们母子在俞家怎么过?忆白,你忘了你小时候和婆婆过的那些日子?”
  提到生母,俞忆白的心就软了些,长叹了一口气走到她身边坐下,语重心长的说:“老太太替我娶新太太确是存了叫我家里不和的心思。然婉芳实是不错的,待芳芸也好,待谨诚也好,都和你待芳芸一般。老太太虽是松口叫你和她姐妹相称。然她才嫁来就这样,叫胡家的脸往哪里搁?”
  “你只顾她的脸,我们谨诚呢?你要叫人家瞧不起他,都说他是姨太太养的?”颜如玉腻在俞忆白怀里,软语道:“婉芳都说肯和我姐妹相称了,就是胡家也不好说什么的。忆白,你替谨诚想一想好不好?”
  俞忆白叫颜如玉这一句话抵的无处可逃,只得道:“这几天我才回部里上班,不好因为私事请假的,过几日我陪你回苏州寻亲好不好?”
  颜如玉这几天在四太太那里旁敲侧击,已经打听清楚丘家情形,巴不得风风光光回苏州去寻亲的,见俞忆白答应她同去,破啼为笑,搂着他道:“忆白,你真好。我代儿子谢谢你。”
  “那不是我儿子么,我岂会叫他走我的老路?”俞忆白拍拍她的背,笑道:“我的儿子我不心疼心疼哪个,好了,你不要多想,再忍几年,忍到老太太西去分了家,我们家还不是你最大?”
  颜如玉哼了一声,把他一推,解开衣襟走进浴室,边走边道:“为了你和儿子我忍呀,你还是去新太太那里罢。”
  哗哗水响中,颜如玉的衣服接二连三扔出来。俞忆白走过来捡衣服,不知不觉走到浴室门口,白蒙蒙的雾气中,颜如玉雪白光滑的身体若隐若现。俞忆白这几天都在婉芳房里歇,再看如玉的身体,好像吃惯了青桃子,回头再看见熟透了的水蜜桃,就觉得格外可口。
  他哪里舍得就走,站在浴室门口吟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如玉啐了一声,露出红通通水淋淋的脸蛋笑道:“督学大人回家还要考试么,小孩子都晓得是鱼戏莲叶间。”
 俞忆白哈哈大笑,“可是到底怎么戏,还是要教一教地,太太,我来教你吧。”
  他们这一戏足有两个钟头。谨诚回家敲房门怎么也敲不开,站在过道里哭。婉芳过来敲了几下,隔着门板听见男女的喘息和嬉笑,晓得这仗是自己输了,心里五味杂陈,不觉发愣。
  谨诚要妈妈不得,又没有人理他,睡在地下打滚哭闹。婉芳要管他吧,又管不住,要不管他吧,楼底下好几双眼睛看着,很是为难。
  芳芸下楼看见,站在婉芳身边,好奇的问:“颜姨娘哪里去了?”
  婉芳不好意思回答,谨诚哭着道:“你们把我妈妈还给我。你们都是坏人!”
  芳芸好笑道:“谁要藏颜姨娘了?谨诚你不要哭,我们带你去找好不好?太太,姨娘是不是去买饼干还没回来?不然我们带谨诚去大世界边逛边找?”
  婉芳啊了一声,看着芳芸牵着谨诚的手下楼,愣了一下才想明白,忙去房里取了一块干净手巾下来替谨诚揩脸,喊车夫备车。谨诚只当颜如玉是真出去了,姐姐和太太都说带他去找,也就不哭了。坐上汽车,婉芳百般的哄着他,又许替他买好吃的好玩的。过不得半个钟头就把婉芳当成好朋友。芳芸和婉芳相视一笑,一边一个牵着他在大世界逛了一个多钟头,替他买了许多糖果,又去同庆楼吃过蟹黄面才回家。
  一个欢欢喜喜的儿子送到俞忆白面前,还附上几大包糖果点心。俞忆白抱怨的话哪里说得出来。
  婉芳笑嘻嘻对俞忆白道:“孩子找不到你们,我见他哭的这样伤心,只好带他出去逛逛。如玉姐,我不是抢你儿子哦。”
  颜如玉嫣然一笑,把儿子牢牢牵在手里。她抢不过男人,就来抢儿子,说到底还是手段不如自己。
  俞忆白情知是他两个在房间里研究学问把孩子挡在外边,婉芳把孩子带出去也算替他解了围,对她抱歉一笑,道:“婉芳,难为你了。等你们吃晚饭呢。”
  婉芳笑道:“却是对不住,怕谨诚饿着,我们在外面吃过了。”
  芳芸拍拍弟弟的背,笑道:“谨诚吃了一碗还要,太太怕他吃多了积食不敢叫他多吃,许他明朝考试考到前五还带他去。”说完打个呵欠,“爹爹,我的校服送来没有?”
  “哪有那么快。”芳芸得进中西女中是极长脸的事,俞忆白满面堆笑道:“不过住校还有些东西要买。”他自口袋里摸出一卷钞票给婉芳,“虽然公帐上也是给你们做衣服的,女孩子的衣服嘛总是少一件,你明天带女儿去逛逛,给她买点什么,再给自己做件衣服。”
  婉芳本来不想接,看了颜如玉的笑容有些僵,就笑道:“忆白,给孩子买糖果衣服能要几块钱,你何必补贴我。”
  芳芸瞟了一眼颜如玉,笑道:“这几天太太给我做了好几件衣服了,倒不必再买。爹爹过几天总要请次客,太太不如把这个钱收下来,替爹爹体体面面请一次客不好?”走过去把钱接了塞到婉芳手里。婉芳半推半就收起来,笑道:“得君之托忠君之事,忆白,请客的事我们倒要好好商量。”借着说话搭住俞忆白的胳膊,就把他拉回房间。
  他一走,颜如玉狠狠的瞪了芳芸一眼。芳芸冷笑一声上楼,走了两步扶着楼梯喊:“吴妈,我爹还没有吃晚?给他做一碗肉丝面送去,对了,晚上给我做一碗桂花汤圆宵夜。”
  吴妈喜气洋洋答应:“晓得了,九小姐放心,马上就去下面。”一转眼饭厅里只留下低头玩玩具的谨诚和对着满桌冷饭菜生气的颜如玉。
  芳芸和俞家上下这样子分明是吃定了颜如玉是个姨太太,颜如玉挤出笑来拉着儿子回房,责问他:“你怎么这样笨,吃人家说几句好话,就喊她太太?”
  谨诚在四太太和婉芳那里都是有求必应,孩子不懂事,就觉得她们比母亲好。今天他找不到母亲已是满腹委屈,偏颜如玉对他又没有好脸色,他哪里吃得住,将母亲用力一推,道:“爹爹叫我喊的,芳芸姐姐也喊的,你怎么不管她!”
  父子两人都拿芳芸来堵她!颜如玉气得要死,冲到桌边提起一只景泰蓝花瓶用力一掼。哐当当几声巨响,颜如玉自家都吓了一跳,只说俞忆白必定要进来问,定了定神对谨诚说:“爹爹一会来问,你就说是妈妈不小心跌的。”
  谨诚叫母亲刚才的疯狂样子吓住了,退后两步点点头,可怜巴巴的不敢说话。颜如玉把儿子搂在怀里,抵着儿子温热的额头,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小声道:“谨诚,这个世上只有妈妈最爱你。她们都是坏人,都是来和你抢爹爹的。”
  “芳芸姐姐也是吗?”谨诚想不通,太太来了爹爹就不和妈妈睡了,说她是来抢爹爹的是真的,可是芳芸也是爹爹的女儿,怎么也是来抢爹爹的?
  颜如玉最恨的除了俞孔月宜就是俞芳芸。在美国除了孔家,人人都默认她是新的俞太太了,可是俞芳芸看她的眼睛里从来只有藐视;当着俞忆白的面又扮出一副小白兔的样子来。这个女孩子简直就是天生和她做对的!在美国有孔家护着不能把她怎么样,到了中国……颜如玉咬着牙冷笑几声,把花瓶捡起来放好,把儿子哄睡熟,依旧披着大衣走到阳台吸烟。
  一辆汽车慢慢驶进樱桃街,雪亮的灯光掠过颜如玉。颜如玉眯着眼睛站起来要看是谁在恶做剧。那辆车却停了下来,李书霖携着一个尖下巴的少妇下车,那个少妇先轻喊了一声伊丽莎白,发现认错人,和李书霖头凑着头低声笑起来。
  颜如玉转身进了屋子,缩在窗帘后面看下去,却见李书霖把那个少妇压在墙上热吻,两个人都凶狠的好像要一口把对方吃下。原来文弱的青年男子居然有这样勇猛的一面,颜如玉不禁呆住了。过了一回她回过神来再看,正好看见李书霖喊开铁门交给守门的阿瑞一封信。
  颜如玉晓得机会来了,连忙飞奔下楼,把阿瑞堵在一楼楼梯口,轻描淡写的问:“那是什么?”
  阿瑞笑道:“霖少爷受一位朋友托咐,给九小姐的信。”
  颜如玉笑道:“这个辰光送来,想来是有要紧事。小姐的屋子你不好随进,我替你拿去给芳芸罢。他可说了就要回信?”
  阿瑞摇摇头说:“霖少爷没说别的话。”
  颜如玉把手里捏的两块钱递给他,笑道:“白天的事对不住你,这个给你压惊。下回叫你买什么,你不晓得地头要讲嘛。”就势把信拿来,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大门关好没有?”阿瑞答应着就出去了。颜如玉拿着信回到自己屋里,抽出信来看。原来是谢谢芳芸送饼干的回信。
  芳芸烤了饼干不给自己兄弟吃,反倒去送不相干的人。颜如玉冷笑一声,把信塞好开门走到三楼插在芳芸的门缝里。
  第二天早上,四太太照旧来约颜如玉送孩子到学堂,然后照旧到证券交易所的俱乐部里和几位太太吃茶看报闲聊。颜如玉就笑道:“四婶,我上回在老太太那里看到的那个高个子,眼睛又大又亮,穿着黑西装的那位少爷是谁?”
  四太太笑道:“那是我们二嫂娘家侄子李书霖。怎么?”
  颜如玉笑道:“这个孩子真是老实,为了一封给芳芸的信,在围墙外转了半个多钟头。”说完低头拿着一只小银勺慢慢搅咖啡。
  四太太还没有说话,那几位太太都热心起来,拉着颜如玉问长问短。颜如玉笑道:“孩子们你给我写封信,我给你回封信,也没什么要紧的。我们芳芸在美国时,给她写信的小伙子总有一打,算不了什么的。”

15.角力

  四太太连忙笑道:“我瞧芳芸那孩子稳住的很。亲戚们来往,大大方方当着大人的面有几封信来回也不算什么的,是不是?”
  一位王太太自家也有女儿,如果不晓得四太太是怕颜如玉乱说坏了俞家小姐的名声,连忙替她解围,笑道:“可不是。芳芸也有十五六了吧,订亲了没有?”
  四太太不容颜如玉插嘴,笑道:“怕是没有,还要给她读书呢,过几天就去中西女中!”
  “哎呀呀,她几时去考的?”王太太着实吃了一惊,两只眼睛瞪的溜圆,盯牢颜如玉笑道:“你们不是才回国?”
  颜如玉笑道:“不过是个寄宿女校罢了,哪里就要考了?忆白昨天带着孩子去了一趟学校就说定了。”
  四太太在一边也是含笑不语。王太太连忙恭维道:“我倒是忘了你们俞家有一位督学!你们的少爷小姐上学是不愁了。”
  四太太突然想起王太太家的大女儿一直想上中西不得,考了数次都落榜,亲切道:“王太太家的燕珠一直想上中西女中,可能走走三弟的路子?”
  颜如玉笑道:“我回去问问可以,成不成可不敢打保票。”
  九小姐不必考能上中西女中,可见俞督学的力量。王太太大喜过望,同桌的太太们起哄,闹着她中午请了一桌燕翅席。回来在俱乐部又抹了四圈麻将,隐约王太太的女儿上中西女中的事是板上钉子了。散了麻将出来,王太太还要喊自家的汽车送四太太和颜如玉去接孩子。
  四太太笑道:“走几步就到了,正好逛逛的,这么客气做什么?”再三的不肯,王太太只得走了。四太太拉着颜如玉走到学堂附近一个僻静的弄堂里,说她,“你和她们说那些,回头传到老太太耳朵里,还不是谨诚吃亏?”
  颜如玉睁大了眼睛笑道:“我哪里说了假话?就是和老太太当面对质,我也不怕的。”
  四太太恨的跺脚,“俞家又不只芳芸一个小姐,她的名声坏了不要紧,连累了丽芸倩芸她们结不到好亲,老太太能生吃了你!亏我替你兜回来些.
  颜如玉还想反驳,想起四太太有三个女儿,大的今年也有十七岁了,正是找婆家的时候,遂改了口笑道:“可是我的不是,一时就忘了不在美国。你不晓得,洋鬼子的规矩,小姐们越多男孩子追求,家里人就越有面子的。”
  四太太笑道:“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的。不过我们是老派人家,小姐们顶讲究名声。霖哥儿真在你们家门外站了半个钟头?”
  颜如玉笑道:“你昨天十点多钟没有听见汽车响?”
  四太太想了一想,昨晚十点多确是有汽车开进樱桃街,隔了好一会才开走。照着这么说,霖哥儿八成是看中芳芸了。她心里不由酸起来。李家的房产、田地和工厂,加起来总有两三百万的身家,真真正正是个贵婿。李家老太太又和俞家走得近,早有意和俞家结亲。如今三房正做官,不只体面,手里又是实在有钱的。若书霖挑的是芳芸,李家老太太肯定乐意,就是老太太也不好说什么。他们四房相持不下,一个大桃子反叫三房轻轻松松摘了去……四太太的眉头越绞越紧。
  四太太若有所思的样子让颜如玉大乐。她亲亲热热挎着四太太的胳膊笑道:“放学钟都敲了,走罢。”四太太唔了一声,打点精神和她去接孩子放学。
  太太们闲着无事,第一喜欢替人做媒,第二喜欢议论后辈们的婚事。第二天霖哥儿给九小姐写信的事连极少回家的俞大老爷都听说了,回家问大太太:“霖哥儿真是对三房的芳芸有意思?”
  大太太皱眉道:“我刚刚问过婉芳,我妹子说霖哥儿是替花旗银行一个大班的太太唐珍妮送的信。为的是芳芸送了一盒自己烤的饼干给那个太太。送饼干呢也确有其事,便条都是经婉芳过目的。老太太查问清楚已经发了话,不许嚼舌头。”
  “这个风是从哪里传出来的?说的活灵活现的。”大老爷很是不悦的脱去西装,换了一身灰鼠皮的石青长袍,在领口扯了一把,道:“好像紧了些,做几件新的罢。”

    大太太笑道:“几天不见你,倒是又胖了。霖哥儿这个是小事,倒是芳芸上中西女中,倩芸看的眼热,你去和老三说说,把咱们孩子也弄进去?”
  “我就是为了这个回来的,如今不比前清,老太太把女孩儿都拘在家里也不是个事。三房开了口子,老太太再不好不让倩芸出去上学了吧。”大老爷在屋子里走了几步,略有不安的说:“婉芳是你亲妹子,你和她说,叫她多吹吹枕头风。倒比我这个做哥哥的说顶用。”
  大太太恨恨的在大老爷胸口戳了几下,“你自己怎么不去说?嫡亲的兄弟不好说话,从我这里绕什么?”
  大老爷无奈道:“我们家的那些事,哪件你不清楚?如今各家都时兴和教会学校出来的女孩儿结亲。霖哥儿多半还是要娶丽芸的,咱们早替倩芸做打算才好。”
  大太太找出一件马褂递给他,笑道:“我心里有数。我瞧着跟霖哥儿要好的那个岳少爷不错,只是还不大晓得他的底细,你留神去打听打听。”
  大老爷点点头,伸手让大太太替他扣纽扣,笑道:“这个孩子有些手段,听说要买你三妹的地?”
  “连我和婉芳的地都买了去了。说是谢谢我们成全,送了我和三妹还有婉芳一人一件狐皮围巾,出手倒是很大方。”大太太笑道:“你可别打我的主意,那个钱我们转手就买了股票。听说四婶这半年炒股赚了有一万多块钱。老三一出手就给姓颜的三千美金玩股票!”
  “三千!那他有二十万美金差不多是真的。”大老爷摸着下巴沉吟良久,突然咧开嘴朝着大太太嘿嘿笑起来。大太太笑骂:“你又打什么鬼主意?我告诉你,想借钱你自己去,不许打我们婉芳的主意。”
  “好太太,你叫婉芳探探老三的底,看他到底有多少钱。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大老爷笑道:“我替你买一件配围巾的皮大衣怎么样?”
  大太太嗔怪的看了他一眼,道:“谁稀罕,马上就要过年了,我只少三千块现款补贴家用。”
  “我都是借钱周转,哪里拿得出三千块给你?你才卖了地,还能没有钱?”大老爷皱着眉掏出支票簿,拧开自来水笔填了一个数字,大太太看见是一千块,不声不响收起来,咬着牙啐道:“你还要不要脸,让太太拿嫁妆养家。”
  大老爷长叹一口气,道:“你以为我和老四不想分家?老太太总说二房和五房没有男人,分了家怕她们吃亏!拖来拖去,又多出一个三房来分,你说这都叫什么事!”
  大太太冷笑几声,说:“老太太公平的很……”
  “又来了,我去给老太太请安去。”大老爷急忙打断她的话,到老太太那里请过安,出来也不回小公馆,到十二号来寻忆白闲话。
  谁知这一天俞忆白特别请了一天假送芳芸去学校,颜如玉照旧送谨诚上学在俱乐部消磨时间,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大老爷只得转到十四号寻到四老爷,一起去一个相识的坤旦家打牌。
  中西女中虽然规矩极严,芳芸原来就是住惯了校,平常功课也算还好,甫一去就得先生们青目,在学校只一会功夫就交了几个好朋友。婉芳还怕她不适应,特为寻着一个好朋友的姐姐在中西女学做庶务的,托人家照应她。
  芳芸在美国住校都是孔家操持,俞忆白也没有过问过,只说送到学校就完了。婉芳这样贴心,他很是感激,道:“芳芸九岁就去住校了,想来在学校吃了不少苦头。若是那时候有你照应她……”想到婉芳只比芳芸大四五岁,住了口不好再说下去。
  婉芳涨红了脸笑道:“我自己也是住过三年校的,所以晓得些。其实也是瞎操心罢了,我瞧芳芸在学校过的蛮自在的。”
  俞忆白打发车夫先回家,亲自开着车带小娇妻去兜风,又去湘月楼吃扬州菜,又去看了一场电影。散场出来正好是晚上七点多钟。昏黑的马路对面有一个卖馄饨的的小摊子,点着几盏小油灯,照得人影影绰绰的,一阵冷风刮过,带来些热气和香味。
  俞忆白拉着婉芳的手笑道:“走,请你吃馄饨去!”
  这个情形很有几分约会的样子,婉芳半靠在俞忆白的胳膊上,满腔柔情蜜,含笑道:“这样的小摊子不是你去的地方,我带你去店里吃,好不好?”
  俞忆白本意就不在馄饨,笑道:“太太说是哪里,就是哪里。”
  婉芳把他带到加州牛肉面庄,开了一个安静包厢,叫了两碗牛肉面,笑道:“我上学的时候最喜欢吃这里的牛肉面,总想着将来有一天我嫁了人,总要带着我的……来吃一次。”她越说越轻,低着头娇羞无限。
  俞忆白越看越爱,捏着小娇妻的手笑道:“我晓得了,以后我们常来吃面好不好?”
  婉芳点点头,想把手抽出来,偏忆白握的紧紧的。那跑堂的伙计也知趣,端着盘子在外面喊了一声:“面来了!”俞忆白吓得赶紧松了手。婉芳瞟了他一眼,坐正了等面送上来。
  吃过了面,俞忆白看伙计送了热茶上来,也不急着回家,握着婉芳的手和她闲谈,渐渐说到霖哥儿身上,问她霖哥儿交了几个女朋友。
  婉芳吃了一惊,笑道:“你也看中霖哥儿了?”
  俞忆白笑道:“他给我女儿写信的事大半个上海的人都晓得了,我不过问问他的人品。我女儿的为人我清楚的很,霖哥儿这样的,只怕我们芳芸还看不上他。”
  婉芳笑道:“他也有二三百万的身家,我们老太太极中意他做俞家孙女婿的。年纪轻轻的,又有钱,女朋友自然不会少,不过李家老太太也是有意和我们俞家结亲,我们老太太的性子你也晓得的,霖哥儿这个孩子也不敢十分胡闹。”她曲曲折折把俞李两家的意思说给俞忆白听,看俞忆白惹有所思的样子,忍不住唤道:“忆白?”
  俞忆白皱了皱眉道:“老太太中意他,我可看不上这个公子哥,除了花钱,半点本事没有!我家芳芸样样都是出挑的,总要替她寻个家世学问人品都好的女婿,就是穷些也没什么的。虽然都是老亲,以后霖哥儿再寻芳芸,你拦着些。”
  这是看不上霖哥儿了。婉芳原来是怕他也看中霖哥儿,那自己夹在倩芸和芳芸中间就为难了。既然看不中,她也松了一口气,笑道:“我晓得了,我瞧芳芸很避着他的,只是不晓得这个话……”
  俞忆白黑着脸道:“左右不过是俞家这些无聊的女人们,我赶着把芳芸送到学校来也是叫孩子避一避。叫我查出来,有她好看!”
  婉芳沉吟了一会,道:“我大姐早上和我说,是常去证券交易民的王太太晚上打牌和姚太太说的。姚太太特为打电话问呢。我大姐和她讲那是没有的事,那天晚上是二嫂不大舒服,他来瞧姑母,到我们家来讨药的。下回有人问你,你只照着这个讲罢。”
  俞忆白点点头,道:“二嫂那里知会过了?”
  婉芳笑道:“自然说过了的。二嫂气的要死,就要找她算帐呢,到底叫我们拦住了。”她瞟了一眼俞忆白,道:“忆白,我猜她也不是故意的,是在美国呆久了都变成直性子了,不过咱们中国不作兴有什么说什么。你得空要劝劝她。”
  俞忆白冷冷的哼了一声,去摸烟匣。
  婉芳又笑道:“你几时去苏州?”
  “不去了。”俞忆白吐出一个烟圈,恨道:“昨天才宣布了新生活十二条,有一条就是不许官员纳妾。我这个时候替姨太太寻亲,不是找死么。”
  可惜颜如玉生的是儿子,不然这一回就能叫她走路了。婉芳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做出一副替俞忆白发愁的样子,道:“我记得五婶娘家就在苏州,上回有个什么外甥就来就是姓丘的,不如你去访一访?”
  俞忆白虽然心中恼极了颜如玉,然想到谨诚的将来,还是点点头,道:“还是访一访的好,过几天我们在家请次客,你把林家人请一两个来。”
  婉芳哦了一声答应。伙计敲门进来换茶,两个人都没了兴致,结帐回家不提。到了临睡时婉芳推俞忆白去如玉房里歇,俞忆白不肯去,道:“我晓得你是个贤惠的。只是这个时候谨诚都睡了,我去闹的他走了困倒不好。就在你这里将就一晚罢。”一边几天都不肯去颜如玉房里睡。
  俞忆白白天上班,晚上还有应酬,深夜回来都在婉芳那里睡了。颜如玉面上镇定,心里却是着急,一直纳闷俞家怎么还不闹起来。
  这一天周六。芳芸回家过周末,一回来就躲在三楼房里不出来。到了晚饭时俞忆白居然回家,婉芳叫老妈子请九小姐下来吃晚饭。芳芸板着脸下楼到餐厅,走到颜如玉面前,骂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有一打男朋友了?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下贱?”骂完用力抽了她一个耳光,大哭着上楼去了。婉芳看俞忆白的脸色难看的吓人,连忙追着芳芸上楼去了。
  颜如玉摸着肿了半边的脸,眼泪汪汪看着俞忆白,一副委屈的模样。

16.好风频借力

  俞忆白反应过来,怒气冲冲问:“你都在外面胡说了些什么?”
  颜如玉咬着嘴唇不说话。俞忆白叫听差把谨诚带去外面玩,拖着她回房间,一关门就照着她肿的那一面也摔一个耳光,骂道:“你从前的贤良淑静哪里去了?亏你还说自己是大家子出身,那样的话也说得出口!”这一巴掌打下去,颜如玉肿的那面更加的肿了。俞忆白出了气,寻了张椅子坐下,气喘吁吁瞪着她。
  颜如玉委委屈屈道:“忆白,这个事一定有误会。我就是疯了,也不致与和旁人说这个话。那天晚上确是李大少送了信来,阿瑞送进来吃我看见,是我多事,觉得听差深夜去敲小姐们房门不好,就拦住了他,我去把信插在门缝里。这又不是什么瞒人的事,家里的听差老妈子一大堆,保不住是哪个多嘴乱说……”
  “他们乱说,也能扯到美国的事上去?”俞忆白冷笑道。
  “忆白,芳芸的规矩一直是我教的!”颜如玉走到一边,把好的那半边脸留给俞忆白,泣道:“我说芳芸的不是,不是说我管教不严么。你自家想想,我待芳芸如何?”
  在美国的时候,芳芸的确叫如玉教的很好,俞忆白有些被她说动,迟疑道:“不是你还有哪个?”
  颜如玉叹了一口气,道:“你还看不出来么,哪个最不想我们芳芸和李大少来往?又是哪个有本事支使得动这些太太们,婉芳妹子没少在你那里吹风罢?”
  俞忆白说不出话来。颜如玉又道:“他们这个法子倒是好,又离间我们一家,又损了芳芸的名声,我就说呢,你们家四太太这一向待我好得出人意料,原来使的是反间计。也是我蠢,当你们俞家还有好人!”
  “你别说了!”俞忆白腾地站起来,道:“我就去找房子,我们搬出去。”
  “不能搬!咱们搬了就叫他们得了意。忆白,我们要把他们欠你的,一点一点讨回来。”
  颜如玉奔到他怀里,泪如雨下,“不只俞家,还有丘家欠我的,都要讨回来。忆白,我们庶出的也是人。”
  俞忆白还没有怎么动,颜如玉轻轻吸了一口气,喊痛道:“好痛。”说完又笑道:“芳芸这孩子练了几年防身术,打人还真痛。忆白,我不怪她,她还年轻,不懂人心的好坏。”
  “如玉……是我不对,我替你喊大夫来。”俞忆白已是全信了颜如玉的话,急急忙忙就要去打电话。颜如玉按住他的手,道:“闹的惊天动地人家笑话你呢,你自己开车去药房,悄悄买点药油来给我擦擦好啦。”把他推出房门,掩了门冷笑不止。
  且说婉芳在门外想好一大篇安慰的话要劝芳芸,敲开了门正要说,却看见门边放着两只衣箱。芳芸一边掉泪,一边笑着道:“太太,我在家里呆不下去了。”
  “你能去哪去?”婉芳吓了一跳,把门紧紧关上反锁,道:“你一个女孩子家的,能到哪里去?”
  芳芸道:“太太别怕,我不会离家出走的,不过是去学校长住罢了。我们学校也有外地学生,放假也不回去的也有。”
  婉芳提着的心放下一半,嗔道:“你要闹尽管在家闹,莫让外人看笑话呀。别人我不晓得,我是肯定站在你一边的。千万别学人家离家出走,如今外头坏人多!”
  芳芸沉吟了一会,道:“太太,我晓得你对我好。我方才逞强使气骂颜姨娘,连爹爹都捎上了。还是先去学校避一避的好,等爹爹消了气我再回来。好不好?”
  婉芳回想芳芸那两句话,果然是连俞忆白一道骂了,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在芳芸额头轻轻按了一下,道:“难怪你这个机灵鬼摔了人家一个耳光回来就想跑,也罢,我送你去学校怎么样?”
  芳芸抱着婉芳撒娇道:“好太太,多谢你。我一辈子记着你的好。”婉芳替她提着一个衣箱,她自己提着一个衣箱,两个悄悄开了门,从过道通外面的楼梯下来,婉芳就叫阿瑞去外面杂货店打电话叫了一辆出租汽车来,她带着阿瑞亲自送芳芸到学校,又到相识的那个庶务那里再三嘱托:“我们家的姨太太这几天闹的芳芸不大快活,她在学校住几个礼拜天,有什么闲人来寻,也不必叫她见了。”
  庶务小姐也是晓得流言的,笑应道:“晓得了,回头我去和门房说,谁来都挡着好不好?你们家几时办喜事?”
  婉芳苦恼道:“快别这么说,不是为着这个,我也不送她回学校,傻孩子回去哭了一天,她行动都和我在一起,统共也没见过外人几面,叫那位这样编排,寻死的心都有。”
  庶务小姐听得她这样说,就不好再打听什么,送婉芳出来,果真去吩咐门房除去俞督学和俞三太太,别人来寻俞小姐都不许通报。
  婉芳回到家,照旧悄悄由后门回卧室。吴妈借着送热水瓶进来,悄悄和她说:“老爷在二楼甩了姨太太一个耳光,出去了。”
  婉芳冷笑一声,问道:“那她呢?”
  吴妈道:“没事人一样,叫厨房热了菜,母子两个吃了晚饭回房去了。太太,你吃饭了没有?”
  婉芳空着肚皮跑了一个大圈,也确是饿了,吩咐吴妈去给她下一个面,就趁着空档打电话找大太太。
  大太太听说芳芸当着俞忆白的面摔了颜如玉一个耳光,还骂她下贱,快活的笑出声来,赞道:“她摆出千金小姐的款来,就是咱们也要小心陪个不是的。她还怕老三下不了台,自家避到学校去,真真是个机灵孩子。老三呢?”
  婉芳道:“说是出去了。”
  大太太琢磨了一会,道:“你是正房,也当摆出正房的款来,你就去老太太的示下,当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她。”
  婉芳迟疑道:“忆白不在家呢。收拾她不打紧,忆白看谨诚很重,打发了老的,小的还要留下,哪里就割得断?我就白做了恶人。”
  大太太叹了一口气,道:“你不肯做恶人,将来总有你吃亏的时候,也罢也罢。你就是打发了颜如玉,只怕还有张如玉王如玉,我看她也不像是容人的人,你就留着她替你拨刺。你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老好人太太也罢了。”
  婉芳轻轻嗯了一声,挂断了电话,等吴妈拿面上来,正吃着,就听见咯咯敲门。她只当是俞忆白回来,飞奔去开门,谁知外面站着的是使手帕捂着半边脸的颜如玉,不觉愣住了。
  颜如玉见婉芳微露怯意,冷笑道:“你把芳芸藏到哪里去了?”
  婉芳好笑,转过背回到桌边吃面,不肯理她。颜如玉顾不得捂着红肿的那半边脸,按着桌子恨道:“你助她离家出走,等忆白回来有你好看。”
  婉芳慢慢放下筷子,盯着颜如玉那半边脸看了半天,笑道:“我把她送回学校了。倒是你,怕什么?”
  颜如玉听得芳芸不是离家出走,很是失望,扭头就走。她这样不把婉芳当一回事,婉芳的笑脸慢慢沉下来,走到门口,冷笑道:“你想和我姐妹相称,别做梦了。你以为俞家不晓得你的底细么?”
  颜如玉扶着门框的手用力一挣,小指头上的指甲在门框上划出一道印子。她猛的回过头来,尖声道:“你什么意思?我是清清白白好人家的小姐,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婉芳安安祥祥道:“好人家的小姐会做家庭教师做到主人家床上?丘淑玉,凭你的出身做姨太太都是抬举你。”
  颜如玉脸色大变,铁青着脸冲回房间关门,婉芳拍拍手,笑唤:“吴妈,我吃饱了,来把面碗拿下去。”颜如玉突然开了门,硬梆梆道:“胡婉芳,咱们没完。”
  胡婉芳笑道:“丘淑玉,你说你在美国当了七八年的家,忆白为什么不肯把你扶正?从前没有我,在美国谁也管不到他他都不肯,如今有了我,又有老太太做主,他还会肯么?”
  颜如玉一向以为胡婉芳是软糯糯的大小姐,就不曾想她讲起刻薄话来比芳芸还在狠三分,不觉得呆了一呆,笑道:“胡婉芳,忆白在子息上一向艰难,只怕你还要我家谨诚送终呢。”
  婉芳初嫁,听见这样□裸的话又是羞又是恼又是恨,奔回房间用力关上房门。颜如玉捧着脸回房,安顿儿子睡了,坐在床头静候俞忆白回来。
  俞忆白驾着车在外面转了一圈,冷静下来想一想,说芳芸坏话确不像如玉行事,只怕还是老太太捣的鬼。他一时就把俞家和老太太恨到十分,心里越发怜惜颜如玉起来,拿定主意还要和芳芸说明白,要叫芳芸跟如玉陪个不是。
  谁知道他回家去敲芳芸的门,敲了半天也没有人应。一拧门球开了门,套间里空荡荡的连个人影子都没有。再一看衣柜里的衣裳少了一小半,俞忆白慌了,站在门口喊道:“来人,九小姐哪里去了?”
  吴妈他们都晓得九小姐去学校了,把阿瑞推上去。阿瑞站在暴怒的俞忆白面前,结结巴巴道:“小姐去学校了,是太太送去的。”
  “胡婉芳!”俞忆白推开东套间的门,把才上床的太太提起来,喝问道:“你把芳芸送到学校去,还嫌事情闹的不够大么!丢人丢到全上海去?”
  胡婉芳从床上爬起来,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道:“她和我说一时生气和姨太太动手是她不对,是怕你生她的气罚她,说先去学校呆几天,等你气消了再回家。”
  俞忆白道:“真是这样子?”
  胡婉芳把枕头一掷,恼道:“俞忆白,你什么意思?你的女儿什么脾气你还能不晓得?她回学校大家都冷静一下,不好么?我陪她去也是怕人家再说她闲话,我跑来跑去图什么?图你给我冷脸!”
  俞忆白哼了一声转身出门。婉芳委屈的哭出声来,赤着脚跳下床把房门反锁上,过了一会,不见俞忆白来敲门,她又去把门锁拧开,靠在门边等俞忆白来求他。谁知怎么等都等不来人。胡婉芳只说他还在楼下书房生气,悄悄走到楼下来,厅里只有一个值夜的听差,才打开铺盖要睡,看见太太下来弹起来道:“太太可是要热水?”
  胡婉芳看向书房,那个听差小声道:“老爷不在书房,像是进了西套间。”胡婉芳咬着嘴唇上楼,锁死了房门扑倒在床上,痛哭起来。
  第二天早晨婉芳起来就很不舒服,早饭都没有下楼吃,吴妈看她情形不好,跑去和大太太说了,大太太请了常在俞家走动的钱大夫来,钱大夫切了半日脉,又拿听诊器听了好一会,笑道:“恭喜恭喜,三太太这是喜脉。不过这几天受了点气,有些滑胎的样子。还要小心安胎才好。”
  大太太连忙叫钱大夫写药方,又一叠声叫人去老太太那里报喜。婉芳红着脸道:“大姐,闹的全家都晓得了,万一坐不住胎怎么办?”
  大太太嗔道:“怎么保不住了?大夫们都是这样子说的,就是无病也寻点毛病来说,不然他来瞧了说好,有个万一不是砸了招牌?必定要说你哪里不好,替你吃点子药,好了自然是他手段好,不好么,是病人家里没有养好。”
  钱大夫在外间写药方,一边写一边笑道:“大太太,您老上辈子铁定是名医。”
  大太太笑道:“你们捣的那些鬼没有我不知道的,好好替我妹子捡几副安胎药要紧。”欢欢喜喜叫吴妈跟着去拿药,回来掩上门和婉芳说:“防着你们家姨太太些。”
  婉芳冷笑道:“她昨天还和我讲,要谨诚给我送终呢。”
  大太太得意一笑,贴着妹子的耳朵道:“她一来就跟老太太过不去,老太太都没让谨诚上家谱,以后俞家一个大钱都分不到他手上的。”
  婉芳想了一会,道:“忆白的私房钱也够他用了。颜如玉手头也有不少钱的。”
  大太太好笑道:“她不知死活跟四婶去玩股票,总有吃亏的那一天。对了,我和你姐夫说了我们买地的钱都拿去炒股了。你可别说漏嘴了。”
  “大姐?”婉芳吃了一惊,说不出话来。
  大太太替妹子压了压被子,笑道:“男人都是一样,见不得老婆留私房钱的,总要想法子挤出来,咱们只说拿去炒股,等哪一天股票大跌,就说亏了,他们能拿我们怎么样?你也别置房子了,多攒几条大黄鱼藏起来。”
  婉芳想了一想,点头道:“我的钱花在颜如玉身上,我也不肯的。”她想到颜如玉,不禁按着小腹微笑起来。
  颜如玉脸上挂着幌子不得出门,只有把谨诚托付给四太太接送,她自家窝在西套间不肯出门。隔着房门听见婉芳不舒服是怀了孕,却是呆住了。她拼着挨了两巴掌好容易才把芳芸挤出去,人家怀了孕轻轻松松就占了上风,如何不恼?偏她又出不得门,想了许久,想到一个法子,打电话申报去,要登一个寻亲启示。

17.唐珍妮的跳舞会(上)

  婉芳安胎不好出门,到了周末打电话喊芳芸回家,芳芸推要补课不肯回去。俞忆白年底事情多应酬更多,在家又要安抚颜如玉又要安抚婉芳,倒觉得芳芸在学校还省心些,也就由得芳芸在学校不回来。
  芳芸在学校住着,一来是教友,二来甫从美国回来,颇可慰数年离乡的校长思乡之苦,礼拜天不是陪校长去教堂,就是到校长私宅吃饭闲谈,和洋先生们的感情日深一日。流言虽然照旧,然她和洋先生们走得近,又一向安静守本份,“一打男朋友”的流言传了个把月翻不出新花样也就无风自歇。
  这天一个和芳芸很要好的女学生吴静仪在申报看见一个寻亲启示,说是丘家后人丘淑玉自美国回来寻亲,暂寓樱桃街十二号。吴静仪看见地址是芳芸家,又晓得芳芸家没有人姓丘,拿来给芳芸瞧,笑问:“这是府上哪一位?”
  芳芸看了微笑道:“我这一向都在学校住着,还真不晓得是哪个。”拿着报纸粗略看了一回放下,吴静仪虽然好奇,看她不怎么在意的样子,也不好多问的,就约她到自己家去玩。芳芸笑道:“我和家里说补课呢,可不敢出去玩。”
  吴静仪笑道:“听说你继母就要替你添个小兄弟,你这个做长姊的少替他们添麻烦也好。”
  芳芸笑道:“可不是,我们太太一向待我好,要是为了我和我们家姨奶奶闹起来,哪里不好了,我可不成了千古罪人?学校里有不少书可以读,我倒觉得比在家里舒服。”说完从书架上抽出两本书来,问吴静仪:“我去图书室,你上回不是要借一本《春水向东流》么,我帮你借了来?”
  吴静仪摇头道:“马上就要期末考试,先把小说放一放,和你一起用几天功再说。”取了课本和芳芸同去图书室用功。
  图书室里静悄悄的,二十张长桌坐了有八成满,只有门口有几个空位。吴静仪才一站到门口就有她表妹招手喊她,她冲芳芸抱歉的笑笑,过去和表妹低声说话。芳芸就在门边坐下,翻开书才看不到几页,一个面生的女孩子走过来拍她的肩,笑道:“你在俞家排第九?”
  芳芸被她问得一愣,愕然抬头。那个女孩子笑道:“我排第七,你来,我和你说话。”就过来牵芳芸的手。芳芸猜她是大伯或是四叔的外宅的女儿,也不多话,收了书本随她出来。走到一个僻静角落,那个女孩子上上下下打量芳芸许久。芳芸也不客气,将她从头看到脚,也看不出她哪里长的像俞家人,不由笑道:“恕我眼拙,看不出您是哪位。”
  那个女孩子笑道:“其实不是我寻你。”她走开两步敲门。推开门出来是一个西装少年,他冲芳芸点头一笑,露出两个极深的酒窝。芳芸还来不及皱眉,唐珍妮已经把他推开,笑道:“芳芸,是我!”
  被推开的少年皱着眉道:“七姐,你看珠姐推我,难道我就不能和小姐说句话了?”
  “九弟,你也要等我替大家介绍一下嘛。芳芸,这是我七表妹和九表弟。和你家同族的,好像还没出五服?”唐珍妮想了一想,笑道:“反正咱们家都是从锦屏出来的,哪家和哪家都能拉得上亲。”
  她说话时,那个少年一直在一边做鬼脸,他姐姐拉着他很是无奈,笑道:“珠姐,九妹。你们聊罢,我和九弟去会客室坐一会。”到底把那个少年拉走了。他两个一去,唐珍妮就收了端庄小媳妇的样子,从手袋里掏烟匣。
  芳芸笑,“这里不行,你随我来。”拉着唐珍妮左绕右绕,绕到种植园里,寻了一个避风处站定,笑道:“这里没人来,管教嬷嬷也就不来了。”
  唐珍妮点着一根烟,冲着一棵半枯的芭蕉树吐出一口烟雾,笑道:“我是特地来陪罪的,是我想的不周道叫阿霖去送信,连累了你有冤都不敢说。”
  芳芸笑道:“快别这些说,我们家那位是存心的,有你没你都要生事。我避在学校倒还好,霖哥没受连累罢?”
  “他?”唐珍妮拉长了声音冷笑道:“他还说不如将错就错跟你提亲呢,叫我把他一顿臭骂,他也配!”
  芳芸笑道:“我继母和我说话的意思,好像我大伯娘和二伯娘都有意寻他做女婿……”
  “还不是看中李家的钱!”唐珍妮狠狠吸了几口烟,道:“都说李家有二三百万的身家呢,又不用和旁人分,谁不想吃这一口肥肉?你们家姨奶奶真是个毒辣的,一下子就把你变成全上海有未嫁女儿人家的眼中钉了。”
  芳芸捧着脸叹气,“那可怎么好?人家才十五呢。只怕霖哥一日不娶,我都不得清白了。”
  唐珍妮看她做戏,好笑的啐了她一口,道:“你要怕事也不摔你们姨奶奶耳光了。大家都等着看俞家热闹呢。谁知你继母居然这个时候有喜,闹得你们家人仰马翻的,想来以后你们姨奶奶就顾不上你了。”
  芳芸轻轻摇头,红了眼圈道:“只怕是更难了。嫂子,这个礼拜天你们家有跳舞会吧?”
  提到跳舞唐珍妮的眼睛就亮了,笑道:“有呀,我早上就派车来接你。咱们好好玩一个痛快!”
  芳芸伸了一个懒腰,笑道:“闷了小半年了,总算可以活动活动,还好我带了几件跳舞衣出来,倒可以不必回家。”
  “好像令尊也要去的。”唐珍妮突然想起来,皱起眉头想了一会,笑道:“不怕,我找个人陪着令尊,把他哄到牌桌上去,你再出来玩,怎么样?”
  芳芸甜甜蜜蜜的点头,送唐珍妮出去,预备好两套衣服拿小衣箱装好。到了正日子居然是亚当亲自来请,芳芸也佩服唐珍妮的手段高明。亚当接着芳芸的小手提箱,操着半生不熟的上海话和芳芸闲谈,芳芸笑道:“总听人说五芳斋的粽子好吃,亚当,能不能麻烦你的车夫去买了来给我?”
  亚当把车夫支使出去,亲自开车。芳芸坐在他身侧,轻声道:“亚当,我要在租界买一幢小房子,还要有两个得用的听差和老妈子。我认不得旁人,只有求你帮忙了。”
  亚当道:“伊丽莎白,你是想离家出走么?我答应过你姨母和舅父,不能由着你胡闹的。”
  芳芸沉默了一会,道:“我已经十六岁了,在中国是待嫁的年纪,他们会替我安排婚事。亚当,换了是你,你能接受别人安排你的人生和命运吗?”
  亚当耸耸肩,“如你所愿。不过,伊丽莎白我要和你讲,在中国,一个孤单的、又有钱的年轻小姐,很难过的如意。”
  芳芸笑道:“一个孤单的、有钱的年轻小姐,在哪里能过得如意呢?亚当,你觉得我孤单吗?”
  亚当愣了一下笑起来,黄胡子翘得老高,“伊丽莎白,我是你最忠诚的骑士。”
  亚当家里正热闹,从外面请来的厨子和侍应把一楼挤的满满当当,正在听唐珍妮说话。唐珍妮偏弃了他们把芳芸请到二楼书房坐,笑道:“我怕是没空陪你,叫我七表妹来陪你好不好?”
  芳芸指着那几只玻璃书橱笑道:“这里就很好,够我消磨一整天了,你去忙你的。中餐叫人送一盘三明治来吧。”
  唐珍妮还要和她客气,亚当亲自来催她下去了。芳芸也不和亚当客套,取了一本书摊开,对亚当眨眨眼,笑道:“我会自己照顾好自己。”亚当挑挑眉毛,转身下楼。到了中午,唐珍妮顶着满头发卷亲自送来一盘中西点心和一大壶咖啡,笑道:“会享福的人在哪里都会享福。”
  芳芸掷下书调了一杯多糖多奶的咖啡递给唐珍妮,笑道:“喘口气罢,哪里就非要办的十全十美了。”
  唐珍妮笑道:“我这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没有舞伴,我这里有几个人选,都是家世清白的好孩子……”
  “别别别,”芳芸慌得连忙摆手,“一个都不要!刚好找到两本有趣的闲书,我等不及要看完的。”
  看书什么时候不能看?芳芸分明是怕人家闲话。唐珍妮替客人寻舞伴是尽地主之谊,芳芸不肯自然随她,笑道:“那也随你罢,到时候没有跳舞伴现寻也来得及。”她还有许多事,和芳芸闲话几句,就着大半杯咖啡匆匆吃了一个三明治就出去了。
  下午四五点钟,阴沉沉的天空飘起了小雪,窗外的枯枝上积得几点雪白格外耀眼,两只麻雀落在树枝上吱吱喳喳,好像芥子园画谱里的白描雪景。芳芸偶一抬头见到觉得有趣,揪了一角面包揉碎撒出去。亚当家的这个书房的窗户是两重窗帘,窗台上可以坐得人的,芳芸嫌趴着姿势难看,就爬上窗台藏在窗帘里,伸着半张脸看窗外的风景。
  书房的门突然被人推开,唐珍妮轻轻咦了一声,紧接着是席十一的声音:“没有人呀,阿珠,想死我了。”
  “唔……不要,等会就有人来了。”唐珍妮喘着气道:“你弄花人家的妆了。”
  芳芸隔着窗帘看不见他们的动作,然猜也猜得到他们在干什么,羞的都不敢动。
  席十一冷笑道:“你又哄我。”
  唐珍妮轻笑起来,“那也要你吃我这一套。”她略微不安的看了看几处可能藏人的地方,笑道:“我明明记得那张唱片是放在书房的,难道是亚当拿下去了?”说着就去开门。席十一恨恨的道:“你个装模做样的小妖精。”上前捉住她的手不许走,两个缠成一团挤出门去,不晓得谁把门带上了。
  芳芸松了一口气正想跳下窗台,又听见岳敏之的说话声,她略一迟疑,岳敏之已是推开门和席十一先后进来。 席十一坐在扶手椅上,点着一枝烟闷闷的抽起来。
  岳敏之笑道:“你胆子也太大了。亏得是我,要是旁人,闹起来怎么办?”
  席十一沉默了一会,道:“我是真心的。”
  “可是她不是!”岳敏之道:“就是不提她已婚妇人的身份,她和书霖是什么关系你又不是不晓得。堂子里的妓女同一帮朋友还只做一个客人呢。”
  席十一声音里带着些哭腔:“我是真心的!我看见她就像中了迷魂咒,我心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她,只有她……”他把头低到膝头,像个孩子一样哭起来,“我什么都不计较,可是她嫌弃我,说我养不起她。”
  岳敏之叹了一口气,道:“你脸色不大好,回去喝杯酒睡一觉罢。”席十一嗯了一声,站起来慢慢出去。岳敏之走到门边将门反锁,芳芸听得咯噔一声,心里一慌,不由打了一个哆嗦。
  “窗帘后面的那位,出来罢。”岳敏之说。
  芳芸从窗台上跳下来,虽然极不情愿,还是解释道:“我一直在屋里,是他们没看到。”
  “他们和我无关,现在我们两个来算一算旧帐。”岳敏之脱掉了西装外套,背靠着门慢吞吞摘袖扣,冷笑道:“你欠我一个巴掌加一摔,我是个生意人,还要收点利息。你说收多少合适呢?”
  芳芸道:“你说我喊起来,会怎么样?”
  “哈哈,你喊呀,”岳敏之板着面孔道:“反正我又不会娶你,你喊的越大声越好。”
  芳芸笑道:“除了喊救命还有许多法子的,我拼着自伤八百也要杀敌一千。”
  岳敏之笑道:“乖乖龙滴咚,我猜你小学算术老师教你数数肯定没有超过一百。”
  芳芸只说上一回轻易就把这个坏胚摔倒,这一回自然也能把他再摔趴下,不等岳敏之过来,上前几步照旧去缠岳敏之的胳膊。岳敏之哼了一声,用力一挣,反手把她的手腕用力捏住,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自伤八百。”
  芳芸吃痛,咬着嘴唇不肯求饶。岳敏之原是想等她讨饶再痛骂她几句的,就没有想到芳芸这样倔强,不由愣住了。他们面对面僵在那里,岳敏之呼出的气带着一丝丝杜松子酒的气味拂过芳芸的脸,芳芸从来没有和男子这样亲近过,窘的几乎想哭。
  芳芸脂粉未施的脸近在眼前,微微透出些粉红和不知名的香气,好像秋天才摘下的粉绿苹果,让看见的人有想咬一口的欲望。岳敏之突然觉得头有些晕,他定了定神,冷笑道:“你家大人没有教过你,不要无缘无故打人?你道歉,我就放手。”
  明明是他有错在先,还要装出这样一副无辜的样子,芳芸咬着牙恨道:“你休想!”用力一挣,没想到居然挣脱,她想都不想,抬起腿一踢,恰好踢在他小腹之下、两腿之间。
  岳敏之立刻蹲下身去,面上渗出冷汗。芳芸慌里慌张去开门,怎么拧也拧不开。这个情形叫人看见,他两个跳进黄浦江都洗不清白,岳敏之低声咒骂:“你是猪啊,不要开门。”
  他艰难的站起来去拉芳芸。芳芸吓着了,逃到窗边压低声道:“你别过来。”一边说一边爬上窗台,打开窗户要跳到离窗一个手臂远的梧桐树上。
  一楼的客厅里最少有五十位喜欢搬弄是非的闲人,她居然想在这些人面前跳楼!她到底想惹出多大的麻烦?岳敏之恨不得拿绳子把她先勒死。他忍着痛追上去,拉着她的胳膊用力一扯,两个齐齐跌倒在地毯上。芳芸的身子正好压在岳敏之的小肚子上。岳敏之痛的眼泪都流出来了,恨恨的道:“大小姐,你真想明天的报纸上登我们的绯闻?”
  芳芸涨红了脸要爬起来,越慌张越爬不起来。岳敏之用力把她推到一边,爬起来跌跌撞撞去关窗户。芳芸想说点什么,又不晓得说什么好,皱着眉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她想到方才和岳敏之睡倒在一起,又羞又臊,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18.唐珍妮的跳舞会()

  唐珍妮在书房没有看见芳芸,到底有些心虚,楼上楼下转了一圈又寻回书房,推开门一见:芳芸缩在壁炉边的大扶手椅里烤火,膝头放着一本书看的正出神,岳敏之捧着一册厚厚的书站在另一边。明明灭灭的火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看得唐珍妮有些发愣。
  书房里静的很,只有松柴在壁炉里烧着,偶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唐珍妮端起女主人的架子笑道:“楼下热闹极了,推开这个门又这样静,我还以为书房没有人呢。密丝脱岳,书霖他们在桌球室打桌球,正找你。”
  岳敏之合起书笑道:“我难得清静一会儿,偏又找我去打球,他们这回赌什么?”
  唐珍妮眼睛只落在芳芸身上,随口笑道:“这回赌的可是好东西,你去看看就晓得了。”
  岳敏之觑到芳芸面色安静,在心里吁了一口气,把书放回书架,对芳芸笑道:“小表妹,再会。”
  他一出去,芳芸就板起了脸对唐珍妮抱怨:“这个人真讨厌,我方才出去一会进来,他就占了我的房间!”她的眼皮微红,显然是被岳敏之气的狠了。
  唐珍妮听她这样说,只说方才的事她必不知道,从心底里笑出来,“这个人一惯油腔滑调,就没有半句正经的。走,到我卧室去换衣服去。”拉着芳芸到她卧室,找来几个老妈子帮着,两个人都换上了跳舞衣。芳芸是长发,平常在学校都是编两条辫子在脑后盘成S形,收拾起来很有些麻烦。还好唐珍妮交游广阔,打电话借来一个小明星会烫头的老妈子,给芳芸烫了一个螺旋烫。两个人加几个老妈子在卧室里收拾了两三个钟头,总算武装到牙齿。亚当在门外催了两次,唐珍妮笑道:“你先留在我这里罢,等一会他们牌桌开起来,我再来喊你下去玩。”
  芳芸顶着满头卷发点头,一动就叮叮当当响,好像楼下大客厅里还没有撤走的圣诞树。芳芸原是要寻机会请亚当帮忙,并不是来跳舞交朋友的,方才却不过唐珍妮的盛情,由她摆布成了这个见不得人的模样。候她走开,就马上拆头花,脱手套,摘首饰,叫老妈子帮忙脱衣服。
  老妈子劝道:“俞小姐,脱了等一会还要穿,耽误了跳舞倒不好了。”
  芳芸笑道:“打扮得这样整齐,我都不会走路了。把你们太太的首饰收起来罢,丢了总是个麻烦事。”
  老妈子晓得她和太太交情好,也不好十分劝的,只好把唐珍妮借给芳芸的指环、项链、耳坠、胸针、手镯这些亮晶晶的小东西收起来。
  芳芸洗去脸上的脂粉,穿着衬裙坐在梳妆台前梳卷发,正好背对着房门。她的身量和唐珍妮差不多,从背后看倒有几分像的样子。唐珍妮的老妈子在边上看了一会,笑道:“九小姐从后头看活脱脱和我们小姐是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
  另一个借来的笑道:“这不是唐小姐的亲妹子?”
  那个老妈子笑道:“要是亲妹子我也不说这样的话了。九小姐和我们姑爷是姨表亲,九小姐,是不是?”
  芳芸想到亚当的黄胡子,看着镜子中自己的东方面孔,忍不住笑起来,道:“我和你们小姐也是老亲,有些像也不奇怪。”她看卷发被梳的平整了些,就自己动手盘了一个利落的盘发。借来的老妈子顶有眼色,过来替她把发卷东拉拉西拉拉,笑道:“九小姐不喜欢珠宝,戴几朵花吧?现在也时兴插花的。”
  芳芸看不上桌上摆的那盒唐珍妮装端庄小媳妇用的绒花,自己走到窗边圆桌的大花瓶里抽了一朵半开的红玫瑰递过去。老妈子绞短花枝比在她耳边,笑道:“都是插这里,九小姐觉得呢?”
  芳芸笑道:“我自己来。”比着镜子把玫瑰插在发间,左右看了几眼,觉得比圣诞树好些,放心下来笑道:“就这样罢,等会下去再穿衣服。露着胳膊到底有点冷。”捡了搭在椅背上的常服装好,寻了个舒服坐位坐下来看报。
  亚当推门进来拿东西,一眼就看见芳芸窝在他最舒服的一张沙发上吃茶吃点心看报,笑道:“伊丽莎白,你总能把自己放在最舒服的位置。”
  芳芸放下报纸笑道:“那也要有舒服的位置给我找呀。亚当,你在中国快乐吗?”
  亚当走到芳芸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笑道:“上海有男人想要的一切,怎么会不快乐呢?伊丽莎白,你回到了你的国家,反而觉得不快乐了?”
  芳芸把报纸放到茶几上,露出迷惑的笑容,“在美国,大家都把我当成外国人,我以为回到中国会好些。可是真回来了,连说话的人都找不到几个。”
  亚当想了一想,笑道:“中国小姐的交际圈子太小了,其实一直上学是个不错的选择。”
  芳芸点点头,“要是能上大学就好了。只怕我没有那个机会。”
  亚当笑道:“机会只给努力去创造机会的人。”芳芸对他一笑,亚当大笑起来,“等会下来和珍妮玩个痛快。”走了几步突然站住道:“珍妮一向爱打扮的热闹,怎么这回转了性子?”
  老妈子凑上来笑道:“九小姐怕搞丢了我们太太的首饰,不肯戴,先生劝劝她罢,这个样子太素了。”
  亚当笑着打量了芳芸几眼,道:“就这样挺好,圣诞节早过了。”
  芳芸撑不住,伏在茶几上笑起来。花枝招展的唐珍妮披着一条栗子色的毛皮披肩进来,光光的胳膊上套着金镯子、翡翠镯子,动一动就丁丁当当的响。她倚在门口嗔道:“现在的太太都时兴这样,你以为人家喜欢把自己打扮成圣诞树啊。”
  亚当冲着她躬了下身子,笑道:“太太永远是对的。”在她耳边吻了一下,风度翩翩的出去。唐珍妮看芳芸的跳舞衣搭在梳妆台的椅背上,替她拎起来挂到衣架上,笑道:“美国不兴满身披挂?”
  芳芸笑道:“一样的,就是不爱这些个东西,也要装着爱的。”
  唐珍妮皱着眉露出厌恶的表情看了看自个全身上下的零碎,笑道:“你当我真喜欢哪?”凑到芳芸耳朵边小声道:“他们送了真的,我就托人拿到香港去卖掉,我用的都是假的。亚当都不晓得,我那两盒子宝贝一共值不到五百块钱。”
  芳芸靠在椅背上和她相对大笑,唐珍妮挥手叫老妈子们出去,笑着笑着掉下眼泪来,“你命比我好,天生就有钱。”
  芳芸苦笑道:“我也只不过比你有点钱罢了,旁的都差不多少。倒是你,亚当他待你蛮好,其实你不必……”
  唐珍妮笑道:“看来他连你们也瞒过了。他每个月都要寄一笔款子回美国去的,给一个三十二岁带三个孩子的已婚女士。”
  芳芸愣了一会,叹气道:“真想不到。”
  唐珍妮点着一根烟,笑起来,“我们这种人,叫做中国太太,只在中国算数。”她一口一口吐着烟圈玩。芳芸歪着头看了一会,笑道:“其实美国太太过的也不容易。”
  唐珍妮笑道:“比中国太太容易。洋人情人一大把,到底不许纳妾。哪像中国男人,左一个右一个的往家里拖,他们当是集邮呀?走,不说了。我帮你换衣服,我们跳舞去!”
  芳芸跳起来把常服脱去,换上跳舞衣,提着裙裾笑道:“马马虎虎过得去就好了,我爹打牌去了?”
  唐珍妮指指头顶,做了个鬼脸,“三楼开了好几桌呢,古板的老先生,讨人厌的色鬼,都让我哄去打牌了。走,快活去。”拉着芳芸的手下楼。
  充做跳舞场的大客厅里果然只有年轻人。李书霖穿着一身白西装,上装口袋露着一角白丝绸手帕和一朵含苞待绽的红玫瑰,站在一群莺莺燕燕当中露出懒洋洋的微笑。
  芳芸认出了里面有一张面孔是四房的茹芸,心里吓了一跳,悄悄拉了一下唐珍妮的手臂,小声道:“那边有我五姐茹芸,我还是上去罢。”
  唐珍妮看着坐在李书霖身边巧笑倩兮的茹芸,微微变了脸色,道:“没有请她呀,难道是书霖带来的?”
  芳芸轻巧的从唐珍妮的手臂里滑出来,提着裙子回身上楼。唐珍妮顾不上她,隔着老远就笑道:“书霖,你还敢来!”
  茹芸早就看见唐珍妮,连忙奔过来握住她的手,笑道:“五表姐,刚才和你一淘来的是哪位?”
  唐珍妮此时才察觉芳芸走了,哈哈笑了几声,看向茹芸,“你霖表哥带你来的?”
  茹芸甜蜜的回望李书霖一眼,嗯了一声。李书霖有些不自在的咳了一声,笑道:“唐太太的跳舞会轰动全城,倩芸和丽芸她们都说要来看明星的,是我说她们舞跳的不好,没有带。”一边说一边自口袋里掏出香烟匣来,第一根就递给唐珍妮。唐珍妮笑道:“小姐们少有吸烟的,还是去吸烟室吸罢。”对着几位小姐露出体贴的微笑,把李书霖拉进吸烟室去。
  茹芸一眨眼功夫就失了伴,满室时髦的男女她也认不得几个,想到方才和唐珍妮一路过来的女孩子和她有几分像,猜不是唐家小姐就是俞家小姐,去寻她讲话最合适不过,在楼下略站一站,就上楼,问守在楼梯口的老妈子:“和你们太太一路下来的是唐家小姐还是俞家小姐?”
  老妈子答:“是俞家九小姐。”
  锦屏镇俞家在上海有两三支,小姐们排行是排在一起的,俞家九小姐只有一个,可是芳芸不是在学堂里么?难道她是来和霖哥幽会的?茹芸怀着腹的疑惑,问得九小姐回了太太卧房,去敲唐珍妮卧室的门。
  芳芸才坐在梳妆台前,还没来得及换衣服,抬头一看进来的是茹芸,只好含笑唤:“五姐,你来了。”
  茹芸见真是她,想到李书霖在墙外候了半个钟头送信给她的情份,再看她打扮的好像一朵盛开的玫瑰花样子,不必猜也晓得唐珍妮在替她和李书霖牵线搭桥,不由冷笑几声,道:“老太太昨儿还夸你有出息,几时中西女中的高材生礼拜天不回家,跑亲戚家跳舞来了?”
  茹芸方才站在李书霖身边的神情芳芸都看在眼里,晓得她是打翻了了山西老陈醋,所以才现这样的怪像,微微一笑道:“亚当是我表哥,表哥请表妹来跳个舞,有什么好奇怪的?”
  茹芸没有想到她和洋人是表亲,一时愣住了。芳芸笑唤眼睛在房里睃来睃去的老妈子:“烦你去厨房替我和我五姐取点吃的来,再要一壶红茶。”
  老妈子一去,茹芸脸上的笑容也收了起来,狠狠的盯着芳芸道:“你是来和霖哥约会的,是不是?”
  芳芸笑道:“霖哥没婚,我也没嫁,要是有约会五姐当替妹妹高兴才是。”
  茹芸变了脸色,胸口起伏不定,她咬着牙冷笑道:“好,我倒是看走了眼,原来我们家最不老实的人是你。”
  芳芸笑起来,做了个鬼脸,“原来五姐看上霖哥了。五姐,你一向和四婶都待我好,我不和你抢霖哥,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茹芸冷冷的哼了一声,转过身子不理她,心里却是有点动摇。前两天李书霖在俞家提起跳舞会没有舞伴的事,倩芸和丽芸没有抢过她,到底磨得霖哥只带她一个人来跳舞。芳芸又比不得她有亲娘撑腰。算来算去,李家要和俞家结亲,要么是她,要么是丽芸,还轮不到芳芸头上。她想清楚了轻蔑一笑,道:“霖哥几时成了你的?”
  芳芸好笑道:“五姐,霖哥从来就不是我的,我也没有和他有约会,若是有,他还带你来干什么?我早晓得你们两个要好,不过激你一激玩笑罢了。你和霖哥要好,妹子很替你们高兴呢。”
  “真的?”茹芸和芳芸相处的少,摸不透她的性子,借着芳芸的话下坡,笑道:“可是我昏了头。他既然带我来,自然不会和旁人有约会。九妹,方才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五姐和你陪不是了。你和花旗银行的大班亚当真是表兄妹?”
  芳芸笑道:“自然是真的。”
  “可是他不是洋人吗?”茹芸贴着芳芸的背,亲亲热热盯着镜子里芳芸的眼睛,好像要在里面看出什么来。
  “我大姨娘嫁的是洋人。亚当是我大姨丈的侄子。所以我就喊他表哥。”芳芸含笑解释道,“唐珍妮表嫂常约我玩,我上回送她饼干,她正好遇见霖哥去看二婶,叫他帮送回信。”
  茹芸拖长了声音噢了一声.女孩子的心思,宁肯相信恋人和她人是无染的。茹芸到底也只十七岁,平常拘在家里只和至亲姐妹相处,比不得芳芸在学校呆了好几年又和颜如玉明争暗斗,叫芳芸几句话打消了大半醋意,就待她亲热起来。

芳芸含笑和她说了几句闲话,笑道:“倩芸和丽芸呢?我这一向没看见她们,怪想她们的。”
  茹芸笑道:“她们两个在家用功呢,打算新学期也去中西女中插班。”
  去中西女中插班?哪有那么容易!芳芸惊诧的看了茹芸一眼,在茹芸眼底看到的是不屑和妒忌交织的奇怪神情.想了一想,芳芸决定不把自己能上中西女中的缘故告诉她,笑道:“那最好了,我正嫌一个人在学校寂寞呢。”她看了下墙边的大自鸣钟,指针已经指向八点,跳起来道:“哎呀,我要回学校了。五姐,你替我守着门,我换衣服。”一边说一边快手快脚的脱衣服,拆头发。
  老妈子把点心和茶送进来。她已经收拾妥当,散着头发和茹芸坐在同一张大沙发上闲话了。
  唐珍妮记挂着要寻人送芳芸回去,和客人们周旋了一会,总寻不到机会请李书霖送她。不由有些着急,出来走到二楼,正好看见岳敏之从三楼下来。她想岳敏之和芳芸也是熟识,这个人虽然面上油嘴滑舌,其实并不肯和女人乱搞的,叫他送芳芸最是稳妥不过,就笑道:“密丝脱岳,能帮我个忙吗?”
  岳敏之脚下不停,一路走一路笑道:“珍妮太太神通广大,要寻人帮忙,弹弹指头,马上有一打公子哥儿来听命。”
  唐珍妮笑道:“是有正事,我想请你送芳芸回学校,旁人我不放心。”
  已经走到一楼拐角的岳敏之停下脚步,愣了一会,道:“可以,我在后门等她。”

19.风雪夜归人

  茹芸听说芳芸要提前回去,怕唐珍妮还要捣鬼,故意说:“我去找霖哥,叫霖哥送你回学校去,正好送我回家。”
  芳芸笑道:“好姐姐,上回霖哥替人送封信给我,就闹了大半个月的流言,再闹一回,凭俞李两家的交情,只怕真要把我和霖哥撮成一对……”说完故意停了一停,含笑看茹芸的神情。
  芳芸的名声叫李书霖坏掉了,凭俞李两家的交情也确是只有嫁他一途。茹芸想通这一层,连忙笑道:“你既然不愿意,我去寻我大表哥来,叫他送你回学校,好不好?”
  芳芸笑道:“五姐,只有你有表哥不成?我现成的表哥表嫂做主人,直接喊他家的车夫送我得了。”她把小衣箱交给老妈子。老妈子连忙接过去,笑道:“我就去寻我们太太。就把衣箱带给门房的听差。”打开门大步出去。
  茹芸紧紧挽着芳芸的手,亲亲热热走到楼梯口,正好唐珍妮笑嘻嘻走来。见她两个这样好,唐珍妮脸上的诧异连脂粉都盖不住。
  芳芸笑道:“嫂子,叫你家车夫开车送我罢。”
  唐珍妮笑道:“早安排好了,车都开到后门了,茹芸也要回去?一淘走呀。我记得你家没有汽车的,晚了坐黄包车有些冷。”
  俞家为了节省费用,公帐上连黄包车费都不支出。俞老爷们在外面开销不小,家用自然就紧些个,除去俞忆白是自掏腰包买了辆汽车,仅大房有一辆汽车还是公私两用。四房家常只有两辆黄包车,算是被三房比下去了。唐珍妮这一个闷棍敲过去,茹芸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了。
  芳芸心中大乐,指着跳舞的人群里一个穿白西装的,笑道:“咦,和霖哥跳舞的是谁,生的倒是很好。”
  茹芸连忙掉过脸朝跳舞场看,唐珍妮情知李书霖避到三楼赌钱去了,晓得芳芸是给茹芸添堵,也笑道:“那个是陈总会长的三小姐,不过和她跳舞的是哪个我就没看清。”
  那位陈三小姐家里又有几个钱,生的也算美貌,又是出了名的喜欢缠着李书霖,端的是茹芸大敌。茹芸笑道:“我去找她去,上回见她,还是她们家老太爷做寿。”
  她一去,唐珍妮就冷冷的哼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问:“你五姐没有为难你罢。”
  芳芸好笑道:“她为难我干什么,要为难也是为难我家丽芸。”
  唐珍妮神情一黯,过了一会笑道:“丽芸真真是人小鬼大,她们两个闹不和也有好几年了。”带着芳芸走到门口,喊听差的提着小箱子,再送她穿过草坪到后门去。
  草地上已是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踩下去总要带起几滴雪水。唐珍妮光着胳膊,又穿的是跳舞鞋,一边走一边喊冷。芳芸笑道:“好嫂子,这样冷,当心冻坏了。你回去罢。”
  方才光顾着生气,唐珍妮就忘了和芳芸说是请的岳敏之送她,这个时候想起来,然特为和她说反倒像是撮和他们似的,倒不如不提。唐珍妮就顺着她的话道:“是真冷,我托的人最是可靠不过,倒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到了学校再打个电话给我,好不好?”
  芳芸笑应:“晓得了,你回去罢。”
  唐珍妮实在是冷的受不了,哆嗦着一路小跑回去。芳芸穿的也不多,跟着听差快步走到后门口,果然一辆汽车停在那里,听差的伸头一看,认得是自家的客人岳敏之。唐太太替小姐少爷们牵线搭桥的事也不是头一遭,他就拉开前面车门笑道:“俞小姐,前面。”
  芳芸一看车里只有岳敏之一个,就僵住了。岳敏之笑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快上来罢。”
  昏暗的灯光下,听差的一双眼睛骨碌碌只在芳芸和岳敏之两个人身上来回转。芳芸自衬这个时候掉头就走一来听差更奇怪,说不定要搬弄是非;二来晚上喊车行的车来,没有听差陪着她也不敢,只得硬着头皮上车。她接过小衣箱时把捏在手里的五块钱递过去。那听差飞快的瞟了一眼钞票,笑道:“小的是喊的出租车行的汽车送的俞小姐的。”极是体贴的替他们关上车门。
  岳敏之一踩油门,发动机的声音轻轻的响起来。芳芸安安静静坐在副座,不知不觉两滴眼泪挂在眼眶上。岳敏之几次侧头看她,沉默许久,从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她,道:“今天是我不对,跟你道歉。”
  冰冷的雪珠落在车窗上沙沙的响,路边铺子里的灯光在玻璃窗上散成一团团黄晕,车子里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岳敏之出气微微有些喘,芳芸一直在吸气,她接过手帕揩了一会眼泪,道:“我接受。”说完忍不住又哭了。
  岳敏之闷声不响开了一会车,见她还是哭个不停,把车停在路边,道:“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找个电话,替你到车行叫辆车来。”
  芳芸晓得他是误会了,想喊住他又有些拉不下来脸,眼睁睁看着他下车,顶着漫天雪珠去路边的铺子借电话。方才车开动时不觉得,此时停在路边,三五黑影不时经过,总有人不怀好意的朝车窗里看。还有卖香烟的小孩子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来敲车窗,喊:“太太小姐,买包香烟哉。”又有包着头的印度巡捕挥着棍子追赶毛贼。漆黑冰冷的街头比她想像的热闹得多。
  芳芸就没一个人出过门,哪里见过这些个,缩在车里瑟瑟发抖。她牢牢盯着岳敏之进的那家铺子,一时把岳敏之恨到极处,恨不得自己把他的车开走;一时又盼着他快些回来,心乱的好像盖着薄雪被行人踩得乱七八糟的马路。
  好像是过了几个钟头那么久,岳敏之才匆匆从铺子里出来,又折进一条窄弄去。芳芸眼巴巴盼他回来,见他又走了,恼的眼泪都出来了,取手帕擦了几下想起这是岳敏之的手帕,赌气一丢,手帕轻飘飘落到方向盘上。芳芸心虚的看了一眼车外,把手帕捡回来捏在手心,用力绞成一条。
  岳敏之在小弄堂里停了一会就抱着一抱东西出来,腾出手来开车门,道:“找了四五个车行,都说车子租出去了。这个给你。”他丢给芳芸一个牛皮纸包,缩在方向盘前打哆嗦。
  牛皮纸包里暖哄哄的,芳芸借着路边昏黄的灯光看见里面装的是几块烤白薯,不由愣了一下,伸出手去摸出一块最大的递给岳敏之。
  岳敏之接过白薯握在手里,舒服的嘘了一口气,剥开皮大口吃起来。一时满车都是烤白薯的香甜气味。烤白薯这个东西本来就是以香味取胜,更何况芳芸在亚当家也没正经吃饭,叫这样的甜蜜香味一引诱,肚子就先投了诚,发出催缴械的咕咕声。芳芸又窘又饿,偷眼看岳敏之吃得正香,心道:横竖在这个人面前脸也丢过了,架也吵了,倒是不必装淑女的。她也老实不客气的捡了一块剥开皮慢慢吃起来。不知不觉几块白薯将及吃完,芳芸看袋中还有一块,连袋子一起递给岳敏之,道:“多谢你,我饱了。”
  岳敏之看了她一眼,不声不响接过去吃了,把剥下来的皮都放回纸袋,就伸手去摸手帕。他摸来摸去半响,才想起来手帕方才借给芳芸了,只得收了手开车。
  芳芸一直把手帕捏在手里,那上面沾着自己的眼泪,怎么好意思还给人家?还好岳敏之知趣,并没有来讨。芳芸突然觉得面颊滚烫。幸好车灯一直不曾开,她就双手握着脸一声不吭。
  岳敏之把车开到中西女中不远处打横停下,道:“你自己去敲门罢,我这里拦着路,不叫闲人过去。唐珍妮叫你到了打电话回去的罢?”
  芳芸嗯了一声,打开车门出来,只觉得寒气浸入骨髓。幸好方才吃了点东西,此时还撑得住,她一路小跑进门房,在守门的大嫂关门的瞬间回身看去,只见岳敏之的汽车好像一只大猫伏在地上,不由呆了一呆。门已合上,门房里的热气叫她全身都暖和过来,她才慢慢转身去拨电话转盘,突然发现,岳敏之的手帕还捏在手里。
  要不要还?芳芸想了一会放下听筒去开门,却听见那辆汽车的发动机发出她熟悉的轰呜声,不禁泪如雨下。
  岳敏之回到亚当家,径上三楼寻着李书霖,坐在他身边看牌。隔壁一桌麻将就是俞三老爷忆白。俞忆白今天赌运极好,连着赢了一个多钟头。同桌那三家都面色如土,其中一个看见岳敏之,连忙笑喊:“岳公子快来替我看一会牌,我去打个电话叫我家帐房送钱来。”
  岳敏之坐到那人位子上,含笑和桌上的三家打招呼。俞忆白想到婉芳前些天说和李书霖要好的一位岳公子买了胡氏姐妹的地,算起来也算是俞家熟人,和蔼笑问:“敏之,这几天忙什么呢?”
  岳敏之笑道:“瞎忙呗,俞三叔今天手气很好的嘛。”
  俞忆白笑道:“多少年没上过牌桌了,今儿也是头一回,倒是听说你上回赢了一把大的。”
  “左手进来右手出去,如今正愁过年呢。俞三叔才从美国回来,可有什么好财的路子?”岳敏之吃了一只九条,随手丢出一张东风。
  俞忆白笑道:“大四喜。”把牌垛推开。那两边叫岳敏之连累输了钱,都不大快活,停了手不肯洗牌,一个只管吸烟,一个走到一边去看另一桌歪头湖。俞忆白摇摇头,站起来让他,“我今天也赢够了,不打了。你来?”
  早有听差端着一个小筐过来替俞忆白数筹码。岳敏之摇头笑道:“这几天手气不顺,走到哪输到哪,我陪俞三叔聊聊天罢。”
  俞忆白自筐里抓了一把给听差道:“给你们打酒吃。”那一把筹码里有两个是一百块钱的红码,这一赏总有三四百块钱,不可谓不厚。那个听差的陡然涨了精神,打了个千儿道:“谢俞老爷赏,祝俞老爷……”
  “罢了罢了。”俞忆白赶紧打断他,笑道:“又不是前清,如今不兴这个,快起来。”那个听差从地下弹起来一阵风一样去换钞票。所过之处的听差看见他手里握着的打赏,个个喜上眉梢。俞忆白一路走来,一路都是听差的谢赏声,谢得他满面春风。岳敏之陪着小心随俞忆白到一个小厅里吸烟,笑道:“俞三叔,听说府上有意到美国买机器?”
  俞家的生意一直不曾叫俞忆白插手,偏他还来问这个,俞忆白已是有些不快,笑道:“敏之不妨明天去家兄的公司里问问。休息时间,只谈娱乐,不谈公事。”
  岳敏之碰了个软钉子也不恼,另寻些美国旧闻闲谈,勾得俞忆白谈兴又浓起来,两个相谈甚欢。一个浓眉大眼,年约二十五六岁的西装青年站在边上好一会,涨红着脸凑过来问:“请问俞督学,府上可是樱桃街十二号?”
  俞忆白微笑点头。那个青年嗫嚅许久,道:“那府上有没有一位丘淑玉小姐?从美国回来的,今年总有二十六岁了。”
  无论什么人被陌生人问姨太太都是不会快活的。俞忆白听得人家问他姨太太,笑容就有些僵,冷冷的看了那人一眼,道:“我家姓俞,哪里来的姓丘的小姐?”
  那个青年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份折得整整齐齐的报纸,翻开给他看寻亲启示,道:“在这里,丘淑玉小姐暂寓樱桃街十二号。”
  恰好听差的送钞票过来,俞忆白站起来道:“我家并没有什么姓丘的,我还有事,失陪。”把青年用力一推,朝门口走去。听差的连忙跟了过去。那个青年举着报纸还想去追,被岳敏之拦住。岳敏之笑道:“或者是报馆刊错了地址,你去报馆一问便知。这位丘女士,是你亲人?”
  那个青年涨红了脸道:“是我未婚妻。”
  岳敏之笑笑,指指座位,道:“坐下说。我倒是认得一位俞府的亲戚,为人极热心的,我喊他来听听。”走去把李书霖喊来,又笑着递给那人一根烟,道:“你说你未婚妻是这位登报寻亲的丘女士?”
  “丘小姐!”那人用力吸了一口烟,一字一顿道:“丘、淑、玉,苏州丘家排行十六。”
  岳敏之笑嘻嘻看了李书霖一眼。李书霖冷笑道:“就凭报上这则寻亲启示,你就跑去认未婚妻?你是想敲竹干的吧。”站起来要走。那人好不容易和俞家人搭上线,慌的拦着他,道:“没有的事。丘家有人在这里的,我喊他来替我做证。”拉住一个听差的就问他:“丘凤笙在楼下跳舞场,麻烦你请他上来,就说他三表哥喊他来。”
  李书霖是认得丘凤笙的,慢慢坐回去,一脸怀疑的盯着那个人,只是吸烟。岳敏之晓得这人八成是真的了,当着李书霖不好说话,取了一根香烟在鼻前嗅着。
  丘凤笙上来先看见岳敏之,笑脸就沉了下来,再见他表哥脸上才露出些笑意,“三哥,你有事寻我?我们下去说话。”就要拉他走开。
  三表哥道:“凤笙,你姐姐有下落了!”
  “真的?”丘凤笙惊喜的按住他的手,笑道:“你打听到了?那我母亲呢?”

20.深情的表哥

  “你看这个。”三表哥把报上的启示给他道。丘凤笙一行一行急切的读过,欢喜道:“原来她们去了美国,难怪这两年我怎么都寻不到她们。走,寻我娘和姐姐去!”
  三表哥指指黑着脸的李书霖道:“他们说我是去敲竹干的。”
  丘凤笙冷笑一声,道:“他姓李的是俞家亲戚,我姓丘的难道不是?不用理他们。”
  岳敏之突然道:“明明你们丘家和俞家也是亲戚,怎么不直接寻你们,反而要登报寻亲?丘凤笙,居然还要我提醒你。你是喝多了吧?”
  丘凤笙变了脸色,道:“你不用假装好心。”虽然嘴上这样说,还是在沙发上坐下,摸出烟匣来递烟给李书霖,笑道:“霖哥,方才是我的错,我姐姐……真在俞家?”
  李书霖不肯接他的烟,笑道:“咱们向来玩不到一块去,你问我可是白问了。”
  丘凤笙沉默许久,道:“我姐姐,处境不好罢?”
  岳敏之和李书霖相对看了一眼,都把视线集中在那位三表哥身上。
  丘凤笙半点都不含糊,苦笑问道:“我姐姐嫁了人?”
  三表哥的脸色极不好看,结结巴巴道:“淑玉不会的,她答应我的,长大了要嫁给我……”
  “三哥!”丘凤笙喝道:“我姐姐生的又美,又是孤身在外边……就是嫁人,也是不得已。”
  三表哥把报纸朝茶几上一掷,道:“我不信!我们发了誓的,我守着誓言这些年,旁人再怎么逼我我也不肯娶别人的,她怎么就不得已了?我要亲口问问她!”
  李书霖叫烟呛着了,不停的咳嗽起来。丘凤笙把报纸拿起来细细再看过一回,对岳敏之道:“密丝脱岳,你喊住我们,也是不想叫我出洋相,方才是我不对冲撞了你。”
  岳敏之笑道:“你说软话求我没有用的,我这个人掉到钱眼里了,只认钱。”
  丘凤笙笑道:“那块地我加一成价卖给你,如何?”
  “成交。俞家确是没有丘淑玉这个人。”岳敏之看丘凤笙的脸色好像黑锅,笑道:“不过呢,方才那位俞督学在美国讨了一位姨太太,姓颜名如玉。这个寻亲启示是不是她登的,就不晓得了。”
  三表哥如被紫姑神附体,站起来就朝外冲。丘凤笙和岳敏之同时动手拉住他,一个道:“三哥,别冲动,我们回家说。”一个道:“是不是还两说呢。”
  丘凤笙额上渗出些汗珠来,在电汽灯光下闪闪发亮,他对岳敏之点点头,道:“明天我们渣打银行见。”拉着三表哥匆匆下去。
  他们一走,李书霖就把烟头狠狠的按在烟灰缸里,问岳敏之:“敏之,你是什么意思?”
  岳敏之笑道:“你那点心思,你当我没看出来么?我得了地,你得了亲近她的路子,不是两全其美?”
  李书霖恨道:“是你看上她了罢。我看上她不假,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别把我朝火坑里推。”
  岳敏之笑道:“你都晓得那是火坑不肯跳,何况是我。我是听说这位颜姨太太一心想把姨字去掉,所以想献个殷勤讨督学大人的喜欢。”
  “她要扶了正,我不是没了指望?”李书霖懒洋洋的躺回沙发,笑道:“偷亲戚家个把姨太太算不得什么。偷上婶娘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再说了,她要扶了正,那俞家外头那几位都不得消停了,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我劝你也不必趟这荡混水,要卖你的机器,走别的路子罢。”
  岳敏之叹了一口气,道:“求你替我说你又不肯,哪里还有别的路子可以走?”
  李书霖指着自己的鼻子尖笑道:“我去说,明儿就成了俞家大房的女婿,我还想再玩几年呢。”
  “不是大房,就是二房,再不然就是四房、五房,模竖脱不了要娶俞家小姐,你就做做好事罢,叫人家姐姐妹妹私底下你瞪我我瞪你,何苦来。”岳敏之把香烟装回匣里,笑看抓头的李书霖。
  李书霖苦笑道:“说不定还有三房,捱一天是一天罢。将来么,娶谁不是娶?娶个打小认得的,到底还晓得脾气和长相。”
  岳敏之想到芳芸摔他一跌时张牙舞爪,被他吓哭时那可怜样,都和他小时候养的那只小猫似的,拿着香烟匣的手微微一顿,站起来道:“那几房的年纪都小,你想拖还有话说,你今天带来的那位可是到年纪了。”说完站起来道:“咱们打牌去。”拉着李书霖找了两个人凑一桌,慢慢抹麻将。抹了两个钟头。听差的送了茹芸写的一个字条上来,婉转的请书霖哥送她和几位好朋友回去。李书霖擦着火柴把条子烧了,叹了口气道:“你陪我走一趟罢,这个胭脂陷井不好闯呀。”
  岳敏之和李书霖各开一辆车,小姐们情愿几个人一起挤李书霖的车,也没有人肯和岳敏之亲近。岳敏之凑近了茹芸笑道:“表妹,哥哥今天就想着送你回家的。”
  茹芸笑道:“岳大哥,我晓得你是个好人,可是家母不许我和你太接近。”躲到李书霖身后,牵着书霖的衣袖,极是楚楚可怜。岳敏之又去问第二位小姐,几位小姐都避开他,齐齐上了李书霖的车。岳敏之耸耸肩,对站在阶下的唐珍妮笑道:“我有那么可怕么?”
  唐珍妮笑道:“密丝脱岳,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花心了。”笑道:“我这里有两位客人都吃醉了,开不得车的,烦你送送可好?”
  岳敏之冲她做了个请的手势,唐珍妮叫听差扶出两个酒气冲天的青年,正是丘凤笙和那位痴情的三表哥。岳敏之没想到是他们,苦笑着打开车门让他两个上了后座,问唐珍妮:“送到哪里去?”
  唐珍妮笑道:“我哪里晓得,你不晓得就带回你的公寓里去罢。”走到李书霖的车边和小姐们一一道别,再不肯理他。
  岳敏之笑笑,径直开车去丘公馆。一路上后座的两位乘客极不安静,都是又哭又笑。那位三表哥尤其醉的厉害,嘴里不停的嘟喃:“淑玉,你为什么要嫁给别人,我等了你十几年呀,十几年呀。”
  岳敏之索性在路边停车,打开车窗让冷风吹进来替他们醒酒。丘凤笙被冷风一激,哇的一声把方才急灌的酒都吐了出来。岳敏之候他吐干净了,点了一支烟递给他,道:“丘家不许你认姐姐?”
  丘凤笙抽完一根烟,冷笑道:“难怪我连这几天的报纸都没有见到,原来你们都晓得了,只瞒着我和我宋三哥两个傻子。”
  岳敏之笑道:“你宋三哥是,你可不是。”
  丘凤笙恶狠狠的瞪着岳敏之道:“你什么意思!”
  岳敏之弹了弹烟灰,靠在车椅上闭上眼睛,笑道:“听说你们家长辈想把你送到美国去?”
  丘凤笙沉默了许久,一跃而起,拉着岳敏之下车,压低了声音道:“真的?”
  “你五哥上回打牌说漏了嘴。”岳敏之任由漫天的雪珠打在脸上,微笑道:“我有一个主意,能叫我们都发大财,事成了,咱们一拍两散,我回美国去,怎么样?”
  丘凤笙愣了一会,一笑,道:“我要丘家破产,你呢?”
  “俞家和胡家破产。”岳敏之微笑着伸出手去。丘凤笙牢牢的握住他的手,咬着牙道:“成交,可是我姐姐……”
  “你姐姐做了俞忆白七八年的正房太太,一回上海就降成姨太太,你当她在俞家过得很好?”
  丘凤笙冷笑道:“不错,你想怎么干?”
  岳敏之笑道:“咱们两寻个机会打一架,闹的越僵越好。然后我要拿江湾那块地皮盖纺织工厂,自然要向社会集股,你说动丘家来和俞家争做大股东。”
  “那样我可拿不到半毛钱的好处。”丘凤笙掸了掸肩上的雪珠,笑道:“安知你不是在骗我?”
  “你不信我,就替丘家扛一辈子长工。”岳敏之按灭烟头,拉开后座的车门把沉醉中的三表哥拉出来推倒丘凤笙的怀里,笑道:“你们自己回去没问题罢?”
  三表哥扑到表弟怀里,哭道:“淑玉,你为什么要嫁别人!”丘凤笙扶住这个书呆子表哥,看着岳敏之的汽车扬长而去,极是无奈的安慰表哥:“三哥,别哭了,咱们回家去。”
  北风挟着雪珠呼啸而过,路上行人稀少,丘凤笙扶着烂醉的表哥一步一滑回到丘公馆,敲开门把表哥送回客房,经过二楼到自己房间时,嫡母丘八太太咳了一声问:“小七,你回来了?”
  丘凤笙站在门外,恭敬答:“回来了,外面落了雪珠了,娘早些睡罢。”
  一个老妈子悄无声息的把门打开,丘八太太从烟榻上半抬起身,笑道:“过来。”
  丘凤笙走过去,丘八太太在身后摸索半天,从装鸦片的匣子底下捡出一个纸包给他,道:“小七,我一向瞒着你,也是因为我把你当亲生儿子待的,如今你大了,倒不好瞒你的。你自己看罢。”说罢睡倒,吩咐:“再替我烧两个烟泡。”
  丘凤笙抓着那个纸包,一声不吭等老妈子用烟签把烟泡戳到烟枪上,才慢慢退回来。到了他自己屋子里,拧开灯一看,里面是一叠剪报。想是时时被人翻看的缘故,连粘报的白纸都发黄发脆。一连几张说的都是苏州同一个名妓颜青莲淴浴的事体,丘凤笙把剪报一张一张排在桌上。最后一张纸上有两方剪报,一方是十几年前苏州丘府寻逃妾的启示,一方是颜青莲在上海重张艳帜,各方恩客的贺辞。
  丘凤笙抓着这张纸看了许久,迟迟才放到桌上,伏着桌面无声的痛哭起来。
  那边厢三表哥一觉睡到早上九点多钟,起来就冲到楼上凤笙的房间,揩灰的老妈子笑道:“七少爷去银行办事去了。表少爷,早上家里吃的黄鱼面。”
  三表哥想了一会,摆手道:“不吃不吃,我有事出门去。”回去换了长袍马褂,寻出一条旧围巾郑而重之搭在脖间,出来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樱桃街十二号。
  芳芸被俞忆白派车接回家,恰好看到三表哥在俞家客厅里哭泣,父亲的脸黑的好像锅底,颜如玉眼泪汪汪坐在一边揩眼泪,而胡婉芳踪影不见。
  芳芸踮着脚偷偷打客厅经过,敲开胡婉芳的门,笑道:“太太,这一向可好?”
  胡婉芳比前两个月胖了好些,穿着宽大的睡衣坐在烘桶看报纸,看见芳芸连忙道:“你怎么回来了?就放假了?”
  芳芸吐舌道:“我昨天偷偷去唐珍妮家坐了半天,不晓得哪个跟父亲讲了,叫我回家呢。”
  婉芳要从烘桶里站起来,芳芸连忙上去扶。这一扶就看出来婉芳小肚子都出来了。婉芳摸着小腹笑道:“跳舞会谁不想去,你爹爹真要说你,我替你说他。我们家昨天好像是茹芸去?”
  芳芸笑道:“我和五姐还说了好一会话呢。太太,楼下来了一个陌生人,对着颜姨娘哭的好不伤心。”
  婉芳小声笑道:“吴妈方才上来讲过啦。那个是有名的宋三痴。”
  芳芸睁大了眼睛好奇的看着婉芳。婉芳贴着她的耳朵道:“和丘家小姐打小有婚约的。非要认定我们颜姨娘是丘小姐。”
  芳芸忍着笑道:“从前的旧婚约抵不得数。”
  婉芳道:“闹了这一向丘家都没有人来,想来不是丘小姐了。”走到窗边看外看了一会,脸上微现焦急的神情。
  芳芸笑道:“下雪了呢,太太站回来点。我去房间换过衣服再下去?”
  婉芳微微点头,眼睛只盯着樱桃街的路口。
  芳芸回房间翻出美国带回来的旧衣,慢吞吞洗了个澡,披着头发换上旧衣服,找了块手帕把头发束起下楼,走到一楼楼梯拐角处居高临下朝客厅看。正好看见一个生得极其俊美的年青人扶着哭的眼泪鼻涕一塌糊涂的宋三痴出来。
  那个青年生得和颜如玉总有五分像,想来是她亲兄弟。芳芸的厌恶藏都藏不住,冷冷的哼了一声,仰着下巴擦和他们擦身而过。
  “表妹!”宋三表哥泪眼朦胧中看见一个少女过来,只当是他的佳人,伸出手去抓芳芸。芳芸吃了一吓,跳到墙边,冷冷的看着他们。
  “对不住你,我表哥吃醉了酒。”丘凤笙抱歉的笑笑,手底下用劲夹住挣扎的表哥,又道:“小姐是俞府的亲眷?”
  芳芸使眼角的余眼扫了他一眼,道:“我姓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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