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31 - 40)

31.两伊之战


  婉芳委委屈屈把事情说给老太太听。老太太托着烟枪半天不讲话。五太太躺在烟榻的另一边,冷笑两声,爬起来想说什么,到底没有讲话,重又躺回去。
  婉芳很是替俞忆白着急,站在幽暗温暖的客厅里,只觉得燥热,鼻子尖上沁出细细的汗珠。老太太见不得她热锅上蚂蚁的样子,放下烟签,长叹声道:“老天,你们谁还把我当回事。婉芳不放心就去看看罢。”说完把烟灯和景泰蓝的烟盘朝面前挪挪,专心致志烧烟泡。
  婉芳退出来,脸上的失望连吴妈都看得出来。走到十二号门口,吴妈小声道:“太太,打电话回娘家寻个人陪你去呀。老太太也确是为难,一边是守寡的儿媳妇,一边又不是亲生的儿子,朝哪边偏都有人讲话。”
  婉芳咬着嘴唇道:“也不过和老太太讲声罢。不然我怎么好去走一趟。”想想,到底不放心一个人去,打电话回娘家。恰好胡大少在家,听督学妹夫受伤,连忙过来接婉芳一同去医院。
  进了谨诚的病房,婉芳第一眼看见俞忆白脸上只贴着块纱布,气色还蛮好,身上穿着芳芸从那里拿来的宝蓝地暗银团花纹绸袍子,心里就松下来。走到病床边,压低声音问:“谨诚怎么样?我怕你带的钱不够,又带两百块来。”
  俞忆白道:“他正发高烧呢。”虽然是和她讲话,眼神总是系在谨诚身上。胡大少站在门口半天,他都没有看见。胡大少一时也没有留意他,全副精神都放在他的姨太太身上,他怎么看都看不出这个披头散发的人比自家妹子好多少。这样一个人怎么就哄得妹夫对她服服贴贴?婉芳这样贤淑,又是双身子来看他,他都不答理,这个人真是个祸害,胡大少越看越恼,忍不住哼了一声。
  俞忆白听见男人的声音吃了一惊,扭头看见是新近在上海能呼风唤雨的大舅子,连忙站起来,笑道:“立志,你怎么来了。不过是孩子受伤。”
  胡大少笑道:“婉芳不放心,缠着我陪她来。”他边讲话边把手搭在俞忆白的肩膀上,道:“出来讲话,婉芳,你也出来,你是双身子的人,过了病气可不是玩的。”
  颜如玉如木雕泥塑,盯着儿子一动不动,好像屋里的人都不存在一样。
  俞忆白扶着婉芳出来,早有胡大少带来的勤务兵问医院借了一个空房间。茶几上甚至还摆着几杯热茶,白色的水气从杯中慢慢升起。
  胡大少目光炯炯,盯着俞忆白笑道:“婉芳怕你吃亏,巴巴的把我拉来。怎么回事?说罢。”
  俞忆白感激的看了婉芳一眼。婉芳低着头,轻声道:“是芳芸借着取衣服给我报的信,怕二嫂和她闹。”
  俞忆白牵着她的手轻轻一捏,道:“婉芳,你先坐下来。”他扶着她在窗边坐下,体贴的替她整整衣服。
  胡大少寻个藤椅坐下,架着腿抖起来。他的听差连忙掏烟、擦火柴。胡大少也不让俞忆白,吸着烟道:“快说呀。曹司令还等着我过去呢。”
  俞忆白就把经过和他讲了,末了叹气道:“今儿是我,明儿不定就拿枪比着老太太。真是……”
  “那他头上的伤是那个姨太太砸的?”胡大少吐个烟圈,笑道:“这么泼辣的人,怕给她帮忙是养虎为患,将来我妹子要吃亏的。”
  俞忆白尴尬的笑着看向婉芳,道:“婉芳,我的心里话都和你讲了,你要相信我。”
  婉芳低着头不说话。胡大少弹弹烟灰,站起来道:“我是个带兵的粗人,也不和你兜圈子。”俞忆白迟迟不肯表态,他干脆指着婉芳的肚子:“这个,才是我外甥。别人的认他干什么?看在我妹子的份上,李家那边我替你压下来,俞家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婉芳,我们走。”
  婉芳为难的说:“大哥,不要这样。”
  “督学大人连句响亮话都没有。”胡大少冷笑着站起来:“那位姨奶奶今天敢拿花瓶砸明诚,安知明天不会拿花瓶砸你?走,回家去,免得误伤我外甥!”他强把妹妹拉出来,婉芳回头看了俞忆白一眼,到底被长兄拉走了。
  走到楼下,很不放心,甩脱哥哥的手还想上去。胡大少骂:“小妹,你是没吃过二娘的苦头,这种时候去雪中送炭做什么?他哪里会记得你的好?走,上三楼看二嫂和明诚去。”这才罢了。
  婉芳进了明诚的病房,二太太的的哭泣声就响亮起来,再看见胡大少的身影,她的声音又低下去。
  胡大少摸摸明诚的额头,却是低烧,很是关心的问:“也发烧呀。大夫怎么讲?”
  二太太就好像拧开话匣子,滔滔不绝讲起一个寡妇抚养三个孩子的苦楚来,边讲边哭泣,胡大少吸着烟,嗯呀啊呀的应付着。
  大太太把婉芳拉到一边,小声问她怎么来的。婉芳说是芳芸去取衣服的才晓得的,又说俞忆白也受伤了,要买些什么给他们叔侄两个补血。大太太想想,笑道:“两边都有人陪的,叫倩芸陪你回家罢。立志,你送小妹来的,还送回去罢。”
  胡大少对大姐点头,在闭目养神的明诚肩头拍拍,笑道:“好小子,有出息呀,枪是哪里来的?”
  明诚吓的一哆嗦,二太太挡着儿子,问:“什么枪?”
  胡大少嘿嘿笑,道:“明诚拿枪比着他三叔讨捐款,可不是有出息?来来,来给我们大帅当兵,大舅专派你去南京讨欠饷,哈哈哈哈。”
  二太太吓坏了,抓紧儿子的手问他:“是真的吗?”
  明诚艰难的嗯了一声。二太太尖锐的喊起来:“我不信,我儿子怎么会干这样的事?他们是胡说的对不对?”
  胡大少笑道:“人证就在楼下头头等间,他是什么身份,至于和晚辈胡闹么?不信——你去问问他呀?走,倩芸,扶着小姨,我们替姨爹和明诚哥买好吃的去!”
  倩芸想留下来看热闹,被母亲推了一把,一步三回头的扶着婉芳出门。胡大少带着群卫兵前呼后拥陪着妹妹和外甥女出门。二太太愣了一会,跳起来夺门而出。
  大太太连忙喊:“丽芸,看好哥哥。”紧跟着她下楼。
  婉芳快走到门口,听见动静回头,胡大少拦着道:“叫她闹闹。俞家,也该闹一闹。”他叼着香烟,笑起来烟一抖一抖。
  倩芸眯着眼睛看向天空,快活的说:“闹吧,闹分家才好。早就烦死什么都和丽芸一道。撑着外婆家有钱,什么时候把我们放在眼里?”
  婉芳吃惊的看着哥哥和外甥女,若是分家,她自然是不肯和颜如玉同居一室的,难怪大哥示意忆白快把颜如玉打发掉。

    一辆黄包车在台阶下停住,一位金光闪闪的太太从车上跳下来,掏出个银角子给车夫,扬着扎在一起的三只水果蒲包,气喘吁吁的拦住个穿白衣的就问:“两三个钟头之前,栖霞里有位俞先生在哪里?”
  又是栖霞里,又是姓俞,又是几个钟头之前,都和俞忆白对上。婉芳想到颜如玉必定在人前大摇大摆地自称俞太太,恨得咬牙。
  倩芸应声道:“俞家被赶出去的那个姨太太呀,二楼,头等间。”胡大少哈哈大笑,向外甥女伸出只胳膊,舅甥两个高高兴兴地走在婉芳前头。
  那位太太连道谢都顾不上,一阵风样跑进去。婉芳摇摇头,冷笑道:“果然是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朋友。”
  唐二太太跑到二楼,才回味过来方才在门口遇见的小姑娘说地是什么话。停下脚步想回头去问,就听见头等病房里传来一阵喧哗。一个护士推开办公间的门跑过去。唐二太太当机立断也跟着跑进去,正好看见一向端庄高贵的俞太太和一个圆脸盘发的太太纠缠在一起扭打。
  颜如玉的长卷发一半乱蓬蓬地披在肩上,一半被二太太揪在手里。双手护着头缩在病房的一角,几乎没有还手之力。门口站一圈的人,都抱着胳膊看热闹。唐二太太替颜如玉不平,气运丹田,大喝声:“干什么哪,就是正房太太,也不带这样欺负人的呀。”
  身上那件金地闪银丝的衣裳叫窗户透进来的阳光一照,端的是瑞气万千金蛇狂舞,闪得大家的眼睛都睁不开。唐二太太看准大家都在揉眼的机会钻进去,把蒲包朝俞二太太头上砸。俞二太太吃痛,尖叫道:“你们害死我儿子,还要害我,我跟你们拼了。”
  唐二太太做了十年的填房,生平最恨耀武扬威的大房。颜如玉是她新来上海结交的朋友,受欺负自然不能不理。唐二太太挺起肚子用力一顶,俞二太太又被顶到一边去。
  颜如玉边挽着头发,边站起来,冷笑道:“呸,谁怕她。劳各位的驾,打电话给字林西报的记者。就说这里打死人了。”
  方才二太太占上风的时候,大太太不肯进来,远远站在过道里看热闹。眼见二太太要吃亏,连忙挤开众人,走进来劝:“这是怎么了?咱们都是一家人呀,各位请出去。有什么话我们关起门来慢慢讲不好?”
  颜如玉冷冷的看眼,道:“滚,你们都给我滚!”
  唐二太太附合:“都走吧,方才我们俞太太吃亏,怎么不见你出来讲一家人的话。”
  大太太指着颜如玉冷笑道:“她?俞太太!原先是我们三房小姐的家庭教师,做了几天姨太太,犯了错被赶出我们俞家大门,哪里来的太太?连姨奶奶都没挣上呢。”
  唐二太太充满怀疑的看着颜如玉。颜如玉道:“你们家高贵,嫡出的小姐送给我们老爷做妾,还自欺其人对人说是太太。”
  唐二太太又无比怀疑的看向大太太。大太太笑道:“我们家可是明媒正娶的,有约书有媒人有聘礼,你有什么?”
  二太太得大太太言语的鼓励,气呼呼的又扑上去要和颜如玉拼命。颜如玉咬着牙上前接招。大太太去拦二太太。唐二太太要替颜如玉助拳。四位太太肉搏起来,耳环吊坠乱飞,拧掐抓挠一齐来。原来要出去的人固然是不舍得走,围观的人反而越聚越多,把谨诚的病房转个里三圈外九圈,热闹得好像里面在演文明戏。
  俞忆白在房间里发了许久的呆,听见外面一浪接过一浪的喊打声,吓了一跳。他小心拉开门,就有几个人被人流挤进来。他拉住一个问外头怎么回事,那个人兴奋的讲:“冒垃吾,侬要看阔太太作孽!”边话边用力朝人群里挤。
  “谨诚——不要过来!”颜如玉的尖叫穿透重重墙壁,让听到的人都忍不住想捂耳朵。俞忆白一听,大事不好,拼了老命挤进人堆里,又几次被挤出来。他牵挂儿子,急的大喊道:“快让开,巡捕来了!”
  一转眼,楼道里的人就散个干净,屋子里的人兴高采烈的挤出来,都是一脸的意犹未尽。俞忆白扳着门框把自己挤进去,喊:“谨诚!”
  颜如玉推开俞二太太,哭着扑进他的怀里,:“他们想杀谨诚!”
  床底下钻出一颗毛茸茸头,唐二太太心痛的喊:“我的金耳环不见了!金镯子也找不到!”
  二太太披散着头发靠坐在墙壁上,脸上几道鲜红的爪痕,沙哑的嗓子:“俞忆白,晓得你恨我们,可是你出国也是得了好处的!有什么冲我来,为什么要和我们明诚过不去,为什么!”
  大太太嘘口气,摸摸身上的零碎,只有左边的耳坠子不见。扫视一圈地下没有发现,晓得是方才有人趁乱捡去,一言不发掉头就走。谨诚从沙发后面伸出半个身子,淌着眼泪向爹爹伸手要抱。俞忆白冲上去把儿子搂在怀里,恨恨的看一眼二太太,对颜如玉说:“我们走!”
  丽芸跑进来,看见母亲受欺负,冲上去把母亲护在身后,大声喊道:“都不许走,我已经打电话给表舅!你们想害妈和哥哥,我叫表舅让你们都吃牢饭!”
  颜如玉冷笑着回视。俞忆白把儿子放回床上,替他盖上被子。谨诚牵着爹爹的衣角不肯放手。俞忆白就一边轻轻拍他,一边道:“丽芸侄女,你办的很好。”
  二太太突然站起来甩了丽芸一个耳光,说:“胡闹。你喊表舅来干什么?”
  屋子里的几个人都沉默。丽芸捂着脸低声哭泣。唐二太太看见情形不对,重又钻回床铺底下,拱来来拱去地寻她的金首饰。
  丽芸的表舅,是二太太的表弟,在巡捕房里当差,一向和二太太走的很近。却不讨二太太娘家李家人的喜欢。俞忆白横了二太太一眼,喊从门口经过的护士来看谨诚。护士替孩子再量一次体温,吓了一跳,说:“哎呀,怎么还没有退烧,我去寻医生来看看。”
  二太太好像大梦初醒,拉着丽芸出去。唐二太太捡着只绿玉耳扣,眉开眼笑举到玻璃窗边察看。颜如玉突然道:“唐太太,多谢你,今要不是有……你,我们母子只怕都死了。”
  俞忆白吼道:“还有脸说!不是你,怎么会有今天这样多的事!”
  颜如玉低下头不吭声。
  唐二太太吓一跳,缩头缩脑地走到门口,小声讲:“俞太太,我明朝再来看你和小公子。”也不敢等颜如玉讲话,一溜烟下楼去。
  医生来看过谨诚,又替他打针退烧针,摇摇头叹气走了。俞忆白摸摸儿子的额头好像比方才好些,松了一口气,把翻倒的椅子移正,坐下来生气。
  他的香烟还没有摸出来,俞四老爷已经笑嘻嘻走进来,说:“二嫂还在闹呢,李家老太太也来了,李家说分家。”
  俞忆白嘲讽的看他一眼,道:“你们等很久了吧。”
  四老爷两只手笼在袖笼里,眼睛看向窗外,皮笑肉不笑,慢慢说:“你就不想?不想回来干什么?”

32. 分家进行时


  分家自然要有公证人。亲戚里边现成的有李老太太、胡老太爷两个,照旧例还要有本家长辈。俞家在上海只有两枝,俞老太太亲自打电话去请,那边派七小姐的父亲来坐镇。这位俞老爷早年留过洋,如今开着家很兴旺的律师事务所,办起事来一丝不苟,一力主请会计事务所来清算俞家资产。为着某地价值几何,各路人马总要争个三五天,俞家的公司和地产一向委给大老爷和四老爷管,查出来的都是糊涂帐。于是乎今天李老太太拄着拐杖去骂大老爷两口子不是好人。明天五太太的娘舅又拉着四老爷要跳黄浦江。亏得有胡立志弹压,小报记者都不敢冒头。樱桃街十五号虽然热闹至极,外头还是没有多少声音。
  吴静仪跟芳芸打听。芳芸笑道:“上个月程家小姐们争家产的案子你没有看报?”
  吴静仪道:“就是看了才好奇问你,你家的人没有喊你回去?看你们家的丽芸都几天没有来上学了。”
  芳芸笑道:“我们太太上次打电话和我闲聊,说是明诚堂哥病重,去看护了。”
  “那你们家那个事就那样算了?”吴静仪有些吃惊的问。
  芳芸道:“听说我们被赶出去的那位每隔一天都要去樱桃街闹一回,二婶也带着人到栖霞里去砸过一回。后来我们老太太发话,哪房再闹就把哪房的钱给大家分掉,才安静了。”
  吴静仪笑的要死,道:“你们老太太真是掐住了七寸。说起来,我们家分家也闹的够呛。这个周末去我家玩吧,我二姐订婚,要开个跳舞会。”
  芳芸笑道:“二姐喜欢什么?你先打听清楚,省得送错贺礼反惹主人不快。”
  吴静仪想想,道:“上回在你家书架上看到有两三套一样的《莎士比亚》全集,这可是你心爱的东西?”
  芳芸想想,笑道:“心爱也谈不上,那是上回写信给大表哥请他帮买的,结果不晓得怎么回事,大表哥买了不算,二表哥和四表哥又分别寄了一套来。二姐要爱那个,包一套没有动过的送她,倒是省钱。”
  吴静仪看着芳芸嘻嘻的笑,伸出一个指头,变成两个,又变成四个,把手掌翻来翻去。
  芳芸大大方方看着,道:“大表哥已经结婚,二表哥也有未婚妻。只有四表哥没有结婚也没有未婚妻,不过……”
  “不过什么?”吴静仪跳了一步,跳到芳芸面前,把四个指头摇来摇去。芳芸打了,笑着逃走,一边躲,一边道:“原来是四表哥呀,原来是四表哥呀。”
  芳芸追不上,啐道:“好意思讲,枕头边那扎用桃红丝带扎紧的信是谁写的?”
  吴静仪羞红脸过来哈她。芳芸一边躲,一边伸手指,数:“六、七、九、十二……”两个从过道里闹到种植园里,嘻嘻哈哈笑个够后,才找个安静地方坐下。吴静仪抽出英文书咕咕叽叽念起来。芳芸对着抽出嫩叶的芭蕉发了一回呆,在带来的那叠书本里抽出本杂志慢慢翻着。
  吴静仪休息时伸头过来看,指着杂志上奇奇怪怪的公式问:“这是什么?我英文虽然不如你好,也是得先生夸奖的,怎么就看不懂个。”
  芳芸笑道:“这个是科学家的新发现。我也看不大懂。听说全世界看得懂的人不超过一百个呢。小舅舅寄给我看的,他想将来我去美国大学念数学系。”
  吴静仪把手里那本杂志抽出来翻几页,吐着舌头放回去,说:“你们出过洋的,都是这样阳春白雪?”
  芳芸笑着把她搂住,道:“谁说的,像小舅舅吧,他嫌大舅舅做生意俗气,一心一意要做科学家,可是他最爱的事情是什么,说出来就笑死你。他最爱干的事是去百货商店里排队买减价的东西,只要打折降价的,哪怕用不上他都要买。”
  吴静仪也是头一回听芳芸提母亲那边的亲戚,对中国人在美国的生活非常之好奇,拉着芳芸问:“那他买很多便宜东西回家,舅妈不说他?”
  “舅妈最爱法国,一年到头,不在巴黎,就在去巴黎的路上。”芳芸想起的小舅妈才寄给她的巴黎时装,不禁露出微笑,“他们两个性子南辕北辙,可是偏偏感情又很好,真是奇怪。”
  “法国……”吴静仪露出向往的神情,把英文书抛向半空,抽出法语书开始读,读一句,芳芸就跟一句。
  墙角的迎春花安静的绽放,温暖的明黄色在风中轻轻摇罢,鸟儿在枝头跳跃。植物园里背书的学生越来越多。倩芸夹着书独自走来,看见芳芸微笑点头。芳芸也对她点头,笑道:“早。”
  倩芸拿着书站在另边的角落里背诵英文单词,声音大而响亮。吴静仪连说几句法语,被倩芸的大嗓门吼了都出错,恼的把书一夹,说:“不念了。”气冲冲的走了。
  芳芸把散落在地上的书收起来,对侧头看她们的倩芸笑笑,指着吴静仪的背影做个手势,倩芸点头。芳芸就抱着大抱的书跟着吴静仪走,走到一半,还能听见倩芸卖力的背书声。吴静仪板着脸把芳芸怀里的书抢走一半,小声道:“难道背的大声就好记住?”
  芳芸轻轻推她一把,笑道:“你也可以大声的。”
  吴静仪破恼为笑,推回去,道:“就没有见过令堂妹这样有上进心的。哎,会不会是想超过你呀?”
  芳芸惊奇的看她一眼,笑道:“我?我这么俗气的人,只爱吃喝玩乐看闲书,还喜欢跳舞闲逛,觉得她会想超过我?我看是想要超过你吧。”
  吴静仪看着她摇摇头,故意叹气道:“呀,你没救了。我才不要和你一样。我要考公费留学生,要去法国留学,要买最近的时装!”
  芳芸对着她做个鬼脸,笑道:“原来你考公费留学生是为去巴黎买时装,真有你的。”
  吴静仪洋洋得意的对着芳芸行个西洋人的曲膝礼,昂着头走进会客室。芳芸跟在后边,有些没精打彩,这些课目在美国都学过,不过是重温而已。
  今天这节课先生教的是怎么布置客厅。会客室里的东西都是学生从家里带来的,今天这个从家里搬个新留声机来,明天那个就会去扛组真皮沙发来,好好的课堂成了那些小姐们比富的好机会。芳芸进去靠着吴静仪站好,虽然一副睁大眼睛听课的样子,其实心里在默算方才看到的数学题。
  好容易两个钟头的课上完,芳芸急着回去在草稿纸上演算,书都顾不上抱就跑。吴静仪习惯她这个样子,把漏下的书本捡起来打算去追她。倩芸笑嘻嘻过来问:“九姐呢?
  吴静仪把她带回宿舍,指着在窗边低头写字的芳芸:“人是在那里,可是看她那个样子,没有半个钟头是回不来神的,坐下来,我给你找本小说看?”
  倩芸迟疑了一下,道:“我不能等,家里喊我们回去的。”走到芳芸身边拍两下,芳芸浑然不觉。倩芸一巴掌拍在草稿纸上。芳芸皱着眉道:“别闹,静仪,算完陪你说话。”抽出草稿纸还要算,突然发现是倩芸,才笑道:“怎么是你,有事呀?”
  倩芸笑嘻嘻:“回家了。我哥他们前天就从北平回来了。”
  芳芸猜是分家,想想,把草稿纸放在小手袋里,笑对吴静仪道:“我先回家去,下午的课你帮我请假罢。”
  吴静仪从衣柜里取出件对襟的枣红毛衣递给她,说:“快去,回头我打电话到樱桃街去找你聊天。”
  芳芸点头,和倩芸出来,就见上回见过一次面的军官开着辆车过来,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含笑对倩芸:“ 你们出来的倒快。”
  倩芸点头让芳芸先上后座,自己却关上车门坐到前座。芳芸靠在坐椅上闭上眼睛,想的还是的算式。倩芸兴致勃勃的和那人讲学校的趣事。那人从后视镜里看到芳芸闭目养神,反倒对芳芸好奇起来,笑道:“九小姐?可是哪里不舒服。”
  芳芸睁开眼睛,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半天才反应过来,笑道:“在想今天的功课。”
  倩芸笑道:“学校里边,最用功的除了吴静仪就是七姐和九姐,平常都不敢找她两个玩。”
  芳芸连忙:“哪有呀,十回有九回看到你都在用功。对了,上回校长茜茜女士还夸你进步很大呢。”
  倩芸眉开眼笑,扭过头来问她:“真的呀,其实我也没怎么用功。”
  她们姐妹问答,不一会功夫到了樱桃街,车在十五号门口停下。那个军官下车替倩芸打开车门,又走到后面替芳芸开车门,笑道:“九小姐,走好。”
  芳芸冲他点头,笑道:“劳驾。”出来牵着倩芸的手进去。走了几步路,倩芸见那车开走了,笑道:“那是曹大帅的远房侄儿曹秋,每天闲的没事做,就爱和我们打交道。”
  芳芸微微笑,停住脚步,说:“和你话说得高兴,就忘了先去见见我们太太。我先回十二号,正好把手袋放下来,好不好?”
  倩芸也怕母亲有话要单独跟讲,自然答应。果然婉芳还在十二号等着芳芸,见她回来,脸上露出笑意,就现出了双下巴。
  芳芸把手袋放在茶几上,婉芳就喊吴妈去烧点心,把人都支开后,才说:“吵了有两个月,还是一笔糊涂帐,大家不贴钱出来填亏空就不错。五太太娘家大哥说无论如何,先把小姐们的嫁妆和少爷们的学费提出来,吵了几天老太太才答应下来。所以把你们都喊回来。”
  芳芸皱眉道:“算了两个月都没有算清楚,怕是再算两个月也算不清。”
  婉芳也皱眉,说:“可不是,四叔的窟窿尤其大,四婶这几天都急的要上吊,可是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帐上做的好看,可是一个铜板都拿不出来。”
  芳芸笑道:“太太别急。就是一毛钱分不到,咱们家也不会受穷的。爹手里总有这个数。”芳芸伸出五根手指,在婉芳面前一晃,又翻个边。
  婉芳笑道:“傻孩子,你爹可不只养这个家。对了,你爹怎么还不回来?”走到窗边朝外看,声音微微颤抖,说“来了。”
  芳芸看见谨诚下车,也变了脸色,镇静一下,看颜如玉并没有跟来,道:“太太,等会去吗?”
  婉芳道:“自然要去的。”披了一件毛衣,牵着芳芸的手下楼。俞忆白松开手,谨诚就溜上楼梯,喊声太太,并不叫芳芸。芳芸笑嘻嘻地,也无所谓,只当他不存在。婉芳本来要说谨诚,看见芳芸这个样子,干脆不出声。
  到了祠堂,俞忆白扶着婉芳到二太太下手坐好。芳芸走到倩芸和茹芸中间站定。谨诚看看爹爹,又看看姐姐,挤到芳芸和倩芸中间。倩芸推他一把,小声说:“站错了,你到立诚那边去。”
  谨诚磨磨蹭蹭不肯走。大太太站起来拉着谨诚把他送到立诚那边站定。老太太的眼睛好像一把刀子,狠狠的剐了芳芸一眼,把视线移到她的儿孙们身上,威严的清清嗓子,对李老太太说:“亲家,来罢。”
  李老太太站起来,道:“现在时兴的文明话也讲不来。反正我们俞家帐上还有些钱。我们和老太太商量几天,亏空慢慢填也不急,先把孩子们的学费和嫁妆提出来。少爷们是五千块的学费。小姐们分一万块的嫁妆钱。”冲站在一边的俞家帐房点头。俞家帐房就从袖子里抽出张一折好的绵纸,慢吞吞把各房应分的款子数目和用处念了一遍。方才念完,俞忆白就站起来道:“我们三房的数目不对。”
  俞老太太道:“再念一遍三房。”
  帐房念道:“三房,九小姐嫁妆一万块,还没有出生的小少爷,八千块,共一万八千块。”
  俞忆白道:“漏了谨诚。”
  俞老太太盯着帐房不作声。帐房眼观鼻鼻观心,道:“没有漏了哪个,是照着家谱抄的。三太太这条还特为请示过老太太,老太太说加三千块钱。”
  俞忆白沉下脸,道:“老太太答应过,让谨诚上家谱的。”
  二太太冷笑道:“要分家了,一个两个都抢着要上家谱。不成!只能按家谱上的分。”
  大老爷站起来道:“都是俞家的子孙,不上家谱的就该死?不管上不上家谱,是我们俞家的孙子,都有份!”
  老太太稳稳的坐在太师椅上,冷笑道:“你们都是一个爹教出来的好儿子。分家,会算。家谱上写的,就有份。你们外面养成的那些个,老太太不认!”
  话一出,在座的太太们都松了口气。大老爷恨恨的看眼二太太,板着脸坐回去。俞忆白恼怒的说:“谨诚是上了家谱的。家谱拿来我看。”
  帐房连忙把家谱翻开送上来,俞忆白盯着那页细看,果然,他的名字左边,矮两格,并排写着孔月宜和胡婉芳的名字。芳芸的名字端端正正写在月宜的名字下边。俞忆白盯着芳芸漂亮的行书看了半天,道:“芳芸,过来。”
  芳芸在众人注视中走过来,看了一眼家谱,没有讲话。
  俞忆白问:“这是怎么回事?”

 

33.树倒猢狲不肯散


  芳芸摇头道:“我也是第二回见家谱,不懂。”
  俞忆白血气上涌,扬手抽了芳芸一个耳光,骂道:“为什么只写自己的名字?你就这样恨他?谨诚是你亲弟弟!”
  芳芸捂着脸道:“我亲妈来不及替我生弟弟就死了。”
  俞忆白气的发抖。婉芳想拉又不敢拉,担心的看看芳芸,又把求救的目光投到大太太身上。大太太纹风不动。二太太冷笑道:“女儿拆你的台,可怨不的别人。”
  俞忆白怒道:“闭嘴!”
  芳芸倔强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坚定。俞忆白越看越生气,指着女儿道:“好,好,对亲弟弟都用心机,我没有这样的女儿。”
  芳芸放下捂着脸的手,问道:“爹是要把我从家谱除名吗?”
  婉芳恨不得上前拦住她的嘴,二太太和四太太都快意的笑了。老太太的眼皮抖动两下,狠狠盯着俞忆白。
  俞忆白被女儿句火上浇油的话气糊涂了,看见帐房的桌上有笔,大步走过去拿来,说:“我没有这样心思恶毒的女儿,今天就把你除名!”他在芳芸的名字上重重涂下一笔,把家谱朝芳芸砸去,芳芸微笑着偏过头让开,说:“那我走了。老太太、太太,你们多保重。”转身就走,毫无留恋。
  二太太小声道:“这个样子,倒不愧是他们姨太太教出来的,一模一样的。”
  大太太想到那颜如玉也是这样头也不回的走出去,不禁吸了一口气,担心的看向孩子们。果然,明诚兄弟几个和倩芸看着芳芸背影都是一脸的向往和佩服。
  芳芸走到十二号拿她的手袋,给婉芳留个字条压在的梳妆台上,施施然下楼打电话回家喊伊万来接,就走到樱桃街口等着。
  伊万喊了一辆黄包车过来,看见九小姐半边脸都红了,吓了一跳,连忙四处看,想把打芳芸的人找出来。芳芸笑道:“没有事,这巴掌打的才好呢。”怕到学校不好见人,到医院找大夫看过,抹了药膏回家。
  黄妈看见九小姐这样子,埋怨伊万好半天,又抱怨九小姐:“九小姐,怎么不先打电话叫伊万在学校门口等,谁下的这样狠手,今天中饭不能吃红烧鸡,我去买只老鸭子回来。”
  芳芸推累了,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几个钟头,到下午出来,脸上的肿消下去一半,两只眼睛又肿的老高,好像红桃子一样。黄妈煮几个白水蛋替她揉了半天,问:“晚上想吃什么?黄妈做给你吃好不好?”
  芳芸撑不住,抱着黄妈大哭起来。黄妈拍了好久,芳芸才止哭声,道:“好。晚上拿鸭子汤下挂面给我吃就好。黄妈,我去洗澡去。”边上楼还边抽气。
  走到一半,伊万抱着个大箱子进来,道:“九小姐,英国寄来的包裹。”
  芳芸只当是哪个表哥去英国,也不在意,下来拆开箱子,却是一只只的小盒子码成堆,总有十来个。芳芸拆开一只,里面是马口铁罐装的咖啡豆。再拆开一只,是细骨瓷的茶具,再折开一只,是La Pavoni的咖啡机。芳芸还不觉得怎么样,拿着咖啡机看上面的铭牌。伊万拿着盒咖啡豆两眼放光,一个劲的说:“小姐,快拆开来看看,都有什么好东西。”
  芳芸拆开一只盒子,心情就好点,拆到最后一只,却是只精巧的洋娃娃,眉眼和她很有几分相像。盒低还衬着张的素描卡片。芳芸拿起来看了半天,看笔迹像是岳敏之,涮一下脸就红了。别的都不论,捏着卡片和洋娃娃跑上楼。
  “九小姐,这些咖啡豆不要吗?”伊万满怀希望和欣喜的问。
  “要,都是我的!”芳芸回头大喊:“一粒都不给你!黄妈帮我全部收起来。还有,明天给伊万买一公斤咖啡豆!”
  伊万咧开大嘴笑起来,黄妈歪着头看芳芸像小鹿一样跳上楼,笑道:“我们九小姐长大了。”
  芳芸请了两天病假在家养伤,唐珍妮过来看。一见面就笑道:“恭喜恭喜。亚当已经把你的监护权从俞老太太手里要过来了。”
  芳芸笑道:“多亏大太太呀。不然哪能这样顺利”
  唐珍妮冷笑道:“她们巴不得少个人分钱,哪里是真对你好。”
  芳芸看着窗外的墨团样的雨云,笑的舒服极了,“珠姐,你不晓得,从我晓得要回中国起的那天,就等着今天。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能我对指手画脚,谁也不能强塞个丈夫给我。”
  唐珍妮担心的:“俞家还好,孔家那边呢?”
  芳芸想想,道:“大舅母或者对我有想头,可是我在中国呢,她的手伸不到那样长。拖到几个表哥都结婚,我再回美国,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沙沙的雨声透过半开的窗户传进来,气又变得有些冷,芳芸看唐珍妮穿的不多,连忙把窗户关上,苦笑道:“你是愁没有钱,我是愁钱多。不如匀给你吧。”
  唐珍妮笑道:“别——我生就不是积财的命。将来要是没饭吃,给我饭钱就行,别多给。”
  芳芸道:“你心里明白的很,怎么就做不到?”
  唐珍妮指着隔壁道:“到底是在外国长大的,不晓得中国人,一家人再不好,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
  芳芸道:“瞧你这位和你同母的唐大哥都蛮好,你拿钱给他们办公司也还罢了。多少留在自己手里罢,亚当总是要回国的。”
  唐珍妮笑道:“放心罢,我有办法的,明天我去杭州拍电影,要不要请几天假,跟我一起去散散心?”
  芳芸摇摇头,道:“霖哥总要去寻你的吧,我夹在当中干什么。”
  “他不去,我叫亚当去问朋友借个别墅,把伊万带上,你有什么气,到西湖逛几天,就没有气了。你不晓得早春三月的西湖有多美。”唐珍妮越说越高兴,拿电话就拨到中西女中去替芳芸请假。芳芸没有拦住,只好答应下来,收拾几件衣服,带着伊万陪去杭州。唐珍妮每天拍戏早出晚归,芳芸就自己带着伊万满城逛。
  逛到傍晚回来,居然唐珍妮在客厅中等着。芳芸笑嘻嘻道:“对不住,方才吃过,你吃了没有?叫伊万给你买个什么回来吧。”
  唐珍妮把报纸拿给她,道:“俞家出事了。”
  报上大标题写着:“上海开埠最大诈骗案,俞敬亭携妾潜逃,俞老太太倾家荡产赔股东。”
  芳芸一行行看去,才晓得缘故。原来是他们订的机器运到上海,开箱安装才发现纺织机全部不能用,可是木棉洋行给俞大老爷和丘二公子一笔回扣,早把货款都卷走了,只剩一幢租来的空楼。一百五十万现大洋换回来一堆废铁,俞大老爷连家都没敢回,带着小公馆的妾和两个还没上学的孩子跑了,连妾生的几个大孩子都丢下。丘二公子没有跑成,在火车站被曹大帅的卫兵捉到。消息传出来,愤怒的股东们把樱桃街十五号和丘家都砸烂了。
  曹大帅为民出头,查封樱桃街,连四老爷的两个外宅都没有放过,在四老爷的一个妾家里还搜出三百两黄金。幸好俞家还没有分家,俞老太太把所有家产都拿出来填亏空。丘老太太也只好照着俞老太太的例子把家产都拿出来填窟窿,两家又合送曹大帅十万块钱,才算把这个事了结。
  芳芸皱着眉头看完,道:“自做孽,不可活。”
  唐珍妮:“亚当打电话来讲,你父亲的督学位子怕是保不住,问你要不要替他活动一下。”
  芳芸愣住,许久才慢慢摇头,道:“我妈这边的好意,我爹从来都是不稀罕的。”
  唐珍妮拍拍她,笑道:“那好,我回头跟亚当说罢。亚当说俞家全部从樱桃街搬出来。胡家借了一幢房给你大伯母和继母住。倒是有个好消息,颜氏在栖霞里的房子也被砸了,听说东西都被抢光了。”
  芳芸脸上现出些笑来,道:“她一向高调,总要吃些亏的。”
  唐珍妮咬着嘴唇笑道:“是我们二婶家的那位表叔趁乱干的好事。书霖他祖母气的半死,看我们二婶改嫁的日子近了。”
  芳芸皱眉道:“真想不到……要是这么着,丽芸也是嫁不成霖哥了?”
  唐珍妮扬眉,得意的说:“可不是,是没得指望的。原来书霖还发愁的,俞家穷了,只怕他非娶这个表妹不可。如今老太太已经发话,娶谁都成,就是丽芸不成。”
  芳芸想了一会,说:“不晓得还罢,既然晓得,还是要回去看看老太太和们太太。珠姐,我带伊万回去。”
  第二早,芳芸带着伊万坐火车,到家已经是中午,芳芸不晓得胡家的电话号码,只好打到学校去寻倩芸,只说万不能寻到,没想到倩芸居然在学校上学,听说她要去看望祖母,倩芸就报个地址给她。芳芸取一千块钱用手帕包起来,寻到那里敲开门,吴妈看见芳芸,惊奇的打量她一眼,小声道:“老太太才睡着。三太太在二楼亭子间。”引着到亭子间去。婉芳正睡在床上,看见芳芸来连忙要起来。芳芸上去按住,说:“太太睡着,我来关门。”关门并不关紧,还留着一寸大的缝。吴妈在门边站不得,只好走开。
  芳芸候她走了,就把手帕包塞到婉芳手里,小声道:“太太,这个给你防身。”
  婉芳只当是求来的护身符,接过来打开看是钱,连忙塞还给她,小声道:“不要不要。放心啦,我和大姐的嫁妆都没有收走。四房一家子几十口都挤在这里,我们不好拿出来用的。
  芳芸愣一下,婉芳把钞票替芳芸揣回衣袋,笑道:“西湖好玩吗?”
  芳芸摇摇头,道:“一个人玩也没什么趣味的。太太,爹……他没事吧。”
  “他辞职了,今天去办交接手续。你爹是胡家的女婿,人家不敢把他怎么样的。”婉芳贴着的耳朵高兴的讲:“爹把保险箱的钥匙和密码都交给我了。”
  “真的?”芳芸也替她高兴,跳起来笑着:“太好了,爹总算做对一件事情。”
  婉芳摸着肚子笑道:“四叔也还藏钱的,四婶在股票交易所的户头里也有不少。他们两个都不老实,只好委屈你兄弟在这里住几天。”
  吴妈送进杯茶来,笑道:“九小姐,老太太听说你来了,要见你。”
  婉芳连忙起来带芳芸去老太太的房间。厚厚的棉门帘一揭开,鸦片烟的香味扑鼻而来,芳芸就打个喷嚏,吃惊的看见靠墙的一张软榻上,堂哥明诚躺在盏烟灯边吞云吐雾,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
  老太太比前几天老了足有十岁,征征的看着鲜花一样年纪的芳芸,许久才道:“滚!”
  婉芳拉着芳芸出来,小声道:“老太太有点糊涂,只待见孙子们。”
  芳芸侧过身去看老太太,老太太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正挑着个大烟泡送到明诚的烟盘里。芳芸只觉得毛骨悚然,快走几步跟着婉芳走到外面,还全身哆嗦。
  婉芳看穿她是吓坏了,送到大门口,笑道:“也不留你吃饭,得空来走走。”
  芳芸冲年轻的继母点头,笑道:“太太,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别来了,等我们搬出去后,接你回家。”婉芳站在门里,扶着红石门框笑的如同门外的杜鹃花盆景一样灿烂。
  芳芸不忍拒绝,微微点头,走出巷口回头看,婉芳还站在门口冲她招手。芳芸一路都觉得春光明媚。到了栖霞里门口,却见一个人拼命敲颜如玉的门,喊:“表妹,表妹。开门呐。”
  芳芸认出来他是颜如玉的痴心表哥,站定脚看他,宋三公子敲了半天门也没有人搭理他,失望地转身想走,看见芳芸他连忙跑过来,问芳芸:“淑玉是不是搬到这里?我敲了半门天都没有人答应。”
  芳芸摇头道:“以前是在这里的,现在不晓得,我也是才回到上海。”
  宋三公子听是在这里,好像打了强心针一样,走到大门边坐下,深情的说:“我等她。”

    

34.再妙的好计用多了也不灵光


  第二早晨芳芸出门上学,看见宋三公子和衣睡在台阶上,头发和衣服上都是湿答答的。湿润的风带来一丝寒意。芳芸仰头看,饱含水气的雨云好像就飘浮在人头顶,水门汀的道路上都是水洼。那个人那样死缠不舍,虽然讨厌,也有几分真性情让人敬佩,芳芸看向对面楼上,颜如玉的卧室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屋子静悄悄的,仿佛没有人住。
  伊万提着两把雨伞出来,说:“黄妈打电话去催汽车行,车马上就到。”
  芳芸冲对门呶嘴,对伊万讲:“去看看那个人,给他把伞吧。”
  伊万干脆的走过去,拍宋三公子,“先生,给你伞。”
  宋三痴躺在地上,闭着眼哼了两声。伊万摸摸他的额头,大声说:“九小姐,这个流浪汉在发烧。”
  芳芸马上转身回去打电话到俞家寻倩芸要丘家的电话号码。倩芸还没有出门,接到芳芸的电话诧异好久,跑去问母亲要丘家的电话给芳芸。
  芳芸叫黄妈打过去寻丘七公子。那边接电话的呀了一声说,七公子坐早上的船去美国了。黄妈捂着听筒说给芳芸听。芳芸:“和他们直接讲,他们家的表少爷病倒在栖霞里弄堂口,再没有人管就要死了。”
  黄妈照着芳芸的话讲完就把电话挂断,抱怨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讲栖霞里,那边就噼里啪啦骂了一大通,姓丘的就没有一个是好人。”
  芳芸撒娇道:“黄妈,你也做不到见死不救的,求个心安就好哉。我上学去了,这个礼拜天吃三杯鸡,好勿不好?”
  黄妈的大手在围裙上擦了一把,向门外张望:“好的好的。汽车来了,九小姐快去,勿要迟到。”
  芳芸才上车,黄妈举着几本书送出来,从车窗递给伊万,笑道:“小姐,要什么打电话回家。叫伊万送给你。”
  芳芸点头,坐着的地方正好看得见颜如玉的卧室,没有风,颜家的窗帘却动了一下,再仔细看,仿佛有个窈窕的身影一闪而过。
  芳芸不屑的转过头,吩咐车夫,“开快点。”
  颜如玉隔着窗帘看见丘家人把死都不肯走的宋三痴架走,拿手帕捂着嘴无声地哭起来。谨诚揉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道:“妈妈,我想去上学。”
  颜如玉露出个勉强的笑脸,道:“再避几天,等爹爹打发了债主,就能上学了。”
  她提着热水瓶给谨诚倒洗脸水。谨诚慢吞吞洗过脸,走到桌边摊开书翻了几页,放下来道:“妈妈,你答应带我去苏州的,反正又不能上学,不如我们喊爹爹去苏州玩,好不好?”
  颜如玉听到儿子的话,先是怜惜的摸摸儿子的头,然后被儿子的无心之语提醒,眯着眼睛想了一会,说:“好,我们去苏州。” 颜如玉收拾出个皮箱,拿口红在玻璃窗上给俞忆白留言,打电话叫来一辆出租汽车,带着谨诚悄悄地离开了上海。
  小公馆里留下的两个娘姨候到晚上也不见太太和小少爷回家,都慌了,两个人商量半天,拉上窗帘,把颜如玉的衣柜翻个底朝天,各拖两大箱衣服也溜之大吉。
  俞家从来没有秘密,早晨芳芸打电话要找丘家人,傍晚俞忆白就晓得。芳芸突然找丘家,自然是颜如玉有事。俞忆白前些还是一日一趟去小公馆,每次前脚过去,后脚要帐的就跑来堵他,堵得他恼火至极,是以他几天都没有过去。颜如玉有什么事居然动了芳芸找丘家?他魂不守舍的陪着婉芳吃过晚饭,借口散步出来,喊辆黄包车坐到栖霞里。
  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霞飞路上灯火辉煌。跑街先生提着小皮箱,长衫在春风中晃来晃去。卖报的报童摇着报纸卷跑向才停下的电车。马路上的汽车、黄包车、单车来去如梭。赶着去做生意的舞女浓妆艳抹,早性急得换上夏装,露出半截雪白的小腿,留下各式各样的香水气味招揽生意。俞忆白安稳地坐在车上旁观。黄包车穿过两条街道,把繁华抛在身后,拐进安静的栖霞里。小公馆的房门是虚掩的。他轻轻一敲,门就开了。
  俞忆白走进去,喊:“怎么还没有开灯?”一边把电灯的开关扭开。雪亮的电灯光下,映出个空荡荡的客厅。俞忆白喊几声都没有人应,三步并做两步上楼到卧室。卧室的衣橱敞开,地上散落着几件衣裳,乱得好像才遭到抢劫。
  俞忆白将楼上楼下的房间都找过,也不见颜如玉母子,也不见听差和老妈子。难道颜如玉又玩离家出走?俞忆白想到她手里还有两万块的私房钱,越想越生气。果然女人手里不能有钱,有钱就爱折腾,月宜是这样子,教出来的女儿是这个样子,连颜如玉现在也是这样子!
  俞忆白压住怒气,下楼去敲对门的房门。黄妈开门看见是九小姐的父亲,笑脸相迎:“三老爷,我们九小姐早晨就去了学堂,要到周末才回来。”
  俞忆白头一天踏进女儿的客厅。芳芸的客厅有墙壁的地方都放着大书架,摆满书籍杂志和报纸,大多数都是英文书,也有些明星之类上海女孩子们喜欢的杂志。俞忆白背着手在客厅里转圈,按着性子问:“芳芸晚上几时安钟睡,可还挑食?”
  老黄捧点心上来,走时对搭话的黄妈使个眼色。黄妈就笑道:“三老爷要吃好茶的,阿拉上去把小姐吃的好茶拿下来。”回到三楼她们卧室里。老黄就说:“九小姐搬出来几个月亲老子都不来,现今俞家闹亏空就来了,只怕三老爷是来找九小姐麻烦的。不要什么话都和她亲老子讲。”
  黄妈:“呸,我又没有傻。上回太太不是讲,九小姐拿的是美国护照,以后有亚当先生照管,俞家人说不上话的……不过三老爷到底是九小姐的亲老子,都是叫对门的贱人闹的她们父女不亲。三老爷想女儿,过来坐坐也没什么。”
  老黄闷声道:“想女儿为什么上礼拜不来看看,偏偏这礼拜小姐不在家才来。你小心讲话!”
  黄妈到芳芸书房找出一小盒好茶叶,下来冲杯好茶捧给俞忆白。俞忆白的养气功夫虽好,当不得黄妈东扯西拉总说不到点子上,他又抹不开脸直接问颜如玉是不是跑了,只好曲折一下,问:“你们小姐早晨打电话去丘家,可是对门有事?”
  黄妈想想,笑道:“也算是。”
  俞忆白的眉头皱起来。黄妈添油加醋地把昨天有个人在对门喊表妹,又在门外候了一夜,早晨九小姐看见那人病了,怕惹出麻烦坏对门的声名,喊她打电话到丘家去喊人来接。末了又绘声绘色的把丘家人怎么架走那人,那人又怎么不舍得的情状都讲给俞忆白听。
  原来是要避那个姓宋的,俞忆白心里舒服了一些,又问:“那对门有人出来没有?”
  黄妈笑道:“没有呀。几天都不见人进出。我们九小姐虽然不在家,家里也是有许多事情要做的,哪有空闲盯着对门。不过三老爷讲了,阿拉以后得空就替三老爷盯着对门。”
  俞忆白没有打听到颜如玉的下落,闷闷地走回小公馆,躺在没有谨诚和颜如玉的床上。他盯着天花板许久,觉得颜如玉是故计重施,想他去寻求。这样拿架子,他偏不要寻。不只不去寻,等她回来还要剪断她的翅膀,叫她将来都老老实实在家才好。想通了他站起来慢慢回家,根本没有留意到被娘姨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后面,颜如玉用口红写着苏州一家大旅馆名字的留言。
  俞忆白连着十几天都有些无精打彩。婉芳以为他是丢了督学的职位在生闷气,安慰他:“忆白,等这阵风声过去。要办实业也好,要办教育也好,都是极容易的事,何必急于一时。”
  俞忆白摸着婉芳的肚子,笑道:“我一向忙惯了,突然闲下来就有些不适意。倒有个事和你商量。我们几十口人这样挤着也不是个事。不如去租或是买个小房子,我们搬出去住吧。”
  婉芳缩在这个小亭子间里住了也有一个月,闷气的要死。老太太对她爱理不理,四老爷家又常对大姐冷嘲热讽,夹在当中也受气,俞忆白这样体贴,高兴极了,笑着说:“好呀好呀,我们两个搬出去,再把芳芸喊回来……”
  “不要提芳芸!就当我俞忆白没有生这个女儿。”俞忆白想到女儿就头痛。芳芸的性子实在是太像母亲,越长大越像,如今又明明白白的和谨诚过不去,好像一直都在提醒他:他的妻子和女儿都瞧不起他。
  他想到芳芸最后一次看向他的眼睛里的嘲笑和解脱的轻松,心猛地缩成一团。恼得他一掌拍在桌子上,桌上一杯热茶滑到地下跌的粉碎。
  婉芳低着头出去喊人来收拾。俞忆白也不想和婉芳再罗嗦,找本书翻看到深夜才睡。第二天他去找房子,不知不觉走回樱桃街。俞忆白看见十二到十五号的铁门上都挂着吉屋出售的牌子,不由愣住。
  俞家自从锦屏镇搬到上海来第二年,就买下樱桃街。俞家的祖宅在这里,祠堂也在这里,这里是俞家在上海发迹的血地。却被老太太的亲生儿子双手葬送。
  如果他能把樱桃街十五号买回来……俞忆白越想越兴奋,马上去托本家开律师事务所的那位俞律师周旋,要把樱桃街十五号买回来。卖家出价五百两黄金,俞忆白花了几天水磨功夫,还价到四百六十两,总算把十五号买回来。
  他回来和婉芳讲:“我把樱桃街十五号买回来了,我们搬回去罢。”
  十五号只有两栋大房子,还有一排给听差,一栋是老太太带着二五两房住,一栋是婉芳大姐住,现在老太太和大太太都在一处,三房回去住哪里?婉芳很是为难,想了半天,说:“只有我们搬呀?老太太呢?”
  “这幢房子是们胡家借给大姐住的,自然不必搬过去和我们挤。老太太么,愿意就搬回去住好。愿意跟着亲生儿子也随她。反正我决定,我们搬过去。”俞忆白想想,又说:“那边的家俱都差不多叫人搬空了,你在家安胎,我去转转,买几堂新的来。”他独自出门不提。
  只婉芳去寻大姨,把俞忆白买回十五号的事说给大姐听。大太太皱眉道:“那是俞家的血地,买回来也好,难为他这样有心。我们老爷跑了,我们住着胡家的房子,那几个小老婆养成的还不好意思跑来。我不和你们回去,照旧在这里住着罢。老太太肯定不乐意在这里挤着的。还当问问老太太。”
  俞老太太听三老爷把十五号买回来,执意要搬回去。俞忆白把老太太住的那栋屋子重新收拾过给老太太和四房五房住,三房独占一栋房子。四房嫌挤,看俞忆白自己都拿出私房钱来买房子,也有样学样地掏出私房钱,把十四号买回来,一大家子搬过去。
  婉芳和胡大舅苦劝大太太,都讲搬回来的好处,大太太到底还是搬回来和老太太同住。大老爷和外宅的妾生的几个孩子找上门来,俞忆白安排他们和老太太同住,替他们找新学校。前任督学这样孝悌友好,一时之间颇得教育界同仁的赞赏,俞忆白办个跳舞会,发出去一百张贴子,来了总有一百五十位客人,樱桃街十五号换了三老爷做主人,安静两个月重又热闹起来。
  俞宅的门牌重新挂在樱桃街十五号,俞家老小都可以挺直腰身出入。孩子们照旧去上学。太太们照旧打麻将。俞四老爷不用管田地,每天不是去跑马场,就是去股票交易所,晚上去俱乐部打牌,闲了去看看老太太,平常绝不肯敷衍那几房,日子快活的和神仙似的。
  十五号上上下下几十口人,还要撑场面,许多人要吃要穿要用要上学,每个月光日常开支都要七八百块。买房子、买家俱,零零碎碎的开销加起来差不多就花掉俞忆白全部积蓄的一半。每日只有出没有进,三老爷就觉得日子越来越难过。
  做生意吧又不会,炒股票吧又不肯。炒地皮吧,一来没有地皮好炒,二来几万块钱也炒不出什么东西来;三来颜如玉跑了的事被个上门讨钱的琴行老板发现。他打听到俞忆白买回樱桃街的住宅,晓得俞三老爷有钱,债主们都跑到十五号来要钱,大太太说颜如玉是俞家赶出去的,颜如玉欠的帐不该俞家付,就不许婉芳拿钱出来。每天债主缠得俞忆白就没有清静的时候。
  转眼春去夏来,将到暑假。颜如玉在栖霞里租的房子几个月都空着,房东收了房子重新转租出去。
  颜如玉再不能在跟前晃来晃去,芳芸总算松口气。恰好婉芳生的孩子要做满月。芳芸不肯失了礼数,买几件礼物喊黄妈送到樱桃街去。黄妈坐黄包车回来,看见颜如玉拉着谨诚的手站在对门门口发愣,连忙给了车钱回家,把大门紧紧拴上,上楼对芳芸讲:“哎呀呀,不好了,那个狐狸精回来了呀,就在弄堂里。”
  芳芸甩了毛笔,赤着脚跳到窗前看,站在大门口的果然是颜如玉和谨诚,还多个隔壁的唐二太太。唐二太太指手画脚的不晓得在说什么,说得颜如玉连连头点,跟着唐二太太进去。
  芳芸捂着脸朝床上倒,长叹声道:“怎么又回来了?真是祸害留千年。”黄妈笑嘻嘻的说:“回来这里住不得,只好回樱桃街。三太太才生的小少爷,娘家又有本事,她在樱桃街也站不住脚的。”
  芳芸摇头道:“不见得,爹他老人家向来爱闹别扭。这位颜姨奶奶只怕又要爬到大家头上做祸。”坐回写字台前写大字,写了大半天心静下来,不住冷笑。
  晚饭后唐珍妮笑嘻嘻过来,说:“今天算是见识到令尊大人的本事,他逼着颜氏把欠的债都还清了,还把颜氏的私房钱都要走,才肯带颜氏回樱桃街。”
  芳芸笑道:“颜先生是糊涂,她的私房银子也有两三万,带着谨诚去哪里不好?回来干什么?”
  唐珍妮笑道:“不晓得在哪里听说你继母生的是女儿,巴巴的跑回来。不是我们太太总爱和我打听你们俞家的事么,问的烦了随口哄我们太太说,你们太太给你添了个妹子。谁知她就写信给你的家庭教师。”
  芳芸愣一下,拍着桌子大笑起来,问:“那她就跟爹回去了?”
  “回去了!我猜你们老太太的鼻子都要气歪掉!”唐珍妮抱着胳膊笑起来。
  “只怕我们太太要生气的。”芳芸皱眉想了一会,打电话到樱桃街十五号去寻倩芸,把颜如玉回去的消息告诉她。倩芸愣了一会挂断电话。大太太看女儿发愣,笑道:“不是曹大哥约你出去玩?”
  倩芸摇摇头,回到房间,把在房间里玩的小弟弟支使出去,把母亲喊来,和她讲:“是芳芸打的电话,三叔要把姓颜的接回来,芳芸说颜如玉不晓得听哪个讲,小姨生的是女儿,才回来的。”
  大太太冷笑声,道:“她是回来找罪受的,由她!三叔还想大舅做靠山呢,他要做出什么宠妾灭妻的事来,大舅头一个就不会放过他。”
  颜如玉在苏州住了两个月,总也等不到俞忆白来找。越住越沉不住气,连写几封信到栖霞里给唐二太太打听俞家的近况。唐二太太偶然听说三老爷新添了小姐,写回信时就捎上几句。颜如玉只当婉芳真是生的女儿,大喜过望,当即收拾行李回上海。就没有想到栖霞里的房子已经被人租走,栖霞里已经没有空房,办事员只肯把付的租金退还,不肯再做颜氏的生意。
  唐二太太热心,替她出主意,叫她回俞家去住,还替她打电话到俞家寻三老爷。
  俞忆白听说颜如玉带着儿子灰不溜秋的回来,很是快意,想想,开出颜如玉自己还债,不许留私房钱的条件,要颜如玉答应才肯接她们回俞家。
  颜如玉犹豫许久,全部答应。俞忆白请了一个律师先去唐家,把所有债主都喊来,候颜如玉还清债他人才肯来。颜如玉把张八千块钱的存折和谨诚的房契都给俞忆白,满怀希望的回到樱桃街十五号去见婉芳,才进门,颜如玉就看见奶妈抱着个奶娃娃把尿,那个奶娃娃是个带把手的,不禁呆住。
  婉芳镇静的坐在上座,笑道:“忆白,谨诚是你的儿子,当然要留下。——她不可以。我不想芳芸和儿子受连累,将来说不到好亲。”

35.芳芸的玉鱼(上)


  颜如玉脸色苍白的像个鬼,站在那里一句话都讲不出来。俞忆白拿定主意要把颜如玉留下,连忙笑着说:“如玉上回那个事是冤枉的你也晓得。人都来了,再叫她走,不是要让人家都说你容不下人么?留下她吧。”
  婉芳情知有谨诚在,颜如玉就是甩不脱的狗皮膏药,与其让她在外面做两头大叫俞忆白两头讨好,确是不如把放在自己眼皮底下,想通了,板着脸看一眼谨诚说:“谨诚,过来。”
  谨诚不敢动,颜如玉在他背后推他一把。谨诚慢吞吞走到婉芳面前。婉芳摸摸他的头,笑道:“你是个好孩子,我也不忍心叫你没有亲娘。看在你的份上,把你亲娘留下来,可是你要用功念书,将来有出息,好不好?”
  谨诚点头。婉芳微笑道:“房间都给你收拾好了。叫吴妈带你上去看看你的房子罢。”
  俞忆白挥手示意谨诚和颜如玉上去,他留下来陪婉芳闲谈,安抚小太太。
  婉芳叫奶妈出去,掐住俞忆白,在他的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俞忆白忍着痛笑道:“晓得你恼,可是——她们不回来,哪里还有地方可以去?大哥的妾生的孩子我们都肯养活,怎么好把她们丢在外头。”
  婉芳推开他,说:“忆白,看在孩子的份上让她进门也不是不可以,可别再叫她闹笑话,不然……”
  俞忆白搂着小娇妻千般许诺,到底把她哄服贴了,连着几天都粘着婉芳不离身。婉芳怀孕生产,久不能行敦伦之礼,大半年俞忆白到颜如玉那里也是来了就走,自然是想那事的紧。晚上候婉芳睡熟,三老爷偷偷溜到三楼敲门。
  颜如玉听见动静,在开门和不开之间挣扎了几秒钟,打开房门。
  “谨诚睡着没有?”俞忆白站在门口不肯就进去。
  颜如玉愣了一下,脉脉含情的说:“儿子睡着了,你进来看看呀?”
  俞忆白扭头要看后面,颜如玉一把把他拉进去,飞快地关上门。
  第二天清早,俞忆白有些心虚的溜回婉芳的房间。婉芳让给他半边床,对他笑,道:“谨诚也大了,叫他们母子住一间不方便罢?要不要把谨诚挪一下?”
  俞忆白不曾想婉芳这样不计较,心里松下来,含糊的应了一声,倒头又睡着。婉芳在床上滚了几圈睡不着,爬起来洗把脸,越想越是气闷,索性走到一边来寻大太太说话。
  大太太也才起来,正在梳妆台前梳头,看到妹子顶着两个黑眼圈,如何不晓得昨夜发生了什么?想到携妾逃走的大老爷,心里突然一酸,笑着安慰妹子道:“你先沉住气,到底是在你眼皮底下,想怎么收拾,就能怎么收拾,何苦自己生闷气。”
  婉芳咬着嘴唇半天不讲话,大太太叹了口气:“这样子吧,叫倩芸陪你去转转,我看,就到栖霞里去寻芳芸好不好?连小毛头都一道带去,快快活活呆一天?”
  提到芳芸,婉芳脸上露出笑意,喊奶妈把小毛头抱来,大太太叫来倩芸陪着她坐俞忆白的车去栖霞里。芳芸见了婉芳十分喜欢,抱着小毛头左看右看,贴在怀里不舍得放手,笑道:“这样肉呼呼的,养的真好。太太,怎么想到带他来。”
  倩芸看芳芸是真喜欢个小兄弟,诧异的很,看着她怔怔地发呆。婉芳笑道:“家里人多,天气又热,所以带着他来里凉快惊快。”
  小毛头眼睛都没有睁开,吃了奶正是渴睡的时候,奶妈笑道:“九小姐,让我来抱呀,顶好是寻个清静凉快的地方让少爷再好好困一觉。”
  芳芸小心把小毛头交还奶妈,引着到书房后的客房,笑道:“这里罢,才收拾出来的,窗外有棵大树,我家顶凉快就是这里。”
  婉芳在客房歇了一会,芳芸看她们都身是汗,请她们上去洗澡,找出几件旧睡衣大家换上,下来在客厅里剥水果瓜子大家闲话,不只婉芳觉得轻松适意,就是倩芸也觉得,和闹哄哄的樱桃街十五号比,芳芸这里舒服的好像天堂。
  芳芸说起学堂里的故事,倩芸就说:“丽芸前两天打电话和我讲,想回学校上学。芳芸,你可晓得还能不能回学堂?”
  芳芸笑道:“像她那样一请假就是两个月的,只怕难。教我们的几位先生都夸你用功呢。”
  倩芸得意的笑起来,说:“我比不上九姐有本事,我们先生哪回上课都要先夸九姐和静仪姐两句。”
  婉芳在书架上翻出来本《满堂娇》,看了几页觉得有趣至极,夹着书到一角的藤沙发上盘坐看书,芳芸和倩芸唧唧咕咕咬耳朵颇有些吵人,几次抬头,看见姐妹两个这样友爱,又微笑低头。
  芳芸察觉了,笑道:“就忘了叫黄妈买菜,还要去买几条鲫鱼回来。我去去就来。”就走到后面去吩咐黄妈添买东西。
  倩芸有心寻小姨讲话,婉芳捧着小说看得津津有味。倩芸不爱看闲书,随手拿本《明星》翻着。突然听见门铃响,正闲的无聊,十分好奇来找芳芸的是什么人,飞快的跑去开门。
  岳敏之穿着短袖白衬衫、卡其色的西装长裤站在门口,晒成古铜色的脸上露出爽朗的笑容。他手里还牵着条大白狗,看到来开门的是倩芸,岳敏之的笑容有些僵,手里的绳子一松,那条狗就热情无比地扑到倩芸的身上,还伸出舌头要舔。
  倩芸吓得要死,拼命朝后缩,喊:“救命,小姨,狗。”
  岳敏之拉紧皮绳,那只狗还不依不绕,偏要朝姑娘身上扑。
  芳芸从后面跑出来,先看见斑狗,欢呼一声扑上去。岳敏之笑眯眯松皮绳看她和狗互扑。婉芳只当那是芳芸养的狗叫岳敏之牵去溜的,皱着眉笑道:“芳芸,你几时养的狗?敏之,我们失陪下。”一边讲话,一边就拉着倩芸上楼去。
  芳芸候她们上去才醒悟自己还穿着睡衣,连忙站起来理理衣服,请岳敏之坐,也上楼去换衣服。
  才上几级楼梯,岳敏之就冲着她露出来的小腿吹声口哨。芳芸涨红脸瞪他。岳敏之笑道:“你倒越过越封建。欧州的女装都短到膝盖,给你带了几本时装杂志,回头翻出来再送你。”
  芳芸不理他,径直上楼。过了一会,三个人穿得严严实实下来。岳敏之坐在客厅的一角低头逗狗,白衬衫在拉上窗帘的客厅里亮得耀眼,看起来一副厚道爽朗的老实人模样。倩芸和婉芳从前都常见油腔滑调的岳敏之,这回见他好像换了个人一样,不约而同停下脚步看他。芳芸和岳敏之山居时做伴日久,倒不觉得什么,下了楼梯就拐到后面去,转眼左手托着盆牛奶,右手提着支汽水出来,隔得远远的就把汽水抛出去。
  岳敏之抢在狗狗跳上之前伸手接住,笑道:“莎丽,汽水是我的,你只能喝牛奶。”
  芳芸把牛奶盆摆在通风的过道里,莎丽就蹦跳着自己过去。芳芸拍着莎丽的头,看它舔牛奶,眉眼带笑,和方才跟倩芸在一块时得客气敷衍完全不一样。岳敏之含笑看着狗,一脸二十四孝狗爹的模样。两人一狗自成一个小世界,就把想逗狗又不敢上前的倩芸挤出来。倩芸觉得受到冷落,有些吃味,翘着嘴对婉芳说:“小姨,我有些困,上去睡会。”对芳芸和岳敏之点头,上楼去了。
  岳敏之想到他走时婉芳是大着肚子的,这个时间只怕是生下来,对着芳芸侧了一下头。芳芸微笑点头,他连忙拱手笑道:“小姨弄璋之喜,可喜可贺。小侄明天一定补份礼到府上去。”
  婉芳初做母亲,最喜欢别人提到孩子,岳敏之这样郑重,心里极喜欢,微笑道:“不敢叫岳公子破费。得空去樱桃街玩罢。我们倩芸的两个哥哥,都想去美国留学,正好要请教呢。”
  芳芸也是头一回听大房的堂哥要出国,睁大眼睛看着继母,笑问:“几时的事?”
  婉芳叹口气,说:“昨天大舅过来吃满月酒,和大伯娘商量的。”
  “怎么不送到欧州去?”岳敏之额头渗出亮晶晶的汗珠,他找了一把蒲扇摇着,笑道:“英国的学费虽然要贵,可是管的要严多。美国的野鸡大学遍地都是呀,送去花钱不算,耽误好几年功夫什么都没学到多可惜。”
  婉芳笑道:“不至于罢。去哪里第一要孩子们自家喜欢,第二也要家里付得起。芳芸,我讲的对不对?”
  芳芸点头如小鸡啄米,笑嘻嘻道:“还有呀,总要念得上去才好。”说完拿书挡着脸大笑。岳敏之就晓得倩芸的两个哥哥功课都不大行,出国不过是为渡层金,并非是求学。他笑着摇摇头,站起来道:“斑狗性子活泼,每天顶好溜三圈。横竖你家的那个保镖也没有什么事,这个差使交给他顶好。我还欠亚当太太一条小狗呢,要赶紧给她送去。”
  芳芸笑道:“珠姐最近接了两部电影在拍,好像去了苏州,还有几天才好回家。岳大哥过几天再送去罢。再坐会,我们黄妈煮的绿豆汤晾凉了吃一碗再走?”
  岳敏之站起来笑道:“正饿着呢,快拿来我吃一大碗。”
  芳芸果真去喊黄妈捧了一大碗冰镇的绿豆汤出来,还补了一大碟心,岳敏之吃得干干净净,道了谢就走。斑狗呜咽两声,跟着他走了两步,舍不得牛奶盆,摇着尾巴又回头。芳芸紧紧捏着皮绳把狗牵牢,笑道:“莎丽,留下。岳大哥,我不送了。”
  岳敏之头都没有回,挥挥手出去。黄妈把房门拴上,笑道:“难为岳先生想的周到,我们家人少,家里养条好狗晚上困觉都放心些。”察言观色,看出婉芳有话想说的样子,就牵着狗到后面去,只留她们两个在客厅里。
  婉芳微微皱眉,说芳芸:“一个人住着,不好叫年青公子上门的。还是搬回去和我们一起住罢。”
  芳芸摇头,道:“爹已经把我从俞家除名。我回去算什么。再说,颜先生还在十五号,我宁死也不会回去。好太太,”笑道:“回去和颜先生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的,又有什么意思?”
  “这几天她倒是很老实……”婉芳想到颜如玉这几天的表现,微笑道:“虽然看见她就气不打一处来,不过总比放在外头惹事强。”
  “太太,你要不愿意就要讲,何苦为了虚名声让自己受闷气?”芳芸抱着她,把头贴在她的肩膀上,在她身上闻到母亲的味道,不知不觉就流下眼泪。“人活一世,不过短短几十年,跟她斗不值得的。”
  婉芳拍拍继女的胳膊,叹口气,笑道:“你还小,不懂得结了婚,不是说走就能走的。再说,世上的人都差不多,离了这个,那个也好不了多少。”
  芳芸偷偷把眼泪擦掉,冷笑道:“难道离了男人,女人就活不下去吗?”
  “哪个女人不要嫁人的?看将来你嫁不嫁。”婉芳笑道:“快别说孩子气的话。和你说呀,有一个要好的同学,和她的心上人爱的死去活来,两个人都订过亲的,私奔到南京去,结果在外头只半年,那个女的过不得苦日子回了家。挺着大肚子回来,娘家也不肯认,全靠我们几个要好同学接济,才把孩子生下来。如今拖着孩子,一个人过的不晓得有多苦。”
  芳芸低头不说话。婉芳看她的意思是被说动了,要让她好好想想,也不再讲话,照旧拿起小说慢慢翻着。芳芸亮晶晶的眼珠转几转,突然笑起来,扳着婉芳的胳膊,笑道:“我手里还有钱,这样坐吃山空也不是法子的,要开个蛋糕店,请那个同学来做事,怎么样?”
  明明是敲打她要回家,怎么想到那上头去?婉芳哑然失笑,道:“还是你存着做嫁妆吧。”
  芳芸拿来纸和笔,笑道:“真赔光别人就不掂记了,倒是好事。”写写,想想,又抱来一叠书来参考。
  婉芳看了半个钟头书再来看,已经写满几页纸。婉芳指着填满满的表格问:“这是什么?”
  “是成本控制表,太太看,面粉包三块三,鸡蛋一百个三块七,还有黄油人工面包什么的,就能算出一块面包的成本是多少,每天要卖多少钱才不会亏本。”
  婉芳看了笑道:“是跟哪个学的?和做数学题似的。”
  芳芸笑道:“小舅舅。他做这套表格给大舅用,大舅舅的工厂降低了库存,可以随时根据表格上的变化调整生产,利润下子就提高百分之三十。人家都说小舅舅一个人顶得上千个好工人。”
  婉芳一直对孔家十分好奇。可是俞忆白提起孔家就有些歇斯底里。这回难得芳芸主动,婉芳就笑眯眯问道:“外婆家有几个舅舅姨娘?”
  “两个舅舅,一个大姨。”芳芸笑道:“都结婚了,除掉小舅舅只有个女儿,大舅和大姨都生四五个儿子,人丁好生兴旺的。”
  婉芳看芳芸提起亲戚时的快活样子,就晓得外家待她很好,放心的笑起来,:“他们待你好是你的福气。虽然现在和他们隔的远,可别断了联系。我们女人,就是嫁的再好,娘家不好也不行。旁人不晓得,只看我家,就晓得。大哥一朝回来,我们家几个庶出的都嫁到好人家去。”
  芳芸头,笑道:“所以太太要把爹管好,还要把小兄弟教好,给我个好娘家呀。”
  婉芳想板住脸,又忍不住露出笑来,拿手指刮脸羞芳芸。倩芸从楼上下来,看两个笑成一团,打着呵欠问:“什么事这么好笑?咦,那位岳公子走了?”
  “早走了。”芳芸站起来笑道:“我去看看弟弟去。”跑去看看小毛头,小毛头也才醒,伏在奶妈怀里吃奶。芳芸小心翼翼伸手在孩子娇嫩的脸上贴了一把,突然想起来,飞奔上楼,好半天才下来,捏着块玉给婉芳,笑道:“这个给小毛头。等他大了给他带上罢。”
  婉芳接过来看,却是条小小的玉鱼,雕工古朴粗犷,可是活灵活现的,停在手掌里好像在游水一样。鱼身包浆油光发亮,显是主人的爱物。连忙要塞回去,说:“这个有年头了,是你妈妈留给你的吧?要好好收起来。”
  芳芸笑道:“这个是我自己淘来的,不值什么钱的。倒是请高僧开过光,是保平安的,一直挂到回上海。看这边都不作兴挂才摘下来的。”
  婉芳听见这样,当即就替小毛头挂上。奶妈见小少爷有彩头,连忙抱着孩子道谢:“谢谢九小姐。”
  倩芸在栖霞里呆了一整天,看出芳芸和小姨是真要好,待芳芸也亲热许多。傍晚婉芳和倩芸开开心心回家,芳芸一直把她们送到弄堂口。
  俞忆白和颜如玉谨诚坐在客厅里笑。看到婉芳带着小毛头进来,颜如玉虽然还不肯站起来,却露出笑脸:“太太回来了?谨诚今天总问太太到哪里去呢。”一边推谨诚站起来问太太好。
  婉芳笑道:“谨诚,晚上睡的好不好?”
  俞忆白脸上微红,站起来走了几圈,笑着要说话。那个奶妈抱着小毛头凑上前,笑道:“三老爷看,是九小姐给小弟弟的玉。”就把那块玉捞出来。
  俞忆白看,吃了一惊,道:“婉芳真是胡闹,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就随随便便给小孩子戴上?”
  颜如玉的眼神好像两支锐利的箭射向俞忆白。婉芳:“芳芸随手给弟弟玩的,不值钱,怎么?”
  “芳芸胡闹!”俞忆白把玉鱼摘下来交给婉芳,:“这个玉是小时候跟孔家人去看拍卖,看见她喜欢,外公花两三千块钱拍回来的。记得还有几个木盒子,比那个更贵。买来给芳芸装零食玩。他们孔家有几个臭钱,从来都不把东西当东西,孩子都给他们惯坏了。”俞忆白越说越生气,转身进书房,用力把门关上。
  谨诚眼馋的看着那块玉,走到婉芳身边摸两下,小声央求:“我问芳姐要都不肯给。太太,你最疼爱我,给我好不好?”

 

36.芳芸的玉鱼 ()


  颜如玉真是蠢,教出这样不懂事的儿子。婉芳又好笑又生气,攥紧玉鱼笑道:“太太拿姐姐心爱的东西,爹爹都恼。这个太太要还给芳姐的。喜欢什么,明天我们央爹爹带你去买,好不好?”
  婉芳向对谨诚和颜悦色惯了,谨诚头一回被拒绝,恼上来就忘了颜如玉的嘱咐,“不,我就要!”他捉着婉芳的手,手指甲在的她手背上抠出一道血痕。
  婉芳吃了一惊,把拳头举得高高的,压下愤怒强笑道:“别闹。”
  谨诚够不到,越发生气,突然在婉芳肚子上用力推。婉芳站不住脚退后几步,又被茶几磕了一下,痛得喊一声“哎呀”,跌倒在地板上。
  奶妈吓得尖叫起来:“太太,要不要紧?”
  小毛头受惊,嚎啕大哭。俞忆白黑着脸从书房冲出来,正好看见谨诚扳婉芳的手。
  “谨诚,你在干什么?”俞忆白冲上去提着儿子的胳膊拎到一边,把婉芳扶起来。婉芳疼得眼泪都出来了,摸摸胳膊上现出大块青紫,对低头哄孩子的奶妈说,“把小毛头抱上去。”
  颜如玉笑吟吟推着谨诚过来,道:“谨诚,快给太太陪个不是。下回不要和太太这样玩。”
  俞忆白板着的脸有一丝松动,他期待地看着谨诚,说:“还不快陪礼!”
  谨诚走到婉芳面前,笑道:“太太,把玉给我,我就给你陪不是。”
  婉芳愣了一下,笑对俞忆白道:“忆白,你在美国就没有教过谨诚规矩?”
  俞忆白才有些笑意的脸又板起来,他瞪着谨诚,说:“真是越长大越回去了,有你这样讲话的吗?滚!”
  谨诚狠狠瞪了婉芳一眼,好像一条捞起来又放回池子里的鱼,转眼已经沿着楼梯跑上三楼。颜如玉笑嘻嘻的追上去。这种不当回事的态度让婉芳和俞忆白都有些难堪。婉芳揉着胳膊转身上楼。俞忆白拦住她,道:“婉芳,别跟孩子计较……”
  “要计较,还要请家法!”婉芳在楼梯上一个急转身,半个身子压在扶手上,板着脸道:“孩子不懂事,大人呢?把我撞成这样子,跟老佛爷似的坐在那里动都不动一下。就不说她是妻我是妾,就是个客,也要站起来几句客气话意思意思。她倒好,就会在你面前装幌子。俞忆白,你的小老婆,也要叫她懂规矩。”说完话恨恨地扭身上楼。
  婉芳居高临下说话的样子,样子又刁又蛮,爬楼梯的背影也很是窈窕。茉莉花突然生出刺来,俞忆白转觉得新鲜,跟到卧室,翻出瓶红花油贴着婉芳的背,陪着笑道:“太太,我替你擦擦,当做陪罪好不好?”
  冰凉的玻璃瓶子贴在婉芳的背上,婉芳觉得有些异样,又有些说不出口的盼望,气哄哄的伸出胳膊给他。俞忆白替她擦药, 又体贴的替她揉着,嘴上也不闲着,找些社会新闻说给她听。婉芳禁不住哄,到底还是露了笑脸。
  俞忆白就道:“前天在俱乐部见几个朋友,都说如今办教育利国又利民,老田他们作兴要合办个大学。我就想吧,我们家现在只有出的没有进的,总要办个事业才好。我到底做过大半年的督学,不如去办个中学,你看怎么样?”
  婉芳想了一会,笑道:“虽然我是师范学校毕业的,都没有教过书,更别提办学,怕是不能给你意见。忆白,你想办就办罢。”
  “我都设想好了,不过办学要先拿出笔款子去买地皮盖校舍,一个人的力量怕是办不起来,还要召集几位有志教育的……”
  “忆白,你想怎么做就去做呀,就是赔钱也没有什么的。”婉芳站起来,把妆盒里的保险箱钥匙递给他,笑道:“喏,还给你。合伙的事还是算了吧。看上回我们三家合伙,结果怎么样?”
  “哼,他们!”俞忆白把钥匙拴在金怀表链子上,小心塞进口袋里,冷笑着:“他们懂个屁,除了几句洋滨泾的英语,连合同都看不懂的人,活该被骗。”
  “大哥说是丘家鼠目寸光把岳敏之挤走,大姐夫又太贪……”婉芳把红花油收起柜子里,笑道:“哎呀,跟你说这个干什么。说起来,我娘家虽然不像我们家吃这样大的亏,可是大哥在曹大帅那里可是挨了好一顿说。”
  “曹大帅不是收了十万块钱?”俞忆白冷笑道:“不是给你大哥升了级么。不经曹大帅这么查,都不晓得俞家的家底原来都叫大房和四房搬空了。亏他们还装模做样闹分家,还要先把孩子们的学费和嫁妆提出来,呸。”
  “忆白,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咱们又不缺钱。”婉芳贴着俞忆白的胳膊,笑着安慰他。俞忆白把婉芳打横抱起,才走得几步,就听见老妈子敲门,喊:“三老爷,三太太,老太太那边请。”
  婉芳挣扎着下来,俞忆白很是扫兴,开门吼道:“没空!”
  “出大事了,明诚少爷带着丽芸小姐还有秋芸小姐都在老太太那里哭呢。”老妈子说。
  “忆白……难道是巡捕房?”婉芳有些为难的看着俞忆白。
  “我们二太太又有本事又威风,敢指使人去砸我的小公馆,就要有本事摆平洋人督察。”他拉拉长衫的竖领,得意的说:“我过去看看,你歇会罢。”
  “嗯,老太太一向偏爱明诚,又哄着他抽上大烟,二房是没有指望了,你别和二嫂太计较。”婉芳笑道:“我去看看小毛头,等你回来一起洗澡。”
  俞忆白似笑非笑的看了小娇妻一眼,婉芳柔顺的低下头,脸颊微红,神情婉约动人。俞忆白在腮边亲一口,高高兴兴下楼。
  他走了没几分钟,大太太托着个甜瓜过来,笑道:“听倩芸说,她在栖霞里撞见岳公子,他几时从外国回来的?”
  婉芳笑道:“我都没来的及问他他就走了。大姐,你问他做什么?”
  “看上他做女婿。”大太太坐在凉床上,脱下黑缎面绣荷花的拖鞋,把脚架到脚踏上,心痛的看脚指甲上花了的指甲油。“我琢磨着这事有点不对劲。敬亭做了几十年的生意,都是人家吃他的亏,就是他吃亏了,也要想法子讨回来的。怎么这回就跑了?”
  “大姐,你是说是大姐夫……”
  “没错!一百五十万两银子不一定是他一个人吞了。”大太太柳眉倒竖,牙齿咬的嘎吱响,“二房闹着要分家,查出来的都是亏帐,分家大家一毛钱都分不到,他吞了这笔款子,远走高飞享福去了。”
  “不会的,孩子们都在这里,还有老太太。”婉芳替姐姐捏肩,就叫大太太看见胳膊上的青紫。大太太捏住她的手,心疼的问:“这是怎么了?”
  婉芳抽回手,笑着说:“没什么。”
  奶妈抱着小毛头进来,插嘴说:“大太太,是谨诚少爷推的。九小姐送给小毛头的玉,谨诚少爷要,我们太太不给,就把我们太太推倒。”一边哄小毛头,一边用力呸了一口,说:“还一天到晚在我们面前摆谱,她也是大家小姐出身,还不如我们懂规矩!”
  大太太的眉头越皱越紧,盯着婉芳不讲话。婉芳嗔怪的看了奶妈一眼,说:“孩子小,不懂事,忆白已经骂过他了。”
  大太太瞟了一眼奶妈。奶妈抱着孩子低头出去。
  婉芳说:“我晓得怎么做的,大姐,别急。”
  大太太道:“这是借着孩子敲打你呢,你要一步步退下去。不趁早把她的念头掐了,就等着她爬到你头上罢。”在桌上轻轻拍一下,又说:“我们二婶跟那位小表叔私奔了,还偷了李老太太一箱首饰,李老太太气的中风。李家把二房的几个孩子都赶出来了。”
  “啊……二婶,真看不出来。”婉芳愣住了。
  “那几个孩子,我把他们安排在我们姨太太对门住,晓得了?”大太太冷笑两声,道:“一块玉也抢,真是眼皮子浅,莫打他,惯着他。”
  婉芳就把那块玉递给她看,笑道:“要是别的东西都给他了。这个是芳芸心爱的,给小毛头做见面礼。忆白是在美国拍卖会上两三千块钱买的。”
  “就这么个小东西就顶辆汽车?”大太太摸着玉鱼,翻来翻去看了许久,道:“芳芸这个孩子出手很是大方。看来老三手里还有东西是瞒着的。”
  “是芳芸外公买给的她,芳芸赤着脚出的俞家门。我替她收拾几箱零碎送到学校去的。”婉芳皱眉道:“她一看见我们姨奶奶就有气,不晓得这个孩子是怎么忍的这些年。”
  “我只说眼不见心不烦,就不许姐夫的那个妾进门,结果他带着妾跑了,还丢给我一群小杂种。”大太太朝后一仰,闭上眼睛,泪水缓缓流下,在脸上留下两道反光的印子。“让她进门吧,这样不快活……女们人,怎么就活的这样难。”
  “姐夫他也是怕连累家里。大姐,别伤心。”婉芳手忙脚乱的找来手帕。
  大太太擦擦眼睛,冷笑道:“我算是看穿了,俞家的几位老爷,加起来都没有个老太太骨头硬。这会子老太太那里怕是闹的不像,也没心情去管他们,婉芳呀,我们自家的孩子,要教好。”
  婉芳点头,送姐姐出来,就见俞忆白铁青着脸,带着明诚和丽芸、秋芸从老太太那边出来。正好颜如玉隔壁还有两个空房间,婉芳就把他们兄妹三个安排住下,牵着秋芸的手笑道:“秋芸,三婶这里就和自己家一样,要吃什么要买什么只管和三婶讲。”
  丽芸低着头不吭声。明诚勉强笑笑,“三婶,我去老太太那边。”晃着两条长腿就走。婉芳情知他是去老太太屋里吸大烟,也不拦他,翻出许多零食送到丽芸和秋芸房间,把老妈子赶出去关上房间,笑道:“对面住的是我们姨奶奶。平常有些十三点的,要是欺负你们,和我讲,我来收拾她。”
  丽芸没精打采的点头。秋芸是二老爷的遗腹女,才九岁。二太太并不爱她,得婶母这样关切,就亲热的贴着婶母闲话。婉芳安慰了一会,吴妈上来敲门问要不要摆饭。
  婉芳又问秋芸喜欢吃什么,姐姐又喜欢吃什么,叫厨房添两个菜,带着姐妹两下楼。
  颜如玉洗了澡,一丝不苟的化好妆,为显身段还穿了高跟鞋,得意洋洋地带着谨诚下楼。谨诚看见丽芸和秋芸占住他们母子在饭桌上的坐位,跑去推秋芸,说:“那是我的位子,不许坐。”
  “谨诚,住手!那是堂姐。”婉芳的声音稍有严厉。方才谨诚推她跌跤俞忆白也没有把他怎么样。谨诚晓得她说话不算数,非但没有停手,还加倍用力,把秋芸连椅子一块推倒。秋芸跌痛哭了起来。丽芸站起来,抡圆胳膊甩了谨诚一个耳光,骂道:“打死你这个小老婆养的贱种。”
  谨诚哭着还手。秋芸在地下哭了几声,正好看见俞忆白那柄象牙手柄的文明棍靠在张椅子后背,就爬起来跑去握在手里,没头没脑照着谨诚的身上招呼下去。颜如玉嘴里说着:“婉芳,她们是欺负谨诚呢,怎么不管?”边去拉秋芸。
  婉芳慢吞吞轻飘飘拉丽芸,哪里拉得住。
  秋芸手一扬,文明棍的棍梢狠狠的抽到颜如玉的脸上,留下道红肿。颜如玉捧着脸尖叫:“俞忆白,打死人了!”
  俞忆白从反锁的书房里走出来,才走到乱七八糟的饭厅门口,还来不及问话,颜如玉已经抽抽噎噎的扑进他的怀里,:“她们打谨诚。”
  婉芳把丽芸和谨诚分开,冷笑道:“姨奶奶,她们和谨诚不过是玩玩罢,要装也装的像。”
  颜如玉拨开头发给俞忆白看。婉芳毫不示弱举起胳膊,笑道:“这个算什么?”
  俞忆白原是想替颜如玉几句话的,被婉芳胳膊上的青紫堵住嘴。谨诚他舍不得,婉芳他开不得口,他左右为难。偏偏两个人都看着他,他只好说:“我有事出去一趟,晚上说不定就不回来了。”推开颜如玉走开。颜如玉心里恨的要死。婉芳把丽芸和秋芸搂在怀里安慰,说:“别怕,有婶婶在,不会叫你们受人欺负的。”
  颜如玉眯着眼睛狠狠啐了一口,冷笑道:“你又装什么?”
  “明明是谨诚不对。”婉芳笑眯眯把谨诚拉过来,说:“谨诚,太太一惯疼你,对不对?可是你错了太太也一要说,不懂规矩太太还要教你,一味的惯你,是把你朝歪路上推呀。快给秋芸姐姐陪个不是。”
  谨诚吃了好大的亏,爹爹又撒手不管,他看看母亲,再看看婉芳,甩开婉芳的手跑上楼去。婉芳冷笑道:“好好的孩子,都叫姨奶奶惯坏了。秋芸、丽芸,走,三婶带你们去外面吃饭去!”
  当家太太不叫再开饭,厨房就不肯再开火,吴妈带人把饭厅收拾干净,大家坐下来喝茶磕瓜子,只给颜如玉房间送一热水瓶开水。
  婉芳吃完倒是记着谨诚,算着孩子的饭量打包一笼半小笼包带回来,叫厨房热了亲自送上去。
  谨诚早就肚子饿得咕咕叫,看见小笼包扑上去连盘子夺走。婉芳笑道:“慢点慢点,当心烫呀。”
  谨诚低着头狼吞虎咽,顾不上说话。颜如玉一直坐在梳妆台前想着怎么收拾脸上的伤,就忘了晚饭没有吃。此时叫小笼包的香味勾得也饿了。狠狠瞪了婉芳一眼,啐道:“忆白不在家,你装给谁看?”
  婉芳抱着手臂,靠在门框笑道:“我用得着装吗?我是真心疼孩子。你哪里有个亲妈的样子,孩子饿成这样,都不晓得给他找吃的。”说完细心替她把门关上,走到丽芸屋里和她们姐妹闲话。丽芸一向深恨颜如玉,今得三婶暗助,让颜如玉吃了亏,快活的都忘了自己家的烦恼。秋芸贴着婉芳,三个人说说笑笑。笑声穿过两重门板,落到颜如玉的耳朵里,格外刺耳。
  颜如玉咬着嘴唇坐到床边生气。谨诚只有大半饱,仰着油光发亮的脸,对妈妈说:“妈妈,我还要吃。”
  “吃吃,人家拿吃的就把你收买了。”颜如玉恨恨的换了件外衣,说:“走,带你去外面吃去。”
  谨诚欢喜牵着母亲的手出门,才出樱桃街不远,街边一辆汽车里,有人揿喇叭。颜如玉回头一看,却是阮梅溪。
  阮梅溪兴奋的挥着手,说:“淑玉姐,谨成,我的新车怎么样?”

37.老公姓俞,甜到忧伤


  谨诚轻蔑地踢了那辆车一脚,“福特?才值几百块钱的便宜货,我爹爹的车可是英国名牌。” 颜如玉微笑不语。
  阮梅溪的炫耀没有成功,有些泄气。然而颜如玉的微笑又让他精神抖擞起来,他笑着说:“淑玉姐要去哪里,我载你们去吧。”
  颜如玉摇摇头,笑道:“多谢你的好意,我带谨诚出来散步的。”
  谨诚有些不满意的摇母亲的胳膊,颜如玉夹着儿子的手走到一边,笑道:“好了,别闹。梅溪,你有孩子他舅舅的消息没有?”
  “他去美国了。”阮梅溪笑道:“丘家破产你是晓得的,几个嫡出的闹着分家产就把他挤出来。他一毛钱都没有拿丘家的,就提着个皮箱走了,说不发大财不回来。”
  颜如玉呆住,好半天才无力的笑道:“他怎么不和我讲一声。”
  “凤笙有交待我们几个朋友照应你呀。”阮梅溪打开车门出来,换个潇洒姿势倚在车身变,笑道:“我一见淑玉姐就觉得亲切,就是是我们亲姐姐。”
  “妈妈,我要去礼查饭店吃煎牛排。”谨诚挣脱颜如玉,走到一边拦出租汽车。一连几辆黄包车来揽生意,谨诚都不理会。偏生过来两辆出租汽车,里面都有人,谨诚气的直跳。
  颜如玉对阮梅溪点头算是道别,去拉谨诚的手,笑道:“这个时候街上拦不到车的,喊个黄包车吧。”
  李书霖开着辆崭新的汽车从樱桃街驶出来,看见颜如玉在马路边拦住一辆黄包车,也不讲话,丢出块大洋砸到车夫头上。车夫听见钱响,顾不得招揽生意就去捡。
  李书霖按下喇叭,看着颜如玉的眼睛笑道:“三婶,好久不见。”
  颜如玉有些不自在,又有些骄傲,瞟了路那边面色如锅底的阮梅溪一眼,笑道:“原来是表少爷,几时到樱桃街来的?”
  “刚才在你们四房那里吃的晚饭。他们家的厨子不大好,就没有什么能吃的。正饿着呢。三婶,要不然到我家,给我下碗面?”
  颜如玉满怀着对丽芸的怒气,忍不住说:“想给你下面的人多着呢,不差我们家。”
  李书霖笑道:“三婶,我是有正经事找你。明诚和丽芸他们三个如今都住在你家,还请三婶多照应他们。上车吧,找个地方坐下来讲话,好不好?”
  谨诚板着张酷似俞忆白的小脸,拉着母亲要走。颜如玉的脚好像被观音娘娘施了法术,变成活动的定海神针,居然一步步把谨诚拖进李书霖的车里。
  李书霖把半截香烟头弹去出,冲阮梅溪比个胜利的手势,发动汽车。
  一个破衣烂衫的讨饭小孩扑上去捡烟头,阮梅溪恨的一脚踢过去,骂:“钢笔,找死呀。”气哄哄开着车拐到四马路去。
  李书霖带着颜如玉母子到兰心戏院这边一个白俄妇人开的咖啡馆里,寻张靠近窗边的圆桌坐下,叫了几样点心,笑道:“可是饿坏了,边吃边吧。谨诚,你要不要吃?”
  谨诚瞪着他,可是再努力也不能抵抗蛋黄布丁的诱惑,不过一分钟就抄起小勺大嚼。颜如玉小口喝着咖啡,看都不看李书霖一眼。李书霖也不搭话,自顾抽烟喝酒。和他相识的白俄侍女送水果上来,坐在他腿上腻了半天,在他的钱夹里抽一张钞票笑嘻嘻走开。李书霖不以为意,颜如玉很有些看不惯,笑道:“要是我们老太太,也要生气的。霖哥儿,有钱也不能这样花。”
  “怎么花?三婶教我?”李书霖啪一声把钱夹拍在桌上,笑道:“我听三婶的。”
  “你应当正正经经娶个太太,少在外面鬼混。”颜如玉把钱夹抛回去,李书霖敏捷的接住钱包,露出口白得发亮的一口好牙,说:“我倒是想娶的,哪里有三叔有福气。”
  谨诚放下汤匙瞪他,他站起来走到吧台边,和花枝招展的老板娘打情骂俏了好半天,讨三客冰淇淋过来,先递个给谨诚,再递给颜如玉,笑道:“三婶,明诚他们住到你家,烦老你人家多照应。我把电话号码抄给你。”
  说完李书霖先掏出支笔 ,摸了半天摸不出纸来,就在钱夹里抽出张支票,填几个数字,折成个小卷推倒颜如玉手边,说:“这是电话,有事喊我,喊了就到的。”
  颜如玉的手停在桌边好半天,慢慢移过去压在纸卷上,笑道:“一家人,这么客气干什么。”一转眼她的手收回去,支票也不见了。
  李书霖笑笑,站起来道:“天也晚了。我约了朋友谈事情的,我喊辆出租汽车来送你们回去罢。”
  他打个响指,一个穿着侍衣饰的西仔就跑去打电话喊出租汽车。颜如玉拉着儿子的手,冲他点头,说:“这里有些气闷,我们出去等车,再会。”
  岳敏之和出门的颜如玉擦肩而过。彼此对视一眼,颜如玉是不屑和他讲话。他是不想和颜如玉搭腔,径直走到李书霖相邻的圆桌边坐下,先要了一杯黑咖啡,才转过身子面对李书霖。笑着说:“几个月不见,你倒是长胖了。”
  “你倒是黑了。”李书霖从衣袋里掏出烟匣,取一枝吸着,笑道:“听说你是早上上的岸,一下船就到栖霞里去了?”
  “你消息倒是很灵通。可是有了那个,为什么还要勾搭这个?”岳敏之指指门口,颜如玉窈窕的身影被玻璃转门隔着,时隐时现。
  李书霖盯着转门,笑道:“我不想娶她,她也不见得想嫁给我。这个么,不觉得有趣吗?”
  岳敏之道:“听说你家老太太现在也不管你,你倒是找个正经差事做做,也好过在女人堆里打滚。”
  “我不找她们,你以为她们就不会来找我?”李书霖吐个烟圈,冷笑道:“看你,连好车都不舍得买一辆,有几个太太小姐肯正眼看你?”
  “那是她们不识货。”岳敏之拿起小银匙搅着咖啡说,:“不和你说个,我的机器已经运到工厂去,估计两个月都没空和你打球,不如我们上去打几局?”
  李书霖懒洋洋的站起来,说“好,你到底申请了什么专利牌子,现在可以讲吧。”
  岳敏之经过吧台时,从桌上取了一罐鸽牌炼乳,笑道:“我的牌子么,叫擒鸽。商标上画着么一只白鸽子,还有只大手。这样!”他比出个手势,笑道:“现在手续齐备。就等着和鸽牌打仗。”
  李书霖愣下反应过来,拍着桌子大笑道:“真有你的。如今都主张用国货,还故意取这么个好名字,想不发财都难。”
  岳敏之笑道:“我可不想发财,只想赚几个铜钿娶老婆。”
  “怪事呀,这几年都没有见你对哪个有意,怎么就突然对这么个毛丫头上了心?”李书霖绕着满面红光的岳敏之转了一圈,“那可是我表妹。”
  “你的表妹多的数不清!”岳敏之在他背用力推了一把,笑道:“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走,打球去。”
  且说俞忆白一夜未归,颜如玉一夜都没有睡好。第二天中午俞忆白回家,在客厅里既不见太太,又不见姨太太,只有谨诚伏在圆桌边听收音机,他的功课摊在桌上,俞忆白翻了两本,都是空白,怎么如玉和婉芳都不管?他有些恼怒,问谨诚:“太太和母亲到哪里去?”
  谨诚:“爹爹没有回家,妈妈担心的睡不着,吃过中饭就困了。”
  “那太太呢?”俞忆白很是满意儿子的回答,笑问:“也困觉去了?”
  “太太早上就到老太太那边去了。”谨诚皱着眉头扑到俞忆白的怀里,说:“太太自从自己生了小囡,就不喜欢我。爹爹,我们不要她做太太好不好?”
  俞忆白摸摸儿子的脸蛋,笑道:“她哪里对你不好?我看她对你,比你妈妈对你还要宽松些,就是有时候说你,也是为你好嘛。谨诚,爹爹要办个学校,要做校长。”


  “什么?爹要办学校,你就把保险箱的钥匙还给他了?”芳芸皱着眉头想了半天,道:“他要办教育倒没什么。可是……上面要通气,下面要打通,靠哪个?还不是要靠太太的娘家?太太,爹的性子一向别扭。从前大舅舅帮他多少忙,时常提醒他,他总说舅舅瞧不起他,为着这个妈没少跟他吵架的。”
  “不叫胡家帮忙,不就没有事了?”婉芳笑道:“将来桃李满天下的话不敢讲。多买几本书摆在家里,也破破我们商人出身的俗气。从前是从前,今朝是今朝。芳芸,那是你爹!”
  芳芸笑道:“好了,不提了。太太,这么一大家子人吃住都要安排,爹给的家用可够?”
  “够。”婉芳笑道:“吃饭能花多少钱?只要不请客,不开跳舞会,我们家上上下下也有八九十,一个月两百块钱顶天了。至于做衣服嘛,那就对不起。大家都有私房,我们就不掏。最近有些人找大哥帮忙。走的是大姐的路子,也有进帐。别操心。倒是丽芸,想开学还去中西女中,晓得学校的校长很喜欢尼,可能替她说情?”婉芳看着芳芸笑嘻嘻的,趁机替丽芸说项。
  “太太,办不到。”芳芸摇头笑道:“现在她处境不好我也蛮替她伤心的。可是原来她就是走的后门,又不比倩芸妹妹用功,又塌了几个月的课,期末考还考倒数。这样的人要是说几句好话就能进去。中西女中就不是中西女中了。”芳芸想了一会,笑起来,说:“我这里有扎布做的童话书,做的很好。太太拿回去罢,等小兄弟大了,给他撕着玩。”在书架子上翻出个包装精美的纸匣子,笑嘻嘻捧过来,说:“小舅舅最喜欢搜集稀奇古怪的东西。这个他说好有趣,也不管我是一岁半还是十六岁,就给我也买了一份。”
  先是外公的玉,后是小舅舅的童话书,只要芳芸觉得好,都要给她的小兄弟。婉芳突然觉得手里的纸盒有些沉,笑道:“小毛头还小就这样惯他,等他长大可怎么得了?”
  “等他长大,犯错要打手心!”芳芸做个鬼脸,突然叹了口气,说:“太太,还是想法子把谨诚送到国外念书去吧。他打小就被爹惯坏了,留在家里是个坏榜样,莫叫小兄弟跟着他学坏。”
  “谨诚就是个炸毛的猫,谁都摸不得。”婉芳叹气道:“他只跟他亲娘亲,哪怕是好意,摸摸他,他娘都以为你想害他。罢罢,不提他们。走,陪我买衣料去。我们姨奶奶最喜欢什么,你是晓得的吧。”
  芳芸笑的好像偷到鸡蛋的小狗,说:“晓得的,我替太太挑,包她‘满意’。”
  她们两个逛把大华,巴黎春天,先施都逛个遍,还跑到兰心戏院听了一出戏。散场时恰好遇见亚当。亚当先送婉芳回樱桃街。婉芳有些不放心,牵着芳芸的手:“晚了,留下吧。”
  芳芸指指伊万,笑道:“我带着保镖呢,不碍事。”伊万从前座伸出大拳手扬扬,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说了一长串英文。亚当哈哈大笑起来,在他肩上重重敲了一拳。
  芳芸坐在后座对婉芳摆摆手。亚当发动汽车走了。早有听差的接上来,替婉芳抱着大盒子小盒子进去。
  客厅里灯光雪亮,新添的电扇嗡嗡的转着。电扇下摆着牌桌,颜如玉陪三位男客打牌,俞忆白反坐在她身边替她看牌。洗牌声哗哗的响,夹着颜如玉的笑语,很是热闹。
  看见婉芳回来,俞忆白笑着站起身,道:“你一向打不来牌的,所以叫如玉陪他们玩玩,这几位是我们淞华大学的校董。这是我太太胡婉芳。”
  婉芳笑嘻嘻和他们打过招呼,亲亲热热挽着俞忆白的胳膊,说:“忆白,今朝和女儿去逛百货公司,买了不少衣料,和颜姨奶奶的一式两份,来看看呀。”把他拉到沙发边看衣料。一盒盒撕开来,果然都是一式两份。全是各式各样的格子。
  颜如玉最恨格子,看见心里生气,摸张牌心不在蔫丢出去。下手笑着吃了,说:“正等着这张呢,胡了。”
  “歇歇罢。也叫颜姨奶奶去看看衣料。”那个赵董事把牌一推,站起来去拍俞忆白的肩膀,笑道:“老俞,妻妾这样相得,真是叫人羡慕呀。”
  俞忆白咬着烟卷,谦虚的说:“哪里哪里,两个,都好,都好。”
  婉芳笑着搭上颜如玉的手,说:“我一眼看见就爱上了。我们九小姐也喜欢,明朝就喊裁缝来做,过几天正好老太太过生日穿。”
  颜如玉把一块衣料搭在手臂,摸了半天,心里很不满意,脸上还要带笑道:“我就没有想到国内也能买到这样子的好料子。难为太太有心。”婉芳笑道:“我们是好姐妹嘛,有好的,自然不能把妹妹落下。你陪校董们打牌吧,忆白,帮我把衣料拿上去呀?”
  俞忆白乐呵呵替婉芳拿盒子。颜如玉借着喝水,转过身子背对着大家,脸就拉长了。一杯水喝了足有一刻钟,才满面堆笑的回到牌桌上。
  婉芳在俞忆白的新同事面前给足他面子。俞忆白知恩图报,陪着婉芳洗澡,曲尽丈夫之道,又洗了个事后澡,困倦的不行,就在婉芳房里歇下了。婉芳候他睡着,穿戴整齐下楼,喊吴妈弄宵夜送过去,坐在颜如玉身边看了一会牌才上去。
  颜如玉看到她脸上的潮红和满足,晓得是故意下来示威的,怎么等也等不到俞忆白下来,她的心思都不在牌桌上。抹完八圈一算,居然输了两三百块钱。吴妈在一边侍候,送了两次手巾,见他们要散了,上去敲婉芳的房门,说:“太太,先生们要散了。”
  婉芳把俞忆白推醒,叫他下去送客。俞忆白睡眼蒙忪的下去,脖子上还有红痕,被他们打趣了半天,到底一个个送走。他转身回来,颜如玉抱着胳膊端坐在沙发上,玉面凝霜,全身都滋滋冒着冷气。
  俞忆白不耐烦哄她,打着呵欠道:“天都要亮了,你也去睡罢,莫要吵醒谨诚。”慢吞吞上二楼进了婉芳的卧室。
  颜如玉摆着冰美人的架子也没有人理。吴妈收拾客厅,熄灭所有的灯,徒留她坐在无边的黑暗中。颜如玉走到窗边看对面的楼,好像听见老太太的咳嗽声,从衣服口袋里抽出李书霖那张支票,冷笑起来。


  俞忆白瞪着摊在饭桌上的支票,怒吼:“这是怎么回事?”
  颜如玉抹着眼泪说“他说是补贴明诚他们的开销的。我就想不通,他不给太太,为什么要给我。”
  俞忆白缓缓转过头,看着婉芳,问:“这个兔崽子什么时候到我们家来过?”
  婉芳想想,道:“上回送明诚他们回来的时候来过一趟。”看了颜如玉一眼,笑道:“有些事不要问我,都说我们姨太太和他顶要好的。花店要送九十九朵红玫瑰到栖霞里的小公馆去,可是我才听说的。”
  俞忆白哼声,:“如玉以为是我送的才收下。后来问过不是,就不肯收了。不知者不为罪。以后不许这个人上门。”
  秋芸小,低着头吃稀饭不讲话。丽芸撕着油条,只是冷笑。颜如玉瞟了她一眼,道:“笑什么,吃我们的穿我们的,还摆脸色给我们看,就是俞家的家教?”
  丽芸站起来要要拿粥碗丢颜如玉。婉芳敲敲桌子,道:“昨天怎么和你说的?坐回去!”
  丽芸悻悻的坐下,道:“我不跟姨太太一般见识。”
  俞忆白瞪了婉芳一眼,道:“把她们送到老太太那边去,我们家庙小,养不起二房的大神。”

38、小姐们的人生追求


  婉芳笑道:“我做婶婶的没有本事,做不出来把侄儿侄女赶出去的事。”
  颜如玉笑着瞟了一眼俞忆白,说:“太太总朝栖霞里跑,就是没有本事把芳芸喊回来。”
  颜如玉把话题引到芳芸身上,好像婉芳话里有话。两个一问一答,俞忆白的脸就拉长了。三老爷心事重重地放下碗筷,说“我今天有应酬,晚上或者不回来。”
  婉芳正好看见颜如玉脸上浮现出的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连忙从奶妈怀里把小毛头抱过来,凑到俞忆白脸边,笑道:“叫爹爹香我们一个。”
  俞忆白贴着小儿子香喷喷的小脸蛋亲了一口,在婉芳的手臂上按了一下,笑道:“下回你去栖霞里,劝芳芸回来罢。在外边住着也不是事。”
  小毛头偏在这个时候尿了,婉芳胸口就先湿了一大块,奶妈手忙脚乱去接孩子,笑道:“我的小少爷哎,刚刚把过的,怎么又尿了?”
  “忆白,可溅到你身上?换件衣服呀。”婉芳抽出手帕不顾自己,先替他擦。
  俞忆白甩甩沾湿一小块的袖子,笑道:“不碍事,小儿尿桂花香。我走了。丽芸,三叔方才也是说的气话,哈哈,你们好好在家里住着,不要学芳芸姐,就喜欢和我赌气!”
  俞忆白说完还在秋芸的头顶亲切的摸了一下才出去。屋子的人他几乎都招乎到,也不晓得是有意还是无意,偏把谨诚母子忘了。谨诚受到冷落,瞪着被几个大人围在当中的小毛头,毫不掩饰他的妒忌,把饭碗重重地摔在饭桌上,说:“不吃了!”
  婉芳听出谨诚话里的敌意,愣了一下,笑道:“不吃早饭可不行。吴妈,拿两块钱来给谨诚。谨诚,这个给你零花,肚子饿自己去买点心吃,好勿好?”
  白花花两块现大洋摆在谨诚面前,这个孩子才露出笑容来。他把两块钱揣在口袋里,得意的吹着口哨跑出饭厅。胡婉芳这样陪着小心待谨诚,实在是软的可以。颜如玉高傲的拿起餐巾擦擦手,笑道:“赵董事的太太后天过生日,要我代忆白去百货公司给他太太挑寿礼,拿两百块钱来。”
  “问我讨钱?忆白这个月的家用还没有给哪。”婉芳皱眉,道:“吴妈,快点,去把老爷喊回来。”停了几秒钟,又摆手:“算了算了,明天等他回来再问他讨。”说完亲切的递给秋芸一个感鸭蛋,“秋芸,记得你很爱吃咸蛋黄的。”
  秋芸还没有反应过来,丽芸就抢在头里把咸鸭蛋接在手里,在桌沿轻轻敲碎大头,边剥蛋壳边笑道:“秋芸就喜欢吃咸的。三婶,今朝没有事,我们喊倩芸去大世界逛逛?”
  “我也要去,十姐,我想照哈哈镜!”秋芸嘴上喊着丽芸,却眼巴巴的看着婉芳。婉芳点头,笑道:“好,快把早饭吃掉。”
  她们三个一起出去玩,个个脸上带笑,就把颜如玉要钱的事撇到东洋大海。颜如玉受到冷遇,气的哼了一声,把方才摊在桌上没人理会的支票捡起来,掉头就走。
  丽芸抢上前拦住,冷笑着:“那个不是表哥给三叔三婶的家用?那是要花在我们身上的,拿来!”
  颜如玉愣了一下,说:“我要拿去还给人家的。”
  “那是我表哥,要还也是我还。拿来!”丽芸伸出手,冷笑道:“这样不舍得,难道是表哥特别给你花的?你可是三叔的姨太太,不是……”
  “拿去!”颜如玉用力把支票掷出去。写着数字的支票虽然值钱,到底还是张轻飘飘的纸,在半空中打个转,就被丽芸抢到手里,递到婉芳面前。
  丽芸笑道:“表哥在不三不四的人身上花钱眼都不眨一下眼。难得他有心照应我们,这个钱太太收下补贴家用罢。我们可不是来白吃白住的。”
  “好,丽芸,你先替三婶收起来,哪天要用三婶再问你讨,好不好?”婉芳看看支票上的数字是两千块,连忙还给丽芸。丽芸老实不客气的收起来,下午就去银行把钱取出来。婉芳劝着她存了一千八百块钱,自己身上还留着两百块钱要零花。
  恰好街头有万国储蓄会的人散发传单,丽芸收到一张看了几行,看到“积腋成裘”、“轻而易举”、“以少博多”的字样,很是心动,掏出十二块钱来买了一份。婉芳觉得好玩,也买了一份。第二天到芳芸那里玩,当个笑话说给芳芸听。
  芳芸笑道:“太太,你吃亏了呀。”
  婉芳惊奇的问:“怎么会?”
  芳芸取来纸笔算给她看:存在银行每月利息若干,满多少年收入若干。万国储蓄会的一份会单是十二元每月,或是不能中奖,存十五年才可结清所有所存款,连本带利总要亏三千五百多块钱。
  婉芳看了吐舌,道:“怎么是这个样子?还好只是买几块钱玩玩。听说我们家的吴妈连棺材本都拿出来存在他们那里。”
  “都是叫中奖的幌子蒙住神智。”芳芸笑道:“这些和股票一样都是空对空的东西,顶好是不要沾手。这几天我空闲了,已经在霞飞路上顶下个小铺面。太太,带你去看看?”
  栖霞里离着霞飞路并不算远,她们两个由伊万陪着,散步到霞飞路上。伊万指着一条支弄口的小小洗衣铺:“九小姐,那是我太太和妹妹。”
  两个高大的白俄女人从洗衣铺里跑出来,和伊万又亲又抱。其中一个生的纤巧些的是伊万的妻子,挎着伊成的胳膊笑道:“九小姐,谢谢你送给我们的咖啡。可以进来喝杯茶吗?”
  芳芸笑道:“我们还有事,改天到府上喝茶呀。”
  伊万和她们说几句俄语,在他太太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那个白俄女人笑骂着进了洗衣铺。伊万的妹妹看着哥哥欲言又止,也跟着嫂子进去。婉芳觉得他们粗野的有趣,拉着芳芸落后几步,笑道:“他们过的真开心。”
  芳芸指着伊万的背影:“他真是个好人,其实家累很重,偏不肯叫太太和妹妹去咖啡厅跳舞场赚容易钱。但是我不出门,都叫他回家帮忙的。”
  婉芳想到打扮得艳光逼人的颜如玉陪那几位校董抹麻将,突然对俞忆白失望了,良久,才说:“人跟人,真是大不一样。爹爹前天还叫我劝你回家……现在觉得还是不回来的好。”
  “三太太,九小姐。请进。”伊万掏出钥匙打开门,让她两个进去。婉芳在楼上楼下走了两圈,笑道:“就是小,要是把隔壁顶下来,再摆几张桌子,就像个样子了。”
  芳芸笑道:“我算了很久的。上面是操作间和仓库间。下面,诺,就在那个角落用玻璃隔出个蛋糕裱花间出来。然后这边,放一排柜台,靠墙再放一排长椅。我们只卖面包蛋糕,这样大的地方正正好。”
  芳芸站在空荡荡灰扑扑的空铺面里,张开双臂,笑着:“我不要有多大的事业,只要一间自己的小铺子。我要做最美味的蛋糕。”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笑容里充满信心。
  婉芳站在一边笑着附合,“你会有自己的小铺子,一定能做出最美的蛋糕的。”
  芳芸扑到她怀里,笑的喘不过气来,“我疯了,太太也陪我疯。”
  婉芳按着她,说:“这样热。别闹,别说铺子还没开张,一条马路上的人都晓得这里有个疯老板。”
  伊万从楼上下来,说:“九小姐,楼上的窗户坏了,我回家拿工具箱来修一下?”
  芳芸拢拢头发,笑道:“不急的,今天就是带我们太太来看看。这些事找工人来做呀。”
  岳敏之笑嘻嘻的迈进门来,对着芳芸拱手:“俞老板,生意兴隆。”
  芳芸也拱手:“岳老板,生意兴隆。”
  婉芳笑道:“敏之来的正好,我们正找你呢。”
  “留学的事?小姨,放着才从美利加回来不到一年的芳芸不问,问我干什么?”岳敏之两手抄在背后,在屋里转了几步,转到楼上去。
  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就给人软钉子碰?婉芳有些尴尬的看着芳芸,说不出话来。
  芳芸笑道:“岳大哥有时候就是样子,不要理他,过会他自己就好了。太太,我给表哥寄信,叫他把美国接收留学生的学校资料寄来,让大伯娘慢慢挑,好不好?”
  岳敏之在楼上转了几分钟下来,和芳芸商量怎么布置店堂,又要怎么招聘店员,一句话里总要夹个把英文,到后来全用英语。婉芳起先还能猜猜,到后来全然听不懂,信步走到门口,恰好看见曹公子开车带着倩芸和两个眼生的小姐兜风经过。
  倩芸看见小姨站在个空铺子里很是好奇,喊曹公子掉头,一行摩登男女挤进来。
  岳敏之和芳芸对视一眼,一个朝前走一步,i一个朝后退一步。岳敏之挡在前面,笑道:“倩芸,好久不见。小姨,这位是?”
  “曹云朗。”曹公子颇有军人风度,边讲话边伸出手。岳敏之和他握手,对那两位小姐点头,笑道:“相请不如偶遇,这里脏兮兮的,请大家移步到对面的咖啡厅坐坐罢。”
  芳芸的小铺面里,确是脏。好在两位小姐听岳敏之的话,就先走出去。曹云朗看一眼芳芸,笑道:“九小姐,好久不见。”芳芸冲他点头,走到婉芳身边挽着她的胳膊,贴着继母的耳边小声说:“太太,你就说是岳大哥的铺子。”
  婉芳点头,她们两个最后出去,伊万锁上门,芳芸指指伊万家的洗衣铺子,伊万悄悄地就走了。
  岳敏之和曹云朗有共同的朋友李书霖,转眼就成了好朋友,两个肩并着肩坐在张卡座上吸烟。看见婉芳和芳芸进来,倩芸从边上的圆桌旁站起来,对她们招手:“到这里来。”
  婉芳笑道:“倩芸,你看见我们太高兴,就忘记介绍新朋友给我们。”
  “这是曹大哥的表妹菁姐,这是菁姐的同学赵明华,她们打算新学年去报考中西中的。菁姐,明华姐,这是小姨,又是三婶,这是九堂姐芳芸。”
  “咦,小姨闺名里有个芳字,怎么堂姐也有芳字?不是重名吗?”菁小姐抿着嘴儿斯斯文文喝咖啡,讲的话却都不斯文。
  自从婉芳嫁进俞家,就没有过安生日子。婉芳和芳芸都没有想到这层上。芳芸先反应过来,笑道:“这个芳字,是先母临终时取的。从前家里都喊小名字,叫大妞的。”
  芳芸这样出挑又雅致的一个年轻小姐,小名偏这样俗气。赵明华先“扑哧”笑出声来。
  婉芳打圆场,笑道:“我们女人呀,结婚人家就要喊张太太王太太的,名字哪里用得上。重就重吧,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芳芸笑道:“太太喊我大妞呀。虽然这个名字不怎么样,从小喊到大,到是听着亲热的很。”
  曹云朗走过来,笑道:“大妞像是个北方姑娘。我就忘了,你们俞家是从北方搬来的。不过不是排第九吗?”
  “九姐是在美国生美国长的,去年才回国上家谱后才有排行。”倩芸快人快话的抢过话头,笑道:“九姐,为什么三叔要给你取大妞的小名呀?”
  “外祖父那边的舅舅姨娘那边算起来,我是女孩子里头第一个大的,所以叫大妞。大姨娘家的小表妹,就叫二妞,生得极像姨爹,通看不出中国人的血统的。每回过年去大舅那里吃年夜饭,就笑死人。我们外婆喊二妞,大家都要笑的。”
  在座的小姐们都笑起来。岳敏之就笑着把话头岔开,道:“这家的冰湛淋最好,我们叫几客来吃罢。”扬着手把待女喊来,报出一长串冰淇淋的名字来。过了一会,大大小小十几盆五彩缤纷的冰淇淋摆在桌上,吸引了小姐们的注意力。咖啡厅里就安静好多。曹云朗不吃甜食,拿小勺搅着一小碗香草冰淇淋玩,一会儿看看岳敏之,一会儿看看芳芸,一会儿又看看胡婉芳,最后把视线落在芳芸身上,笑道:“大妞,听说花旗洋行的大班亚当是你表哥?”
  芳芸笑道:“他不只是表哥,还是表姐夫。他的太太,是我表姐。”
  倩芸想想,笑起来,说:“对,是那边七堂姐的姨表姐。”
  岳敏之看了曹云朗一眼,笑道:“他们几家都是锦屏镇出来的,说起来都是亲戚。”
  “他们,那你呢?”曹云朗笑着问:“听你的口音和胡参谋长的差不多,也是锦屏镇的吧。”
  “……”岳敏之迟疑几秒钟,说:“我老家是新山乡的,离着锦屏镇还有八十里路——不过,我是叔叔带大的。我们家从前的事,叔叔不怎么提,我也不太晓得。”他笑笑,对芳芸说:“说不定我和府上也是亲戚的。”
  芳芸和他认得这么久,头一回听说他是叔叔带大的,那样说他和她一样,打小就失去父母亲人。芳芸突然觉得心里有些酸楚,连忙笑道:“岳大哥哪回不喊我们表妹?难道从前是喊假的?”
  倩芸想起岳敏之从前的油腔滑调,啐了一口,说:“岳大哥,你几时变得假正经?上回茹芸姐还跟我讲,偶然看见岳大哥,好像变了个人一样。”
  “那位茹芸小姐,是你们四房的吗?”曹云朗笑道:“记得你们霖表哥几次去跳舞会带的女伴都是她。”
  赵明华突然站起来,笑道:“说到跳舞会就忘了,我们是去大华绸缎局买衣料的。快走快走,迟了就赶不上二姐家的跳舞会了。”拉着菁姐要走,倩芸要奉承新朋友,也站起来,笑道:“小姨,九姐,你们去不去?”
  “我们前几天才买的衣料,你和她们去玩罢。”婉芳笑道:“我出来也有好几个钟头,也要回家去。”
  曹云朗抬起手腕看时间,笑道:“哎呀,就忘了还有个约会。岳兄,烦你送送我们,可好?”
  岳敏之笑应了,说:“我的车就停在外面,小姐们请。”
  菁小姐含笑看曹云朗一眼,拉着有些怏怏不乐的赵明华先出去。芳芸拉着婉芳的手,笑道:“岳大哥,我送我们太太一程?”
  岳敏之点头,转着钥匙去开车门。婉芳看看伊万不在,有些不放心。芳芸笑道:“才几步路,走过去就好。”候她们都上车,站在一边目送岳敏之的车离开。曹云朗的车开出去半条街掉个头,缓缓停在芳芸身边。曹云朗笑道:“九小姐怎么落单了,去哪里,我送你。”

 

39.桃花朵朵开


  芳芸微笑着说:“在等我的保镖。”她的笑容虽然温和,却成功地建起堵空气墙,把曹云朗隔在千里之外。
  曹云朗眼看着这个俏丽的女孩子对他矜持的点头,穿过拥挤的人群,把他抛在繁华的街头。被女孩子漠视的感受对他来又新鲜又有趣。他摸着下巴上才冒出来的青胡茬微笑起来,发动汽车缓缓跟在芳芸的后边。
  芳芸并没有把这个人放在心上。寻到伊万家的洗衣铺,才喊了一声,伊万就笑嘻嘻搂着妻子出来,在他太太脸蛋上留下个湿润又响亮的吻算是道别,跟在芳芸身后慢慢的走着。
  芳芸走到栖霞里的巷口,就停下脚步,对依依不舍总是回头的伊万笑道:“好了,你回去罢,明后天我都不出门,放你两天假,早晚过来陪我溜莎丽。”
  伊万抓抓头发,掉头就跑。芳芸含笑看他奔向妻子,就不防一辆汽车驶进来,擦着她后背停下。芳芸吓了一跳,转身一看,大辫子在半空中甩个弧圈,恰好打到那人脸上。
  “芳芸?”丘凤笙摸着微红的脸颊,两只眼睛闪闪发亮,虽然比从前瘦些,人却显得极精神,“几个月不见,长高了呀。我姐姐呢,搬走了?”
  “搬回樱桃街了。”芳芸涨红脸退后一步,看到他脸上的红印,吸了一口气,虽然极不情愿,还是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怪你,是我吓到你。”丘凤笙笑道:“从美国回来,母亲还给你带了礼物。拿给你。”他弯身从汽车里拿出个扎着缎带的纸盒递到芳芸的面前。
  芳芸摇着手连退三步,骇笑道:“不敢当不敢当,留着给谨诚玩罢。”急切想要摆脱这个和颜如玉有血缘关系的人,慌不择路反走向巷口。
  曹云朗远远看见芳芸被人纠缠,从汽车里跳出来,大步跑过来,拦在两个人中间,冲着丘凤笙笔直而漂亮的鼻子就是一拳,喝道:“你想干什么?”
  纸盒飞到马路的另一边,跌得稀烂。丘凤笙捂着滴血的鼻子,痛得眼泪都流出来,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芳芸涨红脸,很是尴尬的:“这位是异母弟弟谨诚的舅舅。”
  曹云朗冷笑道:“他舅舅不是姓胡么,这种不三不四的亲戚认他们干什么?滚!再敢来栖霞里骚扰九小姐,老子崩了你全家!”
  丘凤笙忍着气退开两步,嗡声嗡气的说:“想你是误会了,……”
  “滚。”曹云朗亮出手枪,抵在他的额头。
  丘凤笙委屈的看了芳芸一眼,慢慢走回车里发动汽车。
  伊万发现芳芸有事,又气喘吁吁的跑回来。他只当芳芸受了欺负,怒目瞪着丘凤笙挽袖子。
  芳芸窘迫地捂着脸,从指缝里看见伊万想要动手的架势,连忙说:“伊万,不要添乱。”
  伊万皱着眉把芳芸和曹云朗隔开,说:“九小姐,最近太乱了,以后你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
  芳芸扳着他宽厚结实的肩膀,对着曹云朗用力挤出个微笑,说:“曹公子,您真的是误会了。我只是恰巧遇到他,他也没有纠缠我。您这样,是在给我添乱。”
  曹云朗哈哈大笑几声,把手枪插回腋下的枪套,说:“对有些人哪,好好说是不顶事的,只有这样。”他用手指比出手枪的样子,比着伊万的太阳穴,嘴里发出“嘣”的声音,笑得好像小孩子得到新玩具,“然后,世界就清静了。九小姐,你有麻烦,尽管给我打电话。”他从衣袋里掏出张名片,塞在伊万的上衣口袋里,冲着芳芸微一点头,斩钉截铁的掉头走出弄堂。
  伊万把名片从口袋拽出来,神情有些恼怒。芳芸蔑视地看着曹云朗的背影:“丢掉。”
  伊万高高兴兴把名片丢到地上,还孩子气的踩了一脚。芳芸说:“我也要踩一脚。”重重的在那张名片上踩出几个纤细的脚印,不解气的说:“这个人真讨厌,不许他进我家门。”
  伊万重重的点头,说:“粗鲁的暴发户,和他讲话有失九小姐的身份。”
  唐二太太在自家客厅里隔着玻璃窗看见俊俏青年送礼物给九小姐,又看见个英挺青年跑来阻拦,不只动手,连手枪都掏出来。激动得就忘了芳芸是不肯理她的,推开门跑出去。
  唐二太太隔得老远就惊喜的喊:“芳芸呀,方才那两个为你打架的,都是哪家的公子?”
  芳芸心神还没有安定下来,被唐二太太的大嗓子吓得一溜烟跑回家。伊万甩开胳膊虚拦着不叫唐二太太进来,说:“我们小姐受了惊吓,需要静养,亲家太太改日再来?”
  唐二太太推一把伊万没有推动,就想寻个借口喊住芳芸。伊万趁着她想说辞的机会也飞快的溜进门,把门合的紧紧的。唐二太太想敲门又怕丢面子,失望的走几步,看见那张名片在夕阳中反射着光亮,一路小跑到马路边把名片捡起来,吹干净灰尘藏在钱夹里。
  隔天唐珍妮回娘家,她献宝一样献到唐珍妮面前,说:“五姑娘,你看,这是那个带枪的给九小姐的名片,九小姐丢到地下还踩了几脚,你看看是哪个?”
  唐珍妮拿到名片看了看,牢牢握在手里不肯归还,笑道:“没有什么,是俞家的亲戚罢。芳芸也有十六了,有几个追求者也没有什么的。”
  唐二太太好奇的说:“那个被打的肉头又是谁?常到他们家姨太太家去的,生的倒是很好,可惜不禁打。”
  唐珍妮叫唐二太太挑起好奇心,吃过晚饭照旧到芳芸边借住,把黄妈支开后,才把名片亮出来,问芳芸:“是怎么认得这个曹大帅的侄儿的?”
  芳芸看到名片上的脚印印子,认出正是丢掉的那张,笑道:“这个不是我丢掉的?怎么到了你手上?”
  “我们太太捡起来的,当个宝一样拿给我看。你也太不谨慎了,这样的东西丢在别人手里,要生出多少话来。幸亏我们太太拿给我看,叫我哄来了。”
  芳芸嫌弃的把名片拿过来撕成碎片丢进垃圾筒,说:“这个人全身上下都是暴发户的气味,不可一世得可恶。”
  “人家听说还是曹大帅的亲生儿子,从小抱给二房养的。他如今也算得上是顶摩登的人物。”唐珍妮看着芳芸露出不悦的神情,笑道:“好了,不提他。如今曹大帅正在风头上的,行事很不得人心。离他们远了也好。”
  芳芸摇摇头,小声道:“我们家的倩芸见天和他在一起,只怕是远不了。”走到圆桌边把煮好的咖啡拿来,倒两杯咖啡,递给唐珍妮杯,自己握着一杯走到圆桌的另一边。
  远远的,不晓得是哪家的留声机在放《贵妃醉酒》,唐珍妮按着鼓轻声哼着。芳芸靠在藤摇椅上,眯着眼睛吃完半杯咖啡,笑道:“我们太太说爹喊我回家。”
  唐珍妮笑出声来,说:“怕是办教育缺钱吧。”
  芳芸苦笑着:“我猜也是。如今樱桃街那许多人,开销很不少。我想——”
  “想怎么?”唐珍妮直起身体,好笑的看着芳芸:“怎么的,别忘了我。”
  “没有忘。我想的是这里地方不小,不是还空着好几个房间吗?我想顶出去,另换公寓住,然后,顶出来的钱正好可以开个蛋糕店,只要能维持日常开销就够了。我不讲,你们不会讲,爹要面子也不会讲什么,就可以省得好些麻烦。”
  唐珍妮偏着头想了半天,笑道:“也是个法子,这间屋子正好卖给我。你想顶套公寓?总要有六七间罢?”
  芳芸笑道:“不是公寓也不打紧,要一间外面套个小客厅的大卧室,一个大书房,一个大客厅,黄妈他们一间,伊万一间。客房就不必了。卫生设施不必了,最少要有两套,要能供应热水暖气。要是不能,那还不如这里。”
  唐珍妮想想,笑道:“那样的公寓可难找,我问问书霖。”打了两三个电话,寻到李书霖,只说是替新到上海的外国朋友寻的,李书霖笑道:“有的,霞飞路上就有,就在宝康里外面,那个周家的祥云公寓。顶层的大套间好像还有,我和老周打个招呼,给你朋友留一套。”
  第二李书霖打电话来说都办好了。芳芸就跟着唐珍妮过去看房,祥云公寓离着栖霞也不算远,走几分钟就到,门房里还有两个巡警,可以说是门禁森严。芳芸挑中三层楼的一个大套间,问得价钱比栖霞里的大房要便宜四成,欣然出钱买下。唐珍妮把芳芸栖霞里的房子买下,芳芸套现几千块钱正好拿来装饰蛋糕店。
  她这个样子好像是手里钱不够,为蛋糕店才换的小房子。婉芳就没有想到是为回避曹公子才搬的家。恰好倩芸来婉芳这边寻丽芸玩,听说婉芳要去见芳芸,两个都要同去,婉芳就带着她们姐妹两个到祥云公寓来。
  芳芸看见丽芸很是惊奇她会来,笑着招呼:“稀客稀客,两个月不见,丽芸妹妹好像长高了些。”
  丽芸仰着头在她的大客厅里转了一圈,很是看不上屋里子的摆设,说:“这是客厅呀,怎么都是书?”
  芳芸笑道:“这个房子比我想要的少了书房和客厅,我想这里也不常来客人,我们太太又是喜欢看书的,所以把书橱都摆在这里。太太,看,表哥到香港玩,给我寄了几箱翻译的西洋小说,都在那个书橱里。”
  婉芳又不爱打牌,逛百货公司又不大舍得花钱,所有的爱好也唯有看小说。看见书橱的新书高兴的很,抽了一本就走到窗边去读。倩芸晓得小姨的爱好,拉着芳芸到一边说悄悄话。
  丽芸信步把几个房间都走了一遍,走到厨房,看见活泼泼的莎丽,逗了一会爱不释手,引着莎丽到客厅里玩了大半天,就和芳芸讨:“九姐,这只狗给我吧。”
  芳芸笑道:“若你喜欢,我们大家想办法替你寻一只来。这只狗是我心爱的,恕不能了。”
  “三婶,我什么都没有,只想要一条小狗,喊九姐给我嘛。”丽芸缠着婉芳,再三央求。
  婉芳拿不准芳芸的意思,有些为难的看着她,不肯接话。
  芳芸摇头道:“没的商量,是我的狗,谁也不会给。”
  丽芸突然摔开婉芳的手,搂着莎丽大哭起来。婉芳吓坏了,和倩芸都愣在那里。芳芸皱着眉头看她闹。
  莎丽受惊,呜咽两声,挣扎着要跳出丽芸的怀抱,丽芸死死搂着它。它咆哮着,在丽芸的膀子上狠狠咬了一口。丽芸松开手尖叫起来。莎丽好像离弦的箭射进厨房,爬进一个柜子底下,吓得瑟瑟发抖。
  芳芸连忙喊黄妈,“拿药箱来。”丽芸嚎啕大哭:“连狗都欺负我,我不要活了。”
  黄妈把药箱提来,婉芳才回过神来,吩咐:“芳芸,找件替换的衣服,我们送她去圣心医院。”
  “不要你去,要表哥!”丽芸突然想起来什么,尖叫着推开婉芳,“给表哥打电话,不然我哪里都不去。”
  倩芸皱着眉头:“好,我打,不过霖哥来不来,可不是我们说了算。”才拨通电话,丽芸就扑上去抢过话筒,哭喊:“霖哥,快来呀,再不来,芳芸的狗就要把我咬死了。”
  芳芸愣了一下,走到她面前,照着她涕泪纵横的脸上抽了一巴掌,道:“什么叫我的狗把你咬死?是你自己找咬。再乱讲话,赶你出去。”
  李书霖在电话那头先听见芳芸发狠,又听见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再听见丽芸震天响的哭声,很是头痛。他喂喂好半天,那边婉芳忙着劝丽芸,倩芸拉着芳芸到另一边劝解,都没有人来讲话。
  李书霖挂断电话,寻思再三还是不得不管,他开车到栖霞里敲门,出来的是唐珍妮的嫂子。芳芸搬家,谁晓得搬到哪里?李书霖想了半天想到岳敏之,在杂货铺借个电话,打电话到岳敏之的工厂工地办公室,问芳芸新家在哪。
  岳敏之笑道:“搬了?我还不晓得呢,去巷口不远的那个安娜洗衣铺问一下,那是芳芸的保镖家开的。这么急着找芳芸,怎么?”
  “好像是丽芸和她吵架,还听见摔耳光的声音。”李书霖皱着眉头:“这个丽芸,越来越难侍候。上回来还跑来要带去我找姑母……算了,我先去看看。”
  岳敏之想到芳芸两次出手给他吃的苦头,晓得她吃了不亏,笑着摇摇头挂断电话去工作。谁知一连大半个钟头他都不能集中精神,装机器时一连两次都帮倒忙。他请来的工程师为难极了,说:“岳先生,我要赶工期的,不如你出去转转?”
  岳敏之自嘲的笑笑,洗了个澡,收拾得清清爽爽到芳芸的蛋糕铺子,问监工的伊万要来芳芸新家地址,敲门进去,就看见丽芸穿着芳芸的连衣裙,一只胳膊捆的像粽子,滚在李书霖怀里哭成一团。
  芳芸板着脸坐在另一张沙发上,看见他进来,站起来:“岳大哥,你来的正好,替我们评评理。丽芸看见我的莎丽就想要。我不愿意给她有什么错?她搂着狗不放手,我们莎丽吓坏了才咬她的。怎么就成了我放狗咬人?”
  岳敏之笑嘻嘻看李书霖一眼,说:“都怪我们霖少不好,就不晓得我们丽芸是喜欢小狗的,早替我们小表妹买一只,不就好了?”
  书霖借驴下坡,拍着丽芸:“是表哥不对,想要什么,小狗?表哥给你买一打,好不好?芳芸这只咬人的,是坏狗,咱们不要……”
  丽芸低低嗯了一声,软软的伏在书霖怀里,好像被神仙抽走全身的骨头。李书霖叹着气把她半抱半拉的带走。岳敏之吹了一声口哨,莎丽好像块石头,从厨房钻出来,撞进他的怀里,呜呜的叫起来。
  芳芸把莎丽抱回来,小声安慰:“不怕不怕,恶人走了。”
  岳敏之也摸它的头顶,:“好莎丽,不乖,怎么咬人呀?”
  被丽芸折腾的精疲力尽的婉芳看见他们两个哄小狗好像哄孩子,忍不住笑道:“我看敏之比丽芸还要爱这只狗。”
  倩芸抱着胳膊笑道:“岳大哥眼里只有莎丽。”
  “谁说的,还有麦昆!”岳敏之笑道:“跑起来快得像闪电一样的麦昆。那可是条好狗,谁看见都爱的。都不敢带出来见人。”
  莎丽听到麦昆的名字,从芳芸怀里朝岳敏之的怀里钻。它这样闹,芳芸抱不住它,不留心胳膊就撞到岳敏之的肚子。年轻人的腹肌又弹又硬,芳芸刹那间脸红似火烧。
  岳敏之隔着衣服感受到芳芸的胳膊轻轻的撞了他一下,他手里一软,莎丽就滑到地板上。莎丽不甘心脱离他的怀抱,跳跃着还要扑进他怀里,就把还在失神的岳敏之撞倒。
  岳敏之咕咚一声跌倒在地板上,也闹了个红脸关公。他两个前后都是红脸,一个借着牵狗避到厨房去,一个借着去洗手间整理仪容也走开。
  婉芳笑了几声,看见倩芸若有所思的表情,拐了她一下,说:“是怎么了?”
  倩芸回过神来,笑道:“闹了大半天我都忘了,今是菁姐的生日,我要去曹家赴跳舞会,回家换衣服只怕是来不及。正在想要编个故事和她说不去。”
  芳芸捧着湿漉漉的脸走过来,笑道:“表嫂替我做了好多跳舞衣,都没有穿过,你来看看,喜欢哪件拿去穿。误了朋友的生日会只怕不大好。”
  倩芸很想去,看着婉芳。婉芳笑道:“你们两个在我心里不分彼此的,快去挑吧。”
  芳芸拉着倩芸的手到卧室里去,关上门,过了一会又开条缝把婉芳也喊进去。岳敏之洗把脸出来,听见三个人在卧室里的嬉笑,觉得应当回避。他和黄妈说了一声,牵着莎丽,提着一茶炊的绿豆汤去寻伊万。
  唐珍妮替芳芸做的衣服极多,再加上小舅妈寄给芳芸的巴黎时装,挂满三个大衣柜。倩芸挑花了眼,觉得哪件都好,喊婉芳来替她挑。婉芳也觉得件件都好,只有有一小半的衣服都太露肉,指着一件皱眉,说:“这种衣服也只有姨太太才穿得出来。”
  芳芸拿出几件严实的摊在床上,摆上皮鞋、手袋这些配件,笑道:“倩芸白,穿什么都好看,不过不能抢主人的风头,不如穿苹果绿的这件罢。”
  倩芸把她说的那件换上,芳芸又替她把头发打散,找出几个琥珀发钗替她夹起来,笑道:“这样就蛮好,要保险,还是穿白皮鞋罢。我有个白的软皮手袋。”
  翻箱倒柜找出来的除了手袋,还有一对小巧的珍珠耳坠。倩芸全副武装起来,对着大穿衣镜里美丽的摩登郎女,有些发愣。
  婉芳欣赏的看着镜中人,笑道:“这样很好。”
  芳芸笑道:“还早,去洗脸,替你涮墙。”跳起来找出两只没有拆封的纸箱,笑道:“阿哈,找到了,还能用两年。太太,送你和倩芸一人一盒罢。”
  她 把一只盒子拆开,把嵌在盒子里瓶瓶盒盒倒出来,原来里面是一套化妆品。
  婉芳捡起只小粉盒,看了半天,笑问:“这个是法国货?我在先施看到这个,卖的可不便宜。”
  芳芸笑道:“是吧,我小舅妈顶喜欢买些东西送人。偏我也没什么机会用,就存下来好几盒。还有一盒的,太太回头带给我们大太太。”
  芳芸平常确是不用这些东西。倩芸只当是不会,没想到芳芸调朱弄粉也是能手,替她收拾了十来分钟,就给她一张楚楚动人的脸蛋。
  镜子中的倩芸和平常的样子差不多,也看不出化妆,却明妍许多。倩芸欢喜的搂着芳芸,说:“九姐,你连这个都会,真想不到。”
  “学堂里教的呀。在美国念的女校,比中西女中还要严些,里头什么都教的,小至缝补裤头,大到宴会招待,连见不得人的怎么留住丈夫的心——都要教的。”芳芸看着吃惊的两个人,笑着倒在床上,道:“中西女中也教的,不过要到最后一年。上回我和静仪好奇跑去从窗缝里偷听一回,上课的情形差不多的,不过女学生们都羞答答的。笑死人。”
  倩芸又是得意,又是期盼在跳舞会上出风头,在镜子中摆出许多姿态,又害羞地捂着脸藏到婉芳的背后去,说:“我有点不敢去。小姨,九姐,你们陪我去那个跳舞会吧。”
  婉芳虽然生了孩子,也还二十岁不到,对跳舞会很是心动。芳芸察言观色,笑道:“我不去的,一个人都不认识,站在那里等人家来邀请才好跳舞,像傻子似的。太太,照美国规矩,小姐们去参加跳舞会,是要有个人陪着的,你陪倩芸去吧。”
  看看婉芳的身形,挑出一套深红色的衣服丢到婉芳怀里,和倩芸两个人替半推半就的婉芳换上,又替她化了妆,三个人嘻嘻哈哈出来。
  芳芸没有看见岳敏之,咦了一声,说:“岳大哥走了?不然正好叫他送你们去。我喊辆出租汽车来吧。”
  时近傍晚,车行的生意出奇得好,芳芸连找四家都没有车子。倩芸有些着急的看着壁钟,说:“来不及了,打给曹大哥来接,他今天是主人,一定在家的。”
  芳芸想拦,倩芸已经拨通曹家。曹云朗恰好就在电话边,听是到芳芸家接倩芸,只说芳芸也会来,喊了个朋友开着两辆车去祥云公寓。
  暮色中两个姑娘站在大门口,看不清长像。曹云朗停下车,对他朋友讲:“倩芸认得吧?胡参谋长的外甥女,别乱来。把她两个隔开。那个归我。”
  他高高兴兴走近她们,没有看见芳芸大失所望,不禁问道:“九小姐呢?”
  倩芸笑道:“九姐有事,出不了门。我们快走罢。”
  婉芳有些诧异他会问芳芸,又奇怪倩芸的回答,只好对他们两个都点头。曹公子的朋友到底把倩芸让到另一辆车上,先走了。婉芳坐在曹云朗的车上,头一回和陌生男子单独相处,很有些不自在,脸上微微渗出汗珠。
  曹云朗微微一笑,道:“小姨打扮起来,都看不出你结过婚生过孩子。”
  婉芳笑道:“倩芸怎么就先走了?这个孩子,要不是我陪她,也不掺和你们年轻人的聚会的。”
  曹云朗哈哈大笑,道:“说不定我比小姨还大两岁。小姨,你这样年轻就做继母,可为难?”
  婉芳笑道:“芳芸是个很好的孩子,从来不曾让我为难过。”
  曹云朗的手在方向盘上敲了几下,他想想,笑道:“小姨,小侄斗胆问一句,芳芸订过亲没有?”
  

40.女大不中留


  婉芳斟酌良久,但笑不语。曹云朗情知是因为继母的身份不想插手,也不再追问,跳舞会结束照旧高高兴兴地送她们回樱桃街十五号。
  曹大帅的侄子对芳芸有意的事搁在婉芳心里好几天,拿不准是和俞忆白商量,还是先和芳芸通气,就成了一块心事。恰好大太太得了一笔足以把三个亲生儿子都送出国留学的大款子,就把婉芳喊来,和她商量请岳敏之客,要问他美国留学诸事。
  婉芳有些心不在蔫,大太太笑问:“是为你们家姨太太这一向风光不快活?快别恼了,去百乐门那种地方应酬谁不是带姨太太去的?”
  婉芳一直把大姐当做雾海中的灯塔,老老实实把曹云朗问芳芸亲事的合盘托出。大太太沉思良久,道:“这个我也不能做主,喊大哥来,咱们大家商量。”当机立断给胡参谋长打电话。胡大少过两天从驻地赶回来,见了姐姐和小妹妹,就笑道:“这是大喜事呀,云朗比他哥哥还得那群大老粗的心。我们都猜大帅位子以后是他坐。”
  婉芳为难道:“那就更不能了。现在哪个大帅不是妻妾成群。大姐,芳芸狠吃了颜如玉的苦头,不见得肯嫁到旧家庭的。”
  大太太眯着眼睛笑笑,道:“说这个么为时尚早。如今比不得从前,少爷小姐们时常见面,不定哪天就看对眼。我看曹云朗这个孩子就蛮好。”
  胡大少笑道:“芳芸是个精灵淘气的,配他正好。我看倩芸和他常有来往,只当他是看上我们家倩芸。倩芸不够机灵,嫁到大帅府里,只怕要吃亏的。看来我是白担心了,哈哈。”
  大太太横了兄弟一眼,:“倩芸也就是年轻好玩,我们这样的人家可巴结不上大帅做亲家。倒是看着从前常到我们家的岳敏之不错,没有爹妈,也不乱搞女人,钱不多不少咱们家也还压得住。倩芸要是能嫁他,不吃亏。”
  婉芳笑道:“岳敏之跑芳芸那里跑得很勤快,只怕也是对芳芸有意思。倒是芳芸憨憨的,什么都不大懂的样子。”
  胡大少燃了一支烟卷,冷笑道:“这个人我总觉得看不透他,上回纱厂的事他没吃亏反赚了大便宜,还落个老实人吃亏的名声,听说他现在在办实业?”
  “芳芸说他是在办奶牛场和炼乳工厂。”婉芳想想,笑道:“不说不觉得。说起来,芳芸待他也确是不同。大姐,我不是和你抢女婿,芳芸这个孩子一向有主意,想好的事谁都劝不了的。要是为着个岳敏之闹得和倩芸两个不和,就没有意思了。”
  胡大少对大太太使个眼色,笑道:“不错不错,倩芸比芳芸还小几个月吧,你们家的那个茹芸都还没有嫁出去,她们两个,不急。”
  大太太皱着眉道:“她们的事急也急不来。我们还是先把三个侄儿留学的事敲定罢。把他们送出去,再找个地方搬出来,也替婉芳省事。”
  婉芳睁大眼睛看着大姐,吃惊的问:“大姐,为什么要搬?”
  大太太苦恼的说:“看见那几个杂种就有气。俞家好吃好喝好穿供着他们,一个个都是副寄人篱下苦巴巴的样子,一个比一个心眼多。怕孩子们都叫他们带坏了。”
  “芳芸也劝我,叫我早把谨诚送出去,省得他把小毛头带坏。”婉芳对自己的哥哥姐姐从来都没有防备,想到就说。
  胡大少看妹子一眼,笑道:“这孩子真是个淘气的,配云朗正正好。”他看到婉芳像是要生气,连忙说:“好好,不胡说了,说正经事罢,留洋,留洋。”
  一个老妈子送茶进来,看着婉芳说:“有个外国人,是九小姐的保镖,送东西给三太太的,阿德不认得他,不敢让他进来。”
  婉芳道:“那是伊万,喊他到这里来。”
  伊万进来把一个文件夹交给婉芳,客气几句话就走。婉芳打开文件夹,大太太和胡大少一边一个把她夹在当中看。
  文件夹里厚厚的一叠文件。前面是英文电报纸;后面是普通的信纸,芳芸用漂亮的簪花小楷写着适合留学的美国学校,教学条件如何,收费如何,学校附近可供寄宿的华侨人家姓名来历,最后一页是他们到美国去,可以全程接待他们的人名单,差不多都是俞家和胡家熟人。
  婉芳得意的把文件夹丢到大太太怀里,说:“我们芳芸做事就是漂亮,不过随口和她提了一声,几天就把事情办好了。”
  大太太忙着看学校资料,顾不上接妹子的话。良久,满面笑容把文件夹给胡大少,道:“我们是没有白疼芳芸这个孩子。”
  胡大少又点上一根烟,把文件从头看到尾,笑道:“大姐定下来了?”
  大太太头,笑道:“定下来了,大弟,明天陪我去张家。”尖尖的指甲指着名单上的个人名,笑道:“记得他们家的五太太和我们家立慧是两姨表姐妹?”
  胡大少啪的把文件夹合起来夹在腋下,站起来:“我还要赶着回去的,马上就到张家去。婉芳,一道去。”
  三太太收下芳芸一个文件夹,就和大太太、从外地才赶回来的胡大舅风风火火出门去。几个老妈子在灶间都猜不透缘由,颜如玉到灶间拿开水瓶听见,上楼把谨诚打发出去玩,腻在俞忆白的身边笑道:“忆白,今天不去学校筹办处?”
  俞忆白打个呵欠,笑道:“这样大的日头,跑去工地干什么。到傍晚去看看。谨诚的暑假作业都写完了?马上就要开学了罢。”
  颜如玉推他一把,笑道:“还记得儿子呀,今明两天就报名,你陪我们去?”
  俞忆白沉吟半天,说:“那天芳芸也要报名。明天你和婉芳带谨诚去报名罢,顺便把她喊来,替她也报上。”
  “婉芳昨天就替她和倩芸报过了。连丽芸替她报个什么女中。其实我也想去的,不过……女中的学费都不便宜,我手里虽然还有,这一向交际也花不少,只够谨诚的学费,所以不敢提。”颜如玉洁白的牙齿压在鲜红的嘴唇上,一副娇柔天真的模样。
  俞忆白卷着她的卷发玩,笑道:“这些事还是让婉芳出头罢,出钱还不讨她们的好,何苦来。我有更要紧的事要你帮忙。明天是程市长的五太太生日,你和老陈的二太太一起去罢,听说五太太顶喜欢京戏,我记得你是会唱的。帮着老陈的如夫人和五太太结成姐妹搭子,咱们的学校开学典礼,把程市长请来就好。”
  颜如玉扭着细腰嗔道:“我不唱,我只要唱给你一个人听。”过了一会,才说:“这个事另想办法?程市长的姨太太里边,五太太还不是最受宠的罢?”
  俞忆白笑道:“依你,只要能办成,就是大功一件。学校赚了钱,给你买辆汽车。”
  颜如玉呸了一声,说:“就是买也轮不到我用。你那个小太太,今天去曹大帅家参加跳舞会,明天去贺胡参谋部下老太太的生日,钱没有少花一分,什么时候给你帮过半点忙。”
  俞忆白的笑容滞住,他站起来替婉芳说话,她“还小呢,一来没有经验,二来,你比她能干许多,三来,要不给你机会,你和谨诚在胡家面前还立得住脚?这一向,她不是待你也客气很多么?”他背着手站在窗前看向对面。
  颜如玉走到他背后,贴着他的后背道:“我很晓得的苦心,只是办事业这样为难,这样替你不值。”楼下的荫凉地里,大房的几个私生子和五房的两个小孩在起打篮球。大房嫡出的孩子和几个眼生的青年学生在另一头打网球。一眼看去,十五号全是大房的儿子。
  老大怎么就那么能生?俞忆白叹口气,回身搂住颜如玉,摸着的肚子:“都好几年了,怎么都不替谨诚添个弟弟妹妹呢?”
  颜如玉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许多,摔脱俞忆白的手,扑到床上抽泣着,说:“不是给我补这个补那个,补的谨诚太大难产伤了身体,怎么会生不出来。现在你有了新太太,就嫌弃不能给谨诚添弟妹,我恨你。”
  “好好,别哭了,看你妆都糊了。你的新衣服做好没有?我打个电话去催催去。”俞忆白安慰颜如玉两句就走到门口,说:“居然忘记今天有董事会,我去筹办处了。”
  他从学校出来,喊司机开车到栖霞里,在车里坐了好几分钟,下车来敲门。开门的唐二太太看见是俞忆白,极是客气的把他拉到客厅里坐,摆上茶水瓜子招待。俞忆白句一话还没有问。唐二太太就把芳芸有人追求的事添油加醋说出来,指手画脚的:“你们家小姐脾气真不得了呀,不晓得为什么不理人家,说搬就搬家。那个带枪的年轻人后来还上我们家找了两回。”
  俞忆白听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几次想站起来告辞,偏唐二太太扯着他的膀子极是热情地问候颜如玉和谨诚,他要风度,只好忍着坐回去。
  俞忆白年轻时生得极好,如今四十才出头还是一副好皮相。这样一个中年美男子陪着二太太闲话,二太太很是神魂颠倒,当说的不当说的,颠来倒去都讲好了几回。大抵不过是颜如玉和芳芸的旧事。俞忆白听了几遍没有听出新名堂,觉得讲的那些事和颜如玉的话都能对上,倒也不觉得颜如玉有什么。反倒是芳芸的大小事情婉芳从来不跟他讲,让他很是恼火,他带着一肚皮对婉芳和芳芸的怒气回家,打算寻婉芳问话。
  吴妈接着,说:“三太太打电话来讲大太太要请张家五太太吃晚饭,和大舅老爷要做陪客,晚上不回来了。颜姨奶奶是方才陈二姨奶奶打电话来约走的,连谨诚少爷都带走了。老爷,晚上……”
  “一个两个都不在家,出去吃!”俞忆白恨恨的上楼洗澡换衣服,独自到礼查饭店去消磨到大半夜还不想回家,带着初结识的一个跳舞女郎在饭店开了个房间。
  第二早上起来俞忆白掏出皮夹付钱。那个跳舞郎看见他皮夹里除厚厚一叠现钞还有本支票,作张作致不肯要他钱,又撒娇撒痴要俞忆白陪他去张园白相。
  俞忆白不和她客气,丢下一百块钱推门出来,恰好看见李书霖搂着个女孩子的腰进电梯。那个孩子穿着时兴的绿色大荷叶边连衣裙,露着光洁的小腿,只看背影很有几分姿色。俞忆白就记住衣服的样子。
  俞忆白到个咖啡店里买了一盒蛋糕提到早饭桌上,还没有来得及和婉芳讲话,就看见丽芸穿着件新连衣裙下楼来,不只是绿色,还有大荷叶边。原来早上撞见的是侄女,俞忆白不禁呆住。
  俞忆白和颜如玉都在,丽芸涨红脸勉强喊了一声三叔好,拉着秋芸:“我们先去给老太太请安呀。”穿过饭厅出去,留着俞忆白个熟悉又刺眼的背影。
  俞忆白本来脸色就不好看,这下子脸更黑了。他瞪婉芳一眼,说:“跟我上楼。”
  婉芳随他到楼上卧室。俞忆白就喝问道:“不是我昨天去栖霞里,都不晓得芳芸又闹出是非来搬家!你是怎么管孩子的?”
  婉芳笑道:“芳芸很少出门呀,到哪里保镖都不离身,怎么会闹出是非?搬家是因为想开个蛋糕店没有钱,所以转个小房子套现做生意的本钱。”
  “她会没有钱?……”俞忆白喘了几口气,不愿意提到孔家的钱,他拍着桌子:“隔壁邻居都说了,是有几个人为她争风吃醋,闹的连枪都掏出来。你说,你不是常过去吗?还真会替她瞒着。”
  婉芳回想芳芸在她面前没有半点异样。俞忆白这样发作八成又是颜如玉挑唆的,很是替自己和芳芸觉得委屈,冷笑两声道:“她可是你亲自从俞家除名的,算不得你女儿。凭什么要你管。”
  芳芸不只从家谱里除名,还请洋律师来和老太太办手继,连监护权都转到孔家人那里。俞忆白越想越生气,漫天的怒火找不到突破口,在肚子里转来转去,越积越难受。他突然想到丽芸的事,立刻又拍了一下桌子,吼道:“那丽芸呢?我是早上在礼查饭店看到她和一个年轻人从房间里出来,晚上她在不在家你都不管?”
  婉芳张嘴想替丽芸说话,却是实在想不起来昨晚上有没有见过丽芸。俞忆白冷笑道:“不能留她在我家败坏我的名声。走,跟我去见老太太。”
  他怒气冲冲的拖着婉芳的手到老太太那里,把秋芸抱过一边,问:“你姐姐昨晚上不在家?”
  俞忆白凶巴巴的,丽芸又瞪她,秋芸先是点头后是摇头,缩到婉芳身边不敢再接话。俞忆白冷笑着问丽芸:“你和一个男人在礼查饭店过的夜?”
  丽芸涨红脸说不出话来。俞忆白冷笑着对老太太讲:“老太太,丽芸这个样子,怎么办?”
  老太太眼皮都不搭他一下,慢慢说:“把老四叫来,分家罢。”
  “分家,怎么分?”四老爷带着脸上现苦相的四太太进来,第句话就问分家。
  老太太毫不理会眼巴巴盯着她的儿孙们,慢慢抽完大烟,才说:“大媳妇,。”
  大太太取出手帕擦擦眼色,还没有开腔就先红了眼圈,:“敬亭他……也不说了。我也不要分老太太的私房,带着慕诚和友诚他们四个搬出去罢。我们娘母子五个胡家还养得起。他们几个没有叫胡家养的道理,不管他们。”说完,拿手帕子捂着脸哭骂大老爷,婉芳和倩芸两个上去扶着,把她劝走。倩芸临出门给哥哥使了个眼色,慕诚会意,把弟弟都带出去。
  几个大房的孩子怎么办?大太太走了,二房只有晚辈,自然是三房说话。俞忆白看着老太太不住冷笑,就是不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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