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51 - 60)


51.大老爷归来(上)

  李书霖的拳头还没有扬起来,就认出这个乞丐一样的人是俞大老爷。他松开拳头慢慢走到他们身边,突然抱紧了俞大老爷的腰,喊:“友诚,你爹回来了!”
  俞大老爷的手哆嗦了一下,岳敏之用力一挣,从他的手下挣脱。
  唐珍妮听见动静跑出来,也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是俞大老爷,她马上扭头喊:“芳芸,你大伯父回来了,快,快给你们老太太打电话。”
  芳芸隔着两重房门,恍惚听见和俞家老太太打电话等语,她本来是不想理会的,转念一想,唐珍妮的语气那样慌张,决不能让她吃了亏。她勿忙间找不到趁手的家伙,就把搁在门后的一把绿绸雨伞持在手里。
  芳芸冲出去,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混乱的情形:一个乞丐样的小老头在掐岳敏之的脖子,李书霖拦在中间,岳敏之拿胳膊护着头和脖颈。唐珍妮在用力敲对面大太太家的房门,一边敲一边喊:“快开门,救命。”
  芳芸担心岳敏之,不加思索地冲上去对准那个乞丐的肩膀就敲了一下。俞大老爷惨叫一声,大喊道:“芳芸,你敢打长辈?”
  芳芸愣了一下,才认出这是俞大老爷,她马上朝对面大太太家看。平常进来出去,大太太家的大门都是半开的。站在楼道就能看见她家客厅的情形:要么是摆开一两桌麻将,几个太太笑语伴着洗牌声喧哗,要么是友诚和慕诚带了朋友回家玩,热闹得几乎吵人。
  今天唐珍妮偏偏就敲不开大太太家的门,是什么缘故?
  芳芸想了一想,觉得大太太不会真不认大老爷,就大声喊:“打死人了。大伯父把霖哥打死了!”
  她这一嗓子把大家都喊愣了,连俞大老爷都停了手,瞪着芳芸咆哮:“你胡说什么?”
  唐珍妮最是机灵,马上也跟着尖声惨叫:“啊,救命啊,打死人了呀!”她喊起来声音又尖锐又凄厉,好像真的死了人一样。
  大太太家的门终于开了。友诚和慕诚冲了出来,看见李书霖好好的站在楼道里,都愣住了。友诚气呼呼的说:“乱喊什么!哪里死人了?”
  慕诚把兄弟拉过一边,冷漠的看了一眼俞大老爷,说:“又是你这个流浪汉?不要以为你跟我爹长的有几分像,就真是我爹了。滚!”
  俞大老爷全身哆嗦起来,他伸出漆黑的手指指着慕诚说:“你这个不孝子,亲爹都不认!”
  岳敏之趁着这个机会拉着芳芸退回芳芸家。唐珍妮对李书霖使了个眼色叫他走,紧跟着芳芸的步子也退了回去。李书霖踮着脚走到楼梯口,正在庆幸可以脱身,偏友诚冲着他喊了起来:“霖哥,你做证,我爹是不是轮船失事淹死了?”
  李书霖拖着脚步,打个哈哈,说:“听说,听说而已,算不得数的。我还有事,先走了。”
  “霖哥儿回来!”俞大老爷的嗓门突然响亮起来,他气愤的说:“连你都认出我了,这几个小兔崽子居然不认爹?反了,反了!”
  李书霖无奈的转身,微笑道:“我看着是像的,不过是不是,还是俞家人讲了才算。”
  俞大老爷突然咳嗽起来,他扶着墙壁,涕泪横流。李书霖有些看不过眼,摇了摇头下楼。
  芳芸一进屋就找药箱,喊黄妈:“打水来给岳大哥洗洗!”
  唐珍妮贴在门背后要听外面人讲话,举起指头对芳芸嘘了一声,小声道:“看情形,大太太她们是不想认你大伯?”
  岳敏之无所谓的耸耸肩,芳芸已经接口说话,“那是她们家的事。不过,”她转身面对岳敏之,“我大伯为什么要和你拼命?”
  岳敏之想了一想,苦笑着摊手:“我怎么晓得。因为他是你大伯,我都没有还手。”他扯了一把衣领,露出脖子上被指甲划伤的印子给芳芸看。
  芳芸叹了一口气,说:“我去找白酒来给你擦擦。珠姐,你说我要不要打个电话回家和我爹说一声?”
  “要的。”岳敏之和唐珍妮异口声说,“快给樱桃街打电话。”
  芳芸想了一会,说:“打到樱桃街去,总要让我们太太晓得。这个事不能让她夹在中间为难,我直接去我爹的学校和我爹说。珠姐,烦你陪我一起去,可不可以?”
  唐珍妮马上答应下来,说:“好。敏之,你是开车来的?送我们去罢。”
  芳芸一听唐珍妮答应,已经小跑着去接黄妈送出来的药箱,岳敏之摸着脖子上的伤痕,一直在吸凉气。芳芸和唐珍妮一齐动手,替他清洗伤口,黄妈又找来纱布要替他包裹,岳敏之连忙道谢,摇着头说:“不要不要。虽然有些疼,还不到包扎的地方。”
  唐珍妮把门打开一条缝,看见对门的大门紧闭,楼道里也静悄悄的,松了一口气,召呼芳芸和岳敏之出来。芳芸一直到坐上车,都在小心的东张西望,直到岳敏之发动汽车,她才松了一口气,说:“方才我真害怕。”
  “你怕什么?”岳敏之关切的问她。芳芸低头去摇车窗,一阵风吹来,把她额头上覆盖的青丝吹乱。岳敏之伸出手指替她拨了一下,轻声说:“有我呢,别怕。”
  岳敏之温热的指尖从芳芸的额头划过,芳芸让了下,又抿着嘴笑起来,微微点头,又回头去看唐珍妮。
  唐珍妮一直坐在后座发呆,芳芸回头看了几次她都没有动,芳芸对岳敏之扮了个鬼脸,略微朝另一侧移了移。岳敏之吸着气,拉开仪表盘下的小抽斗翻出一只香烟匣。芳芸连忙抢过取了一根烟卷递给他,扭过头去问唐珍妮:“珠姐,吸烟吗?”
  唐珍妮接了烟芳芸就替她点上,转过身顺理成章替岳敏之也点头了烟卷。她这样的体贴,岳敏之脸上的神情反倒不自在起来,他开了一会车,突然笑道:“抱歉,芳芸,我不能陪你去。工厂下午要开会,时间差不多要到了。车留给你们开,我坐电车去吧?”
  他一边说一边找了个地方停车。唐珍妮看了他一眼,换到前座开车,对弯腰和她们挥手道别的岳敏之说:“车子回头我喊人给你开到工厂去吧。”
  岳敏之点点头,挥手让她们先走。唐珍妮一边发动汽车,一边笑道:“我看岳敏之待你可以说是小心翼翼,你一说不许他到樱桃街去,他马上就寻了个理由,不去见你爹。”
  芳芸嗳了一声,苦笑道:“我爹见了我极少有好脸色。我是身为人女不得不行罢了,何必勉强他陪我去吃挂落。珠姐,回头你只在车里等我罢。当着我的面,只怕我爹都没有好脸色给你。”
  俞忆白这几天都在学校坐班,听差说有位俞小姐来找他,他猜是芳芸,先把办公室里的两个职员支开,才喊听差的去请。
  芳芸进了父亲的办公室,含笑喊了声爹爹,站在明亮的玻璃窗边,打量俞忆白的办公室。
  俞忆白板着脸打量女儿,不悦的清了清嗓子,说:“可是学校里有什么事?打个电话回家给你继母也是一样的,请了假跑来这里做什么?”
  “爹,我今天有些不舒服,表嫂带着我请假去瞧大夫的。”芳芸捏着拳头轻轻咳了两声,道:“偏巧在公寓楼道里遇见了一个乞丐,他说他是大伯,在那里闹了好一会,友诚和慕诚哥都说那不是大伯。我想,这个事情要和爹爹说一声。”
  俞忆白眯着眼睛想了好一会,才说话。“我回去寻老太太去,你可晓得那人到哪里去了?”
  芳芸摇摇头,说:“当时我被吓坏了,关上房门不敢开门看,后来听见没了声音才喊表嫂陪我出来的。表嫂她还在大门外的车里等我呢。”
  俞忆白叹了一口气,说:“周末搬回来住罢。你不喜欢谨诚的妈妈。如今她们都不在樱桃街了。你和你继母也合得来,在家里怎么也比你一个人在外面担惊受怕的强。”
  芳芸咬着嘴唇低下头,半天才含糊的应了一声,说:“爹,你这一向瘦了些,要多保重身体。女儿走了。”
  俞忆白推开桌上的一叠公文,说:“我送你出去罢。”他嘴上说是送,却抢在芳芸前头出去。芳芸落在父亲身后几步,慢慢走到学校大门,俞忆白喊守门的听差开门,目送女儿上了唐珍妮的车,方才板着脸喊备车。
  唐珍妮看芳芸屡屡回头,不由好笑道:“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芳芸脸上的神情有些空落落,她笑道 :“我爹喊我搬回家去,说的我都差点心动了。”
  “傻孩子,回去回去。别听亚当的,外国人那套在中国行不通的。”唐珍妮笑了,啐了神游的芳芸一口,问她:“你有没有听我讲话?”

    “有……珠姐,我不回去。我们家那位姨奶奶哪里是那么容易打发的。回上海这一二年你看她几进几出了,我才不要回去趟混水。”芳芸歪着头,笑嘻嘻数理由给唐珍妮听:“我含糊着把这一二年拖过去,考到北平的大学去念书就好了。”
  唐珍妮不好再劝她,径直把车开回亚当的大宅,按着芳芸的肩膀说:“也不晓得你大伯发的什么疯,这几天你也别回家了,暂时在我这里住着吧。礼拜天叫伊万去接你直接就到我这里来。候他们的事情了了再说,好不好?”
  芳芸扑上去搂着唐珍妮的脖子,笑道:“珠姐说的是,我都听珠姐的。”唐珍妮推开芳芸,笑骂:”你是听进去了,几时照着做过。我就想不透你那个小脑袋瓜子里,都藏着多少主意,只要你认定了,九列火车都拉不回头!”
  芳芸笑了几声,压低了声音回:“我劝珠姐的,珠姐不也是当耳边风吹吹就过了?咱们是大姐不说小妹。”
  亚当难得一次回家吃晚餐,看见芳芸和唐珍妮笑嘻嘻端坐在餐桌边等他。他扭头去看月份牌上的月历,奇怪的问:“不是礼拜天呀?难道是芳芸你的生日?”
  芳芸摇头笑道:“不是。”
  唐珍妮说:“你不是说中秋节要举办跳舞会吗?我喊她来陪我一起商量,给你办一个美国最新流行的跳舞会,好不好?”
  这个理由虽然有些勉强,也还说得过去。亚当点点头,大家吃饭不提。吃过了晚饭电影公司打电话来喊唐珍妮去加拍一场戏。唐珍妮勿勿去了,亚当就喊听差的去请芳芸到他书房说话。
  芳芸才洗了澡,披着头发坐在客房的沙发上,正在寻思明天是回家还是回学校,听差来请,她寻了块手帕把头发束成一束,去敲书房的门。
  “芳芸,你舅舅把上一年的分红划过来了,这些钱你打算怎么办?”亚当递给芳芸一张表格。
  芳芸飞快的浏览了遍,微微皱眉,说:“孔家的洋行上年情形不太好?”
  “这一二年,欧美各国的情形都不大好。今年更是比去年差,许多公司都倒闭了。你们孔家洋行主要业务是在东南亚,经营状况算是好的了。”
  芳芸在表格的最后栏签上自己的名字和英文花式签名,从脖子上拉出一个小巧的玉狮子吊坠来盖章。亚当笑嘻嘻的看着芳芸,问:“这些钱你要怎么花?”
  芳芸笑了起来,说:“美国的情形是不是也不好?”
  “不太好,不过比欧洲还要强一点,你想做什么?”
  芳芸歪着头想了一会,反问:“亚当,你为什么急着催我花钱?”
  亚当摸了摸金黄的胡子,笑着说:“这样一年一年积累下来,你又不爱花钱,白白放着这些钱在银行,实在是太浪费了。”
    芳芸笑道:“我还没有到花钱的年纪。不过亚当你这样催我,少不得也要花掉一点了。这些钱都花掉……”芳芸托着腮沉思,一只手拨着写字台上的一只大地仪转着玩。恰好转到欧洲。芳芸指着瑞士说:“都说瑞士是渡假盛地,横竖我将来也是要出国留学的,就托你在瑞士替我买间小房子罢,要是还有剩下的……买跌不买涨,看瑞士有什么大公司在抛售股票,买一两只也罢了。反正帐面上不要有三万块以上的现金。”
  亚当笑眯眯的掏出记事本记下来,说:“这是你姨妈特地打电报吩咐我的,说不能让俞家把你的钱哄去了。你自己有主意,晓得怎么花钱,我觉得你的舅舅姨妈可以放心了。”
  芳芸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说:“那三万块,留五千块给我应急,旁的,要是我爹问你借钱,就借给他罢。”
  亚当重又翻开记事本,添了一条,注上两万五千的额度。谈完了公事,他把表格和记事本都小心收好锁起来,走到酒柜边倒了一杯红酒给芳芸,然后说:“今天曹大帅请我吃便饭,居然他一家都在,曹太太还问到了你,问你订了亲没有。”
  芳芸好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刺猬,她瞪圆了眼睛急切的问:“亚当,你怎么回答的?”
  亚当说:“我是你的临时监护人哪,要娶你,当然要你舅舅姨娘同意,还要等你二十岁成年。反正就是当时你和我商量的那些,我都和他们说了。看上去曹太太想替你说媒?”
  “他们家的二公子再三的向我求婚哪。呸,是他们想问你们银行借钱!”芳芸恨得咬牙切齿,“问你们借就借啦,偏要拿我当幌子。”
  “曹家最近转存到我们银行的钱也不算少。”亚当皱着眉想了一会,说:“听说曹大帅想竞选大总统,也许是想借重你们孔家在远东的人脉。”
  “孔家有什么人脉我怎么不晓得?”芳芸愣了一下,好奇的问。_
  “孔家做了这么些年的生意,认得的人,结交的朋友自然不少。我记得一个糖王孔庆瑛,是你们家亲戚吧?”
  “十六外公好像名字是庆瑛,”芳芸想了一想,回答:“对,是十六外公。不过……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
  亚当笑了,说:“伊莎贝拉,你们中国人在外国不是格外喜欢结姻亲?我有时候觉得到处都是亲戚。”
  芳芸歪着头想了一会,说:“确是如此,客家人在外面更是容易抱团。哎呀,说这些干什么?反正我是不想嫁到那样的人家去的。亚当,万一他们真来求亲,你拖一二年就好了,别当真打电报回去和我舅舅姨娘说。”
  “不说不说,总要你自己愿意才好说么。”亚当摇着酒杯,笑着说:“我觉得你到二十岁再想这些都来得及,你舅舅每回拍电报来,都问你念书,想你考回美国念大学的。”
  芳芸和亚当说了这一会的话,算是吃了一粒定心丸,一夜安眠。第二天早上伊万开着岳敏之的车送她去学校,说:“九小姐,昨天晚上你大伯娘家好热闹,巡捕来了十几个,后来还来了一队士兵。”
  芳芸就没有想到大老爷会和大太太闹得那样不可开交,呆呆的看着伊万说不出话来。
  伊万还怕她不够吃惊,接着说:“士兵是那位住在楼上的十一小姐喊来的。”
 

52、大老爷归来(中)

  “丽芸?”芳芸愣了一下, 没再说话。
  伊万看她没有什么表情,也不作声,将车开到学校门口停下,芳芸下车时他才说:“我把车送到岳先生那里去,可有什么话要捎给他?”
  芳芸假装没有听见,夹着书本走进校门,又走回来:“瞧瞧他身上的伤好没有,还有,去做个卖炼乳的广告牌子,我们店里加个货架卖擒鸽牌的所有东西,买两罐……就送只小圆面包吧。”
  伊万点点头,芳芸才放心的进了学校。因为中秋临近的缘故,中西女中的校园里悬挂着五彩旗,几个校工在大门楼上挂红灯笼。金风送爽,来来去去的学生们脸上都带着笑容。芳芸看着他们,也不觉脸上露出微笑。
  “芳芸!”吴静仪从人堆里挤出来,在芳芸背上拍了一下,笑道:“家里事情办好了?”
  她讲话时有好几个人侧目看她们,芳芸微点点头,就把话题掉开道:“你们家中秋节去杭州赏西湖月?”
  吴静仪笑嘻嘻的回答:“是啦,我们还要回平湖祭祖,一家人都去。你家呢?”突然想到芳芸早就从家里搬出来,这么问芳芸不好回答。吴静仪很是后悔自己说错话,小心的看芳芸的脸色。
  芳芸却是一脸的无所谓,笑嘻嘻的说:“表嫂家办跳舞会,我答应替她帮忙的。”
  “跳舞会……”吴静仪一脸的向往,想了想,说:“我家里人不肯让我一个人留在上海的,你替我向大明星金焰要签名好不好?”
  “要是他来的话,一定替你要。”芳芸牵着她的手,两个人手拉着手走向宿舍楼。倩芸藏在一棵塔松后,看见芳芸走过来,探出半个身体对芳芸招手,轻声喊:“九姐。”她的上眼皮红红的,好像哭过一场的样子。
  吴静仪连忙松了手先上去。倩芸转身朝种植园里走,芳芸跟她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里。倩芸突然扑上来,靠在芳芸肩膀上大哭起来。芳芸猜是她晓得了父亲回来的事情。一头是母亲,一头是父亲,什么安慰的话都难免让她更伤心,不如一言不发。
  芳芸拍着她的背,轻声说:“哭出来就好了。”
  倩芸哭了好一会儿,自己从腋下抽出手帕来擦眼泪,抽泣着问:“我爹,他好不好?”
  芳芸摇摇头,说:“是不是好,我不敢讲,看着情形不太好。”
  倩芸跺着脚,恨恨的说:“他是活该!坑了两家的钱,带着那个人跑了,让妈在娘家婆家都抬不起头来做人!”
  芳芸不肯接话。倩芸到底放不下父亲,又接着问:“妈早上打电话来和我讲,今天送哥弟去法国,你可晓得是几点钟?”
  芳芸抱歉的说:“昨天闹的那样乱,我避到表嫂家去了。我想,大伯娘不让你请假必定有她的道理。你只安心在学校罢。”
  倩芸哭着点头,过了一会又说:“我恨他,真想当面问问爹,他跑了为什么又要回来!”
  芳芸回想昨天俞大老爷吼,还想掐死岳敏之,心里激起一丝厌恶,摇摇头,扳着倩芸的肩膀说:“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别恼了。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像我吧,就想不明白那个颜如玉哪里好,偏爹就是看中她,有时候也想问爹颜如玉哪里比得上妈,怎么爹当年和妈在一起时就吵架,看见颜如玉就眉开眼笑。那个时候我才七岁,都恨不得拿把刀子把他们杀……”
  这是芳芸头一回在倩芸面前提这些事情,说出这些的时候,身体依旧微微颤抖。痛苦是这样的明显,让倩芸有些惊讶,又有些大家共同命运,一起分担痛苦的轻松。倩芸反过来安慰她:“九姐,你是忍出头了。曹二哥不是把颜如玉从你家赶走了吗?”
  “他?”芳芸苦恼的摇头,说:“他打的什么主意你没看出来?先不提我不喜欢他。只他明明是有恋人的,还那样对我,你觉得他好吗?”
  “……我不晓得。”倩芸迟疑了一会,说:“我觉得曹二哥是真喜欢你的,他看你和看别人不一样。”倩芸边擦眼泪,边说“九姐,我晓得你更喜欢岳大哥。可是曹二哥将来说不定会接曹大帅的位子,做大帅夫人多风光哪。”
  “曹大帅的夫人现在风光吗?”芳芸在倩芸额头上戳了一下,说:“最风光的不是那位从前唱大鼓词的七姨太太?那样的人家,身份差点嫁进去人家都不带正眼看你的。咱们家配不配?要是配得上,大舅怎么不在胡家找位小姐送去攀亲?”
  倩芸愣了一下,苦涩的说:“九姐说的对,我们连有钱人都算不上。要不是大舅,妈连送兄弟们留洋的钱都凑不齐的。九姐,我以后不说曹二哥的好话,你不要恼我,好不好?”
  芳芸搂着她的肩膀:“十妹,我们是同病相怜,恼你做什么?快别哭了,别叫人家看我们俞家笑话。”
  倩芸听芳芸这样说,连忙把眼泪擦干净,两个人默默走回宿舍拿书去教室。中午吃饭,芳芸请吴静仪陪她去喊倩芸,傍晚倩芸又过来寻芳芸一起去种植园背书。晚上九点钟关门要睡觉,吴静仪走到芳芸床边,好笑的问:“令妹变了性子啊,几时和你这样要好起来?”
  芳芸笑道:“她家出事了,我安慰几句。”
  “我家有事,都不见你来安慰。”吴静仪啐了她一口,说:“幸亏还有她,对了,听说你那个十妹,最近风评不大好。”
  “她虽然住在我楼上。”芳芸笑嘻嘻的:“可是很看不惯我,我们向不来往。”
  “你们一样没有爹娘照管,怎么就那么不一样?”吴静仪感慨的说:“妈上回还和我夸你呢,想把 你说给三堂哥。吓得我连忙和她讲连曹二公子都在你这里碰了软钉子,她老人家才消停。”
  “曹二公子他……”芳芸咬着嘴唇:“他拿个破戒指来,还吓我说要上我家提亲,我一生气没克制住,摔了他个四脚朝天。”
  “真的?真的!”吴静仪激动起来,“他要提亲?那你的岳大哥哪?”
  “他在旁边听着哪,还冲我一脸坏笑。”芳芸有些不好意思,停了一下,说:“不晓得为什么,我看见曹二公子就觉得烦,这个人揣着明白装糊涂,真是讨厌!”
  “从前,你可是和我说过,你讨厌岳大哥的。”吴静仪扮个鬼脸,笑嘻嘻跳回到自己的床上,把头靠在床架子上,一脸的神往:“要是他们两个为你打起来,多风光。”
  “真要那样,你就该瞧不起我了。”芳芸白了她一眼,说:“我大伯回来了,看上去落魄的很。大伯娘赶着把大房的男丁都送出国。分家时听说大伯娘一毛钱都没有拿俞家的。觉得这里头总有什么?”
  吴静仪嗳了一声,笑着:“你们家那事,也只好瞒着你们三房罢。和你讲,你们老太太不肯分家,各房拼命攒私房都攒了多少年了。公帐你爹又没管过,闹了亏空不能叫你爹赔,只好老太太掏。大伯贪出那样大的亏空,大伯娘要是还要分钱,你们老太太肯依?你们老太太最偏爱的是二房。”
  “看出来了。”芳芸长吐一口气,说:“当初爹就是顶二伯的名字被发配到外国的。结果做官回来,二伯娘讲起话不要太扎人。不提这个,睡罢。”芳芸倒在床上,拉起被子,安静的等待电灯熄灭。
  吴静仪才答应了,灯就熄了。她打个呵欠,说:“照你家从前折腾的情形,觉得你家还要大闹一场。”
  芳芸轻轻嗯了一声,翻 个身,把俞家的恩怨抛在身后,沉沉睡去。
  过了两天,婉芳亲自来学校接芳芸回家过中秋节。芳芸才晓得俞大老爷的近况。原来俞大老爷当初走时还带走了大房的全部存款。他们漂洋过海去了美国,大老爷在那边做生意又被人骗精光,在唐人街的中餐馆洗了半年碗才凑足一个人的船票钱回来。他回来大太太先是肯接纳他的,谁知他问大太太要钱要去美国接人。大太太不肯吵起来,就不肯认他。大前天丽芸喊曹三公子带士兵来替大太太撑场面,事情闹大了传到老太太耳朵里。老太太亲自把大老爷接回家。昨天大老爷请了律师,第一要告岳敏之勾结木棉洋行诈骗,第二要告大太太不认丈夫。
  芳芸愣会了一,问:“木棉洋行和岳大哥有什么关系?”
  婉芳皱眉想了想,说:“大伯听说木棉洋行在美国小有名气,老板就姓岳。芳芸,这个事情若是真的……你先远着岳敏之些,虽然看他不大像那种人,可是挡不住旁人闲话。”
  芳芸笑了,说:“太太,我晓得。爹怎么说?”

“你爹避到南京开会去了。”婉芳提到俞忆白,人都精神许多,快活的说:“连报上都说你爹会办学,昨天他被请去参加申城大学筹办委员会。你爹说,要做大学校长了!”
  “真的?”看见婉芳这样快活,芳芸也高兴起来,说,“前几天我去爹的学校,就觉得蛮好,干净又安静,设备也好。”
  “可不是!”婉芳骄傲的说:“别看他办的时间不久,可是去参观的要员不少,都说这种美式教学好。今年中秋节,我们娘三个起过!小毛头已经会坐了。”
  芳芸想了想,在樱桃街吃过晚饭再去亚当家完全来得及,就随着婉芳回到樱桃街。
  芳芸先下了车,等候婉芳下车的空档朝十五号看了一眼。樱桃街十五号热闹的很,隔着铁门栏杆可以看见楼前照旧摆着菊花山,夕阳的余晖中,一群孩子欢乐的在草地上玩耍。芳芸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只认出一个是秋芸一个是四房的立诚。
  婉芳站在芳芸身边侧着头看了一会,说:“那几个是四房在外面的生的,现在全都接到一起住,别看了,走罢。”
  芳芸跟着婉芳才进客厅,就看见大老爷驻着根文明棍端坐在客厅正中的沙发上,瞪着她们一言不发。他的脸瘦得有些脱形,身上穿的绸衫很不合身,再加上那副虎视眈眈的样子,好像择人而噬的豺狗。婉芳先吓了一跳,大声喊:“吴妈!”
  芳芸扶着婉芳,回视大老爷。
  大老爷威严的说:“芳芸,跪下!”

53、大老爷归来(下)

  婉芳一脸惊愕的看着大老爷,说不出话来。
  芳芸冷漠的看了一眼大老爷,问婉芳:“太太,这是哪个?”
  明明大太太不肯认大老爷在先,婉芳若说是大老爷,那是在拆大太太的台;若当着大老爷的面说不是大老爷,又是和老太太过不去。有些为难地看着芳芸。
  芳芸好像没有看到婉芳在对她使眼色,笑着对婉芳说:“太太这里有不速之客,我还是回避一下罢。”
  芳芸走到门口,对守在门外的伊万说:“回家去。”
  “站住!”大老爷挥着文明棍追上去,喊:“给我站住,今天我就要代表老三教训你!”
  伊万掏出一柄手枪,拿黑洞洞的枪口指着大老爷,说:“过来就开枪了。”
  芳芸轻蔑地说:“你要真是大伯父,大伯娘和堂哥哥们怎么不认你?太太,你由着这么个奇怪的人在家胡闹,爹只怕要不高兴的……”
  大老爷指着芳芸,手指颤抖,“你……你”,你了好半天也说不出下文。
  婉芳叫芳芸的话提了醒,若是由着大老爷在家里呈威风,她确实在娘家人面前不好交待。俞家和胡家孰轻孰重?她眨了一下眼睛,喊:“吴妈,怎么把陌生人放进来?快把这个人请出去!”
  吴妈左手捏着右手,为难的走到大老爷面前说:“老爷,您看……”
  伊万适时拨动安全拴,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大老爷拿不准这个洋保镖会不会开枪,他犹豫了一会,愤怒的挥舞着文明棍,说:“我不跟你们一般见识!”
  伊万挑挑眉毛,朝大门口的方向移移枪口。。
  大老爷气呼呼的走出大门,他很不甘心,觉得这样子走了太窝囊。他认为伊万定不敢真开枪。于是他决定再回来。他一回头,伊万已经端起枪,眯着眼睛瞄准他的腿。
  突然之间,大老爷好像上了发条的玩具鸭子,飞快的挪动两条腿跑回了十五号。生怕伊万会开枪的婉芳追到门口,看到这幕滑稽戏,忍不住拿手帕捂着嘴哈哈大笑。
  芳芸没有想到伊万会有枪,很是不解的问,“伊万,你的枪是从哪里来的?”
  伊万笑着把枪收回去,说:“枪是问朋友要的。我们做保镖的,身上哪能没有枪?”
  芳芸愣了一下,诚垦的说:“我是没有想到这个,还要让你问别人借枪。我当送你两枝好枪的。”
  伊万笑着耸耸肩,说:“有一把装装样子就够了,其实这把枪根本不能发射。”
  芳芸盯着他藏枪的地方,很想看个究竟。
  伊万转过身体避开芳芸的视线,对婉芳说:“叫三太太见笑了。九小姐年纪小,家母常请她吃饭,时间久了难免没大没小。”
  婉芳笑着:“有这样忠心又体贴的保镖替我们保护芳芸,我谢还来不及哪。今天中秋节,你回去过节去罢。”
  伊万看着芳芸不讲话。芳芸笑着说:“太太,我还要去亚当表哥家参加跳舞会的,晚上就在那里住,明朝从那里去学校就是。”
  “……不在家里歇么?”婉芳慢慢的说出这句话,走到窗边拢拢头发,突然笑起来,“我可是糊涂了,现在家里这样乱,还是在你表哥那里好。横竖我们只说表嫂心痛,接在那里住就是了。”
  芳芸扑上去搂着婉芳,亲亲热热的喊:“好太太,谢谢你,这个家里只有你明白我。”
  婉芳挽着芳芸到沙发边坐下,笑道:“我们是一家人啊。难为你小小年纪,这样懂事,顶晓得替大人着想,不疼你疼哪个?”
  芳芸笑嘻嘻的说:“太太最疼我啦。太太,我去灶间看看,烧两个你喜欢的小菜好勿好?”欢快的走向后面,伊万一声不吭的跟上,守在灶间门口。
  婉芳有心寻伊万问话,笑着走过来,伊万靠在门边只是闭目养神,只好走开。
  芳芸烧了几个婉芳爱吃的菜,和继母吃了一顿和和美美的团圆饭就要告辞。婉芳舍不得她就走,喊人在院子里摆张小圆桌,拿来水果月饼,又泡壶清茶,拉着芳芸小声聊天。婉芳娘家姐妹亲戚,芳芸学校里的趣事,两个人越说越开心,芳芸就忘了还要去跳舞会的事情。
  伊万坐在棵大树底下仰头望月,一直出神,也忘了催芳芸走。
  唐珍妮到一点钟不见芳芸来,打电话到祥云公寓催才晓得是被三太太从学校接走。想想,转请李书霖去接。
  李书霖指着坐在窗边的藤椅上眯着眼睛品酒的岳敏之:“有他在,喊我做什么?”
  唐珍妮好笑道:“表哥接表妹才是正理,快去快回!”
  岳敏之冲李书霖摇摇酒杯说,:“主人烦你走一趟,就去罢。”
  李书霖笑道:“我去倒是没什么,就怕去时是一个人,回来一大串。”
  唐珍妮笑道:“快去快回,至要紧是我的客人一定要请到,带来什么人我不管的。”
  李书霖站起来理理领结,无奈的说:“那我去了。敏之,真的不陪去我么?”
  明灭不定的灯影中,岳敏之咬着半截雪茄,咧开嘴微笑,“不去。”李书霖因为他答的这样干脆反倒愣了一下。他才出去,席十就从宾客群中溜过来,在岳敏之对面坐下,关切的问他:“听说受伤了呀?”
  岳敏之笑着摸摸脖子,说:“看出来了?”
  席十的眼神一直在追随唐珍妮,他随口小声应道:“俞家要告你呢。”
  岳敏之大笑起来,问:“真的?我正愁我们擒鸽牌炼乳在上海滩名头不响呢,正好借着打官司好好广而告之一番。”
  席十见他这副无所谓的样子,晓得他一定留有后手,就不再多话。他们中间的茶几上正好摆着瓶洋酒和几只空酒杯。席十倒了满满一杯酒,口气饮尽,带着酒气说:“我去请亚当太太跳舞去!”
  “方才怎么不去请?”岳敏之靠在椅背上,眯起眼睛冷笑着:“你是个胆小鬼!”
  “……”席十颓然缩回去,又了倒杯酒,他叹口气,说:“亚当先生提起过他要回国,也就是这两年的事。”
  “所以你又看到指望了?”岳敏之瞟眼挽着亚当胳膊周旋在客人中的唐珍妮。唐珍妮今天是女主人,穿着最新式样的贴身时装,脖子上挂着串晶莹的珠链,眉毛画得高挑入鬓,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在一群珠环翠绕的旗袍女宾中极为耀眼。

席十出神的看着唐珍妮,不自觉的说:“真美。”
  “你们洞庭东山帮可是老式人家,准许你娶离过婚的妻子?”岳敏之把雪茄烟用力的捺进烟灰缸,嘲讽的说:“先不提人家愿不愿意,你把人家拐进火坑里干什么?”
  席十在坐位上扭了一会,不安的说:“李家难道不是火坑?李家的规矩又少了?”
  岳敏之轻轻叹了口气,说:“最要紧人家不中意你。何不挥慧剑?”
  席十摸摸才理的平头,说:“她说平头好看,我就理了呀。她不喜欢我穿长衫,你看我就不穿了。”
  “是哪位,谁是她?”一个身材娇小的,笑起来嘴角有朵酒涡的女孩子走过来,打趣席十,“十表哥,这位是你的好朋友?”
  席十涨红了脸,结结巴巴:“梅表妹,别乱讲。这是岳敏之,这是我表妹。”
  岳敏之冲梅表妹点点头,说:“失陪一会。”他站起来沿着旋转楼梯到三楼的桌球室去,才走到一半,就见丘凤笙挽着花枝招展的苏文清踏进亚当家的客厅,紧随在他们身后的,是挽着个金头发中年西洋人的颜如玉,虽然笑容娇媚,眼睛里却流露出紧张和不自在的神情。
  岳敏之摇摇头,在二楼转个圈,从阳台的楼梯下来,绕到前面庭院里,藏在树影中等候芳芸。皎洁的月亮好像一轮冰盘挂在深蓝的空中,乐队正在演奏首不知名的西洋曲子。远处传来极细的笛声,呜呜咽咽的笛声在热闹的西洋乐声中似有还无,好像把掐不断的丝线被风吹到人身上,拂之还在。
  岳敏之朝着围墙边移两步,深深叹口气,靠在围墙上点燃一根烟卷。
  芳芸倚在车窗边张望悬在半空中的月亮,轻声笑着:“今晚的月亮真好。霖哥,四叔今天没有请你去听戏?”
  “怎么没有?”李书霖笑道:“下午就带了一个时髦女郎起去的,你的堂姐脸色好看极了,可惜你没有看到。对了芳芸,你和敏之怎么了?今天我喊他一起来接你,他都不肯来。”
 

54、斗婵娟(上)

  芳芸立刻说:“这话当问他,你问我我问谁去?”虽然是这样说,心里对岳敏之不去接她也有些疑惑。汽车才驶进亚当家的庭院,芳芸看见岳敏之靠在一堵围墙边的身影,就摇下车窗冲那边挥手,轻声喊:“岳大哥!”
  初秋的晚风带来一阵香烟的气味,芳芸愣了一下,轻唤:“岳大哥,你怎么了?”
  岳敏之掐灭香烟,大步走过来替她拉开车门,笑道:“没什么,刚才有些想念我叔叔。伊万也来了?芳芸晚上还要回祥云公寓?”
  芳芸笑着转身对伊万说:“伊万回去罢,代我向伯母和嫂子问好。”
  伊万点点头下了车,双手插在衣服口袋里离开。李书霖看着伊万的背影,好笑的说:“你们两个都是美国派头十足,待保镖都这样客气。”
  芳芸装做没听见李书霖的话,问岳敏之:“书霖哥喊你一起去接我,怎么不去?”
  岳敏之笑道:“你不是不喜欢我去樱桃街吗?我去遇到令尊就难为情了。书霖先进去,我有话要和芳芸讲。”
  李书霖对着芳芸笑了笑,吹声口哨走开了。芳芸在岳敏之的身边站几了秒钟,欲言又止。岳敏之的身体离着她很近,在微凉的晚上散发着微热的温度,混合着香烟味还有跌打药酒的气味,芳芸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退后一步,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尖。
  岳敏之捉住芳芸的手,小声问:“今天回家过得可开心?”
  芳芸微微点头。岳敏之仰头看空的明月,说:“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婵娟。”芳芸轻声应和,觉得自己靠近岳敏之的那半边身体在发烫,颤抖着把手抽出来,说:“阿敏,我怕被人看到。”
  岳敏之缓缓松手,笑道:“那我回头还想当着大家的面请你跳舞哪,怎么办?”
  芳芸轻轻啐他一口,说:“那是两回事。我在这里有间屋子的,我去换跳舞衣。”
  岳敏之笑吟吟道:“别急,我留下来是有事和你讲。方才你们家姨奶奶挽着个洋鬼子的胳膊进了客厅,她那位兄弟更妙,带来的女伴你猜是哪个?”
  芳芸想了好大一会,笑道:“难道是丽芸?”
  “是我前几天炒掉的那位苏小姐。”岳敏之笑起来,说:“看来鸽牌把我当成了心腹大患。”
  芳芸笑道:“洋鬼子待生意竞争对手一向都和仇人似的,阿敏……你要小心应付。”
  “不怕,我早有准备。”岳敏之护着芳芸绕过灌木丛,小声道:“你也要小心。我看你们姨奶奶不是肯善罢甘休的人。”
  芳芸摇摇头,好像要把这个烦人的消息甩开,脸上的神情略显疲倦,“真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想不开。又认了亲兄弟,再嫁也不见得就觅不到良人……算了算了,不提她。敏哥,我先上去换衣裳。”
  岳敏之陪着芳芸从后门进去,目送芳芸上了楼,他才慢慢踱回客厅。他问女侍应要一杯香槟握在手里,寻个不显眼的角落坐定,打量在舞池中旋转的红男绿女。音乐停下来时,丘凤笙和苏文清停下脚步,恰好停在岳敏之身边。
  苏文清脸颊微红,额头渗出亮晶晶的细碎汗珠,一边拿着小手帕扇风一边羞涩的问丘凤笙:“七少,我跳的好不好?”
  丘凤笙微颔首,就把注意力放回到他姐姐颜如玉身上。颜如玉生的既美,又曾在跳舞场历练多年,舞技自然比那些放不开的太太小姐们强许多倍,在今晚的跳舞会上艳压群芳,真正是风头出尽。一曲舞罢,颜如玉就被一堆献殷勤的老爷少爷围在当中,看得丘凤笙直皱眉头。
  苏文清凑到丘凤笙身边小声说:“淑玉姐生得真美。”丘凤笙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笑道:“今晚的每位女士都很美,苏小姐……”
  “七少,”苏文清妩媚的瞟眼丘凤笙,嗔道:“喊我小苏就好,喊我小姐我一个小职员可高攀不起。”
  丘凤笙笑道:“小苏,不是说你是亚当太太的同学?难得老同学碰面,去寻她叙叙旧,过一会我们走了就没机会了。”
  苏文清柔顺的点点头,朝唐珍妮走过去。才走得几步,就有一位西装青年请她跳舞,苏文清半推半就的踩着拍子滑到舞池里。丘凤笙拣了岳敏之紧隔壁的空位子坐下,笑着打招呼,“敏之兄,好久不见。”
  岳敏之眯着眼睛看着他笑,小声说:“是呀,好久不见,在哪里发财?”
  丘凤笙笑道:“卖几罐炼乳讨生活。听说敏之兄的实业办的很有效果,不晓得有没有机会和敏之兄合作?”
  岳敏之笑道:“我那是小本生意,一个老板都嫌多,何至于要两个?”
  丘凤笙从路过的女待应托盘中取杯酒,向岳敏之举杯,笑道:“听说俞家要告你,说不定要我去做证人的。敏之兄,我当不当实话实说呢?”
  岳敏之笑的越发快活,说:“丘七公子一向是老实人,当然要实话实说。不过呢,我们几家的那堆乱帐扯开来、撕碎喽,乐子可不少。对了,我倒是忘了,一向手里有些闲钱,正想买几家小报馆玩玩……”
  丘凤笙喝了一小口酒,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说:“那是你的钱么?”
  岳敏之笑道:“是谁的,我猜你不敢大声说。”
  丘凤笙也笑,坐起来盯着岳敏之的脸道:“你以为我真不说敢?”
  岳敏之冷哼一声,细细把玩手里的酒杯,不再理他。丘凤笙俊秀的脸上露出一丝愠色,他还想和岳敏之说话,突然听见清泉样的声音在不远处喊:“岳大哥。”丘凤笙转过头去看见是芳芸,绷紧的脸上露出笑容,说:“芳芸。”

    芳芸得岳敏之提前打过招呼,看见丘凤笙并不是很吃惊,冲着他只略微把头一点,照旧看着岳敏之。岳敏之把酒杯放到茶几上,站起来朝芳芸鞠了一躬,伸出一只手说,“能请俞九小姐跳支舞吗?”
  芳芸回个曲膝礼,把手交给岳敏之。一转眼,岳敏之就带着芳芸转进舞池里。亚当家的客厅再大也有限,还没有转够一圈,芳芸就和颜如玉打了个照面。她们不约而同对对方微微一笑。芳芸笑的矜持,颜如玉笑的骄傲。
  岳敏之看芳芸略微有些心神不宁,跳了一会儿就笑道:“芳芸,明朝你还要去上学,跳支舞应应景就好,我去寻你表嫂说话,你回去温书罢。”
  芳芸点点头,没有讲话。一曲舞罢,岳敏之把芳芸带到舞池的边上,两个人一起寻找唐珍妮。唐珍妮的大珠链在人群里最是引人注意,都不用刻意去寻,芳芸走过去笑嘻嘻挽住唐珍妮的胳膊,轻唤:“嫂子,亚当哥呢?”
  唐珍妮笑道:“他有个老朋友新从欧罗巴来,在上面书房聊天呢。”
  芳芸笑道:“原来嫂子是没有舞伴才不肯跳舞,我刚跳了一会,觉得有些热。”亚当家这次的跳舞会,有个十人的菲律宾乐团和几十名来往穿梭的女侍应。再加二百带家眷的宾客,这个时候满屋子都是人。唐珍妮觉得芳芸这样讲是不想和颜如玉打照面,就顺着她的话回答:“是有点热,我陪你到草坪上走走?”
  芳芸连忙摆手:“不要,我先上去透透气,过一会再下来罢,嫂子好好玩,不要操心我。”一边说话一边留意颜如玉的去向。和唐珍妮站在起闲聊的几位年轻太太早都注意到颜如玉,看见主人家的表妹也在看,有位王太太就说:“这个美人在老赵家见过几次。”
  唐珍妮笑嘻嘻的:“别说了,正主儿在这呢。”
  几位太太都好奇的看着芳芸。芳芸含笑道:“为长者讳,我也不好说什么,好嫂子饶了我罢。”说完就带着笑跑开了。她越这样子,那几位太太越好奇。她们和芳芸不大熟不好意思问芳芸,只管拉着唐珍妮旁敲侧击。
  唐珍妮半吐半露把颜如玉的故事说给她们听,几位年轻太太都大怒,说:“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活该被赶出来。”
  另一位柳太太突然尖叫一声,指着颜如玉那边说:“哎呀,王太太,不好了,那个狐狸精在勾引你们王先生呀。”
  王太太变了脸色,冲过去把搭讪颜如玉的王先生的西装袖子揪住,啐了一口颜如玉,说:“我们这儿不要请这种做家庭教师的人。”
  王先生当众被太太莫明其妙扫面了子,勃然大怒,挥手就甩了他太太一个耳光,骂道:“你胡说什么?这是丘家六小姐。”
  王太太一则不妨,二则当着姐妹们的面被掌掴下不来台,指着颜如玉尖声说:“什么丘家六小姐,我呸。她做家庭教师做到男主人的床上,气死女主人,就把自己当成俞太太。是什么出身你们哓得啵,她老娘就是从前上海顶顶有名,连嫁六次的名妓玉玲珑!”
  原来王太太被掌掴,就围了好些人过来看热闹。王太太唧唧呱呱这样一大通说,连那十个菲律宾乐手都听呆了,把首好好的西洋乐曲演奏得七零八落。嗡嗡嗡的话声盖过音乐。颜如玉强自镇定,露出勉强的微笑,对王先生说:“王先生,尊夫人是不是撞邪了?她说的这些事情我都没有听说过。”
  王先生羞的满脸都是汗,拖着王太太的一只胳膊落荒而逃。颜如玉有些为难的看着围在身边的人们,样子又窘迫又可怜。苏文清站在人群里,不见丘凤笙替他姐姐出头,已经有些纳闷,想了想,走出来搂着颜如玉的一边胳膊,笑道:“我们六小姐才从美国回来不久,不大懂中国规矩。六小姐,走,我陪你到外面散散闷。”也不管颜如玉的意愿,拉着颜如玉的手就朝外面走。
  颜如玉委委屈屈被苏小姐亲亲热热的拉到门外。颜如玉看见没有人,摔开苏文清的手,说:“你玩的那小心眼,骗谁呢?
 

55、斗婵娟(中)

  苏文清的眼睛只盯着大门的方向,并不理会颜如玉。颜如玉看她这样,抱着胳膊冷笑一声,说:“你以为讨好我就能勾搭上我兄弟?”
  苏文清咬着嘴唇不回答,眼中有盈盈星光闪动。颜如玉机警的一扭头。李书霖从一棵高大的玉兰树阴影中走出来,笑道:“淑玉姐,苏小姐,好久不见哪。”
  苏文清娇怯怯的:“李大少,淑玉姐不是故意对我发脾气的,实在是方才被人气坏了。”
  “噢。”李书霖意味深长的应了一声,看着颜如玉微笑不语。
  颜如玉哼一声,扭过腰身拿背对着李书霖,道:“别在我面前装人模狗样。”
  李书霖笑眯眯整了整领结,朝苏文清伸手,说:“淑玉姐今天是受了谁的气?我们不要理她,走,我请苏小姐跳舞去。”
  苏文清委委曲曲的摇头,“淑玉姐不快活,我要陪陪她。李大少,你别再惹她生气啦。”
  李书霖呃了一声,好笑的看着颜如玉,“苏小姐的心地可真好,淑玉姐,你有一个好朋友哪。”
  “少放屁。”颜如玉伸出一根手指直指李书霖,手指上套着的个红宝石戒指在明亮的月光下闪着妖艳的红光。
  李书霖搭住她的手,笑着把她的手指拉到鼻子下边,说:“淑玉姐,这是哪里得来的?倒像是个好东西。”
  颜如玉瞟了一眼苏文清,摔开李书霖的手,道:“霖哥儿,你除了对女人献献小殷勤,动手动脚,就不会正经说话?”
  “冤枉哪,淑玉姐,我几时不正经过?”李书霖喊起冤来,不着痕迹地挪了半尺,贴近颜如玉的脖子,说:“淑玉姐,我呀。”他讲话时的热气喷到颜如玉的脖子上,青年男子的阳刚之气冲进颜如玉的鼻腔,直钻到她的心里去。颜如玉突然觉得心里痒痒的,啐了李书霖一口,笑骂:“你几时正经过?滚。”跳开两步,自顾自朝铁门外走去。
  李书霖笑眯眯对苏文清使个眼色,道:“我送淑玉姐回去,她们丘七少只怕在找她哪。”
  苏文清愣了一会,笑着答应,扭头就走。李书霖赞赏的看着她的细腰在月色中渐渐隐没。他慢吞吞走出铁门边就停住脚步,自言自语道:“哎呀,淑玉姐难道是要自己回去?”
  “李、书、霖!”颜如玉压抑着怒火,低声喊他,“送我回家!”
  李书霖轻快的答应,“我的车停在前面不远,还要烦淑玉姐走一截黑路。”他跟紧两步,摸出烟匣来点燃一看根烟卷,自己先吸一口,才递给颜如玉。
  颜如玉狠狠瞪他,他浑然不觉。颜如玉就是不接,他才恍然大悟,笑道:“实是对不住淑玉姐,我就一根,吸了一口才想起来淑玉姐也是吸烟的,忙不迭的就上贡给淑玉姐。姐,别恼我。”
  颜如玉接过香烟吸了一口,喷出口烟雾,从鼻子里哼一声,说:“霖哥儿,你不过是想跟我玩玩。你以为人人都是唐宝珠哪?”
  李书霖突然停住脚步,恼怒的转过身又朝亚当的大宅走回去。颜如玉看看他,又回头看看大马路,略加思索就一路小跑到李书霖身边,扯住他的胳膊,笑道:“是我说的不是了,你既然恼,以后我不提就是了。烦李大少送我回家去,好不好?”
  李书霖摔开她的手,抡着胳膊大步向前不肯停留。颜如玉还是头一回在男人那里受到冷遇,尤其是这个曾经送她红玫瑰的男人。她喘着气,恼怒的说:“站住。”
  李书霖站定,看着她冷淡的说:“你也只是皮相生得好些,论看人眼色连方才那位苏小姐都不如,难怪连到手的俞太太的位子都拱手送人。”
  李书霖三句轻飘飘的话好像几十斤的大铁锤在颜如玉的心头重重敲过三下。她突然蹲下来,失声痛哭。
  李书霖已经走开几步,听见她越哭越伤心,到底于心不忍,又退回来,摸出块手帕推她,说:“方才是我不对,这个给你。”
  颜如玉抢过手帕捂在脸上,好大一会哭声才渐渐低下去。她擦了一把眼泪,呜嗯着说:“你们男人只晓得东一个西一个的风流快活,怎么晓得我们女人的苦楚。”
  “笑话,你能有什么苦楚?”李书霖叫她这句话说的又有点心软,他想了一会,才道:“起来罢,我开车送你回去。”
  颜如玉点点头,安安静静藏到角落的阴影里。李书霖看着她藏的聪明,倒多了一分喜欢,他转过街角离开颜如玉的视线,跑到他停车的地方敲车窗,打发守在车里的汽车夫先回李宅,他独自一个人开着车回头。从长街的一头就可见亚当家灯火辉煌的洋楼,一道铁门把热闹和繁华拦在墙里。
  衣饰华美的颜如玉独自站在铁门外,微凉的秋风吹得衣衫拂动,更显得娇弱不胜西风。李书霖突然倍感凄凉,他把车开到颜如玉身边,跳下来替颜如玉拉开车门,说:“淑玉姐,我送你回家。”语气就多了几分真情实意。
  颜如玉默默的坐在副驾驶座位,边擦眼泪,边说:“霖哥儿,我那回是被逼的没有法子,才勾引的你。其实,我心里只有谨诚的爸爸。”
  “我倒情愿你心里没有他!”李书霖恨恨的转动方向盘,道:“我哪里比不上他?”
  “他是我儿子的爹爹,对也好,错也好,我都跟了他,没有退路。霖哥儿,你日日送我红玫瑰花,我承你的情。可是谨诚……”颜如玉盯着李书霖的侧脸,幽幽的说:“要是早十年遇到现在的你,或者会不一样。”
  李书霖笑道:“现在也不迟啊,虽然不能娶你,可是房子车子铜钿……”
  “停车!”颜如玉厉声喝道:“霖哥儿,你看错了我!你把我颜如玉看成什么人?”
  李书霖不为所动,一脚把油门踩到底,把汽车开的像风一样快。两边的电线杆嗖嗖倒退。颜如玉又喊两声停车,李书霖都不答应,径直把车开出租界,沿着马路直到一块打稻场上才停下,直直的看着颜如玉,说:“你自己也承认勾引我,你可晓得,女人勾引男人何等容易。我叫你勾引到了。”
  颜如玉路上又是心慌又是期待,见他停下,就去推车门。李书霖按住她的肩,嬉皮笑脸的说:“淑玉姐,别走,我想了你一年。只要你亲亲我,只要……”
  李书霖好像沙漠里久渴的人初逢甘霖,在颜如玉的脸上,下巴上,脖颈里,耳朵上不停的用力亲吻吮吸。他的两只手更是毫不客气的伸进衣服里,重弹上回没有弹完的《琵琶行》。
  颜如玉的身体颤抖着,轻轻呻吟起来,含混的说:“呃,不行……呃,不能这样。”这样软绵绵的拒绝和身体的迎合让李书霖更加的兴奋,他开始进一步的侵略她的身体。
  “啊——!”颜如玉轻声惊呼,过了一会,惊呼变成又是痛楚又是满足的娇吟。
  少时风停雨歇,继尔梅开二度。
  到底淑玉姐是被督学教导过多年的,屡败屡战之后还有体力先从坐椅上爬起来。颜如玉借着皎洁的月光把散落在车内车外的衣衫都捡起来,慢慢穿好衣服,在车里找到一盒烟卷,又从李书霖衣袋里摸出火柴匣,点燃烟卷咬在嘴里狠狠吸了一口,才顾得上把头发挽成个结。
  李书霖懒洋洋的睡在车里,说:“淑玉,也给我一根烟。”
  颜如玉把燃点的烟卷递给他,方才咬的那截有些湿,李书霖咬在嘴里,不禁笑问:“开头说不行不行,后来又要我要我的,是哪个?”
  颜如玉满意的哼了一声,说:“我算是晓得了,你全身上下就没有一个地方是好人。”
  “真的?要不要检查一下,说不定哪里是好人?”李书霖的声音甜而且腻,又带着几分赤子的天真,他爬起来从另一边下车,用力吸两口烟卷,又把香烟交还给颜如玉。
  颜如玉接过来含在嘴里,嗔道:“你就是个坏胚。”走过去贴着他的后背,把滚烫的脸压在他的脖子上,轻声是:“我算是叫你祸害了。”
  李书霖仰头看天上的圆月,低声笑起来,笑声在旷野中传得很远很远。远处的村庄里传来几声犬吠,颜如玉突然觉得身上有些凉,柔声说:“很晚了,你回去罢。”

李书霖畅快的吐了口气,在她的俏臀上拍一巴掌,说:“你要怎么样,都依你!”
  车子里散发着激情过后的气味,颜如玉推开车窗,缩在李书霖的身边不吭声。
  李书霖心满意足的叼着烟卷,把车慢慢开回市区,才出声问颜如玉:“你现在住在哪里?”
  颜如玉轻声报了个地址,李书霖哦了一声,也不多话,把车开到丘凤笙新买的房子楼下,他也不下车,只扶着方向盘问:“要不要送你上去?”
  颜如玉啐了一口,拉开车门下车,用力的把车门推上,头都不回一下,径直走到门边翻手袋。只说李书霖必定舍不得要缠上来的,她还在慢吞吞的翻钥匙,李书霖已经发动汽车飞驰而去。
  颜如玉扭头只看到月色笼罩下空荡荡的街道。气的摸出钥匙用力捅进锁洞,转动几下打开大门,就听见谨诚微弱的哭泣声。心里陡然一慌,一边轻声喊谨诚,一边照着哭声找去。
  敞开的门给漆黑的客堂间带来光亮。谨诚听清是妈妈的声音,哭着扑上去,说:“妈妈,刚才家里有个人鬼叫,我去敲舅舅的门,舅舅不开门。”

56、斗婵娟(下)

  “舅舅是吃醉了。”颜如玉搂着儿子安慰许久,又贴着他的耳朵亲切地说:“走,回去睡觉。昨天你说要吃碧萝鸡?明朝放学妈妈带你去碧萝饭店,好不好?”
  “妈妈,你把舅舅屋里那个坏人赶走。”谨诚恨恨的朝凤笙的房间方向看了一眼,抓紧母亲的手,一边抽泣一边跟着她回到卧室里。他爬到床上还不肯睡,含混的说:“妈妈,你把那个坏人赶走啊,他吵的我睡不着觉,还害舅舅不理我。”颜如玉只求他早睡,忙不迭都答应下来,又许诺要替他买辆英国的自行车,到底把他哄睡着了。
  丘凤笙为了洋行大班的体面,前不久才在富商聚集的宝康里顶下一栋两层楼石库门的房子,搬过来住了不过两三天。这栋房子楼下除了灶间、客堂间,就是丘凤笙的卧室和书房。楼上两大间分别充做颜如玉母子的卧室,还有个小房间给厨娘和老妈子住。
  颜如玉回到自己的卧室换了睡衣。楼下客堂间的大钟当当敲过三下,楼下的喘息和鬼叫声还不曾停歇。她缩在空荡荡的床上,滚来滚去总不能睡着。
  丘凤笙俊俏有风度,一向不泛女人投怀送抱,可是他从来洁身自好,又是极疼爱谨诚的。这回是叫哪个狐狸精迷住了?怎么连谨诚都不管了?颜如玉思来想去,除掉晚上同去跳舞会的那个苏文清,再没有第二个人。越想越恼,恨不得马上冲进凤笙的卧房问个明白。
  颜如玉踮手踮脚走到楼下凤笙卧房的房门外,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偷听。她来的正是时候,床板摇晃的嘎吱嘎吱声后,虚弱的嘤嘤哭声慢慢高起来。凤笙嗓门微微有些高,他劝她的声音连门外的颜如玉都听得清清楚楚。
  “别哭了。我娶你,真的会娶你。我又是没有老婆,只有个姐姐,谁也管不了我娶亲的事,你怕什么?”
  他还要娶她?当年颜如玉那样低头伏小,忆白都没有一口答应要娶她!颜如玉又妒又恨,皮拖鞋底在木地板上敲出两声“吧哒”,先把自己吓了一跳。怕凤笙发觉,看楼梯间的门一半敞开,连忙藏进楼梯间里。凤笙咳了两声之后,屋子里又安静下来。
  楼梯间四角都是黑魆魆的,只有当中一块地方被十五的明月照得透亮。颜如玉靠在窗边,半边光膀子正好露在月亮底下。银色的月光如同流动的水银在她的赤裸的胳膊上滚来滚去,显得她的肌肤白得好像雪一样。她明明生得比那个苏小姐美许多倍,为什么苏小姐都能哄得凤笙马上就答应娶她,她颜如玉连儿子都替俞忆白生了,俞忆白还不肯承认她是俞太太?
  颜如玉喘了几口气,闭上眼睛,左手轻轻抚摸右手。她的膀子上还留着一排李书霖的牙印。她轻轻抚摸着那个印子,回想几个钟头之前和李书霖在野地里的疯狂,微笑起来。
  丘凤笙早晨七点多钟才起来,早饭都没有吃就急匆匆赶去洋行上班。苏文清在卧室里苦等丘凤笙不至,羞答答推门出来。
  颜如玉倚在楼梯拐角的平台扶手上,似笑非笑的招呼她:“这不是洋行里新来的苏职员?”
  苏文清怔了一下,低着头轻声说:“大姐,别笑话我。”
  颜如玉抱着胳膊步步走下楼梯,冷笑着:“凤笙睡过的女职员你又不是头一个,也不拿镜子照照,配不配喊我大姐。”
  苏文清敷了脂粉的脸蛋上慢慢渗出红来,看一眼颜如玉,一捂脸奔回卧房。颜如玉紧追到门口,冷笑道:“才来几天就爬上男人的床,你也晓得害臊?”
  苏文清抬起头,眼泪浸湿精心描绘的妆容,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丘小姐,我哪里得罪了你,这样为难我?”
  颜如玉轻蔑的看了她一眼,扭头就走。阳光从过道的窗户射进来,照到颜如玉的身上,脖子上挂着的一串大珍珠项链在阳光底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
  苏文清并没有在丘家多呆,她重洗过脸化好妆,就拿着手提袋缓缓走出丘家。走到弄堂口,恨恨的看了一眼站在二楼晒台抽烟,居高临下盯着她的颜如玉,扭过头去喊黄包车。
  十几份报纸凌乱的堆在凤笙的办公桌上,每份报上都有擒鸽牌炼乳的大广告。
  凤笙沉思着,指间夹着的香烟烧痛了手指,他大梦初醒一样丢掉烟头,吩咐办公室里的愁眉苦脸的职员们:“降价!每罐降到五毛钱,我看一样的价钱,上海市民是买他的国货擒鸽牌,还是买我们的鸽牌!”
  同一时间,芳芸的小蛋糕店二楼,芳芸笑嘻嘻朝一个四周饰以鲜红玫瑰的花牌上贴一大张红纸。那张红纸上用中英俄三种语言写着:小店即日起售擒鸽牌炼乳,每罐仅售五角,买两罐送面包一只,仅送一日,机不可失,欲购从速。
  花牌甫一摆出,就有七八个白俄妇人围上去。不一会儿,这些妇人个个左手举着两罐炼乳,右手举着一块大面包,喜气洋洋从店堂里出来。白俄妇人本来生得就资本雄厚,一排七八位举着炼乳和面包并排站在霞飞路上,比鲜花广告牌还要醒目,路人尽都侧目。
  一罐擒鸽牌炼乳比鸽牌便宜一角多,两罐要便宜近三角钱,送的大面包售价一角,可供一家三口早餐。来去就是四角钱的赚头,家庭主妇们蜂拥而至,把小小的蛋糕店围得水泄不通。
  苏文清坐着黄包车从霞飞路上经过,远远看见马路边许多行人手里都拿着炼乳、面包就已经很好奇。走近再看见俞九小姐的那个白俄保镖指挥几个苦力搬运涂有擒鸽图标的木箱子,哪里还坐得住,连忙下车挤到人堆里看热闹。

    芳芸站在蛋糕店二楼的窗口,也看到苏文清,特别是脸上那双微微红肿的眼睛。苏文清在店门外挤了好一会也不进店买东西,分明是来打探消息的。芳芸想了一会,吩咐铺子里的伙计拿大牛皮纸袋装上几罐炼乳两块面包,把纸袋抱在怀里,从后门绕到前门,笑嘻嘻在苏文清肩上拍了一下,说:“苏姐姐,你来买炼乳还是来买面包?”
  苏文清被芳芸的声音骇了一跳,挤出笑来回答:“我来买面包的,就不曾想这家店的生意这样好。”
  “哪里哪里,小店生意兴隆,全是托大家的福。苏姐姐,这两块面包请你吃。”芳芸把牛皮纸袋送到苏文清面前,笑的真极了。
  苏文清略一思索,道声谢接过纸袋。纸袋入手沉重。她也是在炼乳工厂做过事,晓得里面必定还有两罐炼乳,不由笑起来:“九小姐怎么这样客气?”一边说话一边就去打开手提袋翻钱。她一手夹着大纸袋,只用一只手去翻手提袋就很艰难。
  芳芸按着她的手,笑道:“苏姐姐,快别和我见外。看你的样子是赶着去洋行上班?我帮你喊黄包车可好?”
  苏文清笑道:“你不说我都忘了,凤笙早饭都没有吃就去洋行上班——他要是看到你的小店生意这样好,也会替你高兴的。我先把面包送去给他,回头得空再来寻你玩?”走开几步,转回头对微微发愣的芳芸挥挥手,就扬声喊:“黄包车!”
  马路对面早有车夫过来答应。芳芸侧着头喊:“苏姐姐一路走好呀!”目送苏文清苗条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也不肯回店里,飞跑到伊万家的洗衣铺借电话打给唐珍妮:“珠姐,珠姐,方才苏文清在我店门口发呆,看眼睛都像是哭肿了。和我讲话的样子,好像是舅妈!”
  “舅妈?”唐珍妮惊奇的问坐在边的亚当:“芳芸的舅舅到上海来了?”
  亚当摇摇头,拿着餐刀在面包上慢慢抹黄油。
  “快讲讲,是怎么一回事情!”唐珍妮绕着电话线,有些急不可耐。
  “她讲:凤笙早饭都没有吃就去洋行上班,他要是看到你的小店生意这样好,也会替你高兴的——那口气,好像是舅妈噢。”芳芸有些不乐意的叹了口气,接着问唐珍妮:“先不说我和丘家没关系,我只想晓得,中国的规矩难道又是这样,在跳舞会上做一次舞伴就算是订婚了?”
  亚当放下餐刀做侧耳倾听的样子。
  “你不是讲她眼睛都哭肿了吗?”唐珍妮横了亚当一眼,小声道:“你是没出阁的小姐,我不好和你讲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不过——既然她这样讲话,八成是要进丘家门了。”唐珍妮想了一想,又说:“一会去那边再谈,你在店里吧?”
  芳芸轻笑一声,说:“在呀,店里人多,你直接到祥云公寓来吧。珠姐快来,人家好奇死了。”挂断电话,拍拍手,对着车如流水马如龙的霞飞路轻声说:“原来是第二个颜如玉,不晓得颜如玉有没有引你为知己?”
  
57、旧事(上)

  唐珍妮兴致勃勃赶到芳芸家楼下,正好遇见苏文清和丘凤笙站在祥云公寓门口。苏文清看到唐珍妮,飞快地从丘凤笙的肘弯里抽出胳膊,垂下头看脚尖,模样娇弱。唐珍妮饶有趣味的打量他们,丘凤笙有些尴尬的对唐珍妮笑一笑,“我们来寻芳芸有点事。”
  唐珍妮对他们妩媚一笑,眼波在苏文清脸上转了一转,只问:“你们几时办喜事?”
  丘凤笙愣了一下,没有说话。苏文清猛然抬头看向唐珍妮,眼睛里露出感激的神情,旋即又低下头,轻轻柔柔的说:“宝珠,你误会了,我是陪丘七少来寻俞九小姐的。你知道的嘛,七少他一个人来……怕对门俞家大房说话难听。”
  唐珍妮点点头,附和她:“芳芸处境为难,文清,亏了你看得这样清楚。我先上去罢,你们过一会再上来?”她说完就抢在前头上楼,敲开门先问芳芸:“伊万在家?”
  芳芸朝灶间指了一下,说:“喏,在给莎丽洗澡。”
  保镖在家自然不怕他们胡闹,唐珍妮笑起来,说:“你的便宜舅妈带着便宜舅舅上门来了,就在楼下。”
  芳芸不悦的说:“他们来干什么?”说着就摔下手里的杂志进卧房换衣服。唐珍妮倚在卧房门边,笑道:“我看苏文清是铁了心要把丘七少哄到手了,我和她怎么也算是旧相识,帮她一把也无妨。”
  芳芸皱了一下眉,一字一顿的说:“有我们家那位姨奶奶在,难说。”
  唐珍妮点着一根烟卷吸了一口,笑道:“怎么说都是门当户对的好亲事,至于将来——将来的事体哪个说得准?你们家那位姨奶奶,得了这样的好弟妹,不晓得会高兴成什么样子呢。”
  苏文清就不是个老实的,和颜如玉这样的人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会是怎样的热闹……芳芸想了一会“扑哧”笑出声来,“果然是门当户对的好亲。黄妈,快把好点心捡两盘出来招待客人。”她飞快的换好衣服出来,虽然面孔是板着的,眼睛里溢出来的全是笑意。
  看芳芸这样快活,唐珍妮忍不住啐她:“你别高兴得太早,要是丘小姐过的不如意了,那位谨诚可是你甩不脱的亲兄弟。”
  芳芸睁大眼睛看着唐珍妮,“有我爹照应他呀。珠姐,你莫吓我,我才得十几岁,还要表嫂你照应哪。”
  亲生父亲尚在,同父异母的庶出兄弟自然没有让长姐照管的道理。毕竟是俞家的家务事,唐珍妮不好再说话,笑着点点头,拿起茶几上的报纸翻起来。
  芳芸在唐珍妮身边坐了一会,重又走到伊万身边,小声说:“过一会你先别出门,看他们来是玩什么花样。”
  伊万点点头,湿漉漉的手指在莎丽的头上轻轻摸了一把。芳芸连忙把边上挂着的干毛巾递给他。唐珍妮好笑的看着他们,说:“你们家的狗过得比人都舒服。”
  芳芸笑道:“是呀,莎丽什么都不愁,我都觉得它比我过得快活。”她说完皱眉看向大门,小声说:“怎么还不来?”
  唐珍妮笑道:“你一向待那位丘七少不客气的,人家只怕是不大敢来。”
  芳芸沉默了一会,才说:“这个人顶讨厌,我看他长着和我们姨奶奶差不多的那张脸,就想挥拳。”
  “那你这些年对着你们姨奶奶,岂不是时时想挥拳?”
  “嗯。”芳芸轻轻应了一声,走到窗边不再讲话。芳芸的神情不大自在,屋子里的人都静默,莎丽轻轻叫了两声,从伊万怀里挣脱,轻巧的跑到阳台上甩水珠。
  黄妈举着拖把跟上去擦地。外头有敲门声,芳芸只发呆,唐珍妮只看报。黄妈慢吞吞拖干净了地板才过去开门,一见是丘凤笙,就扭回头看着芳芸说:“啊呀,九小姐,上回那个折白党又来哉。”
  丘凤笙微笑的脸唰一下变得通红。苏文清横了一眼黄妈,再看唐珍妮和芳芸。芳芸面露微笑,慢慢走过来,好像黄妈方才讲的是“九小姐,客人来哉”;唐珍妮靠在沙发上,放下报纸,指间夹着烟卷气定神闲,脸上那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好像并没有听见黄妈的话。
  苏文清轻轻咳了一声,笑道:“九小姐,今朝不上学?”
  丘凤笙借着苏文清这句话轻轻抬脚迈进客厅,他先对唐珍妮点点头,再关切的问芳芸:“前几天平民女校的女学生出了点事,你可晓得?”
  芳芸摇摇头,笑道:“不晓得,就是家父学校的事情,他回家也不和我们讲的。黄妈,端水果点心上来。”请他们两位到唐珍妮对面坐下,就张罗着叫黄妈煮咖啡。
  芳芸一向不正眼看丘凤笙的,今朝这样殷勤,丘七少握着一个苹果欢喜的说不出话来。苏文清等了半晌等不到丘凤笙说话,侧过头看他只顾满面堆笑,不由悄悄移脚踢他一下。
  芳芸客厅里几只沙发和藤椅是围着一只矮茶几摆着一个圈。那只茶几挡在他们中间,并不能起到屏障的作用,苏文清虽然小心,她的小动作还是教芳芸和唐珍妮看在眼里。芳芸微微侧过头去,喊:“伊万,烦你来磨一磨咖啡。”
  伊万大步从灶间出来,到窗边的圆桌边拿装咖啡豆的铁盒。唐珍妮看着这个高大的身影在客厅里来回穿梭,不住微笑。
  丘凤笙不自在起来,他放下苹果,两手撑在茶几上,咳了两声才说:“芳芸,我今朝来,是有要紧事体和你讲。”他看了一眼苏文清,说:“苏小姐,你不是有些私房话要和珍妮太太讲?”
  苏文清啊的应了一声,站起来去拉唐珍妮的手,笑道:“可不是,宝珠,前两天跳舞会上就想找你讲的,看你忙不过来,就没多说,走,我们到阳台上说去。”
  唐珍妮有些迟疑的看向芳芸。芳芸端坐在沙发上微笑不语,伊万在离她不到二十步的地方忙碌。唐珍妮就任由苏文清攀着她的胳膊拉扯她到阳台上去。
  丘凤笙看着伊万的背影不讲话。芳芸慢慢说:“我不会讲锦屏话,但是听得懂。”
  丘凤笙点点头,用锦屏话说:“你的岳大哥,他和你们俞家有仇。我们几家破产,就是他设的圈套,那个木棉洋行,就是他叔叔开的呀。他接近你是有目地的。”
  芳芸镇定的看着丘凤笙,笑道:“丘七少就是来和我说这个的?”
  丘凤笙苦笑着说:“这个人看着很好,其实一肚皮坏水,我从前也当他是好朋友的,可是你看我们几家吃了多大的亏?俞家都差不多是家破人亡了。”
  “家父已经把我从俞家家谱除名了。俞家的事和我没关系。”芳芸侧着头笑一笑,做了个鬼脸,“丘七少迟不说早不说,这个时候来找我说这个,是为了什么?”
  “为了谨诚。”丘凤笙直视芳芸的双眸,温柔的说:“你是谨诚唯一的姐姐,我不想眼睁睁的看着你朝火坑里跳。”
  “丘七少,有话直说吧。”芳芸皱起眉头朝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无奈的说:“凡事都拿谨诚做幌子,您和我的前家庭教师真不愧是亲姐弟。我对着七少你这样客气,也不外乎是因为谨诚和我拥有同一个父亲。可是,不要以为这一点点微薄的交情,就能让你登堂入室把自己当舅爷。”
  丘凤笙愣了一下,苦笑道:“你还小,不懂什么叫血浓于水。我不怪你。芳芸,岳敏之真的不是好人。我只拣你看得见的讲。他开办炼乳工厂,什么牌子不好取,我们的名牌叫鸽牌,他就要取擒鸽这种哗众取巧的名字,连贴在铁听的图案都差不多……”他停了一歇,看芳芸饶兴趣的样子,又接着说:“他这样针对我,也是有原因的。当初我们几家买机器的时候,只有我坚持反对,所以他深恨我,不想我在上海立足。他这个人睚眦必报,心机又阴沉。我是真怕你吃亏呀。”
  “丘七少,多谢你提醒。”芳芸微笑道:“你这样坦诚相待,那我也实话实说了罢。令姊勉强和我有几年的师弟情份,都叫她狐假虎威以为自己是俞太太的那几年时间消磨干净了。我离开俞家大抵也是因为她。于情于礼,我和府上都算不得亲戚。门在那边,请吧。”
  丘七少慢慢站起来,叹了一口气,说:“你是个心实的傻孩子。我走了,将来有什么事情要寻我,不要怕难为情不敢和我开口,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谨诚的姐姐,是我们自己人。”他走到门口,黄妈已经冲了上去开门,拧头冲阳台上喊:“客人走哉。”

    阳台上苏文清和唐珍妮头偎着头小声讲话,好像都没有听见。丘凤笙沉默了几秒钟,不见苏文清出来,径直出门。
  芳芸咬着嘴唇走到书桌边。书桌上堆着几个还没有拆开的牛皮纸袋的邮件,她拉开抽屉找出一把裁纸刀,一刀捅进纸袋里,她飞快的看了一眼阳台的方向,吸了一口气,慢慢折开邮件。里面是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杂志。芳芸丢下刀去剥油纸,一不留神,手肘蹭到刀就被割开一个口子。鲜血瞬间滴到桌上。她怔怔的看着鲜红的血一滴一滴积聚成小小的红的湖泊,一动不动。
  伊万看见她情形不大对,连忙喊:“黄妈,九小姐弄破手了,快拿云南白药来。”
  芳芸回过神来,笑道:“怎么就割破手了?哎呀,好疼。”一边笑着,眼里就滴下泪来。
  唐珍妮一阵风样冲进客厅,看见芳芸只是手肘上割破了一个小口子,好笑道:“这样大了,割破了手还掉眼泪。真是娇小姐。”
  她不说还罢了,这样一说,芳芸凭添一阵委屈,那眼泪落的越发勤快起来。唐珍妮连忙抽出手绢替她擦,哄她:“小囡,都是表嫂不好,你别哭了。”
  芳芸嗔道:“表嫂,你挡到黄妈了。”
  黄妈提着药箱过来,笑道:“太太是急慌了,九小姐,上了药还是请个洋大夫回来瞧瞧?”
  “不过是割破个小口子,你们是看我疼哭了都笑话我。”芳芸咬着牙让黄妈在伤口上涂白酒,一边掉眼泪一边说:“上了药我睡一会就要去学校。珠姐,家里的贵客烦你招待下。”
  唐珍妮对黄妈使了个眼色,满口答应下来,看着黄妈把她的伤口包扎好了,就推着她的后背说:“好,你去困觉去,不只你这个客人,还有店里,我都替你照应,好不好?”
  芳芸低低的嗯了一声,关紧了房门,坐在床边发呆。
  苏文清在芳芸的公寓里坐了小半个钟头才兴高采烈的离开。唐珍妮贴在芳芸的卧房门边听里面没有动静,吩咐黄妈黄伯在家,叫伊万陪着去小店里转了一圈也走了。
  候她走开,伊万就寻了个机会溜回自家的洗衣铺里给岳敏之打电话,说:“那个姓丘的来寻九小姐,好像说了一堆你的坏话。九小姐蛮不高兴。”

58、旧事(下)

  岳敏之笑道:“同行是冤家,哪里有好话讲。”他歇了一歇,又说:“听王襄理说你们店今天又补了几箱货。我们的炼乳售路好不好?”
  “这一两天蛮好,将来可说不准。”伊万笑道:“家母说在先施公司看见鸽牌降价了,也只卖五角一听,一样的价钱大家是宁肯买洋货的。你以后的日子只怕难捱。”
  “五角……比旁的国产牌子还要贵八分钱,”岳敏之沉吟了一会,笑起来,“鸽牌要一直卖五角,就是丘七少肯,他的洋主子也不肯。我不怕他降价,我们的货色不比鸽牌差,就是同卖五角,也不见得没有顾客买帐。芳芸她——明天回学校么,我今天傍晚把车开过去给你?”
  中西女中的女学生都以汽车代步,每到返校日和放假日校门口的汽车都能排成长蛇阵。芳芸偶然几次坐黄包车去学校,在校门口很受瞩目,后来也只坐汽车。
  离开大家庭的少女仗着有势力的亲戚保护,买一间公寓房子独居、出入有保镖也是富人家的常态,为着上学还要买辆汽车代步却多少有点出风头的意思,芳芸自然不肯。她要么问亚当夫妻或者岳敏之借车,再不然就去出租汽车行喊车。
  岳敏之只要有空,就亲自驾驶汽车到祥云公寓来吃个饭,再把车留下方便芳芸第二天上学。他这样问自然是为见芳芸创造机会,伊万明知他的用意,但是他问得并不突兀。伊万笑一笑答应一声,回到公寓先进灶间问黄妈:“九小姐可醒了?”
  黄妈对着卧房的方向悄悄摆了摆手,端着一竹箩择好的菠菜去洗。伊万甩甩头洗干净手,去敲芳芸卧房的门,轻声喊:“九小姐,九小姐?”
  屋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伊万用力敲了两下,扬声说:“九小姐,岳少打电话说他晚上来吃饭。”
  门缓缓被推开,芳芸揉着眼睛打了一个呵欠,眼睛盯着地板,慢慢说:“加一两个菜就是。”说完就关门。伊万伸出拳头挡在门缝里,笑道:“我妹妹小时候和你一样,遇到不快活的事情就喜欢装去睡觉。”
  芳芸抢白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不快活了?”她愣了一下微笑起来:“伊万,你说我要怎么办?”
  伊万耸耸肩,说:“九小姐才得十六七岁,自己还是要人照管的。”他的腔调神情和早先芳芸跟唐珍妮讲话时一模一样。
  芳芸虽然心里确是不快活,也叫他逗的笑出声来,她一本正经点头说:“可不是,我是糊涂了。这些与我有什么相干?”讲完冲伊万嫣然一笑,迈着轻快的步子拿了一个苹果,一边啃一边做习题。
  傍晚,岳敏之提着一包苹果上来。他神情疲惫,白衬衫被汗浸得紧紧贴在身上,一进门坐到他惯常坐的那张藤椅上,好半天都没有动。
  黄妈在厨房炒菜,滋滋啦啦的声音伴着香味飘到客厅。伊万和黄伯在阳台下象棋,莎丽偎依在伊万的脚边。太阳慢慢落到西边,把阳台上的两人一狗染成绯红色。夕照下的客厅里亮堂堂的,情形和所有幸福的上海中上等人家的傍晚没有什么两样。岳敏之靠在藤椅上舒服的叹了一口气,注视伏在案上专心演算的芳芸。
  芳芸的钢笔尖轻轻划过草稿纸,留下一串串零乱的字符。她沮丧的抬头,视线正好和岳敏之的视线交汇。岳敏之清了清嗓子,轻声唤:“芳芸。”
  不晓得哪一家的收音机声音被调皮的孩子拧到最大。甜而且腻的“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歌声突然响起来,盖过了岳敏之的说话声。岳敏之看着芳芸微笑起来,眼神温柔。
  明明有事情要讲,他偏偏一副皮里阳秋、若无其事的样子。芳芸咬紧嘴唇站起来,又慢慢坐回去,小声道:“你不是忙么,还来干什么?”
  岳敏之走到芳芸身边,芳芸嗅到他身上隐隐约约的汗味,皱眉说:“我去给岳大哥打洗脸水。”绕开两步进了灶间。黄妈看见芳芸脸色不大好,连忙丢了锅铲去拿脸盆。芳芸靠在水池边的,脸上现出犹豫的神情。
  黄妈把洗脸水送进客厅回来,轻轻推了芳芸一把,小声道:“九小姐,不好把客人这样晾在一边的。”
  芳芸慢慢走回客厅,她看着岳敏之,微笑道:“丘七少和我讲——你和我们俞家有仇,那家卷了俞胡几家买机器款子的商行其实就是你开的,你说他是不是胡说?”
  岳敏之沉默。
  夕阳沉下地平线,客厅的光线黯淡下去。岳敏之的脸上的神情有些看不清楚。芳芸盯着他的眼睛,脸上依旧呈现微笑,眼泪却顺着脸颊淌下来。
  岳敏之想替她擦眼泪,缓缓伸手将触到她的脸颊,到底不敌她那一双清澈的眼睛,别过脸去,轻声道:“他说的都没有错。”
  芳芸忍不住哭出声来,“岳敏之,你要报仇为什么要用这种手段?”
  “从前他们——就是这样对我家的。”岳敏之艰难的吸了一口气,“芳芸,你那套装零食的小匣子,你好不容易集齐了五只的,其实就是家祖母的旧物,一共有十二只小匣三只大匣。倘若我叔叔记得不错,那十只必定还在你祖母那里。”他停了一停,慢慢道:“你们老太太变卖的私房,大半都是我家旧物。我记得俞老太太有个心爱的茶碗,倘若你细细看过碗底,当晓得那里镌着‘岳’字……”

    “别说了。”芳芸伸出手指向大门,断然道:“大门在那里,请你走。”
  “芳芸?”岳敏之有些迟疑,却得不到芳芸的回应。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就走。
  芳芸跟在他身后三四步远。他的步子慢了下来。门轻轻地,紧贴着他的脚后跟合上了。岳敏之停了两秒钟,大步离开。芳芸靠在门上,听见外面一些声音也没有,放声大哭起来。
  “好好的怎么闹起来?”黄妈忙忙的绞了一把湿手巾冲进客厅,嘴里不住的说:“黄妈给你开灯。”
  “黄妈!让九小姐一个人呆一会。”伊万轻声打断她,黄伯连忙把黄妈拉到阳台上去。他自己走到灶间,在放酒的橱子里翻了一会翻出一瓶白兰地,找了一个玻璃杯,倒了小半杯酒,出来递给芳芸。
  芳芸接过来一口气喝下去,酒劲儿上来,大声道:“原来他不是真的喜欢我。”她摇遥晃晃的走向自己的卧房,将关门时含糊的吩咐:“去汽车行叫辆汽车,明早要用。”
  黄妈从阳台跑过来,把湿手巾塞到芳芸手里,芳芸抓紧了手巾,轻轻把门合上。伊万耸耸肩,走到一边打电话。黄妈拧开电灯,在客厅里转了一会,小声和黄伯商量:“九小姐和岳少爷吵架了,要不要和我们太太讲?”
  “小囡吵吵来,讲不定明朝就和好。”黄伯低声劝她:“勿要大惊小怪。”
  伊万凑近了说:“就是就是,讲出去九小姐脸上挂不住,不如不要讲。”他甩了甩手,道:“我去店里看看,晚上就不来了。”
  “烧了那么多的菜都没有人吃,伊万你带两只菜回去宵夜。”黄妈冲进灶间,转眼捧着一只盛有几只荷叶包的大盘子出来。伊万道谢接过盘子,下楼时正好和俞家的十一小姐丽芸打了个照面。
  俞丽芸脚踏高跟漆皮鞋,头发烫成螺旋烫,穿着一身绯红的跳舞衣,少女光洁的脖子上套着一串珠链,耳畔是宝塔形流苏的耳坠,十足十十里洋场摩登女郎的妆扮。她蔑视的看了这个白俄穷人一眼,昂首挺胸下楼,钻进早就等候在路边的一辆汽车里。
  伊万对着那辆锃亮的汽车摇摇头,托着沉甸甸的盘子走向回家的方向。
  岳敏之站在蛋糕店对面的电线杆下吸烟,他看见伊万走过来,掐灭了香烟,走过去拦住他,问:“芳芸她……”
  “喝了半杯白兰地睡了。”伊万和他相对沉默了一会,才说:“我觉得你以后不必再找九小姐了。”
  “我……”岳敏之苦笑道:“我虽然是不怀好意接近俞家人,可是我对她是真心的。”
  “这话现在我都不信。岳公子,你不够光明磊落。”伊万走了几步,转身又说:“芳芸问的没有错,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手段?”  

59、寿宴(上)

  岳敏之依旧沉默。伊万冲他点头致意,道声“再会”,扬长而去。
  繁华的霞飞路上灯光通明、行人如织,芳芸的小蛋糕店生意兴隆,从店里出来的人脸上仿佛都带着笑意,许多人手里都提着两罐“擒鸽”牌炼乳和一只大面包。清凉的晚风吹过,店门口的花牌簌簌落下一地的花瓣。花牌当中是芳芸亲笔写的广告语。岳敏之一个字一个字,轻轻念了一遍,断然回头。
  芳芸的客厅窗口透着灯光,遥遥可闻莎丽的吠声。岳敏之站在楼下凝视芳芸卧室漆黑的窗户几分钟,点燃一根烟卷走回自己的汽车,他唇边的烟卷那一点点微弱的红光在昏黑的巷子里闪烁。
  发动机的声音一如从前。那个听见发动机声音就会掉泪的女孩子却不会再乘坐这辆汽车了。岳敏之面色阴郁,叼着烟卷驾驶汽车缓缓离开。
  芳芸藏在窗帘后目送岳敏之的汽车消失在滚滚车流中,闭上双眼,泪落如雨。         第二天早上在中西女中,依稀可见芳芸眼睛上的红肿。倩芸在校门口看见,中饭后就带了几只秋梨过来看她,一进宿舍就笑问:“九姐的眼睛这是怎么了?”
  芳芸沉默不语。吴静仪笑道:“谁还能没有伤心的时候?你前些天不也是哭的眼睛肿得像两个核桃?”
  倩芸把梨放在书桌上,揽着芳芸的肩膀笑道:“好姐姐,别伤心,谁欺负你了,靠诉妹妹,妹妹帮你打他手心。”
  芳芸摇摇头,小声道:“惹我的除了我们家那位下堂的姨奶奶还能有谁?”
  “她真是块甩不脱的狗皮膏药!”倩芸替自己小姨抱不平,待颜女士向来都没有好脸色,立刻露出一副同仇敌忾的神情。
  吴静仪怕她在这里说芳芸的家事会让芳芸下不了台,连忙啐了她一口,笑骂:“已经都下堂了,理她干什么?我方才一直劝芳芸不必和这种人生气,你也劝劝她呀,怎么和她一起生起气来了?”
  “这个女人真讨厌,叫人一看见就生气!”倩芸看窗外不时有人经过,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她笑嘻嘻小声说:“丽芸昨天和我讲,丽都戏院开业要请她去剪彩,到时候申报记者还要采访她呢!会刊登她的大副照片,所以今天她不去上学了,邀请曹三公子带她去拍照,还喊我也去。”
  提到姓曹的,芳芸的眉头就微微皱起。吴静仪是晓得芳芸不喜欢那位曹二公子的,好朋友不方便接话,她就帮着岔开话题,笑道:“那明天报上登出来,不是要写世家小姐俞丽芸?倒是托她的福,你们都成世家小姐啦!”
  芳芸和倩芸异口同声反驳她:“我和她没关系!”说完又不约而同愣了一下。芳芸先反应过来,冲倩芸一笑,道:“我都不和她玩的。”
  倩芸俏皮的吐了吐舌头,说:“我见不得她和曹三哥的肉麻劲儿,现在也不和她一起玩了。讲起来明明我九姐是留洋回来的,都没有她那样摩登。”
  “摩登也是要讲天份的。哎呀,我记得有一把削皮的刨子的,放在哪了?”芳芸在抽屉里专心致志的翻了一会才翻出一只削果皮的刨子,笑嘻嘻说:“我去把梨和刨子洗一洗。”一转眼就用洗脸的小铜盆盛着三只梨出去洗。
  中西女中的女学生里头没有家世差的,自然家教都不算坏。芳芸这是给了倩芸个软钉子碰,然倩芸到底是她堂妹,吴静仪自然要替她和稀泥,连忙翻出一本杂志塞到脸色不太好的倩芸手里,笑着问:“下个休息日你要去哪里玩?”
  “要回外婆家给我大舅妈拜寿。哎呀,我妈昨天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一定要和九姐说的。”倩芸丢下杂志跳起来苦笑:“九姐今天总是恼我,不会不答应我吧。静仪,你帮我和我九姐姐,我怕她还恼我,我先走了。”
  这样讲话分明是把喊芳芸去胡家拜寿的难题丢到吴静仪手里。吴静仪气结,怔怔的看着她出去,气鼓鼓的把杂志丢回书桌上。少时芳芸回来,看见倩芸走了,吴静仪一脸的不高兴,连忙在三个梨里挑了最大的一个递到她面前,笑道:“孔融让梨。”
  吴静仪瞪了她一眼,说:“你这个十妹真不是个省油的灯,你不理她躲出去了,她转身就把烫手山芋丢给我了。”
  芳芸笑道:“她丢给你你不接就是。”
  “我不接倒没什么,就怕你吃亏!”吴静仪拿起刨子刨皮,一边用力刨一边说:“说了你又生气。她哪里是来看你来的,是叫你去胡家拜寿的,说是下个休息日她大舅妈生日!”
  “哦。”芳芸慢慢应了一声,微笑道:“她不来喊,我为着我们太太的脸面,也要跟着去的。我去事务处打电话给我们太太,讨她的主意去。”
  “你去你去!你不是极讨厌那个姓曹的?”吴静仪冷笑一声,说:“你们太太待你再好,你也不是她亲生的,就不怕他们把你当成贡品献上去?我劝你装病罢。”
  “他们要真有那个心,我拖得了初一拖不过十五。”芳芸脸上的笑容一窒,她慢慢说:“见一步算一步罢了,还好曹二公子不是个糊涂人,我就拼着心里不快活拖他几年也罢了。”她说完轻轻叹气,扶着门框出去。
  秋天的日头从走廊顶上斜照下来,芳芸的影子被拉成细长。吴静仪看着她的背影深深叹了一口气。
  继女是这样的体贴她,宁肯委屈自己也要替她在娘家人跟前挣面子,胡婉芳和芳芸通完电话又是喜欢又是替这个没娘的孩子伤心,赶着去鸿翔给全家每人做了几身新衣服。她和芳芸身量差不多,衣裳是可以混着穿的,连量尺寸都省了。替她里里外外做了七八身。到了休息日又亲自打电话喊伊万把芳芸送回樱桃街。
  芳芸安安静静的站在客厅里给俞忆白请安,下巴好像比中秋时略尖了些。俞忆白看见女儿也喜欢,不过他不肯塌做父亲的架子,在饭桌上冲女儿威严的点点头,吃完饭背着手进了书房,
  婉芳把芳芸拖回卧房,关上房门笑道:“让太太看看你,这几天像是瘦了。”
  “这几天天气热,不大吃得下。”芳芸笑着左顾右盼,问小毛头哪里去了。
  婉芳笑道:“这个孩子喜欢在外面呆着,一抱回家就哭。奶妈抱着在后面小花园玩呢。你那个小蛋糕店生意还好吧。”
  “蛮好。”芳芸的笑容有些勉强,她转了一下身体,背对着婉芳说:“太太喊我来可是有什么好东西要给我?”
  “新衣服!”胡婉芳打开衣橱,把挂在衣架上的衣服一一提到床上铺开,笑道:“西式的我猜你有,替你做的都是中式礼服,这几件和倩芸还有我娘家的几个侄女儿都是一样的,穿出去不出挑也不容易出错叫人家笑话我们。跳舞衣我只替你做了这一件,也是和姐妹们一样的,穿上应个景儿罢。”
  芳芸含笑点头,说:“我穿上给太太看看。”挑一身进了浴室。一阵哗啦啦的水响之后,她洗了脸,披散着头发出来会在梳妆台前笑道:“太太替我重结辫子罢。”
  婉芳就替她梳头,握着她长而且软的黑发,笑道:“如今的摩登小姐都时兴短发,你这一头好头发要是学她们烫呀剪呀的就可惜了。”
  芳芸笑道:“短发虽然俏皮,出门叫大风一吹跟篷头鬼似的。烫发一来难寻好的理发师,二来卷发收拾起来也麻烦,收拾不好还是篷头鬼。”
  婉芳回想平日所见果然不错,笑出声来,“你是常有理。明朝当着外人的面,多顺着你爹点,别叫他下不来台。”
  平常芳芸在俞忆白面前是做足了功课的,胡婉芳还要特别吩咐,那必定是和颜如玉有关系。芳芸面对镜子,把婉芳的神情都看在眼里,不由轻声问:“还请了丘家?”
  “嗯,”胡婉芳有些难为情的说:“毕竟是老亲,到时候……到时候……”她神情一黯,不再讲话,只顾梳头。
  芳芸轻轻嗯了一声,抬首看向东边的天空。碧空如洗,一轮半圆的月亮初升,一群麻雀在电线上栖落。芳芸长叹了一口气,突然想起来似的问:“老太太这几天身体可好?”
  “昨天喊你父亲去,叫他找门路买福寿膏。”胡婉芳有些烦燥的说:“虽然不值几个钱,可是老太太年纪也不小了,四房也不劝着点……”
  “太太。”芳芸亲呢地喊了声婉芳,笑嘻嘻攀着她的胳膊,说:“快说说外婆家的亲戚,我怕到时候喊错人说错话。”
  和老太太抽不抽大烟比起来,明天的寿宴不能出错更重要。婉芳笑一笑拉着芳芸的手坐到床边,把娘家的情形细细说给她听。
  是以第二天芳芸和倩芸并排站在婉芳身后,认人喊人礼节一点都不比倩芸差,很得胡家长辈的赞许。芳芸娴静温柔的站在婉芳身后,逼得倩芸也安静不少,老老实实陪着太太奶奶们闲话家常。
  胡大舅陪着曹大少曹二少这一群少年清贵进来,老远就看见自家小妹子身边站着的两个安安静静的小人儿。倩芸一向颇得他喜欢,芳芸又是二少的心上人,两个女孩儿穿着一样的衣裳,梳着一样的发式,又体面又乖巧,越看越招人爱。他摆出亲舅舅的亲热劲头,大笑着喊:“芳芸,倩芸,你们看谁来了?”
  曹二少送了十坛子醋的事大家都略有耳闻,只是收醋的是俞家哪位小姐清楚的人不多。听得胡大舅这样一喊,大家的眼睛都像探照灯一样射到她们两个身上。倩芸笑嘻嘻按着芳芸的肩膀,道:“曹大哥、曹二哥,你们看我把谁请来了?”  

60、 寿宴(下)

  芳芸笑嘻嘻冲着胡大舅问了声好儿,照旧站到胡婉芳身边。芳芸脸上并无异样,曹二少脸上也是波澜不惊。倩芸看了看这两个人,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上去挽着胡大舅的胳膊撒娇:“大舅舅怎么才回来,今天可是大舅妈生日!”
  胡大舅满意的拍拍外甥女儿的胳膊,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嘛。倒是你在这里做什么?我方才看见小姐们都去了后花园,你带着你九姐找她们玩去。”
  胡大舅带来的那一班少年朋友里边有一个最会察言观色,察觉曹二少有些不高兴,连忙闹着要给寿星拜寿要寿面吃,太太奶奶们笑成一团,场面就热闹起来。婉芳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大姐,大太太狠狠的瞪了倩芸一眼,拉着芳芸的手笑道:“你还是头一回来,叫倩芸带你到花园走走。”把她两个送到客厅门口。
  倩芸挽着芳芸的胳膊,小心翼翼的看她的神情不像是生气的样子,暗暗松了一口气,她小声道歉:“我和曹二哥玩闹惯了的,一时收不住,九姐,你别生气。”
  芳芸低低嗯了一声,方道:“你虽然比我小几个月,也喊十六岁了吧?当着外人讲话都是这样没头没脑的,你不怕人家讲你闲话么?”
  “我……”倩芸语塞。芳芸摆出姐姐的谱来,压的她一句反驳的话都讲不出来。她闷闷的甩开芳芸走下长廊,挑了一棵大芭蕉树下的石凳坐下,拣了一根枯树枝在地上画圈圈玩。
  芳芸慢慢跟上来,扯了一截芭蕉叶撕着玩。她两个各玩各的,都没有注意到曹二少过来。
  曹二少倚在长廊的柱子上,看芳芸看得出神。曹大少走过来,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小声笑道:“老二,就是那个姑娘?没胸没屁股呀。”
  曹二少横了他一眼,没说话。
  曹大少摇摇头,带着一群少年朋友一路喧哗而过。倩芸听见声音,抬头看见是曹大少他们,笑了一笑低头还画她的圈。芳芸更是专心,握着一把劈成细丝的芭蕉叶子在手里盘弄,头都不抬一下。
  曹二少叹了一口气说:“倩芸,烦你一件事可好?我突然想喝茶,烦你去替我寻一壶来。”
  倩芸先看芳芸没有什么反应,才答应一声跑开。曹二少大步走到芳芸身边,找了个石凳坐下,说:“虽然说情敌的坏话不厚道,可是他……”他斟酌了一会,说:“罢了,罢了,纸是包不住火的,你小心些,只看将来罢。”
  芳芸轻声道:“我都知道了。”
  她的回答让曹二少吃了一惊,他重新打量这个十六岁的少女。芳芸的面庞比上回要瘦一些,衬得眼睛更大了。那一双清澈的眼睛微微带着红丝,流露着无奈的神情。
  “芳芸?”曹二少摸着下巴苦笑起来,“我有时候真想把你剖开来,看看你的小心眼里都装的是什么。”
  芳芸松手,被揉成一团的芭蕉叶子散成丝丝缕缕落到地上。她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我也想不通曹二少在想什么?上海滩的名门淑女数不胜数,为什么偏偏……”
  “偏偏什么?”曹二少低声笑起来,揉着肩膀说:“敢摔我曹云朗的,偏偏只有你俞芳芸。”
  芳芸转身要走。
  曹二少用力握住她的手腕,凑近芳芸的脸,笑道:“你再摔一次试试?”
  芳芸板起面孔,说:“曹二少,请你放手。”
  “你不摔我不放。”曹二少说话时的热气都喷到芳芸脸上。芳芸的面孔涨得通红。他牵着她的手,两个人站的又极贴近,这个情形叫人看见又岂止是讲几句闲话?芳芸窘迫得身体微微颤抖。
  曹二少叹着气放开手,说:“我就那么招你厌恶吗?”
  芳芸握着自己的手腕,咬着嘴唇,眼睛看着地面,也不说话,也没有动作。曹二少无可奈何的看着她,叹气许久,说:“方才叫倩芸那样一闹,只怕回头他们还要拿你打趣,到时你又要生气了。我送你回家去罢。”
  芳芸摇摇头,说:“不劳曹二少费心,我家保镖在门口。”
  曹二少重重哼了一声,道:“你那个白俄保镖?那我更不放心了。”他捉紧了芳芸的手,换了温和的语气说:“那我送你出去罢。”
  芳芸用力想把手抽开,曹二少的手偏像铁钳一样,紧紧钳住了她的手腕,拖着她朝外面走。这个时间胡家的客人不是在听戏,就是在后花园,要么就是在客厅里闲话。他们走到大门口也没有遇到几个人。
  曹二少在门房边停住了脚,吩咐卫兵去寻俞九小姐的保镖来。伊万在门房里听见,连忙钻了出来。他一眼就看见曹二少牢牢握着芳芸的手腕,不禁大吃一惊。芳芸看见伊万心里就安定下来,她小声道:“曹二少,烦您松手。”
  曹云朗松开手,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突然笑了,“正好我也要回去,一路上大家都看见是我拖着你走的,你就这样跑回家,不怕人家说是跟我跑了?”
  “九小姐,我陪你进去找三太太。”伊万无视旁边卫兵威胁的眼神,伸出胳膊挡在芳芸和曹二少中间。芳芸连忙转身朝里面走。曹云朗看着她的背影哈哈大笑。
  伊万小跑几步跟上芳芸,小声说:“这种人,不值得和他生气的。”
  芳芸方才压下去的委屈都涌了上来,她点点头,小声道:“你一直陪着我罢。方才,方才……我真害怕会哭出来。”
  伊万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折得整整齐齐的手帕递给芳芸,“走,我们找人没人的地方哭去吧,哭完了再进去。”
  芳芸嗔怪的拍开他的手,说:“伊万!我方才被人欺负了哎。”
  “哪有?哪有?我没有看见。”伊万做了一个鬼脸,笑道:“分明是叫狗咬了一口。”
  芳芸扑哧笑出声来,旋即感激的说:“伊万,你真厚道。”
  伊万耸耸肩,道:“这样的场合,顶要紧不要独处。九小姐你只牢牢跟定三太太。”
  “嗯。”芳芸走了几步发现伊万没有跟上来,转身对他行了一个曲膝礼,用俄语说:“谢谢你。”
  伊万朝回没走多远,就教几个卫兵拦住了。
  一个卫兵拿枪比着他的脑袋,另一个卫兵搜过他的身,才说:“二少要见你。”说完在他膝弯重得踢了一脚,恶狠狠的说:“二少跟前老实点!”押着他到曹云朗的车外。
  曹云朗朝里挪了一个身位,拍拍坐垫,笑道:“请坐。”
  伊万不客气的坐上去,笑问:“曹二少有什么吩咐?”
  曹二少打量这个白俄保镖好半天,才慢慢开腔:“岳敏之每个月付你多少薪水?我付双倍。”
  “我的薪水是九小姐的表哥亚当先生支付的。”伊万笑嘻嘻地,一副很随意的神情。
  “亚当先生……”曹二少胸有成竹的微笑道:“这里终归是中国人的地方,你,你的母亲,你的妻子和你的妹妹脚踩的,都是中国人的土地。”
  伊万看了曹二少一眼,笑道:“曹二少的意思是?”
  “欧洲打仗啦,你的祖国国土陷落大半。”曹二少盯着伊万的眼睛,笑道:“伊万先生看来是宁肯在外国荀且偷生喽?”
  伊万笑道:“我既然连保镖都肯做,自然早已经消磨了志向和尊严,只想吃一碗安稳茶饭。”
  “安稳的茶饭不好吃呀。”曹二少的手指搭在前座椅背上,轻轻敲击,一下,两下,三当,一声比一声急。
  伊万笑了笑,推开车门下车。
  曹二少跟在他后面下车,倚着车门笑喊:“我们中国有句古话叫做:皮之不存,毛将附焉。”
  伊万停下脚步回头,说:“我也听说中国有句古话叫做:一山不容二虎。”
  曹二少脸上的笑容蓦地僵住了。他身边的卫兵抽出手枪就要射击。曹二少喝道:“停手,让他走!” 
  散席之后,俞忆白被胡大舅拉去打麻将,婉芳趁着人乱的当口推了芳芸一把,小声说:“我喊听差的去寻伊万。我和你爹今天晚上是回不去了,你晚上回你表哥那里住?”
  芳芸整个晚上都在应付问“曹二少为什么要送十坛醋的”的三姑六婆们,早就精疲力尽,婉芳喊她回家是极体贴她,她马上顺从的答应了一声。婉芳带着两个听差送她到门口,亲自送她上车,又站在车窗边吩咐开车的伊万:“今朝祥云公寓那边大太太也不在家,你把九小姐送到亚当先生家去住。”
  芳芸笑道:“太太回去罢,小毛头醒了找不到太太怎么好?”
  婉芳笑道:“不管他。到了你表嫂家伊万记得打个电话过来,电话号码都抄在这张纸上。”她从小手袋里抽出一张字条,想了想,又加上一张五块钱的票子,卷成一卷递给伊万。
  “谢谢太太。”伊万接过来揣在口袋里,慢慢发动汽车。
  芳芸对着车窗边摆手,直到胡宅门口的两只大石狮子在电灯下缩成两团灰白的影子,她才扭过头来笑问:“伊万,后来曹二少有没有找你麻烦?”
  伊万笑道:“他要不找我麻烦也不是曹二少了。九小姐,我和你商量件事,我想回国。”
  “好好的为什么要回国?”芳芸想到他方才说曹二少找过她,不由气得瞪圆了眼睛,说:“曹二少威胁你了?我去找他说理!”
  “区区一个曹二少不算什么。”伊万笑道:“再说他也算不得坏到透顶。他和我说欧洲打战了,战火已经蔓延到我的家乡,我要回去。”
  芳芸轻轻嗯了一声,旋即道:“你两手空空也是回不去的。家眷也要安顿好。”
  “所以,我想请九小姐帮忙,把我的母亲和妻妹送到美国去。”伊万苦笑道:“九小姐,我要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离开你了。”
  “伊万大哥。”芳芸爬到前座的椅背上,笑道:“我的外祖父和我的舅舅都是生意人,所以我也想做一回生意人,我觉得在你身上投资有利可图。”
  “哦?”伊万笑问,“九小姐想怎么投资?”
  “当然是出钱。”芳芸侧着头笑的极天真,“去美国买军火,买西药。”
  伊万的眼睛闪闪发亮,笑问:“九小姐要什么回报?”
  “让你安安全全打完胜战回来做我的保镖呀。”芳芸端端正正坐在后座上,摆出一副孔雀的模样说:“让一个战斗英雄做我的保镖,我一定是上海滩最风光的小姐。”
  伊万大笑起来,响亮的回答:“好,我答应九小姐,打完胜战还回来!不过,在这之前,我有责任替九小姐再寻一位可靠的保镖。”  
  “他——?”芳芸看着站在伊万身边黑衫黑裤的中国少年,这个少年年纪不过十八九岁,个子约比伊万短半个头,差不多和岳敏之一样高。他的额头有一道二寸长淡红的刀痕,让他原本可以说是清秀的的面孔看上去有些凶狠。这个人可靠吗?芳芸有些拿不定主意。
  “他叫雁九。”伊万笑嘻嘻的在雁九肩头拍了一把,“要他留心哪些事情,我都和他说过了。他会开车,还会太极拳,我觉得他比我更合适做九小姐的保镖。”
  伊万既然这样讲,自然是极看好这个少年的。芳芸虽然心存怀疑,依然点头。
  “他救过我的命,我欠他一个要求。”少年硬梆梆的问芳芸:“他要求我做你的保镖真到你嫁人。女人,你什么时候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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