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颜如玉的胜利
俞忆白候那两个人出门,和颜悦色问女儿:“芳芸,那个寻亲启示可是你登的?”
芳芸吃了一惊,想不通爹爹怎么会问她,连忙问:“爹爹,什么寻亲启示?”
俞忆白把一张报纸摔到芳芸面前,道:“你自己看。”
芳芸捡起来慢慢看过,果然是颜如玉寻亲的那则启示,她虽然心里明白,还是装做不知,笑问:“爹爹,怎么写的是我们十二号?我家几时有姓丘的了?”
俞忆白用力将茶几一拍,恨女儿还没有转过弯来,“你还给我装糊涂!”
芳芸将报纸丢下,冷笑道:“爹爹一早叫我回家就是问这个?问我做什么?是谁登的去报馆一问便知。我吃饱了撑的替什么莫名其妙的姓丘的登寻亲启示?这个人是谁?”
俞忆白指着颜如玉道:“你颜姨娘原来在中国用的名字就叫丘淑玉。”
芳芸看了掩面哭泣的颜如玉一眼,晓得爹爹是想她给颜如玉台阶下,慢慢道:“原来是颜姨娘。爹爹就认定是我替颜姨娘登的这个寻亲启示?”
女儿和婉芳要好,又一向精明,自然不会是她。可是寻亲这个事如今闹得人人都在看俞家笑话,总要交出一个登报的人来给老太太。颜如玉自然不好出来认,谨诚小,婉芳更不必说,也只有芳芸一个人最合适。平常芳芸最是精明不过,怎么今天总反应不过来?俞忆白看着她急得说不出话来。
“爹爹别恼,”芳芸说着又哭了,道:“爹爹,这是怎么一回事女儿半点都不晓得。”
俞忆白看见女儿哭的这样伤心,怒气就消了大半,摸着芳芸的头发道:“我只说你一向和你姨娘好,这是好心办了坏事呀。”
芳芸哭着跺脚道:“不是我!我在学校住着,行动都落在人眼里……”
“你昨天不是瞒着你爹爹去洋人家跳舞去了?”颜如玉露出一双红眼睛,咬着牙道:“不是你是哪个?难道是我自己要和自己过不去,去登的报?”
芳芸擦了一把眼泪,恨道:“我不晓得姨娘的烂帐,姨娘别有事没事都冲着我来。”
“混帐!芳芸,你这是什么话?”俞忆白怒指着女儿道:“我还没有问你昨天的事呢。你说要在学校补课,怎么又跑去亚当家跳舞,还和唐珍妮那个交际花搅在一起!你上回吃的亏还不够么!”
芳芸道:“亚当是我妈妈那边的亲戚,唐珍妮是我表嫂,不是交际花。”扭着头就朝外走。
俞忆白怒道:“你妈妈家就连狗屎都是香的!你跑,有本事不要回来!”
芳芸站住了道:“我没有错,凭什么把污水泼在我身上?”
俞忆白愣住了,颜如玉偏又哭起来,道:“忆白,都是我不对,还是我带着谨诚走罢。”
俞忆白好言道:“芳芸这个孩子,实在是叫你惯坏了。芳芸,还不过来给你姨娘陪不是!”
芳芸冷笑道:“姨娘真是好本事,什么叫做黑白颠倒我算是见识了。要我陪不是,除非我死!”她仰着头冷冷的看着他们两个。那双和孔月宜一模一样的冰冷眼睛让颜如玉遍身生寒。
颜如玉怎么也克制不住自己,冲上揪住芳芸,“不要这样看我!不要这样看我!”
芳芸用力推开她,冷笑道:“你怕什么?你做了亏心事,你一辈子都不得安宁。”
俞忆白吃惊的指着芳芸,他不明白女儿怎么会变得这样可怕,“芳芸……你几时变成这样……”
芳芸道:“从我妈晓得颜先生怀了我小兄弟那一天起。”说罢头也不回的推开门出去。
俞忆白被女儿的话触怒,大声道:“翅膀长硬了?有本事,你就别回这个家!”
冰冷的北风从门缝里刮进来,颜如玉和俞忆白都打了个冷颤,许久都没有说话。芳芸悄无声息的推开铁门,头也不回的走进漫天风雪里。
她才洗的澡,走在街头叫冷风一吹,一连打了几个大喷嚏。漫天大雪把平常灰扑扑的街道都涂得雪亮。两边商店都开着灯,被热气熏花了的玻璃门和橱窗隔住了热气,也把热闹和欢喜都隔在屋子里。街上孤仃仃的连个要饭的都没有,偶尔几辆汽车驰过,溅起一地脏雪块和泥水。芳芸赤脚穿着睡衣皮拖鞋走在积雪的道路上,一看就是和家人吵嘴赌气出门的模样。她站在街口拦车,一连过来几辆空的出租汽车看见她这个样子都不敢停。
要不要回头?芳芸回头望望半条街之外的樱桃街,对着重重雪白的屋顶露出微笑,找准了方向朝亚当家走去。
突然一辆汽车在芳芸身边停下,岳敏之俯身打开车门,道:“进来罢。”
芳芸踌躇了一会才上车。浸透了雪水的皮拖鞋留下两个大脚印。岳敏之皱着眉打方向盘,要开到樱桃街去。
芳芸喊道:“不要!不要回去。”
岳敏之道:“九小姐,你光着脚穿着旧睡衣,不送你回家送你到哪里去?”
芳芸想了一会,道:“烦你送我去寻亚当。”
岳敏之慢慢调转车头,开到花旗银行附近,冷冰冰道:“你自己去罢。”
芳芸道:“还烦你借我一块钱。”
岳敏之不说话,自口袋里掏出一张十块钱的钞票给她。芳芸接过来,道了声谢,提着湿拖鞋跳下车,在雪地里留下一排浅浅的脚印,走进附近一间咖啡厅。
她这是怎么了?岳敏之把车开到几十米之外的小巷里停下,躲在车窗里朝外看。
只一会功夫,亚当光着头夹着一件大衣从花旗银行跑出来,急匆匆的跑进那家咖啡厅,一眨眼又跑回银行开了一辆车出来,接着芳芸就走。
岳敏之连忙追上去,开了两条街发现亚当不是回家,突然狠狠踩住刹车,愣了几秒钟,又狠狠踏住油门上追上去。
在一个专做外国人生意的新式公寓大楼门口,车停下了,亚当独自上。过了一会,一个老妈子提着一双女鞋跟他下来。芳芸下车穿了鞋,跟在亚当后面穿过满是积雪的过道。冷风一吹,她原来苍白的脸颊红得好像初绽的红梅。
岳敏之恨恨的看着芳芸的身影消失在旋转玻璃门后,突然在仪表盘上捶了一拳。他压下对芳芸的厌恶、仇恨和鄙视,掉头疾驰而去。
芳芸在亚当朋友的公寓里洗了个热水澡就回学校去了。
俞忆白虽然是生气,到底放心不下女儿,出来转了一圈寻不到女儿,寻了个铺子借电话打到中西女中问舍监,听说女儿在学校,他心里就松下来。晚上婉芳在枕边劝他去把女儿寻回来,他恼恨的说:“叫她吃些苦头,才晓得有家的好处。”
婉芳不好再劝,第二天借着送新衣亲自到学校,说芳芸:“她闹归她闹,你光着脚跑出来,病了怎么好?”
芳芸道:“太太,她赖那个寻亲启示是我替她登的,还说我是好心办坏事!我怎么说爹爹都不肯信我!什么都是我的错,我替她寻亲做什么?叫她骑到你头上做我嫡母?”说完放声大哭。
芳芸哭得痛快,婉芳的心里却不痛快,好像有什么东西凝成看不见的一团,堵住了心窍,又胀又涩,叫人喘不过气来却又说不出来难受在哪里。
明明是颜如玉自己打电话要登报寻亲的,报馆的人来取钱老妈子和听差都能做证,也是忆白默许的。只为那个宋三痴来闹了一场,丘家来人又不认她,闹得颜如玉丢了脸。偏把这个冒失寻亲的过错安到芳芸身上,这是俞忆白明着偏向颜如玉了,更进一步讲,是为了谨诚才护着颜如玉的,所以强要叫女儿认这个污烂帐。
婉芳摸着自己的肚子,许久都不说话。
芳芸打了一个喷嚏,侧过身取手帕擤鼻涕,说话就有些嗡声嗡气,“太太,我怕是感冒了,你回家去罢,过给你可不好。”
这个时候是肚子里的那个第一,婉芳半推半就笑道:“还有几天才放寒假,我得空劝劝你爹爹,一定会把这个事情替你洗清白了。”
芳芸送婉芳出来,借口还要买点东西,溜到一个西饼铺子里打电话给亚当。亚当听见是她的声音,就笑道:“房子已经替你寻好了。老妈子和听差也寻好了。旧房主留了半堂家具也够用,所以我就没替你寻家具了。我把地址报给你,回头叫人把钥匙送给你,怎么样?”
芳芸笑道:“亚当,谢谢你。得空我去把钱转给你。”挂断电话在铺子里买了一盒蛋糕回去给室友分吃。
俞忆白按得住家里人按不住旁人。丘家虽然没有明认颜如玉是丘家多年前走失的小姐,宋三痴却是痴劲冲天,得了机会就跑到樱桃街十二号外喊表妹。闹得一整条樱桃街都门庭若市,从早饭后到晚饭后都有人等着看“哥哥寻妹泪花流”。
俞忆白恼的要死,颜如玉心里暗乐,当着人的面总是一副委屈的模样。婉芳得了大太太教训,第一只管安胎,第二只管疼爱谨诚,是以俞忆白每晚都在颜如玉那里歇,倒是和婉芳的感情日深一日。
这一天是中西女中放寒假的日子,俞忆白就有些心神不宁,早饭时板着面孔不肯讲话。婉芳晓得他是想叫人先开口,好派人去接女儿回来,虽然好人一惯是她做的,然这一向颜如玉太过嚣张,必要难一难她。婉芳低着头慢慢吃粥,就不开口。
一向惯做好人的太太不说话,俞忆白的脸色更不好看了,连着对颜如玉使了两次眼色,颜如玉借着照看谨诚吃早饭,只做看不见。上一回闹起来,她和芳芸算是撕破了脸,巴不得芳芸使性子离家出走的,怎么肯给俞忆白台阶下?
所以吃过早饭,颜如玉就道:“忆白,我送谨诚去上学,再叫车夫回来接你去部里罢。”牵着儿子的手出去坐车。
候她走了,婉芳慢慢放下粥碗,伸了个懒腰道:“忆白,我去老太太那边请安了,你去不去?”
俞忆白板着脸哼了一声,道:“得空去接芳芸回来。”
“汽车叫你的如夫人用了,我拿什么去接?”婉芳笑道:“我上回送新衣过去,芳芸心疼我,说是雪天路滑怕我摔着她的小兄弟,再三的央求我不要去寻她。你如夫人身子康健的很,就叫她顺便接了也就是了。”说完上楼加了皮袍皮帽下来,扶着吴妈的胳膊到十五号去了。
腊月底本来公务就繁忙,俞忆白等了一个多钟头才把汽车等回来,赶到部里一忙就是半天,下午又是负责建新大学校舍的建筑商人请客,到了五点多钟吃的半醉回来,车在铁门边停下,他看见三楼女儿房间没有灯光,惊出一身冷汗,问来开门的阿瑞:“今天哪个去接九小姐回来的?”
阿瑞想了一想,“九小姐?没有回来呀。我们太太有些不舒服,中午回来就困了。颜姨奶奶的那位客人今朝又来了,在客厅里呢。”
俞忆白大怒,喝道:“胡闹,怎么让那个疯子进家门的?”推开门进去客厅,却见客厅的一角坐着几个人,除去那位情痴表哥,还有丘家上回来的七少。
看见俞忆白进来,颜如玉连忙站起来,道:“忆白,我觉得这位宋先生总是这样也不大好,所以特为连丘七公子一淘请来,大家说个明白。”
俞忆白板着脸哼了一声,道:“有什么好说的?”
如玉笑道:“我只记得我家姓丘,旁的通记不得了。凤笙呢,也只记得他有个姐姐打小走丢了,虽然我们两个不见得是一家,结个干姐弟也蛮好,是不是?”
丘凤笙笑道:“蛮好蛮好,这世上重名又年纪差不多的也是少,我看见玉姐就好像看见亲姐姐一样,还请俞三哥遂了我这几年都在寻姐姐的苦心,让我们结个干姐弟罢。”
宋三哥坐在一边愣愣的,只管看着颜如玉发呆。俞忆白看到他这个样子更添了三分气恼,道:“胡闹,你们把旁人都当傻子么!丘七公子,把你这个脑筋拎不清的表哥带走。他再来闹笑话,不要怪我不顾俞丘两家亲戚的情分,直接把他送到巡捕房去吃官司。”
俞忆白一点情份也不顾,丘凤笙也无计可施,站起来对如玉笑了笑,拖着依依不舍的宋三痴走了。如玉伏在沙发扶手上大哭起来。俞忆白恨恨的道:“你消停些罢,看你惹了多少事?”
如玉哭道:“我们丘家是什么样的人家?订亲也不是我想订的。再说我都丢了十几年,寻常男人谁不另娶,只有这个人……只有这个人这么傻,我也不想的。”
俞忆白从她的话里听出几份得意,忍不住气道:“是呀是呀,你生得美丽人人都爱你,你表哥还苦等你十几年,看你多本事!你要嫌我们俞家不好,你回头嫁他就是!”
颜如玉吃俞忆白这几句气话一激,恨道:“俞忆白,我哪里对不起你了?你的女儿我替你教养,她又几时真给过我好脸色?不当着你的面从来都是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
“你别说了!”俞忆白一想到女儿那双充满恨意的眼睛,总觉得她瞧不起的人除了颜如玉还有他这个做爹爹的。这个孩子实在是有九成九像月宜,越长大越像。
俞忆白沮丧的坐进沙发里,双掌按着脸,喃喃道:“月宜,你都对女儿说了些什么啊,叫她这样恨我们?”
听到俞忆白的话,颜如玉的一双眉毛绞成两只黑色的蚯蚓,她在角落里的另一张沙发上缩成一团,低声哭起来,哭了一会站起来,好像梦游一样走到楼上去了。
二楼西套间半敞开的门里传来谨诚的笑语。俞忆白听了好一会,三魂七魄才慢慢附体,喊听差打来一盆洗脸水,洗干净了脸亲自开车去接女儿。
谁知俞忆白到了学校却扑了个空。门房的说俞小姐上午在走廊等了两个多钟头等不到家人来接,托门房喊了辆黄包车自己回家去了。
22、称心如意
芳芸在上海也只和亚当一家走得近。她既然不肯回家,必定是去了亚当家。 俞忆白寻到亚当家却扑了个空。原来前天亚当就带着唐珍妮去杭州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去了,家里只有听差和老妈子。亚当家的门房倒还机灵,看俞忆白脸色不大好看,请他到大客厅里坐,送上一杯加了糖的红茶,低眉顺眼道:“俞老爷有事,只管吩咐我们。”
俞忆白思之再三,芳芸离了学校没有回家的事体不能叫旁人晓得,笑道:“也没有什么大事,不过来请亚当先生去我们家听戏吃年酒,他既然不在家,我下回再来请他。”打两个哈哈出来,板着脸上了车,吩咐车夫在在外面转了几圈才回家,并不提芳芸丢了,只说她去了扬州亲戚家玩。
婉芳到天黑才起床,吴妈送鸡汤上来时就把老爷去接芳芸回家的事说了。婉芳几日不见芳芸倒是很想她,笑道:“和厨房讲,烧两个九小姐爱吃的菜。”换了衣服到客厅里坐等他们父女回来。
婉芳一下来,颜如玉在楼上也坐不住了,带着一件未织完的毛衣下楼坐在婉芳对面,一边织一边和谨诚说闲话。
谨诚偷了个空子挪到婉芳身边坐着,婉芳就叫吴妈拿糖果点心给他吃,亲自回房取了一本故事书给谨诚看,顺手自己也夹了一本下来,借看书挡着脸,偏不肯理睬颜如玉,只是间或和谨诚说话。
颜如玉织了一会毛衣,看外面天都黑透了俞忆白还没有回来,猜必定是芳芸和他闹了别扭不肯回来,越织心里越喜欢。俞忆白不在家,她也不肯在婉芳面前装,笑嘻嘻的和谨诚闲聊,眼角眉梢都是得意。
婉芳也猜芳芸还在闹别扭,很是不安,怕他们父女闹不和徒叫那几房的人看笑话。是以她看了几页书,忍不住打个电话到中西女中去问芳芸回来没有。
那边的回答自然不会有二样.婉芳听说芳芸上午就离了学校, 算一算从学校到樱桃街十二号,就是用走的也花不了一个钟头,难道……她越想越心惊。婉芳一时没了主意,想了一想,哎呀叫了一声,扶着吴妈站起来道:“吴妈,好像肚子有点疼的,你扶我上去躺一会。”她上楼把吴妈支走,就打电话给大太太:“大姐,忆白方才去接芳芸了,我等不及打电话到中西女中去,他们说芳芸中午时自己雇车回来的。”
芳芸和家里大吵一场,光着脚去学校的事情俞家早传遍了。大太太一听妹子这样说,就晓得芳芸这个小丫头是离家出走了,连忙道:“婉芳,你快装身上不好,在床上躺着不要起来,万事不要管。”
婉芳道:“我方才打过电话就觉得不对劲,姓颜的快活的好像要飞上天一样,所以我就装肚子疼上楼来了。”
“就是芳芸真的一去不回,又顶什么用?俞家三房的长子嫡孙可轮不到谨诚头上。婉芳,现在你的肚子顶顶要紧,还有大姐呢。”大太太停了一停,笑道:“你等着,叫你们家的姨太太吃苦头的时候到了。”
“可是芳芸……她一个人在外头我不放心。”婉芳小声道:“要不然,叫立夫帮着去找找?”
大太太笑应:“好——你只管安胎,我来给立夫打电话!”她挂断电话,快活得笑出声来。
倩芸正好从客厅经过,看见母亲笑的这样快活,忍不住问:“娘今天打牌赢钱了?”
“小囡,三房的芳芸丢了!”大太太翘起指头吹方才抹的红指甲油,道:“老太太不是补了她两千块钱的月钱?她手里有了钱,又在姨太太那里受了气,必定是要跑的。”
倩芸冷笑一声,道:“娘,你忘了?小姨上回讲的,芳芸自己还贴了些钱,凑了三千块买了地!”
大太太愣了一会,道:“买的什么地?”
倩芸道:“好像是英租界那边的垃圾场。娘,给我换个好点的英语教师吧。”
“好,给你换。”大太太笑道:“这一回替你寻个从外国回来的先生。一定要叫你考上中西女中,好不好?”
倩芸笑道:“中西女中算什么,我还要去美国上大学。”
“只要你爹肯替你筹一笔留学的款子,娘就送你去留洋!”大太太听见外面汽车响的声音,笑道:“你爹回来了,你问他要去。”
倩芸笑道:“回头寻个机会当着奶奶的面和爹说。现在说爹肯定要推到娘头上的,娘就吃亏了。”一边说一边笑嘻嘻的上楼去了。
大老爷笑容满面,一进门就嚷:“玉芬,大好事呀,大好事!”
大太太看他身上穿的新衣并不是家里做的,冷笑道:“家里可没好事等着你。你们老三才去学堂接九小姐去了。婉芳方才打电话来和我讲,学堂里说芳芸中饭前就雇黄包车回家了。”
“和人私奔了?”大老爷眯起眼琢磨了一会,笑道:“老三回来才几个月,就发了三四万块钱的财,叫他头痛去!玉芬,敏之这个孩子有路子买到英国最新式的纺织机,我们要发大财了!”
大太太倒了一杯热茶递到丈夫的手上,瞟了他一眼,道:“他能买到好机器,怎么不自己开工厂?”
“他?我已经打听清楚了,他顶多只有三十万的身家。如今一个厂子最少也要两百万的资本,他一个人哪里办得来。昨天他和丘家的小七为了讨好那个贸易行的大班都挥了拳头。”大老爷吸完一根雪茄烟,站起来道:“我去寻老太太去。”
他前脚出门,后脚大太太就打电话回娘家报信。
老太太行事一向雷厉风行,问过儿子不放心,又叫二太太借着书霖的名义把岳敏之请了来,细细的问过他,确保万无一失方才点头。
那边厢丘家九老爷亲自来寻,胡家也凑来了,三家人核计了半天,约定新工厂的字号叫“诚新”。岳敏之出一成股金,俞丘胡三家各出三成,先凑一百万出来买地建工付买机器的订金。
丘家和胡家寻来寻去,最合适办厂的地居然就是岳敏之从丘俞胡两家买去的那块地。几家坐下来商量地价,岳敏之要拿地皮充股份。那块地原来就是从俞丘两家买来的,一共也不要六万块钱,丘敏之要充二十万,别说丘家不肯,就是想他做女婿的大太太都不乐意了。丘家为着那块地的价钱和岳敏之争了半天,丘凤笙把岳敏之冷嘲热讽了个够。
岳敏之恼了,道:“难道离了姓丘的我就发不了财么?要么我拿这块地顶那一成的股份。要么你们拿二十万来买地,我退出!”
丘凤笙笑道:“你只拿六万块的地就要充二十万,和你这样的人合伙,我还不放心呢。他把地价压到十二万,岳敏之还到十五万成交,兑了地价退出。新工厂就由他们三家合办,岳敏之一转手赚了九、十万块钱,也不算白替别人做嫁衣,照旧和李书霖席十一这帮人吃喝玩乐打牌不提。
旁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诚新的牌子已经挂出去了。候俞家在北平上大学放假回爱的少爷几位到上海,诚新纺织厂的地基都打好了。胡俞丘三家都是车如流水马如龙, 热闹的了不得。人人都说俞家和胡家要兴旺起来了。虽然俞家上下都晓得芳芸是离家出走了,然一来三房是庶出到底隔了一层,二来俞忆白做了官,他的体面就是俞家的体面,是以大家都不做声,要等三房自乱阵脚。
俞忆白为了面子在人前死撑,又恼火芳芸那天说的那些话,就是不肯说去寻芳芸的话,只说芳芸在上海举目无亲,最多不过在要好同学家住几天,总是要回来的。他一口咬定芳芸去走亲戚,旁人只当她真是去走亲戚了。
俞家不寻芳芸,芳芸就在新居安安稳稳住了下来,亚当又替她寻了一个白俄保镖,平常守门。芳芸出门就寸步不离的跟着。芳芸虽然是一个人独居,也没有青皮流氓敢打她的主意。
这一天正是除夕,俞家照例祭祖。开了祠堂,老太太头一句话问俞忆白:“芳芸呢?”
俞忆白笑道:“芳芸去了扬州孔家那边一个姨婆家,姨婆极是爱她,要留她过了年才回来。”
老太太笑道:“我怎么听说她还在上海?”侧头偏向二太太问:“是不是?”
二太太笑道:“是我娘家嫂子的表妹,来我家看见过芳芸一面,她上回来说看见芳芸跟一个洋鬼子一淘逛菜市场。三弟,不是芳芸在哄你吧?”
俞忆白慢慢道:“二嫂,贵亲看错了也是有的。不论有没有,她讲这种败话我们俞家女孩儿的话,二嫂你就该拿老大耳掴子赏她。”
二太太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老太太咳了一声,道:“亲戚虽好,也不能在人家家过年的,老三明天去趟扬州,把芳芸接回来罢。对了,顺便把你们姨奶奶带回苏州去寻亲。”她慈爱的看了一眼婉芳,笑道:“婉芳要在家里安胎,你们姨太太出身体面些个,正月里也好带出去走动走动。”
大太太对婉芳使了个眼色,婉芳悄悄用胳膊拐了一下俞忆白,上前和姐姐一道扶着老太太去上香。
地上一只大火盆里烧着松柏枝,一会儿祠堂里就满是刺激的白烟,俞家男男女女个个都红着眼。俞忆白带着婉芳磕了头,含笑看着这群衣裳华丽的人,道:“吴市长家有个跳舞会,婉芳,你要闷晚上叫如玉陪你说说话,我去走走就回来?”
当着众人的面俞忆白这样说话,婉芳觉得极是长脸,红着脸点点头。俞忆白替她把衣领拉一拉,又低声吩咐她小心,祭完祖带谨诚回家 。
颜如玉早晓得俞忆白晚上要出去应酬,早就着意打扮过,头发烫成螺纹烫,耳畔插了一朵大红的玫瑰花,端坐在客厅等忆白回来。铁门一响,她就站了起来,提起俞忆白的西式大衣笑迎上去。
俞忆白甫进客厅,看见如玉这样时兴的打扮顿觉眼前一亮,方才在祠堂受的气好似雪狮子向火,一转眼就没了。他张开两手让如玉替他穿大衣,如玉篷松的发卷擦着他的下巴,痒痒的,带着玫瑰甜蜜的香气。也只有这个女人,离了他才不能活,像棵青藤一样缠着他,恋着他。俞忆白用下巴抵着她的额头,道:“如玉,我这样护着你,你不要……”
“哎呀,才擦的粉。”颜如玉娇嗔,替他扣上牛角纽扣,笑道:“吴市长家的跳舞会请贴,听说大房钻营了好久都没有搞到手。”
俞忆白冷笑道:“四个厂办成两个,老太太只信他一个,看他兴头几日。”理了理围巾,又道:“你在家陪陪婉芳,我去跳舞会露个脸就去寻亚当。芳芸必定是藏在他家。”
颜如玉低头笑道:“好。”送俞忆出来坐车,站在门口目送汽车拐出街口。她一转身,对着十五号的方向狠狠看了一眼,就听见汽车喇叭响
李书霖从车里探出半个身子,看着颜如玉的眼睛里满是迷恋。
颜如玉含笑对他点点头,走回十二号。过了一会,李书霖陪着婉芳回来,还有一串尾巴跟了过来。颜如玉听见客厅里莺声燕语、热闹非凡,只当是芳芸回来了,走到楼梯口去看,几位俞小姐对她都视而不见。唯有李书霖含笑喊:“颜姨娘。”
颜如玉露齿一笑,冲儿子招手:“谨诚,你要洗澡了。”把谨诚带上楼去,从头到尾都没有把婉芳放在眼里。
谨诚一走,倩芸就替小姨抱不平,呸道:“什么东西!”
婉芳笑道:“到底是谨诚的生母,总要给谨诚几分面子。”
“小姨生的才是三房嫡子。”倩芸贴着婉芳的肚子听了一会,笑问:“小兄弟会不会动了?”
婉芳其实比李书霖还要小几岁,当着他的面说这个,羞的涨红了脸,道:“你上回不是说要看《满堂娇》?我还买了几本别的传奇,小姨叫吴妈上去取来给你们看,好不好?”
李书霖笑道:“正好去瞧瞧三叔的书房,我去呀。小姨,书房里没有要紧东西罢?”站起来就走。
丽芸眼珠一转,笑道:“我陪霖哥去。”紧跟着就上去了。倩芸做个鬼脸,对茹芸笑道:“跟小狗似的,走到哪跟到哪。”
茹芸本来也想跟着去的,倩芸这样说就不好意思了,她稳坐在沙发上,偏着头笑道:“这话也只好背后说说,当心她恼你。”
倩芸早把心思从李书霖身上转到出洋上,白了五堂姐一眼,依偎在婉芳身边,问她:“小姨,美国的大学好不好?”
丽芸捧着一叠小说从楼上下来,谨诚从她身侧挤过来,好像一只小泥鳅滑进了客厅后的过道。丽芸嫌恶的看了一眼这个孩子的背影,把书在茶几上摊开,笑道:“来来来,三婶的书真多,我霖哥还在上面翻,我们把这几本先分了。”
李书霖在书房多翻了一会,翻出两本书出来,正好颜如玉的房门半边,他不由自主走到门边,倚着门笑道:“姨娘好清闲。”
套间里有壁炉,烧着暖烘烘一大炉子的火。颜如玉半靠在沙发上抽烟,系带睡衣里面是一件桃红低胸绸衬裙,脖子以下露出一截雪白的肌肤,再衬着她的卷发和耳边的红玫瑰,微曲的双腿,美的好像一把才出鞘的刀子,一下子就插进李书霖的心里。
颜如玉看见李书霖的眼神就晓得他被自己迷住了,优雅的吐了个烟圈,笑道:“霖哥儿,小姐们在楼下呢。”
“她们加起来也不如你。”李书霖侧过身子看看楼梯,几位小姐不晓得在说什么,只听见一阵一阵的笑声。他走进两步,笑道:“听说姨娘这几天在股票交易所赚了好大一笔,几时请我们吃大餐?”
颜如玉站起来,伸出一根手指顶着他的胸,笑道:“你才几岁,就敢来调戏人,老老实实回去和你的表妹们玩去罢。”
李书霖被她戳的半边身子都麻了,不由自主退到门外,颜如玉丢了个风情万种的眼风给他,朱唇缓缓吐出一个“滚”字,飞快的关上了房门。
23、小女人也是老虎
李书霖就没有遇见过样又麻又辣又美的女人!他想也不想,就举手敲门,一边敲,一边笑道:“好姨娘,就是高等法院判人死刑也要给个罪名的,您老为什么这样讨厌我?”
颜如玉一开门,他就扑了上去搂住了她,贴着颜如玉的耳朵轻笑道:“好姨娘,我一见你就掉了三魂七魄。”h
颜如玉恼的要死,用力推他却推不开。年轻男子身上的气味好像初夏傍晚的微风,搅得颜如玉心里又痒又麻。她想到那天晚上他吻唐珍妮的样子,心乒乒乓乓狂跳起来,怎么也挣不开书霖的怀抱。
李书霖嗅到她身上混合着玫瑰花香的香水气味,什么都不顾不得了,捉牢了颜如玉,反手把门关上,喘着气把她按在墙上,没头没脑的亲过去,一边亲一边喊:“如玉,如玉,我爱你。”
颜如玉叫他狂热的亲吻和表白搅得心里大乱。推拉中她睡衣的带子散开,李书霖的手趁机牢牢贴在她的胸脯上,念起琵琶行中顶有名的那句来。他两个虽然都不是头一回念诗,却都没有念得这样消魂过,都有些忘形。颜如玉喘着气说不出话来,水汪汪的眼睛盯着李书霖,露出吃果果的欲望。李书霖低吼了一声,扛起颜如玉就朝床边走。
谨诚到厨房找了些吃的,叫吴妈捧着上楼,他一开门,正好看见李书霖把颜如玉丢到床上,吓得大喊一声:“妈妈!”
这一声大喊登时让美色冲昏了头脑的李书霖清醒过来,他扭过头来笑道:“颜姨娘方才要去寻你,在门口扭伤了脚。”
颜如玉从床上爬起来,掩着衣襟笑道:“谨诚,替妈妈谢谢你霖表哥。”
谨诚怀疑的看了李书霖一眼,李书霖笑着理了下衣领,从皮夹里掏出几张钞票丢到吴妈的托盘里。吴妈不动声色的退了出去。李书霖笑了一笑,夹着书下楼。
茹芸最是眼尖,一眼就看见李书霖腮下有一枚红唇印,再想到方才丽芸和他上楼,腾地站起来,拉着李书霖的手朝门外走。
李书霖笑道:“做什么?”
如芸小声道:“霖哥,出来再说!”
丽芸虽然小,一惯护食,跳起来追上去道:“有什么话不能当着人说?偏要偷偷摸摸的,就不像个小姐。”
李书霖一扭头,她看见他腮下的唇印,噫了一声,捉住李书霖另一只手,贴近了要仔细看,问:“霖哥,这是什么?”
丽芸和茹芸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中间,都问他腮下是什么。惹得倩芸也好奇起来,笑嘻嘻去凑热闹,喊婉芳:“小姨,快来看霖哥,他脖子上这是什么?”
婉芳是过来人,一眼就看出那是女人的唇印,涨红了脸想说几句替他掩饰的话,转念一想方才他脸上并无异样,方才上楼转了一圈偏有,难道是刚才和丽芸在楼上?不由盯着丽芸的嘴巴看。
丽芸抹的是浅红色的唇膏,书霖脖子上的唇印却是大红色的,婉芳回想到方才谨诚的一声大叫,心猛然跳了起来,想都不想,责问的话脱口而出:“书霖,你脖子上的唇印是怎么一回事?”
丽芸愣了一下,惊道:“什么唇印?霖哥,你……”
茹芸咬着嘴唇,酸溜溜道:“你自己做的好事,现在装什么?我替你留面子,才要把霖哥拉走的。”
丽芸气得涨红了脸去推她。倩芸看了一眼小姨,笑道:“五姐,方才楼上还有谁?”
丽芸回过味来,哭道:“原来是她!”一边说一边怒气冲冲的奔上楼。
原来是她!茹芸的心也凉了半截,她自问生得比丽芸好些,然到底比不过三叔这个姨太太生得美貌动人,一时愣在那里。
倩芸唯恐天下不乱地拉茹芸,“五姐,不好了,丽芸找颜姨娘拼命去了。”
茹芸含情脉脉的看着李书霖,又是伤心又是吃惊。李书霖如何不晓得婉芳为什么发难,一言不发推开大门出去。
婉芳抱着肚子微笑道:“你们两个小囡,还不上去把丽芸拉劝下来。”倩芸情知小姨是想把事情闹大,连忙道:“小姨,你去不得,我去!”丢下茹芸一溜烟上去。
颜如玉的卧房里早乱成一团,丽芸揪着颜如玉的头发骂“不要脸”,谨诚抱着丽芸的胳膊大哭“不要欺负我妈妈”。颜如玉的睡衣被拉坏半边,长指甲在丽芸脸上划出几道鲜红的印子。
倩芸和丽芸一向要好,看见她吃了亏,冲上去对着颜如玉的脸狠狠抽了几下,谨诚上来踢她,她把谨诚的两只手扭住,喊立在门边发呆的吴妈:“把他带出去,跟奶奶讲,打起来了。”
吴妈提着谨诚出来,正好和茹芸撞了个照面。茹芸冲进去,先在颜如玉肚子上狠狠打了一拳,嘴里说:“别打了别打了。”手里却架着丽芸。颜如玉方才以一敌二有些吃力,又被打出了一肚皮火气,这会子得了茹芸的暗助,不管是丽芸还是倩芸,就舞起了乱七八糟拳。倩芸挨了几下吃疼,看穿茹芸的用意,放开颜如玉来挡茹芸。
离了她两个,如玉和丽芸混战成一团。丽芸到底年纪小些,就落了下风。颜如玉情知大家撕破了脸她退无可退,就不让人,把丽芸逼到墙角,甩了她一巴掌,骂道:“什么千金小姐,冲进来就骂人打人,没有家教!”
老太太带着几位太太赶来,正好看到这一幕。二太太气得话都讲不出,扑上去推开颜如玉,搂着披头散发的女儿哭起来。
茹芸心虚,偷眼看见老太太面色铁青,缩到一边不敢讲话。倩芸对母亲使了个眼色。大太太把女儿拉到一边,道:“怎么回事?”
倩芸小声道:“颜姨娘在霖哥脖子上留下口红印子,把霖哥吓跑了。”她的声音虽小,屋里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老太太一听脸色大变,怒道:“老三呢?把老三喊回来。还有霖哥儿,把他也找来。”
大太太答应着,拉着女儿出来,对关切地守在门外的婉芳道:“快去寻药箱,然后你装哪里不好,回房去。”自个下去打电话不提
婉芳把药箱送进去,就皱着眉头捧着肚子,倩芸溜进来扶着小姨回屋里。才掩上门,倩芸就快活的笑起来,道:“霖哥那个花心大萝卜,也只有五姐和丽芸当个宝。”
婉芳笑道:“亏得茹芸眼睛尖,闹这么一闹,丘家人也不好再替我们这位姨太太讲话了。你没有事罢,我绞个热毛巾替你擦把脸?”
倩芸笑道:“不要不要,小姨,你说奶奶会怎么收拾她?”
婉芳想了一想,笑道:“我不晓得。回头老太太回你,你什么也别说,我们两个只推不知道。”
老太太板着脸坐在颜如玉的套房里,道:“颜姨奶奶,今天出了这样的事,为着老三的体面,我就做个恶人,请你走路。你把你的随身衣服收拾收拾罢,听说你在股票交易所的户头里也有老三给你的几千块钱,我就不替老三花冤枉钱了,你请走吧。”
颜如玉咬着嘴唇站起来,穿好衣服收拾箱子。半人高的大衣箱一个一个拎出来,拎得老太太脸上的肉都哆嗦。四太太出面,吩咐老妈子去租了一辆马车来,又叫人把谨诚带来。老太太当着如玉的面问他:“你妈妈要离开俞家,你是愿意跟你妈妈走,还是留下来?”
谨诚哭着扑到如玉的怀里。如玉搂着儿子一言不发,跟着一长溜的箱子下楼,当着众人的面打了一个电话给丘凤笙,叫他替自己寻房子。丘凤笙自己不好来的,托了一个朋友在门外候着,把颜如玉母子接走了。
俞忆白在吴市长家坐了一个钟头,到亚当家还没有坐稳,找他的电话就打来了。他紧赶慢赶回家,看见全家都在客厅里,除去婉芳关切的看着他,老太太盯着他,旁人都不敢正眼看他。
老太太慢慢道:“你姨太太和霖哥儿偷上了。娘替你做主,把颜姨奶奶打发出去了。”
俞忆白阴沉着脸道:“没凭没据的,怎么这样说?”
老太太指指还躲在二太太怀里哭的丽芸,道:“叫你侄女撞见的,霖哥儿跑了。看看丽芸,都是你们姨奶奶下狠手!这个事传出去你还有没有脸去做官?割了这块臭肉,你和婉芳一心一意过日子罢。这个事烂在俞家,谁传出去打断谁的狗腿!”她咳了几声,不等儿子回话,伸出胳膊。
大太太和五太太一人一边扶着老太太走了。女人们先后出去。四老爷叹了口气,跟着四太太也出去了。大老爷拍拍兄弟的肩,笑道:“女人么,有了钱要多少没有?谨诚他们母子你放心,是小七的朋友来接走的。这是他电话。”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字条塞到俞忆白手里,踱着八字步慢慢出去。
颜如玉怎么会和李书霖偷上了?俞忆白无论如何也不信,马上打电话。
婉芳站起来,温柔的抱着俞忆白,小声道:“忆白,方才她和丽芸打起来了,我护着孩子,叫倩芸她们去拉,没拉住,对不起。”
俞忆白僵硬的放下听筒,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倩芸她们送我回来,霖哥儿也跟了来,都问我借书看,我就叫他们上去自己拿。霖哥儿和丽芸上去了,丽芸先下来。后来霖哥儿下来,茹芸在他脖子看上到唇印,就和丽芸闹起来了。结果不知怎么扯到如玉姐身上,就打了起来。我离的远,到底怎么样你问吴妈。”
婉芳把想好的话全部倒出来,扬声喊来吴妈。吴妈低着头,从袖子里拉出几张大额钞票放到茶几上,小声道:“我什么都不晓得,这是霖少爷赏我的。”
这些钞票总计一百多元,决不是吴妈随便能拿出来的。再加上婉芳说话又偏着如玉。如玉八成是和霖哥儿有首尾!俞忆白想到他方才出门颜如玉并没有要跟他去,已是在心里坐实了颜如玉偷人的罪名。婉芳给他寻好了台阶下,他就顺着婉芳的话道:“霖少爷赏你的,你收起来就是,老太太那里就不要提了。”
吴妈答应一声,看了婉芳一眼悄无声息的走了。婉芳陪俞忆白坐了一会,抱着肚子道:“忆白,扶我上楼好不好?”
俞忆白板着脸扶她上去,在床边坐着吸烟。婉芳咳了几声,道:“找到芳芸了没有?”
俞忆白叹了一口气,道:“亚当说他会做芳芸的监护人。他是孔家的亲戚,又是洋人,芳芸这个孩子这样倔强,我怕她被人家骗了。你改天去寻唐珍妮,叫她陪你去寻芳芸说说话,芳芸自己肯回来,他就没得花样玩了。”
婉芳轻轻嗯了一声,道:“亚当做监护人,也没什么的。芳芸过了年都十六了,还有几年就要嫁人,只要她乐意,怎么样都好。”
“你不晓得孔家人有多难讲话。”俞忆白又点着一根烟,叹了一口气道:“从前……罢了罢了,和你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你睡罢,我去书房坐坐。”
婉芳情知他是去打电话寻人,温柔的亲了他一下,道:“你放宽心呀,我看如玉姐姐不是那样的人,明朝你去问个明白,等老太太气消了,再接她回来就是。”
俞忆白嗯了一声,出来把房门带起来,就打电话给丘凤笙。大老爷给他的电话是丘公馆的,丘凤笙此时在外面替颜如玉张罗租房子。俞忆白哪里找得到他,挂了电话坐在冷冷清清的书房里,越想越不对劲。家里来来去去都是人,如玉又和谨诚形影不离的,哪有机会和男子独处?更何况李书霖是和丽芸她们同来的,明明有意嫁他的小姐们在楼下,他怎么会昏了头去对如玉行苟且之事?
这必是他们布的圈套!俞忆白想到诺大的俞家,连一个和他贴心的人都容不下,越发的愤怒了,恨不得马上去找老太太理论。他走到门口,看着婉芳的房门上才贴的一副童子抱鲤鱼的年画,又停住了脚,沉思起来。
颜如玉打电话给丘凤笙,只说自己要从俞家搬出来。丘凤笙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然丘家人是不肯认她姐姐的,他自家就不好出头,一面托了人去接姐姐到他在外面租的公寓里歇脚,一面就悄悄寻岳敏之,打听颜如玉从俞家搬出来的缘故。
岳敏之想了一想,笑道:“只怕是令姐自己要搬出来的罢。”
24、不是冤家不聚头
俞忆白只那天晚上打了个电话到丘家寻丘凤笙,每天照常上班,下了班或者应酬,或者回去陪婉芳,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点都不着急。他不急,颜如玉就急了,思来想去,就要凤笙替他在樱桃街附近寻房子,顶好就是樱桃街。
丘家和俞家是姻亲,俞家赶出去的妾被丘家小七安排住在俞府隔壁,这是何等的不懂事?丘凤笙自然不肯,他不好直接说的,带着颜如玉在樱桃街附近看的净是不合适的房子。
看了两天颜如玉死了心,自己开口说要看看旁的地方。这一天丘凤笙听说霞飞路上有公寓出租,喊来两个朋友作陪,带着颜如玉去看。
那间公寓只得四个房间,颜如玉嫌小。凤笙的两个朋友都被颜如玉的美貌迷得神魂颠倒,比着在美人儿面前献殷勤,一个叫阮梅溪的笑道:“不远有一条新建的里弄栖霞里,比樱桃街的房子还要强些。”
丘凤笙笑道:“那还等什么,看看去。”一行人直奔栖霞里。栖霞里是新式里弄,有卫生设施和煤气。房子全是西式改良的三层楼房,楼下甚至还有一间车库,二楼还有一个极大的阳台,上上下下足有十来间屋子,格局也大气,正合俞忆白督学的身份。颜如玉心里已经看中了,站在阳台上扶栏远眺。
阮梅溪和她并肩而立,指点道:“你看,出了弄堂口不远就是菜市场,再走两条街就是霞飞路来。还有那边,看见那个尖屋顶没有?那是顶顶有名的西童公学。”
颜如玉顺着阮梅溪手指的方向远眺,视线收回来时落在对面的一幢房子大门口,正见两个洋人走出来,其中一个中年洋人牵着芳芸的手弯腰亲吻。
丘凤笙最是细心,看见姐姐情形不对,连忙朝那边看。他看见芳芸微笑的侧面,红扑扑的脸蛋好像新鲜上市的水蜜桃,不由问道:“那不是俞家小姐?怎么和洋人搅在一起?”
原来芳芸叫唐珍妮引诱得也和洋人混在一起,那她别说回俞家,就是忆白也不会认这个女儿!颜如玉回过神来,笑道:“长的像罢了,是芳芸我还能认不出来?我瞧这里不错,就是这里罢。”
丘凤笙的应了一声,下楼去寻经济。颜如玉眯着眼睛盯着对面看了许久,下来问:“对面的房子朝向蛮好,是租的还是卖的?”
经济笑道:“那边的房子上个月卖掉了。太太,这条里弄顶好的就是这幢房子……”
颜如玉皱着眉挥手道:“好啦好啦,多少钱?”
“一万一千两。”经济察言观色,看穿付钱的八成是丘凤笙,凑到他身边笑道:“过了年还要涨呢。”
颜如玉手里差不多也有两万块钱的私房,拿出来买房子容易,怎么和俞忆白交待才是个麻烦事,她想了一想,笑道:“贵了,我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来,先租一年,怎么样?”
经济看丘凤笙点头,笑道:“租金一个月八十块钱,不能转租,可好?”
颜如玉点点头,从手袋里抽出一卷钞票数给他,写了租一年的合同,丘凤笙又加了一条同等条件优先买下的条款,颜如玉就和芳芸成了对门的邻居。
芳芸早晨起来听见门外搬家热闹,爬在窗口看见颜如玉牵着谨诚的手站在弄堂里指挥脚夫搬家俱衣箱,吃惊极了,跑下楼问买菜回来的老妈子:“黄妈,对门是什么人家?”
黄妈道:“好像是个小公馆的派头。九小姐认得她?”
芳芸想了一想,道:“这是我们家的姨奶奶,她怎么搬出来了,难道俞家分家了?黄妈,你去打听下。”
“哎呀呀,原来是那个坏心眼的女人,我呸,叫她不得好死!”黄妈愤怒地放下菜篮子跑出去,过了几分钟带着一阵冷风跑回来,道:“门牌挂出来了,是俞宅。”
芳芸气得眼圈都红了,跺着脚道:“我都避开她了,她怎么还不放过我?上海这么多房子她不去住,偏要和我门对门!”
黄妈原来是在亚当家做的,约略晓得些俞家的情形,笑劝道:“九小姐,我们吃自己的,住自己的花自己的,理她干什么?”
芳芸歇了一歇,想到亚当会做她的监护人,安心笑道:“我是气糊涂了。我一个人多自在,我理她干什么?就是全俞家都住在对门,也不关我的事。黄妈,喊保镖陪我逛百货公司去。”她故意翻出一件唐珍妮前几天送她的皮大衣穿上,叫白俄保镖陪着,出门走着去闲逛。
颜如玉一边盯着脚夫搬东西,一边注意对门,看见芳芸出来,还有一个陌生洋人陪着,看情形像是保镖。芳芸攀上高枝了?颜如玉又是快活又是不服气,对陪在一边的阮梅溪道:“烦你一件事好不好?你去问问那位小姐,他们的房子买来是多少钱。”
阮梅溪连忙上前拦住芳芸,笑问:“小姐,我是想买这里的房子,想问问你们家的房子买来多少钱。”
芳芸侧着头看见颜如玉的背影,晓得这个冒失的年青人是她派来的,就不肯讲实话,笑道:“这房子是问我家亲戚借来的,并不晓得值多少钱。”说完就走。
阮梅溪想追,被保镖伸出来的粗胳膊拦住了,回去和颜如玉一说,颜如玉笑道:“我看她生的和我们家九小姐很像,只说她的命也一样好,原来不过如此。”
阮梅溪不晓得她为什么这样讲话,掉头去看丘凤笙,丘凤笙的脸沉了下来,掉头走进屋子。
颜如玉在门口挂上“俞宅”的牌子,又寻来几个听差老妈子,安顿下来就写了一封解释的长信,喊听差送到俞忆白的督学办公室去。
如玉把当时的情形写得娓娓动听,俞忆白拆了信看过,再和婉芳的话一对,越看越认定是老太太设的圈套。颜如玉又说在栖霞里寻房时看见芳芸住在那里,有心就近照应她就在那里租了房子。
把她晾了几天,她就这样贴心。俞忆白微笑着把信拆起来揣进口袋,下午下班到栖霞里来,照着信上给的地址寻到俞宅,老妈子一开门,谨诚一看见爹爹,先扑出来,喊:“爹爹,你可来了。”
俞忆白搂着儿子环顾四周。这幢房子新建成没有多久,雪白的墙壁,簇新的水晶吊灯,全西式的客厅,墙上挂着大幅的油画,落地窗边还有一架钢琴,琴上一大瓶娇艳欲滴的红白玫瑰。和死气沉沉的樱桃街十二号比起来,这里好像十几岁的少女,处处都有压抑不住的生机,叫人看了心情愉快。他边看边点头。颜如玉从沙发里站起来,咬着玫瑰花一样的嘴唇,微笑道:“你来了?”
俞忆白放下谨诚,笑对儿子道:“几天不见你,寒假的作业写好没有?拿来给爹爹看看。”
颜如玉推儿子上楼拿作业本,又叫老妈子去泡茶。候人都走开,她扑进俞忆白的怀里,哭着说:“你可来了。”
俞忆白拍着她的背,笑道:“你受委屈了,我看这里收拾的这样用心,想来你也是不肯跟我回去了?”
颜如玉轻轻嗯了一声,道:“谨诚吓坏了,我们不要回去。”
俞忆白搂着她在沙发上坐定,从口袋里掏出烟匣来,颜如玉接过去体贴地替他取烟,点火,依偎在他的肩头,轻声道:“忆白,你要信我,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
俞忆白道:“我晓得,婉芳也替你说话的。你就住在这里罢,芳芸呢,喊她来。”
颜如玉十分为难的绞着长发卷,吞吞吐吐道:“芳芸住在对面,她……她和洋人混在一起,我喊她过来和我住,她不肯理我。”
俞忆白怒喝道:“胡闹!”歇了一歇又道:“我去找她去!”
颜如玉压着心里的喜欢,拉着他的胳膊道:“芳芸她念着亲娘,难免对我有气。我寻房时在这里撞见她,就拿定主意在这里租房,好替你看着女儿。有我看着你还不放心吗?候她气消了,手里钱也花光了,自然晓得要回家。樱桃街那边她是回不去了,在我这里不是一样?”
芳芸手里的钱……俞忆白嘴里突然泛出一股苦味。孔家替芳芸出头,敢把她母亲的遗产都提走,芳芸手里有了钱就闹离家出走,这个事实在是欠考虑。当初他就不该答应。幸好他把女儿闹离家出走的事压了下来,不然俞家的体面和女儿的名声都丢光了。
女人手里就不当有钱,他板着脸道:“我去寻芳芸去。”
颜如玉想去拉,想了一想放开手,笑道:“好,我去厨房替你做几个小菜,等你们父女回来吃中饭。”
俞忆白去敲对面的门,黄妈一开门见是陌生人就要关门。俞忆白喝道:“放肆!叫芳芸出来见我!”
黄妈得了亚当的吩咐——就是俞小姐的亲爹来了,俞小姐说不见,就不见。她自然不肯卖帐,关上门任凭俞忆白把门敲得乒乓响也不开。黄妈叫保镖来守着门,到二楼书房和芳芸讲:“有个人来寻小姐,喊着小姐的名字拼命敲门,凶得来。”
芳芸走到窗边细听,是父亲的声音,生起气来,道:“我离开家这么多天他都不寻我,他的姨太太才搬过来,他就想起女儿来了,不开!”
黄妈听得真是小姐的父亲,笑劝道:“父女没有隔夜仇,开开门进来好好说不好,白叫人家看笑话。”
芳芸冷笑道:“我父亲最怕人家看笑话,你看有人来他还喊不喊门。”
正巧一辆汽车进了弄堂,果然车过后下面就清静了,黄妈悄悄开了门,从门缝里看,看见俞老爷进了对面。这位俞老爷真是面子重过女儿,黄妈摇摇头把门关紧,回来和芳芸说:“九小姐,要不要和亚当先生说一下,换个地方住?”
芳芸想了一想,道:“不换,好像我怕他们一样。”停了一会道:“我们住我们的,谁能把我怎么样?”吃过晚饭回到卧室,搬了个椅子到窗边坐着看对门,一直看到晚上九点多钟,俞忆白的汽车才驰出来。芳芸说不清心里是失望还是喜欢,愣愣的坐在窗边发呆到天明才睡下。
芳芸睡到下午起不来,头晕脑热流鼻涕。黄妈打电话给亚当,亚当请了大夫,和唐珍妮陪着一同赶来。大夫看过说是内忧外感又受了凉,开了点药。亚当见她是普通的小感冒就放了心,留唐珍妮看护,和大夫一道走了。
唐珍妮到灶间转过一圈,捧了一碗素面上来喊芳芸吃,芳芸吃着吃着就掉泪。唐珍妮笑道:“不过是个小感冒,哭什么?”
芳芸揩了一把眼泪,笑道:“我们颜姨奶奶不晓得为什么,搬到对门住了。”
“她——”唐珍妮冷笑道:“她闹了个大笑话,你的几个如狼似虎的堂姐妹还在楼下,她就把你们霖表哥勾引到床上去了,结果和丽芸演了一出全武行,在俞家呆不下去了。”
芳芸哦了一声,想一想道:“不对,从前在美国也不少有钱有势的男人勾引她的,她还算洁身自好。就算真做出这种事来,我爹也不会信的,只当是人家害她。嫂子,我饱了。”
唐珍妮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气鼓鼓的把面碗接过来,道:“我问过书霖了,他说是颜如玉勾引他,他一时没把持住!”
芳芸呆了一呆,笑道:“嫂子,霖哥不是可靠的人,你这样又何必。”
唐珍妮怔住了,半晌流下眼泪来,道:“我也晓得他那样靠不住,可是割不断。明晓得他是毒药,我也情愿吃下去。你还小,不懂得。”她站起来走到窗边擦眼泪,笑道:“我也晓得我和他没有好结果的,就这样混着也好,快活一天算一天。”
“霖哥那样子,你快活吗?”芳芸皱着眉道:“珠姐,我和你要好才这样劝你。霖哥和我爹是一路人,他们最爱的是他们自己,旁人只能给他们锦上添花的。”
唐珍妮笑道:“不要这样说你父亲。我看他很疼爱你。你不见了,他悄悄找了我好几回,还再三托我照应你。”
芳芸微微笑道:“是吧。珠姐,你晚上还有应酬,先回去吧,我现在好很多。”
唐珍妮笑道:“好,叫你清静一下。对了,你们太太昨天找我,说要来看看你,我还没有答应她,你的意思是?”
“我病着呢,不要把病气过给她。烦你转告她,就说我好的很,让她安心养胎罢。”提到婉芳,芳芸脸上露出真心实意的微笑,道:“我爹爹娶她,倒是娶对了。”
唐珍妮眼珠转了一转,笑道:“确是这样。”告辞出来,在楼下给李书霖打电话,笑道:“我晓得你的意中人的下落了,她现在住在栖霞里,你来不来?”
25、偶然 (上)
李书霖带着唐珍妮去银楼转圈,唐珍妮挑了一对嵌金刚钻的金镯子,才肯把颜如玉新家的地址告诉他。李书霖随走到间花店,订了三打捆束的红玫瑰,吩咐花店的伙计每天中午送上门,一口气付了一百的花钱。
唐珍妮摸着手腕上的镯子,酸溜溜地:“就没有送过我花。”
书霖笑道:“心爱的,不是才买给你?”
唐珍妮恨的咬牙切齿,“这个不是谢礼?还不是为你!”
李书霖懒洋洋从一只大花瓶里抽枝白玫瑰送到唐珍妮手上,“送你。老十送花到府上,哪回不是赏脸收下?”
“要不喜欢,就不收。”唐珍妮握着那枝白玫瑰,心里满是蜜汁,压下去又溢出来,染得脸上都透出甜来,瞟一眼李书霖,等他回答。
李书霖耸耸肩,双手插进大衣口袋里,示意花店伙计替他开门,转身就出去。唐珍妮愣了一会,慢吞吞追上去,李书霖伸出胳膊让挽,小声道:“亚当先生都不介意,哪里就轮到你?”
唐珍妮不出话来,恼怒的在他小腿上狠狠踢一脚,走开几步打开车门,开着李书霖的汽车一溜烟走了。李书霖摸摸小腿上的灰,也不去追,正好电车过来,他就跳上去。电车经过岳敏之的公寓大楼下,李书霖下车,问过门房岳敏之在家,坐电梯上去。
岳敏之住的是新式公寓,他是个单身汉,除去卧室和厨房卫生间,那几间全部打通做客厅,贴着客厅四壁都是顶立地的大书架。大玻璃窗下摆着张老式花梨木的大画案,案上铺着油毡,排着大笔海、垒得有一尺高的字贴。
李书霖进来,脱去大衣和西装,爬到画案侧的大沙发上,半躺着揉小腿。岳敏之替他倒了杯白葡萄酒,回到案前照旧临贴。
李书霖晓得他临贴时是不许旁人讲话的,揉完腿摇着酒杯嗅酒的香气,一副情场失意的忧郁模样。
岳敏之写完最后一笔,又慢吞吞洗过笔,把笔洗拿到厨房洗干净,端了碟洗干净的水果过来,笑道:“又被你的小糖糖踢?”
李书霖捡起个苹果啃了一大口,笑道:“还是这里舒服。你的新工厂办的怎么样?”
岳敏之笑道:“过了正月去南京把各样手续办办,就好开张。这几天正好闲着,你的股票怎么样?”
“赚过年的零花钱。”李书霖叹口气,道:“有时候真羡慕你,没有家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守着那些钱有什么用?做什么奶奶妈都怕被人家骗。”
岳敏之笑笑不讲话,从堆报纸里翻出香烟匣来让李书霖。李书霖的烟才叼到嘴上,突然盯着一张报纸愣住,香烟掉到腿上都不觉得。
岳敏之爬过去捡起那份报纸,看不出名堂来,问他:“怎么?”
“唐大帅闹饷,只怕要打起来。敏之,你的工厂办不成。”李书霖站起来道:“只怕股票都有变动,去找立夫打听消息,去不去?”
岳敏之笑道:“不去。我又不玩股票,横竖我的工厂本钱小,办不成也没有什么的。”
“敏之,晓得你被俞家和丘家挤出来心里不痛快,可是做生意,只要有钱赚,是没有交情可以讲的。赌气不肯,他们求之不得,怨不得旁人。”李书霖皱着眉穿衣服,走到门口又回头道:“真要乱起来可是了不得,你一个人在上海又没有什么根基,不如先去南京罢,情形好办完事再回来。”
岳敏之笑应:“好,马上去买车票,横竖我一个人,在哪里过年都成。正好去吃灵谷寺的素斋。”他把李书霖送走,收拾两个衣箱,先去电报局发几个电报,又打电话请南京的朋友帮他去灵谷租房间,去火车站买张第二天去南京的火车票。
世上就有那样巧的事,岳敏之进车厢,就见唐珍妮和俞芳芸并排坐在一起,对车窗外的亚当挥手。
芳芸感冒初愈,裹着毛葺葺的貂皮大衣,靠在椅背上笑的有些无力。唐珍妮遥赠亚当几只飞吻,目送亚当出月台,回过身来看见岳敏之含笑看着,不由笑道:“密丝脱岳,几时来的。”
岳敏之冲她们欠欠身,道:“正在你们难舍难分的时候。”他掏出车票看看,座位恰好就在旁边。他还没有坐定,唐珍妮已经送过一盒稻香村的点心过来,笑道:“多谢那天载芳芸去寻我家亚当。”
岳敏之看着芳芸。芳芸冲他微笑头,道:“那真是多谢。”
“就不晓得你们这样要好。”岳敏之掂着块点心,笑道:“小表妹,要谢,那块地卖给我?”
芳芸愣住,唐珍妮呸道:“这个人,三句话就要人家卖地。密丝脱岳,你要那么多地干什么?”
“六万买来转手就能卖十五万。”岳敏之盯着芳芸微笑道:“好不好?”
唐珍妮看他有针对芳芸的苗头,挡在前头道:“你跟丘家俞家的污烂帐,跟我们不管事的人说顶什么用?”
芳芸微笑道:“争不过男人,就到女人里来找补,这种人也是有的。不过岳大哥向来嘴硬心软,是不是?”
岳敏之笑道:“小表妹,问你借的钱几时还?”
芳芸翻开手袋找了一下,拿出一只信封交给他,笑道:“都这在里,还给你。”
岳敏之捏捏有软有硬,晓得除了钱还有他的手帕,也不拆开看,含笑揣在衣袋里。唐珍妮看看他,又看看她,笑道:“你们两个捣什么鬼?”
“你呢,你们去哪里?”岳敏之避而不答,笑道:“我去南京过年,你们不会也去南京过年吧。”
“叫你说中。芳芸想做法事,我陪她去灵谷寺过年,正好逛逛香雪海。”唐珍妮笑道:“你不要也要去灵谷寺。”
“我租下他们藏经阁对面的小楼。”岳敏之笑着站起来让掌车的倒热开水。他握着发烫的玻璃杯,眼睛看向窗外。
“可恨,他们不肯租房间给女客。”唐珍妮笑道:“亚当问朋友借了一间别墅,离灵谷寺还有老远。你来和我们姐妹淘吃年夜饭吧,把地址写给你。”翻开手袋,翻了一半,小桌子上堆满唇膏、香水、指甲油些零碎,找半天只有根眉笔可以勉强写字。
岳敏之递过只自来水笔和摊开的笔记本,笑道:“都给你,密丝唐,再翻你的老底都叫我看见了。”
唐珍妮写好地址交还他,嗔道:“好心请你吃饭,就会笑话人家。”把桌上的零碎都扫回皮包里,对安安静静含笑看着他们的芳芸道:“听亚当讲你的黑椒牛排做得顶好,正好密丝脱岳也是从美国回来的,不然年夜饭我们吃牛排?”
岳敏之听见亚当吃过芳芸煎的牛排就不大快活,芳芸还不及答应,他抢着说:“过中国年吃什么西餐?咱们吃涮火锅子。小表妹,会不会烧中国菜?”
芳芸微微点头,笑道:“原来我家有西餐厨子,也有中餐厨子的。都学过些,三五个人的年夜饭还办得来。不过岳大哥,还记得上回你煮的素面很好,你来也要动手的。”
岳敏之想到那回请芳芸吃面,芳芸还丢给他一块钱,稍稍平歇唐珍妮提到亚当的不快,笑道:“一块钱一碗,不二价。”
芳芸想到和他的几次纠葛,觉得这个人实在又叫人讨厌,又让人讨厌不起来。不禁红了脸,咬着嘴唇不再说话。掌车的摇着铃铛走过,拖长的气笛声响起,“况且,况且”的声音挡住突出其来的沉默。芳芸和岳敏之不约而同从各自的包里摸出一册书来看。唐珍妮看看身边,再看看旁边,就觉得自己落了单。在自己的包里翻翻,除去化妆品,只有一张写着南京住处的字条。唐珍妮自嘲的笑笑,托着腮看车外的风景。
26、偶然(下)
芳芸原本是看唐珍妮和岳敏之谈的投机,不好随便搭话才看书的,不想岳敏之和她不约而同,就把唐珍妮落单。芳芸窘的要死,待要放下书又不好意思,硬撑着看几行。旁人不觉得,自己就先红了脸,偷眼看唐珍妮在看窗外风景,再偷看岳敏之。正好岳敏之也抬眼看她,见她的脸红成个样子,只当病了,笑问:“可是病了?”
芳芸觉得脸上烫人,站起来道:“我去洗个手。”脱去大衣搭在椅子上,露出青衣黑裙的学生妆束,清新的好像早晨才从园子里摘下来的百合花。
岳敏之从没见过这个样子的芳芸,目送她消失在车厢的过道尽头。唐珍妮伸手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两个金镯子叮当做响。
岳敏之咳了一下,笑道:“书霖晓你得到南京去?”
唐珍妮嗔道:“提他干什么!我们说别的,先说好,我没有地要卖的。听书霖讲要你办个炼乳工厂,我可不可以做小股东?”
岳敏之眉头一扬,笑道:“你缺钱吗?”
“人家想学着投资嘛。”唐珍妮白他一眼,道:“书霖总夸你有本事。咱们也认识有两年了吧,带人家一起玩嘛。”
“你摇摇他,落下来的就够辈子,做人不要太贪心。”岳敏之虽然面露微笑,讲的话却是都不客气。他伸出手指在桌上轻轻扣两下,笑道:“更何况做生意有赚就有赔,赚咱们还是好朋友,赔呢?看我几时和书霖合伙过?”
唐珍妮到底是唐珍妮,歇了一会笑道:“你看的什么书?”岳敏之把书递给她,翻几页觉得没趣放下,去捡芳芸扣在桌上的书翻,才翻一页就扑哧笑出声来。岳敏之好奇的伸头一看,也不禁微笑。原来芳芸和他看的同是《满堂娇》。不过他看的是第一册,芳芸看的却是第三册。想是怕人家笑话,特为替书包个布书皮,从外面看不出是什么书。
唐珍妮笑道:“一个大男人也看种小说。”
岳敏之笑道:“这本书能让人晓得你们女人心里想什么,虽然歪缠些,倒还有趣。”
芳芸甩着湿漉漉的手走过来,脸颊上还有没擦干的水迹子。看见岳敏之拿着的书,方才洗把冷水脸压下去的红脸又跑出来,红着脸抢过书塞进包里,搭讪着道:“以后不看了。”
唐珍妮笑道:“他也看呢。不要怕他笑话。”
他也看呢——芳芸看向岳敏之。岳敏之握着拳头挡住嘴,轻咳声笑道:“不敢不敢,我很爱本书的。”
芳芸也是爱的,听他样,惊喜的“呀”了一声,又觉得自己失态。连忙从座位底下拉出只大手袋,翻出个小锦匣,笑道:“我带了毛峰。”
唐珍妮道:“那个袋子里还有什么好宝贝,都拿出来吧。”
芳芸有些不好意思的又摸出几只方木匣,在桌上排出个梅花形。这些雕花木匣都有些年头,匣盖上的花朵都被盘的油光发亮。唐珍妮取过一只开了半天都开不开,好笑道:“这个是怎么开的?”
岳敏之也觉得好玩,取了一只在手里转两圈,恍然大悟道:“真狡猾,外面是方匣,里面是圆口。”拧开看时,匣底衬着张油纸,里面盛着满满一匣牛肉干。芳芸和唐珍妮一起动手,把小匣都拧开,小桌上就摆上五样小心。芳芸请掌车的把三个人的杯子都拿去烫过,撮三撮茶叶,掌车的浇上热水。氤氲白雾里,杯中好像有三朵绿牡丹慢慢绽放。岳敏之捧着杯子看了一眼,赞道:“好清亮的茶汤。是茶叶胡家的?”
芳芸笑道:“是呀。”握着杯子取暖,让唐珍妮道:“我尝了尝,虽然是陈茶,他家收藏的好,味道比新茶还要好些。”
唐珍妮啜了一口,笑道:“打小吃不来茶,总觉得有青草气,怎么个茶倒带着兰花香?”
芳芸笑道:“是茶树底下种着兰草的。花开时就借那香味,妙就妙在似有还无。珠姐这样都能尝出来,真是雅人。”
唐珍妮又尝了一口,笑道:“杯子不对。就没带杯子来?”
芳芸笑道:“在大行李箱里捆着,到南京住下来们再玩。”
岳敏之把杯子凑在下巴上,眯着眼睛不讲话,许久才放下来,掂几粒南瓜子慢慢磕着,笑道:“这几个小匣是哪里淘来的?”
芳芸笑道:“是小时候花十块钱从旧货铺子里淘回来的,我爱盒盖上雕的松竹梅,活灵活现的真好玩。”
“是宫里流出来的,不便宜罢。”岳敏之翻出个匣盖,拿指甲在盖沿轻轻划下,笑道:“款识在里。”
唐珍妮连忙接过来对着亮处看,笑道:“真的呢,万历十五年。”
芳芸翻个匣盖来看,也吓了一跳,笑道:“岳大哥真是明察秋毫。几个小匣用也有七八年,都不晓得是骨董。”
唐珍妮把几个小匣的盖子都拧上,啧啧道:“要是叫掮客送到张家去,两三千块现大洋稳稳到手。”
芳芸和岳敏之异口同声,“不能卖!”
岳敏之好笑道:“器物就是拿来用的,拿来装零食,很好。”
芳芸笑着辩解道:“用了这些年,有了感情。”
唐珍妮笑道:“不过说说罢。你们两位都是不缺钱的,只有我掉到钱眼里。”边话边嘟起嘴,逗得大家都笑。
芳芸拈片牛肉干,用盒盖盛着让她,笑道:“拿骨董来盛零食多暴发。我就喜欢这样有钱人的感觉,珠姐不要嫌俗气。”
唐珍妮郑重收下,冲前方做个鬼脸,“那边才叫暴发呢。”
芳芸看过去,连忙捧着茶杯吃茶。原来一位打扮的好像跳舞会上的唐珍妮那样的少妇走过来。那个少妇和掌车的几句话,掌车的过来笑道:“这位太太临时从二等车厢换来的,能不能和三位搭个座?”
芳芸沉默下来不讲话,唐珍妮看一眼岳敏之,也不作声。岳敏之摇头道:“买了两张车票,就是要一个人坐着舒服。”
掌车怏怏的去回话。那个少妇哼了一声扭头就走。唐珍妮吐舌道:“不晓得是哪位大帅的宝眷。”
岳敏之笑道:“是宝眷就有专列。芳芸,你的暴发零食匣收起来罢,钱到是小事,丢只匣盖,哪里再寻明朝人给配?”
芳芸想了一会,从包里翻出叠报纸来,素手翻飞,不会功夫就叠出几只纸盒来,掇了衬底的油纸,把整盒的牛肉干都换到纸盒里。岳敏之就替她把匣盖扭上。唐珍妮想插手都来不及,索性把牛肉干移到自己面前,笑道:“这个好吃。”
芳芸待匣盖都收拾完,回想方才和岳敏之是那样合拍,不禁看一眼岳敏之。岳敏之毫无察觉的捏着茶杯看茶汤。芳芸的心好像由极高处落到实地,觉得又踏实又有不清的失落。
真正失落的人是樱桃街十二号的婉芳。打两次电话要见芳芸都被唐珍妮婉拒,索性叫倩芸陪着亲自到栖霞里走趟。黄妈得了吩咐让她进门,只说太太陪着九小姐去南京替九小姐的亲娘做法事去。婉芳就有些失落,道:“替大姐做法事也有我份的,怎么都不和我讲声。”黄妈笑而不答。
倩芸在客厅里转圈,笑问:“怎么都是书架?还有中文的——芳芸那个洋表哥看得懂中国书呀?”
黄妈笑道:“九小姐爱书呀,住在这里几天,开好长个书单寄到美国去买。”
婉芳笑问:“是亚当先生的房子?”
黄妈笑道:“平常都是空着的,这一向借给九小姐住,九小姐病着,我们太太就搬来陪她。”
黄妈滴水不漏,婉芳在这里连芳芸哪天回来都打听不到,不免有些泄气,给了黄妈两块钱的节赏,和倩芸出来,正好看见颜如玉坐着俞家的汽车出门。她们租来的汽车倒到边替人家让路。
倩芸看见颜如玉得意的眼神,呸道:“看她那个样子!”
俞忆白虽然每都要过来走走,可是晚上九点钟一定回家陪太太。婉芳心里和肚子里都有底,倒不很恼她这样张狂,微笑道:“理她做什么?叫车夫送我们去稻香村买几匣心,正好回去赶上老太太吃茶。”
嘴上要走,却不肯上车,站在路边盯着俞忆白的小公馆不笑也不话。倩芸很能体会小姨的心情,扶着她一声不吭。
突然方才开出去的汽车又掉头回来,颜如玉推开车门下来,对她们两个道:“华界那边突然设岗。看见大街上有许多大兵打枪。你们到我家里来避避罢。”
倩芸拉着小姨的胳膊不想动。婉芳笑道:“走罢。”
颜如玉指着倩芸笑道:“她就不如我们家芳芸识时务。”
倩芸变脸色想反驳,婉芳拉了一把,对颜如玉微笑道:“难得你这样识大体。”
27、新年
颜如玉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做出个“请”的手势,笑道:“我一向识大体。”
婉芳紧紧捏着倩芸的手进客厅。颜如玉摆出主人的架势,把几个娘姨和听差支使得团团转。婉芳的左手轻轻搭在肚子上,站在颜如玉装饰得比樱桃街十二号华丽许多倍的客厅里稳若泰山。倩芸被落地窗边的大三角钢琴吸引,情不自禁走到窗边,又发现最新式的收音机和饭厅角的电气冰箱,那双和俞忆白一个模样的眼睛中露出迷恋的光芒。
颜如玉得意的视线从倩芸身上转到婉芳的肚子上,瞳孔陡然收缩,停了一会,不改春风得意的笑容,亲切的过去搭着婉芳的胳膊道:“妹妹小心些,咱们家都七八年没有添丁。忆白昨儿还和我说谨诚太淘气,要添个像妹妹样乖巧听话的小女儿呢。”
婉芳笑道:“老太太找几位大夫替我切脉,都是男脉。”走到客厅一角的皮沙发边,拍拍扶手,喊倩芸:“这里的东西怕是租来的,莫要乱动。”
倩芸笑嘻嘻转过身来,大声道:“也是,三叔每个月还要贴三婶不少钱,小公馆的家用只怕是不够的。”
只那个电气冰箱就值万多块钱,大钢琴也价值不菲。几样撑门面的东西确是颜如玉租来的。俞忆白给的家用和给婉芳的数目是一样多的。他因为芳芸手里有钱就那样不老实,所以再不肯把钱交给颜如玉或是婉芳管。几个月到手的三四万块钱全都兑成黄金藏在银行的保箱箱里。颜如玉租来几样东西,虽然得到预料中的夸奖,却没有拿到家用之外的一分钱。俞忆白只把大房送给谨诚的房契交给颜如玉,叫租出去补贴谨诚的学费,并不问家里这些奢侈品的来历。是以富丽堂皇的小公馆每样奢侈品花的都是颜如玉的私房钱,硬撑两个月已经有些撑不住。
倩芸的话让颜如玉想发作又有些心虚,长卷发在无风的客厅中自动许久,还是茶几上的电话铃声解救了她。拿起听筒听是俞忆白的声音,就瞟了婉芳眼,笑道:“忆白,我在家,没有出去。还有——婉芳也在里,外面乱嘛,就喊在里多呆会,好不好?……讨厌,下班能回来呀?好的好的,喊婉芳来听电话。”
婉芳虽然眼睛不看,其实全副精神都在那副崭新的电话机上,听喊她来听电话,腾地站起,倩芸连忙去扶。
“婉芳,现在样乱,挺着大肚子到处乱跑干什么?”俞忆白很是反感婉芳跑来寻颜如玉,讲话都不客气。
婉芳含笑道:“也是听外面乱,特为来寻芳芸和如玉回家的。”心里恨不得把颜如玉剁成万段,声音却依旧软绵绵的,“忆白,那边没有事情吧。”
原来是错怪,俞忆白欣慰的:“婉芳,难为你想的周道,芳芸呢?”
“芳芸由表嫂陪着去南京灵谷寺给月宜姐做法事去,忆白,在市政府要当心。”婉芳笑眯眯看着颜如玉的脸慢慢道:“我打个电话回去问老太太安,等会你也打个回去,好不好?”挂断电话,就先打一个到大太太那里。大太太和几个朋友在抹麻将,还不晓得外面的事,听闹乱子吓了一大跳,又晓得两个现在俞忆白的小公馆里,当着旁人不好说什么,只吩咐们当心,安心在那里暂住。
着里电话才挂断,丘凤笙就打进电话来问姐姐外甥平安否。过了一会,李书霖的汽车疾驰而来,他在车上按着喇叭大喊:“倩芸,小姨!”
倩芸正好站在窗边,听得清清楚楚,惊喜的跳起来,冲到门外喊:“霖哥,我们在这里!”
李书霖道:“总算找到你们,老太太急的要死,快扶小姨上车来。”
婉芳对颜如玉点头,笑道:“多谢你的款待。”并不等回应,把手伸向大步奔过来的李书霖。李书霖深情的看了一眼颜如玉,侧过身挽着婉芳出去。
婉芳走到大门外,突然想起来似的,笑着回头道:“如玉,带着谨诚和我们一道回去吧。”
回答的是被用力掼上的大门。门上的玻璃颤抖着,反射出光亮,那光亮转瞬即逝。李书霖发动汽车,不舍的回头看眼一幢崭新的三层楼房,握紧方向盘,对后座的两个人道:“倩芸,扶小姨坐好。”汽车转个急弯。恰好个穿着长袍的青年跑进巷子,擦着他们的汽车跑进俞忆白的小公馆。
倩芸喊:“霖哥停下!”爬在后座上看。那人边敲门边大喊:“淑玉姐!淑玉姐在不在家?”侧头笑对李书霖道:“霖哥,听见没有?”
李书霖笑道:“这种出身的姨太太,有几个老老实实的?小姨,是不是?”
婉芳笑而不答。李书霖踩油门,汽车冲出巷口,拐进车流中。婉芳想到李书霖和唐珍妮的交情,顾不得倩芸就在旁边,忍不住问他:“书霖,可能联系到亚当太太?”
李书霖笑道:“南京没有事。小姨,大舅回来了,只要曹大帅在上海站稳脚跟,胡家以后就风光了。”
“哎呀,大舅舅回来了?”倩芸欢呼一声,推婉芳,“小姨,太好了。”
婉芳的心落到实处,又有些得意,又有些失望,得意是娘家有靠山,失落却是这个靠山来的太迟,若是提前大半年,何至于沦落到和颜如玉这样的人抢丈夫?
街头的行人大多行色匆匆,多数商店都关着门。波波的人潮从华界拥向法租界。一个安南巡捕站在马路牙子上,对着人潮微笑,露出口发黑的牙齿。李书霖咒骂两声,贴着马路牙子开过去,那个安南巡捕吓了一跳,举着警棍想要追,看到书霖的车牌号码晓得惹不起,转身去寻路人的麻烦去。法租界的每条道路上都挤满人,李书霖不耐烦看着车速表的指针慢慢移动,怒道:“不过是换防,这些人就吓成这样!”
晚上俞忆白回到樱桃街十二号,曲尽丈夫之道。第二又亲陪婉芳回趟娘家,只在二十九那天去颜如玉那里坐了半个钟头,给几百块钱过年零花,就匆忙回了樱桃街。
胡家起来,俞家也沾光。大老爷立刻提议把百万的股本增至两百五十万,那一百五十万向社会各界募集股金,丘家和胡家都赞成。消息放出去,连曹大帅的几位姨太太都各认购一万块钱的股金,一时从者云集。俞大老爷和胡大老爷约齐同去和洋行大班谈判,又追加价值五十万大洋的机器订单,洋行保证两个月之后把机器运到上海。
正月里俞胡两家的太太们就成了香饽饽儿,请吃饭请打麻将的帖子一打打的丢到字纸篓里去。
旧历年过完,上海市长固然换了人当。教育部里调整人事频繁,只有俞忆白稳坐泰山,每日早晨上班,下午下班回家陪太太,好像樱桃街的热闹和他无关似的。婉芳只在家静养,总不放心芳芸,隔两天就打个电话到芳芸那里,回答总是九小姐没有回来。
芳芸在南京颇有些“此地乐,不思蜀”。每早晨上灵谷寺,中午吃过素斋,天气晴朗就和唐珍妮走回借回的别墅;若是遇到雨雪,岳敏之就把他的住处让出来,他去别处借住。大师看在芳芸大把花银子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管他们。
是日二十九,天气睛好。芳芸和唐珍妮从灵谷寺出来,岳敏之陪着,缓步横穿满是枯叶的树林。芳芸一向安静平和,如非必要应酬,并不肯多讲一句话。岳敏之虽然惯爱在人面前油腔滑调,在芳芸跟前收敛很多,也会惜字如金。唐珍妮惯会看人脸色,他们两个都不话,自然也不肯作声,陪在芳芸身边默默的走着。
纵横的枯枝把明媚的蓝格成不规整的小块。芳芸仰头看天,呼出团团的白气,脸上露出舒适的微笑。远处传来悠悠的钟声,朵白云缓缓游动,给山川留下片浅浅的印子。岳敏之在口袋里摸出匣烟让唐珍妮,避过风划着火柴着烟。刺激的烟雾在旷野里散开,给冰冷的空气添上人气和温暖。芳芸侧头看看他们,笑道:“这里真安静,真舒服。”
岳敏之笑道:“还少两只猎狗。”他说到狗,果然就有狗吠。原来前面有大块菜园,一家子在整地,两个孩子就放在地头,大小两个肉团子跟只草狗玩的正欢。孩子追狗,狗追孩子,大人笑嘻嘻的看,笑骂:“当心跌倒。”人人脸上都露出发自内心的幸福笑容。
芳芸站住脚看,舍不得走。唐珍妮只看见那两个孩子穿的单薄,心痛道:“脸上都生冻疮,穿的也只那么点,真是作死!虽然有太阳,雪还没有化,哪里扛得住!”
岳敏之道:“大人穿的更少,明天就过年还要干活,难为他们样快活。”他还在踌躇要不要送钱给孩子们买衣服。芳芸和唐珍妮不约而同掏出把钞票递给他。
岳敏之看见唐珍妮也掏出钱来不由愣下,笑道:“哪里要那样多。”他在她们手里各抽张五块钱的钞票,又从自己皮夹里抽出一张来,凑十五块钱,笑道:“就这样给不太好的,我们问他买些菜吧。”
唐珍妮和芳芸站在路上看着他从田埂上走向那家人。呼呼的风刮过,刮不走阳光的温暖。唐珍妮笑道:“以为他会挖苦我们几句呢,就没想到他的心和人一样软。”
芳芸轻轻跺脚,小牛皮的靴底把块泥土跺成粉末,随口应道:“我也以为他要笑话我们的。”想到那回在亚当家的书房里,岳敏之对她凶巴巴的样子,芳芸的心里有些迷惑:到底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哪张脸才是真正的岳敏之?
岳敏之把她们送到别墅门口,转身去市区。唐珍妮站在二楼的窗户边看见他的背影消失在下山的大道上,抱着胳膊笑道:“就不晓得他也这样有趣。”
芳芸还在解大衣的扣子,听见她这样讲,替她不平,“珠姐,他总给你软钉子吃,你也不恼他,亏你脾气这样好。”
唐珍妮笑道:“总比和口蜜腹剑的人相处容易。”
芳芸把大衣搭到衣架上,笑道:“珠姐这几天受累,想吃什么妹子孝敬。”
唐珍妮啐道:“说的跟老佛爷似的,小时候在老家过年,我们家的厨子总要做鱼圆子,我做这个最拿手。今且看唐宝珠大显身手。”撸起衣袖,想了想,还是脱下身上的新衣,在衣橱里翻出件旧衣服穿上。芳芸也换上家常的旧棉袍,两个人手拉着手下楼到灶间,问老妈子讨两个蓝布围裙,唐珍妮剖鱼,芳芸剁肉。两个人都动作麻利,看得老妈子愣愣的,出来和同伴讲:“从来没见过样会做饭的太太小姐,听还是出洋回来的呢。”
岳敏之在市区呆了整整一天,直到年三十下午才回来。他雇个年青挑夫挑来担年货。竹箩上盖的棉包被被好奇的唐珍妮揭开,惊喜的大叫声:“敏之,你真是好人!”
原来只竹箩里放着两盆花,一盆红牡丹,一盆白牡丹,都开着一朵海碗样大的花朵。唐珍妮捧着白牡丹花盆,在客厅里快活的转个圈,笑道:“还是小时候,我们老太爷正月做寿,知府大人送来几盆牡丹做贺礼,我讨了一盆白牡丹养在房里……”
芳芸扶着门框含笑看着岳敏之,岳敏之嘻嘻的笑着,和挑夫齐动手,把两只竹箩里的物件都搬出来。芳芸早从围裙兜摸出个红包,递给挑夫,“难为你,给孩子买炮仗玩罢。”
挑夫做个罗圈揖,笑道:“多谢小姐厚赐,祝先生太太小姐新年吉祥如意。”彬彬有礼的接过红包,收拾挑子出去。
岳敏之翻出只盒子递给芳芸,笑道:“南京果然是六朝古都,连挑夫都有名士风度。是给你的糖果。”
芳芸屈膝福福,接过来摇摇,笑道:“可够沉的,我拆开了?”
岳敏之微笑头,看湿漉漉的手指灵巧的解开彩绳,拆开包装纸,露出个直径五寸的旧木盒。
芳芸看见这个盒子质地和雕工都和她的零食匣一样,不觉愣了一下,飞快的看向唐珍妮。唐珍妮还在那里出神的赏玩牡丹,就掉头冲上二楼,转眼捧着个盛糖果的纸盒下来。
芳芸这样捣鬼,唐珍妮哪能真不晓得,不过装不知道罢。绕着两盆牡丹左转右转,趁芳芸去后面灶间给岳敏之煮茶,才对坐在沙发上的岳敏之伸手,笑道:“我那份呢?”
岳敏之在大圆桌上翻翻,翻出只小匣来,笑道:“不敢怠慢夫人,节礼在这里。”
唐珍妮解开一看,一条黄澄澄的大黄鱼,先是恼,后是好笑,道:“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一向总在里蹭晚饭吃,是饭金。”岳敏之笑道:“送什么给你,不是都要换成这个?倒不如直接送个实惠。”
唐珍妮低头微笑,嘟起红唇在大黄鱼上用力亲了一口,笑道:“什么都不如黄金亲香,多谢。不过——想打芳芸主意,我可不依。”
岳敏之的笑容一下子僵住,停了一会他才说:“连你的主意都不打,会打她的主意?”
芳芸托着托盘走到客厅门口正好听见,趁着岳敏之背对着,悄悄退到灶间,把岳敏之的那杯茶倒进泔水桶,撮小半杯煮茶叶蛋的茶叶末,浇上七分满的开水,笑嘻嘻端进客厅,双手捧到岳敏之面前的茶几上,笑道:“岳大哥吃茶。”
岳敏之端着茶碗品了一口,又苦又涩还一嘴的茶叶沫,他想吐出来。偏偏芳芸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他,他只有点头,笑道:“好茶。”
唐珍妮伸手取茶,看看岳敏之那杯酽茶,再看看自己手里那杯银毫,牢牢捏着茶杯走到窗边看风景,双肩耸动不歇。芳芸咳声甜蜜一蜜的问“珠姐,是不是茶烫到?”
唐珍妮带着笑意笑道:“没事,没事,突然想到个笑话,哈哈,真是好笑。”
岳敏之就势要把茶杯放下。芳芸侧着头甜真的问他:“岳大哥,我泡的茶不好么,再吃几口好不好?”
岳敏之艰难的把杯酽茶咽下,芳芸接过茶杯飞快的回到灶间,盯着满满一杯茶叶渣笑起来。
芳芸走,唐珍妮放声大笑,指着岳敏之道:“也有今天!果然是有报应的。”
岳敏之笑道:“我一向与人为善。”站起来想走,在门口转圈,到底舍不得,走到书架边翻出本杂志看起来,不再和唐珍妮搭话。
唐珍妮吃了小半杯好茶,提着小匣上楼收藏她的最爱。芳芸觑准她不在,送杯正经的好茶给岳敏之,一声不吭又回灶间。
岳敏之候走,提心吊胆的端起茶杯尝了一口,没有尝出异样,不禁摇头又点头,杂志从膝头滑下都不觉得,只顾端着茶微笑出神。
28、礼物
芳芸的法事做完,唐珍妮接着做七天的法事,替亚当祈福。亚当从上海赶来接们,站在灵谷寺的院子里看着唐珍妮跪在佛祖前的苗条背影,眼眶都湿润了。
岳敏之居高临下站在小楼上冲亚当招手致意。亚当扭头见是他,大笑道:“原来是岳公子,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这个洋人实在是太放肆,几位小大法师都瞪亚当。他也不以为意。岳敏之接出来,笑道:“尊夫人场法事还要办几天的,亚当先生要是觉得山居太闷,我陪亚当先生逛逛石头城,怎么样?”
亚当道:“上海周边战事吃紧,租界的房子地皮一日三涨。岳公子,我要是你就马上回上海去。”
岳敏之笑道:“钱是赚不完的,我这边还有事情没办完呢。”
亚当候倒茶的小沙弥出去,压低声音道:“这是发财的好机会,要嫌麻烦,地皮转卖给我怎么样?”
岳敏之哈哈大笑,缓缓摇头道:“我认为涨得还不够。吃茶吃茶,今气真不错。”
亚当低头吹浮沫,专心品茶。他到底是在中国才呆几年的外国人,沉不住气。芳芸来后,亚当又要买芳芸的地。芳芸晓得岳敏之的地多,见亚当不问他买反问自己买,不由看他一眼。岳敏之微不可察的点头,芳芸会意,笑着道:“亚当哥是不是要盖房子卖?拿我地皮换房子怎么样?”
芳芸的那块垃圾场买的时候极便宜,每亩不过银元五十几元。俞忆白父女把整个垃圾场全部买下,卖家还给折扣。如今租界已经扩无可扩,除去岳敏之手里还有大宗土地,也只有俞氏父手里各有一块极大的地。俞忆白那块才被亚当的竞争对手买走。芳芸松了口,亚当马上掏出自来水笔草拟合同。
芳芸坐在亚当左手边,侧着头看他写字,两个人很是亲近。岳敏之看不下去,放着亚当右手边的空位不顾,在芳芸肩上轻轻拍下,道:“我来替你看看。”
芳芸才察觉离亚当太近些,飞红脸站起来让他。岳敏之并不肯坐,抱着胳膊靠在花架子上,隔着吊兰披离的绿叶子对芳芸微笑,“商业秘密呀,就忘了我不能看的。”
亚当兴奋的在笔记本上写好几页才写完。芳芸看的更快,提着笔勾了好几条,道:“亚当哥,这个咱们重商量。大姨父教过几天法律……”
“伊丽莎白,都依你都依你。”亚当尴尬的笑道:“哥哥是跟中国人打交道习惯,有些东西不自觉就写上去。”
芳芸笑道:“看来亚当哥这几年在中国赚的不少。”
亚当宁死道友不肯死贫道,指指岳敏之,笑道:“就不见他和木棉洋行订的那个合同。”
岳敏之把笔记本接过去扫几眼,动笔改那几条,笑道:“亚当先生果然对表妹好,若是这个合同,也乐意拿二百亩租界的地跟亚当先生合作的。”
亚当得好处就不提木棉洋行的事,他把合同细细看两遍,呵呵大笑,“一言为定。”
芳芸拿回合同细细看了一遍,看见地价那栏被岳敏之调高百分之十不算,还用瘦金体的中文备注用美元结算,不禁微笑,“亚当,合作愉快。”
亚当耸肩道:“当然。不过——”他转向岳敏之,“你也是要房子吗?”
“现金,喜欢现金,越多越好。”岳敏之不知什么叼上根细雪茄,讲话有些嗡声嗡气,他对芳芸露出雪白的牙齿,笑道:“芳芸,这个价钱卖地得。你家亲戚多,都跑到上海来没有地方住,只怕墙灰没有干就搬进去。”
芳芸皱眉想爹爹那个爱面子的脾气,若真是俞家亲友没有地方住……就改主意只卖地。亚当大喜,修改合同给他两个都看过,就请他们回上海去签合同。
岳敏之笑道:“还有事,要等专利局上班。”
芳芸笑道:“嫂子陪了我这么久,开学还早,等她一淘回去呀。”
亚当无奈道:“那样吧,我回去一趟再来。”他和唐珍妮打个招呼,又赶紧回上海去。第四天赶到南京,和他们两个都签了合同,把支票开给他们俩,笑道:“芳芸,你挣钱的本事抵得上你妈妈。”
芳芸微笑不语,岳敏之好奇道:“此话怎么讲?”
亚当笑道:“芳芸的母亲有几项专利……对,你的老式汽车,发动机好像就是孔家的出品。这个专利孔家洋行后来卖给福特。”岳敏之看向芳芸。芳芸红着眼圈点头,勉强笑道:“听你发动机的声音就听出来,如今这样的老汽车越来越难得。”
原来那个雪夜掉泪不是因为生他的气,是因为个这。岳敏之本当觉得轻松的,看到芳芸苍白的笑脸,心又沉重起来。他把支票夹进钱夹,笑道:“我的事都办好了,过几天要去欧洲一趟。芳芸,多谢你做成这笔生意,买我买只沙皮狗送你好不好?”
唐珍妮站在门口笑道:“上回买胡氏姐妹的地,送人家四姐妹一人一条狐皮围巾,到芳芸这里,一只小狗就打发了,我替芳芸不平。”
岳敏之笑道:“小表妹要什么,狐皮大衣可好?”
芳芸微笑道:“给嫂子也买条狗吧,她喜欢杜宾。沙皮狗太难侍候,给我带只斑狗吧。”
岳敏之郑重掏出记事本记下来,“一定带到。”他站起来把记事本插进西装内夹袋里,笑道:“你们几时回上海,我去买火车票。”
亚当笑道:“火车停开,是开车来的,收拾行李过来住一晚,明天带你们回去。”
火车都停开,可见上海局势紧张。芳芸担心起来,问亚当:“真打仗了?”
“都打到青浦了,几天只许出不许进。”亚当无所谓的把雪茄烟在烟灰缸里按灭,想想笑道:“不用担心令尊,你继母的兄长是个什么将军的嫡系,如今胡家风光的很,他们那个纺织厂又扩大了股本。”
芳芸关切的看一眼岳敏之。岳敏之转过身低头吸烟,脸上的冷笑转瞬即逝。芳芸有些吃惊,再看,他脸上依旧是温和的笑容。放下心来,笑道:“爹爹一向运气顶好,娶的太太都有帮夫运的。”
这个话唐珍妮原本就想说,怕芳芸不高兴咽在肚子里,听她直接利落的讲出来,忍不住扑哧一笑。岳敏之的香烟掉到地毯上,他边低笑边俯身去捡。只有亚当点头道:“我觉得我也有帮妻运的。亲爱的,半个月前我把芳芸隔壁的260号买下来打算送你,前几天去付尾款,房价已经涨六千块钱。”
“亚当!”唐珍妮扑进他的怀里,在他脸上狠狠的亲几口,笑道:“怎么想起来要我送房子?”
“你的二伯父家都到上海来,借住在你表姑父家。我觉得这栋房子做今年的新年礼物最适宜。”亚当搂着唐珍妮的纤腰,在耳边落下串碎吻。唐珍妮有些难为情的想推开他,却见岳敏之拉开门,芳芸好像只快活的小狗跳着出去。她微笑着靠在亚当胸膛上,闭上眼睛道:“亚当,我要真是你太太就好。了”
亚当拍着她的背,许久才道:“我也想。”
交战的双方都要给洋大班面子,亚当的汽车大摇大摆驶进栖霞里,唐珍妮像救火员一样跳下车。亚当冲芳芸扬扬眉,跟着唐珍妮冲进260号。芳芸提着小手提箱下车,岳敏之已经替她按响门铃,笑道:“借电话打个给书霖可以吗?”
芳芸微微颔首,岳敏之替将两个大箱子从后车厢拖出来交给黄妈,进去打电话喊李书霖来接他。
芳芸在楼上收拾完衣箱下来,岳敏之已经悄悄的走了。她在他坐过的沙发边站了一会,问收拾客厅的黄妈:“我不在家,家里可有事?”
黄妈道:“俞三太太过年前来过一趟,是位年轻小姐陪着的,后来又到对门去。三老爷这一向都没到对门去过。那个狐狸精家里常有年轻少爷来,呸!三老爷真是瞎眼。对了,三太太常打电话问九小姐几时回来。”
芳芸冷笑声,道:“对门和姓俞的已经不相干。太太寻我?且等几天,我去学校再她给打电话。要是再来问就说我感冒了,候我好了再去樱桃街看她。”
黄妈晓得她是不肯回家,一点头,把抹布甩进木盆里。芳芸想起来,又问:“隔壁安排人没有?”
黄妈笑道:“有的,亚当先生安排四个人在那边的,是要等太太回来亲自去接唐二老爷过来住。”
芳芸抿嘴笑道:“不晓得祝贺人家乔迁要备什么礼,黄妈晓得啵?”
“也不过是那几样。不过九小姐和太太情份不一般,两边都是亲,不如折现送礼金。”黄妈想会,笑道:“太太其实是二老爷亲生的,两岁抱给五老爷养。五老爷在上海这些年一直混的不好,全凭二老爷悄悄寄钱。要是太太还在二老爷名下……”叹口气,笑道:“可是老糊涂,跟九小姐说这个干什么。”
芳芸点头,道:“我晓得。”上楼从抽屉里翻出一卷钞票,数了八十块钱找个红纸包封起来。看剩下的钱不多,还有支票要转存,决定出去一趟,又下来问黄妈:“如今路上可好走?”
黄妈以为要马上出去,笑道:“九小姐,如今外头瘪三蟊贼满街飞。歇几天再出门呀,伊万回家过年还没有来。”
伊万是黄妈给那个白俄保镖取的名字。芳芸次去南京放他大半个月的假。平常有人跟着觉得不方便,今天转觉得有保镖的好处来,芳芸越发感激亚当两口子想的周道,微笑不语。黄妈看芳芸不讲话,连忙打电话去寻伊万,过了好一会才和芳芸讲伊万马上就过来,问她可要雇车。
芳芸摇头道:“明天罢。包车,去银行正好去学校报名。”
第二芳芸去中西学报名,因为开学还有几天,也不在学校多呆,在校长室坐会出来,正看见倩芸和丽芸由个青年军官和李书霖陪着在会客室里坐着。
倩芸看见芳芸就冲她招手,芳芸含笑走过去,冲李书霖和那个军官点头,笑对两个妹妹道:“你们来报考?”
倩芸头,笑道:“是啦,等会就要进考场,可有什么经验传授下。”
芳芸微微笑道:“先生多是教友,有十字架挂在衣服外面罢,再有就是英文流利些,别的也没什么的。”
倩芸正好有个小小的十字架,连忙拉出来。丽芸眼巴巴的看着李书霖不讲话。李书霖也没有,笑道:“去现买两只来。”
“来不及罢。”丽芸的眼睛只在芳芸胸前打转。芳芸把脖子上挂的十字架吊坠摘下来递给,笑道:“不值钱的,给你玩。”
丽芸自顾自挂到脖子上。李书霖替表妹道谢。芳芸微一点头,掉头就走。倩芸追过来拉着她的手道:“晚上回家吗?”
芳芸笑道:“晚上去校长家吃饭,回去闹的我们太太又睡不好,过几天罢。我们太太一向身体可好?”
倩芸笑道:“比上回胖好些,大夫都说怀的是男孩子。”
芳芸念声阿弥陀佛,笑道:“总算有小兄弟。就去瞧瞧我们太太去。”出来先去百货公司给婉芳和俞忆白各买几块衣料,又到书店买一打婉芳喜欢的小说,赶着回到樱桃街十二号。
婉芳对衣料不过赞一声罢了,小说拿在手里翻了又翻,爱不释手,笑道:“在南京没有受惊罢。”芳芸笑道:“在山里住着,倒不觉得什么。听总统府闹的很厉害,上海没有事罢。”
“换个市长,再就是小菜都涨价,如今两块钱的菜金有点不够。别的都没什么。倒是你爹,总想去南京找你,叫我劝住。”婉芳微笑道:“你们两个的脾气都是样,其实爹很是担心你,就是嘴上不肯讲。”
芳芸笑笑,道:“太太,菜金是小事,你只管好吃好睡,给我添个白白胖胖的小兄弟,比什么都强。”贴着婉芳的肚子听会,奇怪的问:“怎么都听不见?”
婉芳笑道:“哪那么容易,才几个月?学校要报名吧,把学费给你。”从妆台抽屉里翻出只信封。芳芸接过去又替放回抽屉,笑道:“我有的。上回买的垃圾地卖掉了。这个钱太太收起来罢,哪会我要是没有钱来再来问太太讨。”
婉芳欲言又止,停会还是牵着她的手,温柔道:“有钱是好事,不过有钱的名头传出去,只怕就有同学朋友问你借钱。你只推把钱交给大人管,莫要什么人都借。”
芳芸笑道:“晓得的。好太太,校长喊我去她家吃晚饭,我走了。回头得空再来看你。”
“……以后都不回来么?”婉芳愣了下,捏紧她的手问。
芳芸沉默许久,含泪道:“太太,我舍不得你,可是……可是俞家让人喘不过气来。”
婉芳呆呆的坐回去,长叹口气道:“你说的对,俞家让人喘不过气来,可是,家庭到底是家庭,走出去的终归是要回来的。记着,十二号有我在,门都是替你开着。”
芳芸点头,笑道:“我会常回来的,太太开心,要是大人不快活,宝宝生出来脾气就不大好的。对了,岳大哥要办个养牛场,和他订三份牛奶,他要上咱们家来卖牛奶,莫理他。”
婉芳扶着梳妆台站起来送芳芸出去。看见候在铁门外的汽车前座坐着个白俄保镖,问得是亚当替芳芸寻的,道:“这个洋人倒是想的周全,回头我也把钱都存在他那里去。”
芳芸贴着的耳朵小声道:“爹买的那块地卖了,手里总有几万块的活钱,当心些,别让那个哄去。”
婉芳点头,吴妈过来扶着。芳芸目送她进了家门,才喊司机开车。回到家,检了现金,把家用安排好,喊黄妈去隔壁请亚当和唐珍妮两口子吃晚饭。第二天唐珍妮的二伯父搬家。芳芸过去送贺仪,唐家一堆二三十个萝卜头上来挨个喊姐姐表姨。芳芸吓坏了,回家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问黄妈:“珠姐家里兄弟姐妹有多少?”
黄妈伸出两只手掌,翻来翻去数不清,笑道:“二老太爷续过两回弦。头一位太太养的少爷都添了小少爷,填房的太太还养了小少爷,数不清的。”
芳芸吐舌道:“瞧唐家那位太太可不是个老实的,只怕珠姐要受气。”
黄妈把嘴瘪,做个怪相,道:“惯会踩人,九小姐别理她。我们太太也只看老太爷和几位大少爷份上。”
过了一会,唐二太太回访,进得门来看见家里只有芳芸一个人住,家里又没有大人,就和芳芸抱怨上海房子小,住着挤,又说芳芸家里太空旷,芳芸只装糊涂。
唐二太太绕了半天,见她是个不懂事的,直接说道:“空着许多房间,一个人住是害怕的,喊侄女们来陪,她们也得住的地方,一家也热闹些。”
芳芸笑道:“我们家也有几十口人,就是嫌烦,才要一个人住的。婶婶实在觉得挤,把262号买下来就是。”
唐二太太眼睛亮,笑道:“怎么就糊涂了,还是这个法子好。借你电话打下一。”不等芳芸有反应,扑到电话机前打电话给唐珍妮,说:“哎呀哎,挤的很,隔壁九小姐讲,叫把262号买给爹爹。”
这个人真是……芳芸捂着脸想去撞墙。
黄妈走到门口站住,喊了一嗓子:“不好呀,隔壁个小毛头跑到弄堂口去。”
唐二太太放下电话追出去,黄妈接过电话和唐珍妮讲了一会,放下听筒道:“我们太太气死了,叫不要借房间给她。”
芳芸哭笑不得道:“以后她再来敲门,不要放她进来。”回去收拾住校的衣箱,打点要做的衣裳,带着伊万陪她去买衣料、找裁缝,还要收拾在南京给先生、同学买的新年礼物,连几天都忙的紧。
唐二太太被挡了几回驾。唐珍妮回娘家来,就在唐珍妮面前抱怨:“隔壁那位九小姐好大的架子,隔壁邻居的,也不和我们来往。还是对门的俞太太是好人,给我们介绍西童小学,是上海顶好的小学校,啧啧,就是学费顶贵,一个学期总要几百块,我们哪里上得起!”
唐珍妮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当着亲爹的面没好作声,停歇背着人和大嫂说:“嫂子,对面那个是俞督学的姨太太,在家里偷侄儿被赶出来的。因为有个儿子,俞督学一时丢不开手。可是她的名声是坏掉了,得空跟大哥说,叫大哥跟爹讲,叫我们二婶少跟她来往。”
唐大嫂冷笑道:“我们太太生来是不听劝的,老爷在这几年也不很管她,咱们只看笑话罢。”颜如玉照常等花店的伙计送花来,等了许久也不见红白玫瑰,就有些心神不宁,站在二楼阳台上看向外面。恰好看见辆黑色轿车驶进巷口,李书霖从车里搬出大捧玫瑰交给花店的伙计。
29、多事之春
把花丢给娘姨插瓶,回到卧室梳妆台前打量自己:还是一样的长卷发,还是一样的眉眼。稍稍放出手段来,别说凤笙那几个没见过世面的朋友,就是李书霖这样的世家公子都为着迷。为什么忆白就不爱?
颜如玉对着镜中如玉的美人儿皱眉,镜中人回个苦瓜脸。在脸上补了些粉,换件新衣,把自己挪到电话机前,打电话到樱桃街十二号去寻俞忆白。
十二号的听差和老妈子都和婉芳贴心,接电话的听差听出是被赶出去的姨奶奶,连禀报都不省,搁下听筒转一圈,和她讲老爷不在家,太太去给老太太请安去。
颜如玉冷笑一声,挂断电话看壁上的钟,了指针才指向九点。毫不气馁,又打到俞忆白的办公室去。俞忆白正巧才到办公室。听差的才捧上杯热茶,他抖开报纸看了几行,随手拿起听筒,喂几声,听见熟悉的轻笑声,才反应过来是颜如玉。
“打电话过来干什么?”
“想,就想听听的声音。”颜如玉绕着电话线,笑道:“忆白,你薪水也不多,两边都要给家用的,以后不要给我送玫瑰。”
“那些玫瑰不是你自己买的?”俞忆白吃惊,就有些不放心。
“不是你送的,那是哪个?”颜如玉停了一会,才:“那我以后不收了。这里也只有凤笙隔过来看看谨诚。对了,忆白,我想把谨诚转到西童小学去。那边是美式教育,对孩子好。”
俞忆白连忙答应:“好好,我去替孩子报名。谨诚起来没有,喊他起来,今天没什么事,带你们去报过名,再去大世界逛逛。”他放下报纸看几页公文,到底静不下心,按铃喊车夫开车去栖霞里接颜如玉母子。
颜如玉故意说不舒服不肯出门,替儿子穿好衣服,搂着他讲:“谨诚,要听话,不要惹爹爹生气,不然他有弟弟,就不要你。”
谨诚翘着嘴坐在车里。俞忆白上车只见闷闷不乐的儿子,问得颜如玉是不舒服,就更不放心。他带着谨诚去西童小学报过名,偏不肯回栖霞里,带着儿子去吃点心。在包间里问儿子:“为什么不快活?”
谨诚道:“新家没有人陪我玩。打电话找立诚,立诚也不理我。爹爹,什么是小杂种呀?”
俞忆白气的才蓄的胡子都翘起来,怒道:“谁和你讲种混帐话,老大耳掴子甩他。你姐姐不是住在对门?回来没有?”
“芳芸姐回来了。听对面的唐太太讲,她也不爱理人,昨天去了中西女中。”谨诚放下汤匙,想想,问:“太太好不好?我很想她。”
这才是他俞忆白的儿子!俞忆白摸摸儿子的头顶,安慰的笑道:“蛮好蛮好,她也和我讲想你的。不过她要生小弟弟,不好常出门。”俞忆白给儿子添几筷子菜,看着越长越像他的儿子,狠狠心,放软语气问他:“凤笙舅舅对好不好?”
“好,就是他的那些朋友讨厌,老是围着妈妈转。”谨诚气恼的放下筷子,道:“还有那个鬼头鬼脑的霖表哥,总在我们家周围打转。爹爹,我讨厌他。”
“为什么讨厌他?”俞忆白笑道:“看他待你蛮和气。”
“他欺负妈妈!我看到他把妈妈丢到床上,还把手伸到妈妈衣服里。”谨诚恼怒的喊起来:“我讨厌他。爹爹,喊人把他关起来呀。”
俞忆白手里的筷子滑到地下,脸色由苍白转成赤红。他喘着粗气站起来,又僵直的坐下,压抑着腾腾升起的怒火。好半天,俞忆白才平静下来,对儿子笑道:“如今都时兴到外国念书,谨诚,想不想做小留学生?”
“想。”谨诚怯生生的看着爹爹,歇力要讨爹爹欢心,虽然不情愿,还是用力点头,:“我们英文先生的英文太差了。”
俞忆白着一根香烟,吸了大半,笑道:“快吃饭,吃完带你回樱桃街见太太。”
婉芳靠在壁炉前看书,听见汽车响喊吴妈去开门。谨诚跑进来,隔着老远就喊:“太太!”
俞忆白在他身后笑道:“慢点,莫要撞到弟弟。”
“几天不见又长高,”婉芳把谨诚拉到怀里,拍拍那张和俞家人相似的脸,笑道:“给你买了几样玩具,放在原来的房间的,你去找找看。吴妈,带少爷上去。”
俞忆白贴着婉芳坐下,把手搭在的肚子上,沉默一会,道:“我想把谨诚送到英国去念寄宿学校。”
“这么小,我不舍得。”婉芳想到芳芸前几天跟她的悄悄话,怕俞忆白在外国安个家,马上反对,笑道:“这们样的人家,留洋也不过出趟远门,等他长大些不好么。”
颜如玉的事俞忆白实在是难以启齿,他着根烟。婉芳把他的烟抢过去掐灭,笑道:“咳嗽才好些,不要抽。家里要送明诚出国,看二嫂哭的那个伤心。谨诚这么小,我不是他亲娘,都不舍得。如玉姐就更别讲。”
“二嫂是妇人之见。明诚闹的那叫什么事?如今风头正紧,不把他送出去,等他闹出事来,咱们全家都跟着倒霉!依我看吧,送一个也是送,送几个也是送,迟早都要出国呆几年的。明诚他们几个都送出去,大家省心。有堂哥照应,怕什么。”
“那如玉姐怎么办?”婉芳皱眉道:“一个人在外面住着……”
“不要再提她好不好?”俞忆白提高声音喝道,马上又压低声音道:“不把谨诚送走,怎么好和她谈分手?”
原来如此。婉芳心里一喜,转而又忧。留个儿子在,孩子娘就和俞家有斩不断的干系。远的不说,只看近的,丘家的那位凤笙少爷就是个例子。正房太太待他也算蛮好,可是他的心意还是要和亲姐姐亲近。凭颜如玉的那些手段,和俞家也是断不干净的。婉芳沉默许久,不肯答话。俞忆白晓得是为难,看谨诚抱着一堆玩具下来,也不再说。略坐一会,他就带着谨诚走了。
他们一走,婉芳就喊吴妈去把大太太请来,拉到卧室去,问姐姐讨主意。
大太太冷笑道:“吴妈不是说这个贱人勾搭霖哥儿时叫那孩子看见了?想必他们又勾搭上了,嫌孩子碍眼。哼哼,颜如玉打的好算盘,那孩子和明诚他们一道出洋再一道回来,好分俞家的财产。”
“那怎么办?”婉芳没主意,道:“这个孩子实在是讨厌,替他买这样多的东西,他连个谢字都没有。我不要带他。”
大太太想想,笑道:“等事情办得差不多,想办法把个消息传到芳芸耳朵里。她肯定不乐意看那个孩子出洋的。”
“芳芸不会管这些的,她才多大,把她拖进来勾心斗角做什么。”婉芳道:“大姐,你不晓得,芳芸这个孩子心里明白极了。”
大太太愣下,笑道:“好好,那我来想法子。这个颜如玉真真是可恶。”大太太收了笑脸,恶狠狠的啐道:“一开头,后面就挡不住。姐夫和我提了几回,是小公馆的那位,也想把大儿子送出洋,叫我和老太太讲。呸,他想的美。”
婉芳叹口气,劝道:“大姐,别恼了,都已经那样。送就送吧。”
大太太道:“那时候年轻,不懂事,只说忍吧,忍到他回心转意就好。忍,就忍到大半家产拱手送人。慕诚和友诚嘴上不说,将来心里也要怨的。那个人真是能生!”
俞大老爷的外宅,跟大老爷也有十五六年,女孩儿不算,儿子足足的生五个。大太太不过生慕诚、友诚两个儿子,一直以人丁旺不过如夫人为恨事。婉芳突然觉得背后有些冷,摸摸自己的肚子,道:“大姐,女人们和女人们,就注定要这样斗来斗去么?不能像芳芸样避开?”
“傻妹子,芳芸是在外国长大的,聪明看得透,觉得是傻。也就是仗着老三是个溺爱女儿的,才敢这样。芳芸要是我生的,头天敢搬出去自立门户,第二天就把她打死。女孩子家第一要紧的是名声,虽然如今不讲大门不出的话。可是你想想,今年过年来给倩芸、丽芸和茹芸做媒的有多少,给你们芳芸提亲的有没有?”
“那是忆白说,芳芸还小,照着洋人的规矩,要等学校毕业,再让她自己拿主意。”婉芳心里已经相信大姐的话,嘴上还是不肯服输。
大太太好笑道:“好好好,你有理。倩芸和丽芸前几天去报考中西学,跟老三说,要是考不取,找个人情让她们进去念二年罢。”
婉芳点头,答应下来。晚上俞忆白回来,跟他讲。俞忆白为难道:“他们连市长的面子都不给的,考不取上别的学校罢,那个不要想。”“你就晓得偏疼芳芸!”婉芳笑道:“那也是侄女,能上中西中,大家脸上都有光彩呀。”
俞忆白想了一会,这个忙还是不能帮,也帮不了。他笑道:“也不早和我讲,考不上再弄进去,到底叫人家戳孩子们的脊梁骨。芳芸可是凭真本事考上的。”他停停,从怀里摸出只小匣递给婉芳,“梁次长送的,留着玩罢。”
婉芳打开看是只晶莹剔透的翡翠镯子,很是喜欢,马上套上手腕,抬着手在灯下看。俞忆白站远瞧灯下美人赏镯图,笑道:“这二年作兴绿色,去买几块绿衣料罢。”
婉芳站起来打开衣柜,搬出几只纸盒给他看衣料,“芳芸买的,一盒给我,这盒没讲,我看是你的。”捡出只大盒子塞到俞忆白手里,笑道:“看她嘴上硬的狠,其实心里还是记着你是爹的。这块料子总要几百块钱,瞧自己穿的倒是越发俭朴。”
俞忆白拆开盒子,大手在平滑的布料轻轻抚摸,良久,叹气道:“等打发了如玉,喊芳芸回家来住罢。”
婉芳点头,怕压不住心头的欢喜,转过身拿块衣料披在身上比着。俞忆白拿着那盒衣料发了许久的呆,亲手收好藏在书房里。
婉芳得了俞忆白要打发颜如玉的喜讯,就不计较他不肯帮倩芸的忙。过两天倩芸和丽芸携手去看榜回来,都红着眼圈不肯理人。二太太跑去问大太太。大太太带同来问婉芳。婉芳苦笑道:“忆白说迟了。若是考之前去还有想头。他寻人去打听,是分数都出来了。中西中的校长是洋人,经费也不经他的手,他讲话也不管用……”
二太太笑笑道:“原来如此,也罢也罢,实在不行,叫丽芸跟哥哥都去法国留学罢,我也跟去,大家省心。”讲几句闲话走了。
大太太板着脸道:“什么意思,明诚像疯了一样挨门挨户讨捐款,不送出去,等着巡捕房来抓他么。进去还不是要公帐上拿钱去捞!”
婉芳低头不好意思说话,大太太抱怨半天,道:“老三不行,胡家不见得办不到,我去寻大哥去。走,陪我回娘家走一趟。”大太太带着婉芳去寻胡家大少爷。胡家大少爷手段果然通天,真个把倩芸和丽芸都塞进中西中。
转天芳芸去上体操课,看见倩芸和丽芸手牵着手去图书室,惊讶的说不出话来。吴静仪拐芳芸,小声道:“那两个是你堂姐妹?”
芳芸点头,弯下腰,小声说道:“我去看过榜的,没有她们呀。”
吴静仪冷笑一声,道:“走门路进来的?好大的面子。先生必定不会喜欢她们的。”
芳芸摇头道:“家父不会干这种事,不瞒你说,我能插班进来,也是原来在美国学校的校长写推荐信的。”
吴静仪跳了几跳,站定活动手脚,冷笑道:“如今,就没有走后门办不到的事。前阵子闹的轰轰烈烈的那个票选上海小姐的新闻晓不晓得?六叔是评委之一,他讲那个第一就是人家干爹花大钱买票的。”
芳芸边扭腰边笑道:“管他们呢。对了,我在南京逛夫子庙时,夫子庙有个清唱小班,唱的蛮好听,这个周末,请你去听梅先生的戏怎么样?”
吴静仪连忙头答应,笑道:“那我请中饭,听完戏到我家住罢,不过,我要把奶妈带去。”
芳芸回头再看长走廊,并不见她们两个出来,就专心做操。到傍晚自习,唐珍妮的表妹七小姐陪着倩芸和丽芸到芳芸宿舍。七小姐笑道:“我也是头回来,九妹,可还记得我?”
芳芸放下书本,笑道:“快进来快进来。”让她们三个进来坐。吴静仪收两本书让出去。丽芸在房间里转转,不满道:“你们这间怎么大些?”
这间是二楼顶里头间,又安静又宽敞,有个明亮的大窗户正对着种植园,确是舍监嬷嬷因为芳芸讨校长喜欢又会做人,把自己的屋子让给她住的。
不只丽芸见了不舒服,就是七小姐心里也有小小不平,含笑对她讲:“我们都是四个人屋的,你和吴静仪真是好运气,两个人住的比我们四人间还要大许多。”
芳芸笑道:“上学期一直在静仪床外面拼的板凳。这间原来是舍监玛各丽特嬷嬷的宿舍,她亲妹妹这学期也来学校工作,所以搬过去和妹妹做伴,把这间屋子暂借给我住。麻烦了静仪一个学期,有福自然要同享。”芳芸的意思很是明白,倩芸和七小姐都听出来。七小姐笑道:“早知道就拉你挤挤。现在想搬进来,自己都不好意思。”
芳芸指指里间的张床笑道:“玛各丽特嬷嬷值夜还在这里睡的。你肯和同她睡一屋也不打紧。”
“啊,那不是享福,是受罪。”七小姐做个鬼脸,笑道:“你们亲姐妹肯定有话要讲的,得闲去我们屋里玩。”走到门口,还体贴的把门关上,对站在走廊背书的吴静仪笑笑。
吴静仪在外面站会,正觉得冷,芳芸突然打开门把两个送下楼。吴静仪连忙翻出件厚外套套在身上,笑问道:“你家那个小母老虎那张脸拖的,和挂面似的。”
“谁是小母老虎?”芳芸好笑问道。
“小的那个,就是那个霖大少的亲表妹。听说跟你们家姨奶奶为抢男人打架,是真的是假的?”吴静仪直直的盯着芳芸。
芳芸笑道:“没有的事,我就没听过。她也就是年纪小些,又没父亲,家里人都让着,所以不太会体贴人。其实也是个直性子。”
吴静仪笑道:“你就别装了。替她讲好话做什么?她可没在亲戚朋友那里少讲你坏话。”
芳芸微笑道:“我都自己搬出来住,还怕人家讲闲话呀。”
世事确是如此,不怕人讲闲话的都活的舒服自在。越怕人讲闲话的,越容易招人闲话。俞忆白些都在为怎么把谨诚弄到外国去念寄宿学校为难,每天都要去颜如玉那里坐会。明诚就带着把枪跑到栖霞里去,比着自己的额头要发了大财的三叔父捐两万块钱。
俞忆白冷笑道:“愿意糟蹋自己请便,休想我掏一毛钱。”
明诚的威胁不起作用,怏怏的收起枪。正好谨诚放学回家,边喊着爹爹边甩开书包冲进客厅。明诚连忙把谨诚拉过来,比着他的太阳穴道:“不给钱,就杀了他。”
30、女人们的战争
俞忆白已是一慌,站起来喊:“不要乱动。”
颜如玉才脱掉高跟鞋,来不及穿拖鞋,赤着脚冲上来抢谨诚。
明诚大喊:“你们都不要动,我开枪,真的开枪!”他用力勒着谨诚的脖子。
谨诚涨红着脸哭喊:“我喘不过气来,妈妈,我喘不过气来。”
俞忆白不敢动弹,生怕明诚的手枪走火。门边的小圆桌上摆着只插玫瑰花的大玻璃花瓶。颜如玉提起来绕到明诚背后,高高举起,重重落下。玻璃花瓶砸在明诚头上,冰冷的水淋了一地,碎片四溅。
明诚大叫一声,捧着湿淋淋血糊糊的脑袋倒下。一块碎片从谨诚的额头划过去,血溅得谨诚满脸都是,他捂着脸大哭起来。颜如玉冲上去搂着儿子低声哭泣。俞忆白脸上也割了一个口子,血珠子滴滴答答淋的满身都是。俞忆白抢上前把明诚手里的枪夺下,交给惊呆的听差,吩咐他:“去找个大夫来。”
颜如玉喊:“医院,去医院!”
明诚在地板上挣扎着要爬起来,带着哭腔道:“不能去医院。”
谨诚吓的都不会哭,在颜如玉的怀里直哆嗦。确是不能送医院,事情闹大登报,俞家和他的名声就完了。俞忆白看看儿子再看看侄儿,冷静下来,道:“先给孩子们止血,去喊个跌打郎中来。”
颜如玉在儿子脸上抹了一把,五根手指就鲜血淋漓,谨诚的小脸又是红又是白又是青,丑的不像人。明诚的情形比谨诚还差,躺在泊血水里打着哆嗦。颜如玉有些害怕,想了几秒钟,:“忆白,这样子会得破伤风的,还是送医院吧。”
俞忆白站定不动,任由脸上的血滴到地板,疼惜和痛恨的神情交替出现在同一张脸上,原本清秀的面容变得狰狞可怕,“慌什么,先止血。”
明诚松口气,不再挣扎,睡在血水里喘气。
谨诚额头的口子不停的冒血,怎么都止不住。颜如玉慌起来,把儿子打横抱起,推开试图拦住的俞忆白,冲向屋外。
俞忆白冲听差的喊:“快拦住!”
一个要喊大夫上门,一个疯了一样要送医院,满屋子的听差和娘姨都不敢动。 俞忆白追到门口,冷风刮到脸上才觉得疼痛。颜如玉赤脚抱着儿子站在冰冷的水门汀弄堂里,母子两个神情凄楚,显得那样的彷徨无助。
“如玉,回来!我开车送你们去医院。”俞忆白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突然碎了,他忍住想哭的冲动,道:“不能吹风的,先回来,给谨诚先上药。”他说话时,脸上的伤口一样在滴血。颜如玉咬着嘴唇摇头,许久才怯生生的把谨诚交到他的手里,:“老爷,我和你七八年的夫妻,只有谨诚这点骨血,求你,送他去医院罢。”
俞忆白点头,正想喊备车,恰好一辆汽车驶进弄堂,就在他们身边停下。芳芸从车上跳下来,满面惊惶地指着汽车,急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唐珍妮从驾驶座伸出头来,道:“俞督学,快上车!”
颜如玉看见汽车,疯了一样推开芳芸,把俞忆白往车上推。俞忆白匆忙中只吩咐得一句:“明诚也受伤了。”颜如玉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拍着前座喊:“快开车。”
唐珍妮不晓得发生什么事,被满身是血的三个人吓坏。对芳芸头,道:“放心。”油门踩到底,转个急弯拐出栖霞里。
到底不好孤身去颜如玉的小公馆,芳芸拍开自家的门,把保镖伊万喊来陪着到小公馆去。
甫进客厅,血腥味扑鼻而来。伊万跨大步把芳芸挡在身后。芳芸从伊万宽阔的胳膊侧看见地下的大滩血,就先吓跳,再看到睡倒在血泊里哼哼唧唧的明诚,想到爹爹的话,连忙吩咐道:“伊万,去弄堂口把那个开明西药房的配药师请来,带上止血药。们几个快把明诚少爷扶起来,,去取爹的干净衣服来,去拿开水煮干净的毛巾,多煮几块,快!”声令下,听差的就忙起来。
二太太只有明诚个儿子,不只视若珍宝,就是老太太也偏疼,把他放在心尖儿上。他出事,还是要先打个电话回俞家才好,芳芸略思索,就把电话打到樱桃街去寻大太太,把明诚在颜如玉里受伤的事讲给听。
大太太也吓跳,握着听筒吸好几口气定下神来,才:“先止血,再送医院。喊二婶一起去寻……好,留个人在弄堂口等着。”
放下电话对才回来的倩芸道:“去把二婶喊来,和你在大门口等,快,要快。”翻开放钱的抽屉。抽出扎钞票放进手袋,又打电话把公司的汽车调来。
半个钟头之后,大太太、二太太和倩芸丽芸两姐妹都上车,一路沉默。大太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二太太猜儿子去问三房的外宅要捐款,想必是三房叫去领儿子,也不好意思讲话。们的车进栖霞里的弄堂口。黄妈路小跑过来,凑到车窗边问:“可是大太太和二太太?九小姐把明诚少爷送到圣新医院去。”
二太太尖叫:“明诚。你们把明诚怎么样?”站起来要下车。
大太太镇静的按住,对车夫:“掉头,去圣新医院。”
坐在前座的倩芸扭回头看母亲眼。大太太叹口气道:“芳芸方才打电话来的,明诚在她父亲的小公馆里受伤,喊先把明诚送到医院去,旁的事也搞不清。”
二太太软爬爬倒在车座上,捂着脸大哭起来。下车后,丽芸和倩芸左右扶着她的胳膊,在仁新医院的过道里格外引人注目。
芳芸站在楼梯口,老远就看见们,连忙迎下来。
二太太看见芳芸,甩开倩芸和丽芸冲上去,边跑,嘴里边在喊:“把我儿子怎么?”
气势汹汹的样子吓坏大家,芳芸也愣住,想不通二太太也算精明的人,怎么听明诚住院,就这样胡闹起来。伊万把把芳芸拉到身后,张开两只手拦住二太太,好像架铁屏风挡住发狂的母老虎。二太太又抓又挠又哭又叫,也碰不到芳芸根毫毛。
芳芸镇定下,道:“二伯娘,明诚哥是头上被花瓶砸出道口子,又沾些冷水,大夫已经瞧过,也包扎好。现在三楼的特等间。”
大太太对倩芸使个眼色,两个人架住二太太,:“二婶,我们先去瞧瞧明诚呀。”
伊万回头看看芳芸,芳芸点头,他护着芳芸让到一边,让这几个人上楼去。丽芸走几步,回头狠狠的瞪芳芸眼,:“我哥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芳芸看她微微笑,道:“好呀,最好找记者来开新闻招待会,让全上海都晓得谁的错处。”
丽芸被呛的脚下打个踉跄,停下脚步想回头和芳芸吵架,又放心不下哥哥,气的狠狠在楼梯板跺几脚,小跑上楼追母亲去。
芳芸转过背也恼,对着无辜的墙壁瞪眼,小声道:“怎么都冲我来,那花瓶又不是我砸的!”抱怨完,还是去替明诚领热水瓶、洗脸盆和喝水杯,张罗周全送上去。芳芸原来想悄悄放在门口也就算,站在门口想想,样过门不入倒像是心虚怕谁样,很不妥当。还是推开门进去,笑道:“明诚哥,怎么样?”
明诚睡在加两床被的床铺上,舒适的环境让他气色好很多。太太小姐们众星拱月样围着他的病床。二太太捏着儿子的手不停的问他这样那样。明诚闭着眼睛不答,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他听见芳芸的声音,睁开眼睛笑道:“好多,九妹。麻烦你跑上跑下。”
“花瓶是不是你砸的?”二太太指着芳芸厉声道:“看你就不像个好东西。丘家那个贱人教出来的,就没有好货!”
芳芸虽然早有准备,还是还没有想到一向和善的二太太说起话来这样刻薄。冲明诚摇头,道:“明诚哥,我去看弟弟,他也受伤了。”明诚嘴唇嗫嚅半天,抱歉的话一直没有出口。芳芸见他都不问谨诚一句,倒真是父亲的好侄儿,也冷了心肠,和大太太打声招呼就出来。倩芸跟出来,拦住问:“是怎么回事?”
芳芸摇头道:“我也不晓得。放学才回家的。才到弄堂口就看见爹爹满脸是血,谨诚和颜氏全身都是血。本来是要送爹爹去医院的,爹叫我送明诚哥。”看倩芸一副好奇的神情,停一停,抱怨道:“丽芸还说她哥有什么三长两短要和我算帐呢,怎么这样不讲道理!不是看在一家人的情份上我跑前跑后做什么?明诚哥身上是伤,爹身上就没有伤?以后再有和丽芸有干系的事,我远远绕开,行吗?”说完还气鼓鼓的在楼板上跺几脚,道:“我看还是报巡捕房的好。”
倩芸吓一跳,还要劝,芳芸已经对伊万做个手势,伊万就挡住过道。倩芸看着气呼呼的芳芸下楼,忍不住靠在墙壁上笑起来。
芳芸下楼,寻得张椅子坐下等伊万,回想方才的话会起到的作用,也笑起来。她也不去看二楼的谨诚,也不回栖霞里,反而坐车回到樱桃街十二号,和婉芳讲:“太太,我来拿套爹爹的衣服,还有谨诚的也拿一套。”
婉芳吓一跳,边叫吴妈拿衣服,边问:“怎么回事?”
芳芸道:“回去时就看见颜先生光着脚抱着谨诚站在弄堂里,两个人都全身是血,爹爹脸上也有个口子在淌血。下车让他们上车,爹说明诚还在小公馆,也受了伤,叫我照应他。我进去,看见明诚哥睡倒在血水里,就赶紧叫听差们替他换干衣服,还喊人到药房买药替他止血。我怕直接通知二伯娘会吓到她,就先给大伯娘打个电话。太太,不要怕,看爹爹只是脸上有个口子,没事的。”
婉芳早吓得脸色煞白,芳芸再向她保证爹爹没有事,她还不放心,要和芳芸一起去医院。
芳芸为难的看看她的肚子,道:“太太,你这个样子不好陪去的。明诚受伤,二太太拿我们当仇人一样,只怕们三房都叫她恨上了。你去寻老太太,替爹爹说些好话,省得二太太抢在你前面抱怨。再带老太太先去看爹……明诚住在三楼东边的特等间,爹在二楼西边头等间。”
婉芳本来就机敏,芳芸一点拨,就明白过来,道:“好,你拿衣服就走,我只说你回家讨衣服给爹,什么都没有讲,害怕又寻不到大姐,求老太太喊个人陪去看忆白。怎么样?”
芳芸头,道:“还是太太想得周全。太太多带几个人护着。看颜如玉和二伯娘都像疯了一样。”她看吴妈拿着两只小包袱下来,连忙站起来道:“太太,我走了,爹爹还在医院等着换衣服。”
婉芳扶着沙发扶手,一副着急的样子,“这个孩子,到底是什么事,啊。”
芳芸摇头道:“太太,你是双身子,还是在家罢。我走了。”提起包袱走的飞快。婉芳追几步,回头喊:“吴妈,扶我去寻老太太。”
芳芸回到医院,提着两个衣包到谨诚房间,道:“爹爹换衣服呀,是太太送来的。是太太给谨诚带的新衣服。”解开个衣包交给俞忆白,另个搁在床头柜上,道:“明诚哥那边都安排好了,大伯娘陪着二伯娘在守着他的。大夫瞧过,就是失血过多,伤口里并没有玻璃渣子,只要不感冒,养几天就没有事了。”
颜如玉心里一松,捂着脸哭出声来,一副受大委屈的样子。俞忆白瞪眼,道:“都是你干的好事!连累孩子吃苦头。”
唐珍妮直坐在屋子的角落,这个时候对芳芸使个眼色,笑道:“好,大家没有事,我陪芳芸先回去罢。”
回到芳芸家,唐珍妮脱外套,捧着热茶笑道:“你就让你们姨奶奶光着脚,真有你的。”
芳芸笑道:“这可怪不得我,我去樱桃街拿的衣服。我们太太没有她高,脚也没有她大,哪里讨衣服鞋子给她换?”
“呀呀,你还不是怕督学大人吃亏,赶着回去通风报信。你们太太会陪着俞老太太去医院吧?”唐珍妮指着芳芸笑道:“你真坏。”
芳芸笑道:“爹有事,我自然要让他太太晓得。至于俞家人,与我何干?家父把明诚哥这个麻烦丢给我,我也给他老人家添麻烦了。”她说完的脸就沉下来,道:“要不是伊万拦着,二太太恨不得生吃我。我就不信爹想不到,他只顾谨诚,让我去应付二太太们,真是……”说着眼泪就掉下来。
“芳芸,说句公道话你不要恼。我陪着他们半天,看你爹急的都六神无主,他必定也是一时没主意。也是呀,你一边怨爹一边还要替爹收拾烂摊子。”唐珍妮扳过芳芸的肩,掏出手帕递给她,笑道:“面子上过得去就得了。父女之间哪有深仇大恨,倒觉得他把明诚交给你处置,与你一也有好处的。二太太是吓傻了,旁人可没有吓傻。让俞家记得你的好,将来你有事,总还有娘家可以靠靠,不好么?”
芳芸摇摇头,道:“我不管,反正我也没有想过回去的念头。珠姐,今多亏你帮忙。”
唐珍妮笑道:“我们谁跟谁,我先泡个澡祛祛寒气,去娘家打个转就回来,你叫黄妈在客房也给放缸洗澡水,今天我就在这里住。”芳芸点头,喊黄妈去预备。
唐珍妮推开家门,唐二太太好像久饿三天的猛兽看见不会动的小白兔,扑上去亲亲热热拉住她的手,迫不及待的问:“对门俞太太可是偷小白脸被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