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61 - 70)


61、彩蛋
  
  芳芸微笑着从果盘里抓了一个苹果在手里翻来翻去的看,看够了才放回去,“黄妈,给雁九收拾一个房间。”她缓缓站起来转向伊万:“你陪我出去走一趟罢。”眼睛看都不看雁九一下,就朝外面走。
  伊万落后两步,对雁九说:“你去收拾下行李搬到这里住罢,九小姐最是省事的一个人。”
  雁九把方才芳芸拿在手里把玩的那只苹果捡起来送到伊万底下,让他看那上面几道指甲掐出来的印子,反问:“这样叫省事,那什么样子的是不省事?”
  伊万指了指头顶,又指了指对面,笑道:“十小姐和十一小姐那就是不省事的。我们九小姐不过是孩子气罢了。我先陪九小姐出门,回头去你那里接你来罢。”
  伊万讲话时,雁九一下一下抛苹果玩儿,伊万的话讲完,他很有些不耐烦地把苹果举到嘴边,“咔嚓”咬下一大口。
  芳芸名下的存款虽然不少,但是动用起来并不方便,亚当晓得了,她在美国的舅舅姨娘都会晓得。资助一个保镖回国打仗对商人来讲是一笔并不合算的投资。所以芳芸到了银行先以给伊万到美国安家费的名义取了五百块钱。
  亚当坐在写字台后,手里不停的在批阅文件,还要陪芳芸讲话,替她张罗伊万一家在美国的住处。芳芸看事情都办得差不多了,站起来笑道:“我要开保险箱拿一对手镯送人,表哥这样忙,随便喊个什么人陪我去罢。”
  亚当确是忙得很,按铃喊来席十一陪芳芸。席十一替芳芸开了门,只肯照规矩站在门外。芳芸进去索性把门半掩,掏出钥匙把几只保险箱都打开,慢吞吞清点一遍,最后挑了副翡翠镯子套在手腕上,又拿了只三寸高的小铁匣。她出来就随手把铁匣丢到伊万手里,道:“叫我翻出来一个俄罗斯玩具,给你们家孩子玩罢。”
  席十一瞟一眼那镯子,估计值一两千块钱,因为晓得芳芸是要送人的,为着唐珍妮和她好,忍不住问她:“九小姐,你这个镯子是要送人的?”
  芳芸点头笑道:“是呀,上回我继母娘家嫂子过生日,我去吃酒听戏,两手空空去的,想补份寿礼。”
  “这对镯子是老坑翡翠,水头又足,雕工也好,如今也算极难得的了,少说也值两千块钱。”席十一笑道:“照我说去九小姐买块衣料送去就足够体面了,这个还是放回去罢。”
  芳芸有些难为情的笑道:“我只说这对镯子还好看,就没想过这样贵。多谢十一哥提醒,我放回去罢。”
  席十一掏出钥匙替她开门,到底站在门边看她放回去才放心。他只说芳芸是在外国长大的,不大懂中国大家庭的规矩,就一路走一路说些人情世故给芳芸听,说得芳芸一直不停点头。
  伊万一路偷笑,待汽车开出老远,方道:“这个人说他精明吧,有时候又老实的可以。”
  芳芸笑道:“他哪里老实了,讲话时眼睛不停的瞄你手上那只匣子呢。我这个叫明修栈道,他那个叫揣着明白装糊涂,明知我是想拿这个匣子出来,来配合我演戏,偏又啰里啰嗦说这样一大堆。”
  伊万笑道:“到底还是怕九小姐吃亏。”
  芳芸苦笑道:“他们都看钱看得那样重,却不晓这沉重的镣铐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转了笑脸讲话:“伊万,你要不要打开看看匣子里是什么?”
  “九小姐出手,必定是稀世奇珍。”伊万随手打开毫不起眼的铁匣,愣了一下飞快的合上铁匣。他转回头,沉着脸说:“这个东西是可以传子孙的。”
  “伊万,你听我讲理由,第一,这个东西你拿去变卖最合适。”芳芸笑道:“第二,这样东西是我九岁时三表哥送我的生日礼物。他买来只花了三十美元。我把这枚彩蛋放在保险箱里时也没有想到它是那样的值钱。别人做梦也不会想到它曾经属于我。”
  “法贝热的彩蛋,只卖三十美元……三十美元!”伊万小心翼翼地再次打开铁匣,声音飘忽不定,“你可晓得,这样的宝贝全世界只有五十枚,每一枚,都是独一无二的珍宝。”
  芳芸微笑道:“它不比人命珍贵,更没有尊严珍贵。伊万,你一向瞧不惯我看美国杂志,要不是最新一期的杂志上刊登了阿曼德·汉墨的收藏照片,我都想不起来我也有一个。现在,它归你了。”
  伊万沉默了很久,艰难的答应下来,“要叫我的母亲看见这个,不晓得要哭成什么样子呢,我居然要把卖掉它换来的钱买枪炮回去和那些赶走我们的人一起打仗。芳芸,你说我是不是傻的冒烟?”
  “好大一股烟!”芳芸伸手在伊万头顶拂了拂,笑道:“伊万大哥,回去收拾行李罢,你们走我就不送了。”
  “我不在,你要小心些。雁九有些倔强,你只不理他就完了。蛋糕店的那个掌柜的很老成,可以放手交给他管,你照旧一个月查一次帐罢。”伊万深深叹气,“欧洲打仗,只怕中国也不会太平,要是有什么不对头你还是回美国去罢。”
  “晓得了呀。”芳芸笑道:“亚当和我讲过了。他还以为你们去美国是替我打前站的。”
  伊万将汽车缓缓开到祥云公寓门口,看着芳芸上去才离开。他归国心切,请亚当买的是最近一班去美国的船票,没过几天就拖家带口离开上海。没了伊万做伴,休息日芳芸宁肯不出门,要么到亚当那里过一整天直接回学校,要么早晨去樱桃街呆上大半天,吃过中饭就回学校。虽然每个休息日曹二少都到大太太这里来转转,却是一连两三个月都不曾和芳芸碰面。曹二少的养气功夫虽然不错,然少年人都是心高气傲的,这样殷勤人家连见面都不肯,脸上多少流露出不高兴。
  大太太很是担心,挑了个风和日暖的日子约婉芳去新新百货公司楼上的粤菜馆吃茶。婉芳一进门就愣了一下。大太太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正见脂光粉艳的颜如玉和谨诚坐在靠窗的坐位上。她们的桌上摆着几样点心,看餐具是四个人,只是不晓得还有两个人哪里去了。
  大太太推了婉芳一把,挽着妹子的胳膊进包间。伙计进来沏了热壶,婉芳解开皮披肩,就张罗着烫筷子茶杯。大太太看着婉芳的新披肩笑问:“老三给你新买的?”
  婉芳含笑点头,“他今年学校赚了些钱,筹备委员会的薪水也不低。他手头宽裕了就爱乱花钱,我说我有了,他非要给我买。”
  “当初你还哭着闹着抱怨我们没给你寻门好亲!”大太太怜爱的在小妹妹肩头拍了两下,笑道:“你这是苦尽甘来。外面那个——”大太太轻蔑的抬了抬下巴,冷笑道:“别看现在风光,名声又不好,又会花钱,等她那个兄弟娶了亲,有她乐的。”
  “大姐!”婉芳嗔怪的喊道:“她是她,我们是我们,不相干的,我倒巴不得她过的好些,也叫谨诚有出息些。忆白嘴上不讲,我觉得他心里还是掂记这个儿子的。”
  “一条皮围巾就把你收买了?我和你讲,这个时候你可千万别心软把那孩子招回家。”大太太突然冷笑起来,道:“不说别的,就说你大姐夫那个死鬼,我和他二十年的情份都比不上那个女人,他见了我也不问我在家里过得怎么样,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要钱回美国接人!”
  “大姐……我听四房的人讲,大哥不晓得在哪里筹了一笔款子……”婉芳有些担心的说:“这几天也不见他在樱桃街出入。”
  “去美国了?”大太太愤怒的站起来,又无力的坐回去,脸上现出凄凉的笑意:“好,好的很,他伤透了我们的心,孩子们也不想认他,正好。叫他和那个娼妇过一辈子去吧!
  “大姐,你别恼。”婉芳替大太太倒了杯热茶,候送点心的伙计出去,又替她夹了一只鸡包,笑道:“我看友诚他们现在都很好,就是倩芸,听芳芸说在中西女中也是极得先生们夸奖的。咱们只要孩子有出息,别的都不计较了是不是?”
  提到儿女们,大太太满意的握着茶杯呷茶,意味深长的说:“我没有妹子你有福气,养了一个好女儿。”
  “我?”婉芳哑然,想了一会笑道:“那是忆白和月宜姐的福气。大姐,我晓得你的意思是想把芳芸说给曹二少。可是芳芸自家看着是不乐意的。我也和忆白讲过这个事。忆白的意思,芳芸还小,等她大学毕业再提结亲的事。”婉芳鼓起勇气把一大段话讲完,心虚的看了一眼大太太,握着茶杯只顾喝水。
  “你不也是不乐意的?现在你过的可比姐姐我好多了!”大太太在妹子额头轻轻一戳,笑骂:“要是看上芳芸的是大少三少,我就先替你们九小姐挡驾了。二少呀”她贴着妹子的耳朵轻声说:“将来是要接大帅的位子的,前途无量!”
  “不是还有大少么?”婉芳不解的看着大太太。大太太神秘的笑了一笑,说:“那些事我也不懂的,不过你大哥是看好二少的。现在的时局这样动荡,谁晓得呢。”
  婉芳情知姐姐不听劝的,低下头夹了一只虾饺。大太太只当妹妹被她说动了,倒是去了一大半的心事,喊:“伙计,添茶。”她喊了几声都没人答应,只好亲自出去。
  大堂靠窗的那边有人吵架,围了一圈人在看热闹,几个穿白衣的伙计笑嘻嘻在人群后面踮脚伸脖。大太太皱眉听了一会,对妹子招手,笑眯眯道:“你听,是不是谨诚他妈和人吵嘴。”
  “凤笙,呕……不怪六姐的,呕……”苏文清拿手捂帕着嘴,虚弱无力地靠着丘凤笙,“六姐,你别生凤笙的气啊。”
  “凤笙!我不许你和她结婚!”颜如玉指着丘凤笙的鼻子怒斥:“她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娶了她你还有前途没有?”
  “六姐!你别闹了。”丘凤笙恼怒的说:“结婚是我的事,我未娶她没嫁,她怀着我的孩子,我为什么不能娶她?这事就这么决定了。文清,我们走!”
  “凤笙,你别这样对姐姐,她过的也不好……呕。”苏文清冲出人群呕吐。丘凤笙追上了去。颜如玉端坐在桌边,气的发抖。
  看热闹的人一来要回避呕吐的苏文清,二来眼看着吵不起来了,都慢慢形开。婉芳拉着大太太回到包间,夹着凉了的虾饺朝嘴里送,一边止不住微笑。
  包间洞开的房门正好和颜如玉的那张桌子遥遥相对。颜如玉的视线才从自家兄弟身上收回来,就看见对面包间胡婉芳笑得既得意又嚣张。颜如玉狠狠的瞪了一眼胡婉芳,附在谨诚耳边小声道:“你想不想见爹爹?”
  “想呀。”谨诚有大半年不见父亲,想都不想就回答。
  “你看,你爹新娶的太太一向都待你好,你过去和她说,求她带你见见你爹。”颜如玉脸上虽然带着笑容,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沉甸甸地石头砸到地上。
  谨诚有些害怕的看了一眼母亲,又看了看对面那个一向待他和气的女人,点点头跑进包间,先对大太太问了声好,就喊婉芳:“太太,好久不见你和我爹了,带我回樱桃街看看我爹爹,好不好?”
 

62、丘七少结婚(上)
  
  大太太轻轻咳嗽了几声。婉芳放下筷子,笑道:“谨诚,你和谁一起出门的?”
  谨诚回头看看母亲。颜如玉端坐在桌边,抬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点点头。这个孩子的声音带着一些不自在,“和我妈妈一淘来的,太太,我想我爹了。”
  “谨诚,你爹爹为什么不要你了?还不是因为你生母玩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花样!”大太太伸手在桌底下拧了为难的妹子一把,脸上笑得格外亲热,“你又不是你们太太亲生的,她不好替你做决定。”大太太瞟了一眼颜如玉,扬眉吩咐站在一边的伙计:“这个孩子是对面那桌客人的?快送过去,不然人家要告你绑架的。”
  伙计愣住了,不晓得这位尊贵的女客为什么说这样没来由的话。
  大太太大声道:“这个孩子的母亲呀,原来是我妹夫的一个妾,为着自己的私欲不能满足的缘故,自己绑架了自己的儿子要我妹夫出赎金。你说我们哪敢招惹这样的人哪。”
  伙计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看谨诚,又看看颜如玉。谨诚难为情的低下头,两只小肩膀耷拉下去,拖着脚步走回母亲身边。颜如玉捏着儿子的手,小声骂道:“你就是个窝里横,出了家门一点都不中用!”
  谨诚突然摔开母亲的手,跑回婉芳身边,哭喊:“太太,我妈妈总嫌我,我要跟你回去找爹爹。”
  伙计过来拉他,他抱紧了婉芳的胳膊就是不松手。谨诚的话把颜如玉气得眼冒火星,她提着手袋走过来,冷笑道:“你们就会颠倒黑白,在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面前说他母亲的坏话,你们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谨诚,跟妈妈回家去。你就死了见你爹的心罢。”
  她过去拉扯儿子,不小心就把婉芳搭在椅背上的皮围巾碰到地下。油光水滑的皮围巾上还有一枚闪亮的碎钻别针,两样东西都是今冬百货公司摆在橱窗的新样式。颜如玉的高跟皮鞋极是凑巧的踩了上去,还用力拧了两下。婉芳心疼得轻轻吸了一口气。
  大太太看不过眼,抡起胳膊就要抽颜如玉的耳光。颜如玉挡住了大太太的胳膊,冷笑道:“还想动手?明朝报上就要写胡参谋长好家教,姐姐妹妹都会仗势欺人!”
  “我们坐在这里动都没有动一下,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欺负人了?”婉芳推开颜如玉拣起围巾,心疼的翻看着,“你故意踩坏忆白送我的围巾和别针!”
  颜如玉重又拉紧儿子的手,冷笑道:“你看见了吧,你口口声声说待你好的太太只顾心疼她的东西,才不要让你见你的父亲哪。你是我的儿子,只有我待你亲!有她拦着,你父亲是不肯见你的了。走,我们回家去!”她用力拉扯着谨诚离开。
  看愣的了伙计追上去喊:“姨太太,你还没有结帐呀。”
  大太太把门关上,拍拍身上的灰尘,冷笑着说:“你也看到了,和这种人打交道,不泼辣粗俗都不行!”
  婉芳放下围巾过去搂着大姐的脖子,亲热的说:“大姐,我晓得你是替我抱不平。忆白亲自赶走了她们,咱们眼不见心不烦算了。理她们干什么。我看她今天行事一点章法都没有,也是气数尽了。”
  大太太冷笑道:“傻妹子,男人看女人和女人看女人是不一样的。他们才不管这些哪,只要女人生得好看,会娇会嗲放得开,越没有脑子越好。”
  婉芳脸上若有所失的神情转瞬即逝,她勉强笑着说:“难怪这位丘六小姐从前很得忆白的宠爱,如今又是是名头响亮的交际花。”
  大太太笑骂:“说你憨,你讲话又一针见血,咱们还是去看看你那个别针能不能修好罢。对了,芳芸为什么要换保镖?”
  “不晓得,不过这个保镖好像芳芸不大喜欢他,待他也不像从前那个白俄保镖亲热。”婉芳笑道:“忆白偶然一次见过那个保镖,他也很不满意的那个保镖的,不过人是芳芸表哥安排的,他不好多说什么。”
  “芳芸真是个傻孩子,她表哥要她怎么样就怎么样。依我看,不如你去问你大哥要两个人来,把那个额头上有疤的保镖开销了。那孩子看人眼睛好像两把刀子,我一看见他就觉得渗得慌。”
  婉芳为难的看着大姐一言不发,只是微笑。大太太啐了她一口,道:“好好好,我不多事,你们家那哪里是九小姐,分明是九奶奶九祖宗!”
  到了晚上婉芳把大姐的话转述给俞忆白听,笑道:“我就想不通曹二少怎么就看上我们芳芸了,我大姐又是这样热心!”
  俞忆白闭着眼睛轻轻哼了一声,“一家好女百家求呀,上个月白太太来我们家做客见过芳芸一次,昨天老白来探我的口气,看他的意思是想替白太太娘家侄子牵红线。我就直接和他讲,我女儿要等大学毕业留洋的,我做父亲的不会那么老封建替她早早决定终身大事。”
  “忆白,你当我在替曹二少讲好话?”婉芳听出俞忆白话里的弦外之音,爬起来,恨恨按住俞忆白,说:“我在我大姐面前拦了多少次了。”
  “好好,快睡下,明朝我还要去吴市长家送冬至节礼去。”俞忆白打了个呵欠,道:“明朝中西女中要放假的吧?你去接芳芸回来过节。”
  “上个休息日芳芸回来就和芳芸讲了,她说要先回她那个小蛋糕店看看,回头自己过来。”婉芳缩回温暖的被窝,紧贴着俞忆白躺下,却总也睡不着。不管她是睁眼还是闭眼,颜如玉的影子始终挥之不去。
  第二天早晨俞忆白出门之后,老太太身边的一个听差过来请三老爷三太太带小毛头过去祭祖,婉芳才恍然大悟俞忆白大清早出门是为了避开老太太,芳芸肯回来过节又不肯早晨过来,想必也是为着这个缘故。
  胡婉芳抱着小毛头站在祠堂外面环顾四周。大房只得大太太和倩芸两个人,二房的秋芸和五太太站在一起,三房只有她和小毛头。只有四房人丁兴旺,四老爷满面红光,被妻妾子女簇拥在祠堂门口,神气活现的指挥听差搬运祭品,又喊四太太去请老太太过来。
  四太太不情不愿的去了,过了大半个钟头才和明诚一起慢吞吞回来,说:“老太太还有一个烟炮没有吸完,说有明诚是一样的。”
  明诚面色苍白,他站到大太太和三太太之间,对妹妹秋芸招了招手,虚弱的问:“三婶,三叔在哪里?”
  “你三叔有要紧公事,天没亮就走了。芳芸担心她父亲在工地没早饭吃,送了吃的过去。”婉芳轻轻拍着小毛头的后背,笑道:“倒是丽芸,怎么没有来?”
  四房的茹芸一向和丽芸合不来,连忙笑道:“我晓得,报上登了。大家闺秀俞丽芸昨天和曹三公子去了杭州西湖赏雪。”
  四老爷有些不快的咳了一声,四太太连忙瞪了女儿一眼。婉芳低下头替怀里抱着的小毛头理帽子。大太太冷冷的看着四老爷。倩芸笑嘻嘻地看着明诚。明诚倒不生气,看着茹芸慢悠悠的说:“五妹,你今年也有十九了吧,可有人上门提亲?要不要大哥我替你到李家探探口风?”
  “俞明诚,你……”
  四太太用力扯紧女儿,不让她开腔。四老爷颇为恼怒的瞪了母女俩一眼,道:“我还没有死呐。明诚,四房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晚辈插嘴了?不要以为老太太宠着你,你就可以在这个家无法无天的胡闹!”
  明诚冷笑着说:“二房的事也轮不到四房平辈嚼舌头。”他讲完这句带头进了祠堂。
  和侄子吵嘴到底不是体面的事,四老爷气呼呼冲儿子们挥手:“都给我进去!”
  俞忆白不在,婉芳不能进祠堂,只好抱着小毛头站在门槛外。祭过祖,大太太对婉芳使了个眼色,一言不发带着倩芸先走。婉芳连忙跟上。
  四老爷从祠堂里追出来想喊住婉芳,被四太太扯住了责问:“女儿的亲事你是怎么想的?茹芸过了年十九了,不能拖了!”
  明诚笑嘻嘻过来,道:“奶奶说叫四叔下午送一斤好云烟过来。”说完冲茹芸摇摇头叹口气,快活的走了。
  “今朝四叔被气得够呛。”倩芸替母亲和小姨倒热茶,笑嘻嘻的说:“我就不晓得明诚哥的嘴皮子也这样利害。看五姐,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
  “你厚道些罢!”大太太嗔怪的瞪女儿,“那到底是你堂姐,她嫁得不好,咱们大家脸上都没光彩。”
  “咱们家的脸都长在丽芸身上呢。”倩芸躲到婉芳身后,不满的说:“我们同学私底下都喊她交际花,妈,这样下去可不行,你们要管管呀。”
  “哟,我们倩芸长大了,晓得什么是小姐的体面了。”婉芳在倩芸脸上轻轻拧了一把,笑道:“她亲外婆亲哥哥亲表哥都不管她,我们怎么好管她?”

    “哎,这也不是个事。”大太太叹了口气,道:“倩芸,你回头和芳芸说说,你们三个年纪差不多的,常在一起玩玩,劝着她点。到底是一家子的姐妹,打断骨头连着筋哪。她名声坏掉了,你们将来到了婆家都要受褒贬的。”
  倩芸笑嘻嘻答应,满不在乎的说:“九姐比我大,要嫁也是她先嫁。小姨,有没有人上咱们家提亲?”
  大太太啐了女儿一口,笑骂:“你一个小姐问这个,也不害臊。”她满怀期待的看着妹妹。
  婉芳很想把昨晚俞忆白在床上讲的话说给大姐听,当着外甥女儿的面又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只好握着茶杯慢慢转着玩。
  婉芳表现的这样为难,倩芸眼睛一眨,抱着小毛头逗他玩,问他长了几颗牙,最近吃什么,到底把小姨和母亲都逗得满面堆笑。
  吴妈提着一大包东西欢天喜地的进来,在客厅门口就高声喊:“三太太,九小姐回来了!”
  大太太被这声提醒吓了一跳,笑骂:“你这个老不死的,喊这么大声做什么?”转过脸替妹子理了理衣领。
  吴妈把芳芸带来的礼物放到八仙桌上,又飞快的跑出去。过了一会又提进来一只装得满满的提篮。芳芸跟在吴妈后面进来,脸上露出回到家的轻松微笑,一面走一面解新大衣的扣子。看到大太太,她加快了脚步,脱下大衣随手递给紧跟在身后的雁九。
  雁九绷着脸接过大衣,僵直的站在门边有些不知所措。
  “大太太好。”芳芸郑重的请过大太太安,扑到婉芳身上,笑道:“半个月没回家,想死我了。太太,小毛头出牙还流口水吗?”说完将手贴在自己脸上,“我捂热了再抱小毛头。”
  “回自己家,还带这些东西,又乱花钱了。”婉芳看着桌子上堆的满满的一堆,在芳芸肩膀上敲了一下。
  “那一包是表嫂的,她花没花钱阿拉不晓得,那只提篮里是我做的西式点心,没花钱。”芳芸想起来似的,对倩芸讲:“我给大太太烤了一份一样的,早上我送过去你们家刘妈收下了。”
  芳芸亲手做的点心,又没有落下大姐,婉芳顿时觉得在娘家人面前长了脸,她亲自打开提篮,将装好的点心一匣一匣搬出来,先把俞忆白喜欢吃的几匣挑出来喊吴妈送进书房,又挑了一盒打开递到大太太手里,笑着劝告:“大姐吃点儿吧,早晨在冷风里站了大半天。”
  大太太含笑接过一块,指点妹妹:“给五房送几匣过去。她们孤儿寡母的,跟着老太太能有什么出息?”
  婉芳连忙拿了几匣,又配了几样别的点心,吩咐吴妈送过去,“就说是九小姐做给妹妹们吃的。”
  芳芸马上从衣袋里摸出一枚五毫的银角递给吴妈,笑道:“大冷的天劳吴妈跑腿,这个给你们孩子买包零嘴。”吴妈欢喜谢了赏,一阵风样走了。
  倩芸巴着桌沿看婉芳收拾礼物,一抬头看见硬梆梆站在客厅一角的保镖,嗔道:“哎呀,这个人怎么站在这里,吓了我一跳。你,到门房去!”
  雁九轻蔑的看了倩芸一眼,提着大衣站得笔挺,好像牢牢钉在地板上的衣架子。
  “九姐,你这个保镖!”倩芸有些恼火,摇着芳芸的胳膊说:“他一点都不懂规矩哎。”
  芳芸微笑着瞟了一眼雁九,说:“上个月报上登了金陵女大的那个案子,他就这样啦,到哪里都是寸步不离的。我怎么请他他都不动。”
  雁九冷冷的哼了一声,找到衣架的方向,大步走过去把芳芸的大衣挂好,又径直走到芳芸身边站得笔挺。
  若说这个保镖不好,又一副贴身保护的忠心样子。若说这个保镖好,又极是不识时务不晓得进退。这样一个人定海神针一样定在客厅里,大太太没了谈兴,只好逗小毛头玩。
  倩芸在茶几上找出一本杂志翻着玩儿。芳芸安安静静坐着拨火盆里的炭。
  婉芳一边收拾芳芸带来的东西,一边在心里算给唐珍妮的回礼,忙得就有些顾不上讲话。
  “大太太,三太太,五太太来哉。”吴妈站在门口喊了一声,侧过身让一身黑衣黑裙的五太太进来。
  五太太和大太太做了十几年的妯娌,其实蛮有情份,婉芳虽然是嫂子,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她一进门就道:“也就是你们还想着我了。我看见老四那张脸就有气——”看见芳芸和站在她身边的保镖,马上禁声。
  大太太笑骂:“你都抱怨十几年了,还是这么着,也不怕孩子们跟你学坏了。”
  五太太拉着芳芸的手,夸道:“好孩子,难为你替妹妹们烤的点心。她们要陪老太太抹骨牌,我代表她们过来道谢。”
  芳芸笑着拉倩芸一起给五太太请安,两个人一个捧茶壶,一个捧茶杯,殷勤服侍五太太落座。
  五太太心里有事,也顾不得那个保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对折的红请柬,道:“我就不晓得丘小七安得什么心,娶亲就娶亲罢,还大撒请帖!”她气恼的把请柬掷到茶几上,“正好大嫂在这里,我要问问大嫂,我送什么礼合适。”
  “娶的谁家的姑娘?”大太太端起茶杯,示意倩芸去拿请柬。
  倩芸快手快脚翻开来,细细看了一回,笑道:“苏文清?我们老亲里边有姓苏的没有?”
  大太太和婉芳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露出微笑。大太太想了一会,笑道:“丘小七不是和丘家闹翻了么?”
  “人穷志短!他如今做了洋行买办,丘家那几个没出息的又贴上去巴结他!”五太太有些恨铁不成钢,“我倒是不想去,我表哥亲自送来的,说让我带着外甥女儿去人前露个脸,将来也好找婆家。”
  这分明是想去了,大太太沉吟了一会,笑道:“你不妨回娘家打听下你舅妈喜欢不喜欢这个儿媳妇。横竖你是不想沾丘小七的光的,不过是给你舅妈面子罢了。”
  五太太哼了一声,算是把大太太的话听进去了。
  听差的在门边看见太太们谈话告一段落,上来回:“三太太,有客来。丘七少。”
  “快请快请。”大太太热情的喊道:“只怕是送请帖来的。”
  丘凤笙拉着谨诚的手,满面春风地走进来,看见大太太和五太太都在这里,连忙松开手拱手问好。
  谨诚看见芳芸,愣了一下跑到她身边,喊:“姐姐。”
  芳芸点点头,扬声道:“太太,我去灶间看看去。”她把小毛头一把抱过来就走,雁九拨开谨诚跟在她后面过去。
  谨诚委委屈屈站在那里看着凤笙。凤笙笑道:“这孩子听说我要来樱桃街,吵着要来,我只好把他带来了。”他从随身的皮包里抽出请柬双手递到婉芳手里,笑道:“日子订在这个月二十五号,还请俞校长和三太太赏脸去吃杯喜酒。”
  婉芳接过来,微微点点头。五太太和丘凤笙是表亲,自然不肯在婆家人面前落他的面子,就问他新娘子是哪家的小姐,新房收拾的如何等语。大太太对妹子使了个眼色叫她走,和五太太一左一右把丘凤笙夹在中间话家常。
  婉芳走开没两步,就吃谨诚拉住了她的胳膊。
  “太太,让我见见我父亲好不好?”谨诚张着可怜巴巴的眼睛摇婉芳的胳膊。
  “你父亲他出门去了,若是在家怎么会不让你见。”婉芳笑道:“你在客厅里玩一会,太太去灶间给你烧你喜欢吃的点心,好不好?”
  “今天家里真热闹!婉芳,芳芸回家没有?”俞忆白人未进门声先至,进了门看见客厅里坐的居然还有丘凤笙,脸上现出不快的神情,再一眼看见谨诚摇婉芳的胳膊,不由板起脸哼了一声,道:“没出息的臭小子,你来干什么!”
 

63、丘七少结婚(下)
  
  婉芳将劝未劝时,俞忆白已经一把把儿子扯进了书房。婉芳只觉得嘴里发苦,她苦笑着到灶间寻芳芸,吴妈从里面接出来,看太太神情是找九小姐,连忙指着楼上笑道:“九小姐带着小少爷从后面上三楼卧房去了。”
  芳芸这个孩子真是个机灵的。婉芳提起裙子快步上三楼,就见芳芸卧房的门留着巴掌大的宽缝,小毛头在床上爬着,芳芸和奶妈一左一右护着孩子逗他玩。那个叫雁九的小保镖站在满是蝴蝶结和玫瑰花的少女卧室角落,好像脚底长了刺一样,一副浑身不自在的样子。
  婉芳想和芳芸说说心里话,就道:“芳芸,你父亲回来了,把谨诚拉进他书房去,不晓得会不会骂他。”
  芳芸呀了一声,“我现在去挨骂的就是我了,太太,我不要去。”她停了一停,看着小毛头笑道:“不然李婶你抱小毛头去书房罢,问我父亲中饭要不要加几个菜。雁九,我那个庶出兄弟有些淘气,烦你陪着去转一圈再上来。”
  雁九面无表情的开门让抱着小毛头的奶妈先走,出去还小心拉上门。芳芸和婉芳都看见他拉上门的瞬间脸上如释重负的神情。
  门一阖上,芳芸就忍不住微笑起来。
  婉芳笑着拉芳芸在床边坐下,笑道:“你呀,真是个淘气鬼。”
  “有时候逗逗这个保镖蛮好玩的。”芳芸笑道:“太太可是有什么话要吩咐我?”
  “我看你父亲的神情,像是想把谨诚留下来。”婉芳为难的抠左手的戒指,“我倒不是容不下这个孩子,委实是不想和他母亲打交道。”
  芳芸笑嘻嘻看着继母,亮晶晶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同情。
  “我晓得和你说这个不合适,可是我……”婉芳沮丧的双手遮脸,呜咽着说:“我一想到那位姨奶奶,我就会做恶梦,我好容易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我不想……”
  “我也不想。”芳芸轻轻把手搭在婉芳的肩上,叹息道:“我们一起来想法子,一定不要让她破坏我们的幸福家庭。”
  “能有什么法子!”婉芳的声音满是无奈,“你爹嘴上不讲,心里着实挂念谨诚。”
  “送谨诚,出、国。”芳芸一字一顿的说:“颜如玉既然千方百计想把我兄弟送回来,我们就把他远远的送走!我爹最在意当年被送到美国去的事情,这个话太太你讲他要记恨你的,我去和我爹说。”芳芸站起来,笑道:“现在正是好时机,我们马上下去。”
  芳芸理了理衣裳,拉着发愣的婉芳下楼,先到灶间泡茶。
  婉芳突然想明白了,她拉住芳芸的手,说:“还是我去说罢,难道叫你父亲记恨你就好了?”
  芳芸摇摇头,附在婉芳耳边笑道:“大伯娘和五婶都在客厅哪,我爹和你闹起来她们不好劝的。我拼着受点委屈,斩断了颜如玉的爪子,大家过安生日子不好么。”
  “芳芸……”婉芳愣了一下,眼看着芳芸提着紫砂小茶壶推开书房的门。
  谨诚站在窗边,满面通红。俞忆白威严的坐在写字台后,脸上露出不悦的神情。看见芳芸进来,李奶妈赶紧抱着小毛头出来,边让边笑道:“九小姐来给三老爷请安来了。”
  芳芸把茶壶放到俞忆白的右手边,一眼看见旁边的架子上叠着几只她带来的点心匣,就拿了一只打开,笑道:“爹尝尝我烤的曲奇。谨诚,来,拿几块,太太在厨房呢,你中饭想吃什么菜?去和太太讲!”
  俞忆白看儿子畏缩的样子就有气,喝道:“混帐,越活越回去了。还不拿几块饼干找你太太去!”
  谨诚蹭过来取了两块饼干,掉头飞快的跑开。
  芳芸有些无奈的看了一眼雁九,情知他不会自觉走开,只好说:“雁九,我有些话和我父亲说,请你到门外站一会好吗?”
  雁九冷冷的看了一眼俞忆白,闷头闷脑出去。俞忆白怎么看这个保镖怎么不顺眼,冷冷的冲着人家背影哼了一声。芳芸笑道:“爹,丘七少今朝来是送喜帖来的。”
  “哦?”俞忆白晓得女儿不道旁人是非,朝后靠在太师椅上,捧起热呼呼的紫砂壶啜了一口香茶。
  “他要娶的那位太太,是我表嫂的小学同学,所以我听说过一些新娘子家里的情形。丘七少家里没有长辈管束,”芳芸看俞忆白放下茶壶用心倾听,眨了眨眼睛接着说:“谨诚的母亲追求者很不少,将来总是要再嫁的。太太方才和我讲,她很担心谨诚在丘家的境况,有心把我弟弟接回来,只是叫他母亲上一回的绑票搞怕了,又不敢和爹爹提。”
  “芳芸你替你们太太出主意了?”俞忆白盯着女儿活泼灵动的眼睛问:“你出了什么主意?”
  “丘七少一向疼爱谨诚,他今朝上门也有一半是为了谨诚来的,爹不妨请他进来和他商量。”芳芸抿着嘴儿微笑道:“我一个小孩子家,出的都是馊主意,也不敢和爹提。”
  “但说不妨。”俞忆白好笑道:“说错了爹爹不怪你。”
  “送谨诚出国留学。”芳芸小心翼翼看着父亲。
  “你!果然是馊主意!”俞忆白气愤的在桌上重重拍了一下,紫砂茶壶在桌面轻轻一跳,洒出几滴热茶。芳芸手忙脚乱的上来擦。
  俞忆白看着女儿,语重心长的说:“芳芸,那是你亲弟弟!你怎么就忍心把他送到外国去孤伶伶的过一辈子?”
  “碍着他母亲,太太有心要管他又不敢管他。难道要让我弟弟变成明诚大哥那样的人么?”芳芸低下头看着脚尖,“爹爹在外国这些年,学问并没有丢下,如今在我们俞家,还有谁比我爹更厉害。我弟弟自然也不差。”
  “你这个傻孩子!”俞忆白的怒气瞬间消了一大半,他得意的笑起来:“你兄弟怎么能和爹爹比。去,把丘七喊进来。”
  “哦。”芳芸轻轻应了一声,悄无声息的开门出去,她不愿意喊丘七少,又不肯太失礼,只好笑着对丘凤笙招手,说:“我父亲喊你有事。”
  丘凤笙站起来冲大太太和五太太点点头,跟着芳芸进书房。芳芸拉开门要出去。俞忆白喊住女儿,道:“芳芸留下,你也大了,当晓得些为人处事的道理,你在边上听听罢。”
  芳芸委委屈屈站在俞忆白身后。丘凤笙那张酷似颜如玉的脸就摆在她面前,让她有些不耐烦,再想到他和她说的关于岳敏之的话,芳芸就有些后悔留下来了。
  丘凤笙今朝带谨诚来樱桃街,确是教这个一心要见父亲的外甥缠的没有法子了,只说送请帖过来,或者可以顺便一见俞忆白,也叫外甥和姐姐在家都能安静些,才带他来的。俞忆白郑重请他进书房说话,还把芳芸留下旁听,他的心思就活动起来。
  “喊你来,是要问问谨诚这个孩子。”若不是丘凤笙在中间掺和,颜如玉必定老老实实在家呆着,谨诚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不上不下,俞忆白有些厌恶的看着这个年轻人,说:“我方才考察他的功课,很不好!虽然他情愿跟着他母亲生活,到底是我俞某人的儿子。”
  丘凤笙瞟了一眼芳芸,笑道:“俞校长的意思是?”
  “你即将结婚,你姐姐么……”俞忆白沉吟了一下,为难的说:“老实说她做的那些事也让她失去了看护孩子的资格,我顾念这几年的情份让她暂时把孩子带走,可是你看看,你看看!我考问他几个问题,全都答不上来!”俞忆白胡子微翘,他喝了两口茶平息恼怒的心情,慢慢说:“她一向溺爱孩子,我怕孩子跟着她惯坏了。”
  有谨诚在姐姐身边,一来他做舅舅的不好管教,二来也拖累了姐姐再嫁,确是不好。俞家肯把谨诚要回去,与谨诚与大家都好。丘凤笙微笑道:“谨诚是个聪明的孩子,我都忍不住总惯着他。怎么办我听俞校长的……”
  “我如今在教育界也算小有面子,我写封介绍信把谨诚送到圣约翰小学去寄宿。休息日呢,我派车去接他,他要回去看母亲舅舅也由他,他要回樱桃街也可以。你觉得呢?”俞忆白把藏在心里盘算许久的计划合盘托出,自己觉得万分满意。俞忆白看着丘凤笙,等他答应。
  丘凤笙有些同情的看着芳芸娇嫩的脸,这个好像玉石花盆里盛开的水仙花一样美好的女孩子又尝不是这样被安排了了?他叹一口气,说:“这样子很好,就照俞校长的意思办,我姐姐那里我去说罢。”
  “很好,芳芸,你替我送送谨诚舅舅。”俞忆白咳嗽了几声,站起来送客,“我还有几份公文要批阅,失礼了。谨诚的入学手续办好我再通你。”
  丘凤笙微笑点头,跟在芳芸身后慢慢出去。谨诚看见舅舅出来,连忙贴上来缠着他,说:“舅舅,太太留我们吃中饭呀。”
  “舅舅还要去送请帖。谨诚,你在这里玩一会罢?”丘凤笙含笑看向芳芸,道:“九小姐,吃过中饭烦你叫个听差送谨诚回去。我们新搬了家在霞飞路宝康里五十一号。”
  谨诚见舅舅还要把他留在樱桃街,脸上现出犹豫的神情,一步一蹭走向俞忆白的书房。
  “九小姐?”丘凤笙站在门边不肯动。
  芳芸情知他是要自己送他出门,只得走过来。丘凤笙推开门让芳芸先出去。雁九一脸戒备的抢在丘凤笙前面抵住门让芳芸出去,候芳芸一出去,他就像涂了油的泥鳅一样滑了出去。那扇弹簧门立刻撞到丘凤笙胳膊。
  丘凤笙的身手还算敏捷,他退后一步重又推开门,大步追上芳芸,笑道:“九小姐,我有几句话和你讲。”
  芳芸慢慢停下,转回身来笑道:“有什么话要讲?”
  “芳芸,”丘凤笙看着压到屋檐的铅块一样的乌云,慢慢叹气,说:“我晓得你不喜欢我,心里一定嫌我多事。和你讲,我自小没了亲生母亲,跟着大太太打小就学会看人脸色。”
  雁九慢慢朝开移开几步。歪着头看院子里一棵掉光了枝叶的枣树,好像那棵枣树上开花了一样。
  “我看着你这个样子,总想到我小时候。”丘凤笙脸上现出落寞的笑容,“所以我心里总存着同病相怜的意思,想你过得好一些,不想你吃亏。就是谨诚,其实和你境况也是差不多的。你爹爹把你和谨诚先后送到寄宿学校去,其实也是好事。”
  丘凤笙苦笑道:“你们太太现在待你是还好,可是毕竟你不是她亲生的。将来小的们长大了,她也不见得顾得上你。也只有你和谨诚两个相依为命。就是我是你们的舅舅,我成了亲有孩子,能照应到你们也有限。”
  芳芸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紧紧抿着嘴等丘凤笙说下去。
  “谨诚这个孩子其实天性不坏,只是从前叫他母亲惯坏了。”丘凤笙长叹一口气,道:“原是我糊涂了,和你说这些做什么?芳芸,你只安心上学罢,有什么事情不好和家里讲,给我打电话也是一样的。我将号码再抄一次给你。”他从皮夹里拣出一张名片递到雁九面前。
  芳芸不晓得在想什么,愣愣的在出神。
  雁九伸出两只指头夹住了那张小小的纸片,大步走过去开铁门。丘凤笙看着芳芸摇摇头,叹气走出去。他一转过巷子拐角看不见,雁九就将那张名片轻轻一弹,白色镶金边的小纸片在北风中华丽丽的翻了几个身,飘然过了高墙。
  芳芸犹在发愣。雁九拿手肘撞她的胳膊,说:“女人,你在想什么?春天还没有到哪。”   

64、倩芸的心事
  
  “你的中国话是新学的吗?”芳芸念及方才他机灵的丢掉丘凤笙名片,决定不计较他方才的无礼。
  “回中国前半年学的。”雁九脸上闪现孩子气的笑意,“我学的很好吧。”
  “很……好……”芳芸忍着笑,“就是名片还丢慢了,那位自封舅爷的人一转身你立刻丢出去就好啦。”
  雁九僵硬的拉开门进去,隔了几秒钟,他很不好意思地回身推开门让芳芸进客厅。
  客厅里三个人的六只眼睛齐涮涮盯牢芳芸,雁九警觉的贴近芳芸。芳芸浑然不觉,笑盈盈径直上楼。
  大太太皱眉,冲倩芸使了个眼色。倩芸放下杂志,伸了个懒腰,笑道:“嗳,我想起来有道习题不会,九姐,你等我下。”她真的翻出几册书追上去。
  芳芸无奈的转身停下,笑道:“我换件衣服就下来,你就在客厅等我罢,我卧室比客厅冷多了。”
  “那九姐你快下来。”客厅里烧着三个大炭盆,热的很。倩芸西式大衣里面只有一件粉绿的缎面小旗袍,她早就将大衣脱去。芳芸的卧室平常并不住人,就是摆了火盆也不会比客厅更暖和。倩芸巴着楼梯栏杆笑道:“我等你。那个保镖,说你哪,我九姐换衣裳,你跟着去算什么?”
  芳芸笑着说:“都说是保镖了,跟着我能干什么?防止闲杂人等骚扰呀。”
  倩芸吃了一个硬梆梆的大钉子,脸色马上晦暗许多。她转过身面对着母亲,嘴巴翘起多高。
  芳芸分明是借着说小的来敲打老的,大太太脸上下不来,她瞪女儿一眼,“都是我惯的你,有你那样和姐姐讲话的吗,还不给你九姐陪不是?”
  芳芸在大太太说话时早蹬蹬蹬几步上楼,雁九看着芳芸的背影愣了一下,抱着胳膊倚在楼梯拐角,将腿架到扶手上斜眼看着大太太。这个样子分明就是拿行动证实倩芸就是骚乱芳芸的“闲杂人等”。
  倩芸气得够呛又不好发作,用力把书本丢在桌上,气鼓鼓冲进灶间。雁九这才满意地。慢吞吞地,收回架在扶手上的长腿,摇摇晃晃上楼。
  这个保镖全不把主人亲戚放在眼里,五太太也皱眉,道:“我瞧这个保镖很不好,三伯是从哪里请来的?”
  大太太笑一笑,道:“是芳芸那个洋鬼子表哥安排的。其实老三也看他不顺眼……”
  “娶了小电影明星唐珍妮的那个花旗银行大班?”五太太想了一想,也笑了,“唐珍妮是隆庆堂长房的亲戚吧?”
  “七姑娘的亲表姐。”大太太打开烟罐先让五太太取烟,冷笑道:“就是从前跟霖哥儿闹了一出的那个唐家小宝珠,那就是个骗死人不偿命的小妖精。”
  “霖哥儿呀……”五太太擦燃火柴替大太太点烟,瞟了一眼倩芸,小声笑问:“倩芸的亲事你看准了人家没有?”
  大太太面露愁容,长长叹了一口气,压低了嗓门说:“我从前倒是看中一个,不过我们家这一二年事情多,我也没明说。现在再看,又觉得人品让人不大放心。”
  “说谁人品不好,岳大哥吗?”倩芸笑嘻嘻的凑过来,一脸的天真无邪,“都说他拐了咱们几家的机器款子,那为什么不告他?”
  大太太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啐道:“这丫头一点都不害臊。这些事情我们妇道人家天天坐在家里哪里晓得,你有心,问你的岳大哥去!”
  五太太长长叹了一口气,笑道:“傻孩子,这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咱们如今是穷了,真打官司,哪里打得起?”
  大太太看五太太的神情是想纠住那件事情不放,连忙在女儿胳膊上打了一下,“去灶间换你小姨歇歇去!”
  倩芸吐了吐舌头跑到灶间,恰好灶间只有婉芳一个人。她就从后面抱着婉芳的腰,小声说:“小姨,我问你个事。”
  “什么事?”婉芳拿着小镊子钳燕窝里的绒毛,回身看外甥女一脸的不快活,笑道:“你就是改不了那个嘴快的毛病,大姐又说你了?”
  “我爹不是说岳大哥骗了我们几家买机器的款子?那为什么不真告他?”倩芸有些委屈的说:“这个话我不敢问旁人,方才我妈提起,我一问她,她就把我打发来找你。”
  婉芳停下手,想了一会,笑道:“这个……这个事是真的还是假的,不好说。你妈也和我提过,外头说什么的都有,还有说那笔大款子是你爹藏起来的。”
  “他们……”提到大老爷,倩芸又是委屈,又是气愤。她松开手转到婉芳面前,说:“到底是冤枉了他,还是冤枉了我爹!我要当面问问岳大哥!”
  婉芳吓了一跳,湿淋淋的手捂紧了倩芸的嘴,“别!这事老太太好容易压下去。大姐夫吵了几个月也没敢真的去告,大姐赶着把你哥哥弟弟送出国,还不是怕被你爹胡闹连累了?”
  倩芸看着小姨,有些不知所措。“小姨,这笔污烂帐就这样不明不白的烂下去了么?就没有人想拎清楚?”
  婉芳叹了一口气,软弱的说:“老太太不许。你就别多问了,找你九姐玩去罢。”
  “九姐身边牢牢跟着的那个保镖阴阳怪气的,我看他不顺眼。”倩芸掏出手巾擦拭脸上的水渍,找了个镊子帮忙,没过几分钟又笑问:“这个事九姐晓不晓得?我看岳大哥——那个姓岳的常去祥云公寓寻九姐。”
  婉芳皱眉不语,良久才回答:“我到底是继母,有些话不好讲的。”
  倩芸笑嘻嘻放下镊子甩干手上的水渍,看吴妈和厨娘一起进来,连忙说:“我和她讲!小姨,今朝下午你们要打麻将,我约九姐去出逛百货公司吃咖啡,可好?”
  中饭有大太太和五太太,照着老规矩俞忆白要回避,他就在开饭前半个钟头带着谨诚出门去了。
  俞忆白待谨诚比待小毛头亲厚许多,婉芳不快,强颜欢笑殷勤劝菜。大太太和五太太说了两三个钟头闲话,能说的都说尽了,在饭桌上的话就少了。
  芳芸是乐得养神不交际,倩芸低头吃饭若有所思。大家安安静静吃过中饭。吴妈送上热茶,芳芸握着茶杯就看大座钟,笑道:“快一点钟了呀,宝珠表嫂约我一点钟去逛百货公司,太太得空一起去呀?”
  “我们好不容易凑一桌麻将,可要把你们太太留下。”五太太笑道:“你去玩去吧。”
  芳芸清脆的答应一声,造个罪就站起来。
  婉芳看了倩芸一眼,倩芸露出期盼的神情。婉芳一向喜欢倩芸,外甥女儿想出去逛逛又不敢讲,,自然要替她出头。婉芳连忙笑道:“方才倩芸还说喊你去逛百货公司,倩芸你和你九姐一淘去呀?”
  倩芸小心看母亲的神情,大太太很爽快地打开钱包,抽出两张十块钱的钞票给倩芸,笑问:“够不够?”
  看见大太太这样,婉芳连忙也去翻钱包。芳芸哪肯要婉芳的钱,笑嘻嘻的跑开取大衣穿上,站到灶间门口还没有作声,雁九就先跑出来。小保镖看芳芸像是要出门,大步流星去开门。倩芸穿好大衣,挽着芳芸的胳膊,笑问:“九姐,去哪里?”
  芳芸笑道:“自然是百货公司。”她示意雁九先走,贴着倩芸的耳朵小声说:“其实没有表嫂约我,我不过是不想陪太太们打麻将。”
  倩芸吐了吐舌头,笑道:“我也是。不过都出来了,总要转一圈才好回去。不然我们去前面的维多利亚吃咖啡?”
  芳芸略微迟疑了一下答应。维多利亚咖啡馆离着樱桃街不远,走路不过几分钟,姐妹两个手拉着手进了咖啡馆,倩芸就挑了一个不在窗边又可以看街景的位子先坐下。芳芸在她对面坐下,笑对高挑白晰的白俄女侍道:“我要杯清咖啡。给我的保镖一客煎牛排罢,再加一碗罗宋汤,餐后咖啡要双奶双糖。”
  雁九毫不客气的说:“先上一块黑森林蛋糕。牛排要两客,十成熟。”他在隔壁一张小方桌坐下。咖啡馆里的光线本来就不明亮,阴沉沉的冬天午后,雁九坐在那张方桌后,影影绰绰变成了一个深黑的人形。
  倩芸方才因为保镖的缘故在芳芸那里碰了钉子,老老实实要了一杯咖啡啜着,看着街头来去勿勿的行人不言语。芳芸眯着眼睛,握着热气腾腾的咖啡,乐得不讲话。
  冬至节的中午,咖啡馆里没生意,一共只有她们三位客人,老板为着节约费用的缘故连留声机都没有开。
  咖啡馆里安安静静,只有雁九的刀叉偶然碰到餐盘叮当响一下。倩芸沉不住气,偷眼看雁九全神贯注对付牛排,小声笑道:“九姐,我和你说件事。”
  “什么?”芳芸看她紧张得脸都红了,笑道:“你今天怎么有些不对劲。”
  “岳大哥这一向都不到咱们祥云公寓来玩,是不是和九姐吵架了?”倩芸小心的观察芳芸的神情。
  芳芸皱眉,好半天才说:“我和岳大哥有什么好吵的?你就没有看报。岳大哥的事业不顺利,官司都打到南京去了。”
  “打官司?”倩芸的声音陡然尖锐了几分,她喝了一大口咖啡掩饰失态,反被呛了一口。
  “嗯。抢了鸽牌炼乳的生意,鸽牌现在到处告状。”芳芸看着倩芸,“十妹,你待岳大哥倒是很关心呀。”
  “我听说……”倩芸有些伤心的说:“听说是他把咱们三家买机器的巨款骗走的。我想当面问问他,是别人胡说的,还是真的……”
  芳芸愣了一会,说:“或者你当问问大伯。”
  倩芸的脸蛋涨得通红,她把咖啡杯重重朝桌上一顿,恼怒的说:“九姐,你为着岳大哥,处处都针对我,现在还帮着外人说话!”
  芳芸冷笑着反驳:“办工厂不是你父亲管的么?你放着最可信赖的人不问,跑去问外人,我看你是在针对我!俞倩芸,你们大房的那些污烂事和我们三房没关系,别拿来烦我!”她站起来,将大半杯微温的咖啡泼向倩芸,掉头就走。
  倩芸从小到大有大太太护着,大舅舅宠着,几时受过这样的气?她看着自己面前的那杯咖啡,想照样泼芳芸,吃雁九冷冰冰的眼睛瞪过来,又害怕不敢上去。倩芸觉得又委屈,又羞愧,又气恼,忍不住伏在桌上哭起来。
  跟在芳芸身后的雁九走到门口,突然大声说:“九小姐,十小姐好像没有钱结帐,哭啦。”
  芳芸回身去吧台结帐。
  倩芸揩了一把眼泪,气呼呼的追上来拉着芳芸的胳膊,追问:“九姐,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我们大房的事和三房没关系?你今天不说清楚,我就不放你走。”她的头发湿了一半,大衣上咖啡色的污渍很是显眼,形容狼狈的很。
  芳芸方才是气极了才泼倩芸咖啡,这个时候已经很后悔自己失态。然要她低声下气给倩芸陪不是她又不肯。芳芸拖着倩芸回到方才雁九的位子上坐下,吩咐雁九:“你给我表嫂打电话,就说麻烦霖表哥来一趟樱桃街附近的维多利亚咖啡馆。”
  方才芳芸付帐时出手大方,女侍应很有眼色的带了几块烘热的干毛巾过来替倩芸擦拭头发和衣服。倩芸哭的抽抽噎噎的,一边擦头发,一边伤心的看着芳芸,等候芳芸给她陪礼。
  芳芸扭过脸只看窗外,一言不发。
  唐珍妮寻李书霖最是神速,不过十多分钟霖哥儿就带着一阵冷风闯进来,他一眼看见芳芸和倩芸都安然无恙,心里就松了一口气,笑道:“我还当你们怎么了,争蛋糕吃吵嘴了?”
  芳芸看见他来了,马上站起来说:“霖表哥,我先走了。”
  “哎,你老远把我喊来,就这样走了?”李书霖对红着眼圈的倩芸挤眼,笑道:“亲姐妹闹什么脾气,都说给表哥我听听,我替你们调停。”
  芳芸冷笑着转身,雁九急忙跟上。李书霖见芳芸有保镖也不去追,他在倩芸身边坐下,看到她湿答答的头发,情知两个人相争是倩芸吃了亏,笑道:“俞倩芸呀俞倩芸,你也有今天,人家泼你咖啡,你怎么不泼回去?”
  “我不跟她一般见识!”倩芸气呼呼的回答。任李书霖再怎么哄怎么劝,她也不说为什么和芳芸吵嘴。李书霖无可奈何,只好带她去女子理发室洗头吹干,又替她买了件新大衣,把她送回樱桃街。他回到咖啡馆买了一杯三角钱的咖啡,给了女侍应五块钱的小费,就把两位小姐吵嘴的经过打听得一清二楚。
  “这确是一笔污烂帐,难怪她们两个都不肯说。”李书霖笑对唐珍妮道:“你家表妹回学校了?”
  “回去了。”唐珍妮横了李书霖一眼,道:“你把岳敏之约出来,问问他,是不是真和芳芸闹翻了?”
  “不用问也看得出来,确是闹翻了。”李书霖点燃一根烟卷,皱眉吐烟圈,眯着眼睛笑道:“要真是敏之兄做的,那这一手可够狠的,换了我是是芳芸,我也恼。”
  “那也是俞家从根子烂掉了。要不是俞家和丘家都揣着小算盘,拼命贪墨,人家一个大钱也拿不走!”唐珍妮抢过他的香烟,用力吸了一口,冷笑道:“亚当说帐面上做的一点毛病都没有。就是官司打到美国去都赢不了。我劝你别在里面搅和。”

    “关我们什么事呀?”李书霖歪在沙发上,笑道:“我就是替我们小表妹有些担心。你看,芳芸一听人提岳敏之就要泼咖啡,敏之吧,我约他几次去祥云公寓,他都推事忙。我看他们的缘份是断了。”
  “你还是管好你自己罢!”唐珍妮捡起沙发垫子用力砸向李书霖,咬牙切齿:“你老实说你和颜如玉那个贱人到礼查饭店去过几次?你怎么什么人都勾搭!”
  “她又不是良家妇女,她情我愿的,怕什么?”李书霖笑嘻嘻地,“敏之今天从南京回来,我上去到他那里转转。你可有什么话要交待?”
  “你滚远点!”唐珍妮冷笑道:“还有,芳芸的事,你不许多嘴。”
  “阿拉晓得啦。”李书霖站起来扑倒唐珍妮,压着她,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口,大笑着逃到门口,说:“对了,你收到丘家小七的结婚请帖没有?回头咱们一淘去轧热闹去呀?”
  “当然要去!”唐珍妮理了理散乱的头发,冷笑道:“那位苏文清小姐亲自送了请帖来的,我怎么能不给老同学面子?”
  李书霖吹着口哨出门,上楼敲门。满面疲色的岳敏之看见是他,脸上现出笑意。
  李书霖脱下才穿上的西装,扯掉领结,笑道:“敏之,官司打得怎么样?”
  “我各项手续都齐全,他们能把我怎么样?”岳敏之胸有成竹的微笑,给李书霖倒了一杯红酒,“现在欧洲正在打仗,洋鬼子们自顾不暇,国货生意只会越来越好。我已经接到第一笔来自南洋的订单了。”
  “这么说,丘小七的好日子不长久了?”李书霖笑问。
  “等高等法院的最后判决罢。”岳敏之凑近李书霖嗅了一口,甜蜜蜜的幽香袭人,马上明白他是才和唐珍妮约会过,故意道:“你才从楼下上来的?”
  “嗯,中午芳芸和倩芸吵嘴,还泼了倩芸一头一脸咖啡。芳芸打电话给她,喊我去收搭烂摊子去了。”李书霖看岳敏之的眉头皱成一个川字,就住口不提。
  “她……还好罢?”岳敏之问完这句,烦躁的在茶几上翻烟卷和火柴。
 

65、好久不见(上)

    李书霖笑笑,道“她很好。”

   岳敏之到底找到了烟卷罐,他取了一根烟,在茶几上顿着顿着,突然发愣。李书霖盯着他看了他半晌,到底没有开腔,抖开一叠报纸慢慢翻看。岳敏之吸完一根厌倦,用力将烟蒂按熄在烟灰缸里,笑道:“书霖,陪我出去兜兜?”
   “没有空。”李书霖扬扬手里的报纸,笑道:“你要去自去。”
   岳敏之愣了一下,苦笑道:“书霖,你和我说句实话罢,她怎么样了?”
   “她的确很好,换的保镖虽然木了些,倒也尽职。休息日都在宝珠那里,或者去樱桃街呆几个钟头。”李书霖歪着头想了一会,又道:“曹二少倒是每个休息日都去祥云公寓转转的,不过都教她巧妙的避开,听说曹二少为着这个很不快活。其实——”李书霖直视岳敏之的眼睛,笑问:“我看你们两个都有些不戏劲,我倒想问问你,芳芸是不是在和你赌气?”
   “或者是罢。”岳敏之又点燃一根烟卷,慢慢吸了一口闭上眼睛,“我们有些误会,我想等她自己去寻找答案。”
    “你醒醒吧!”李书霖把烟卷卷成一卷丢到岳敏之的头上,笑骂:“这是中国不是美利坚,小姐们的婚事大抵还要长辈做主。我问你,万一曹二少上樱桃街求婚成功,你怎么办?等我家小表妹结婚生子有了空闲再寻答案么?”
   她若是肯受大家庭的摆布,也不是俞芳芸了。“岳敏之脸上现出微笑,”俞家么。。。。。。”他的声音低下去,几乎听不到,“还有的折腾呢。”
   轻轻的叩门声在安静的深夜格外的响。李书霖给岳敏之丢了个“若是来寻我就说我不在”的眼色,飞快的藏进卧室。岳敏之也当是唐珍妮,拉开门就笑道:“夫人有什么要在下效劳的么?”
   “我。。。。。”倩芸拉下罩在头上的斗篷,苍白的脸上满是期盼的神色,“岳大哥,是我。”
   "十小姐,你和你母亲一起来的?”岳敏之伸出半个身体朝外看。
   “岳大哥,我一个人来的。”倩芸比方才镇定了些,她微笑着说:“我有些话存在心里很久了,一直想当面问问岳大哥。”
   “胡闹!”岳敏之叱道:“你站在门口,我去喊个人来陪你回家!”
   “不,曹二哥在楼下等我,我安全的很。”倩芸倔强的看着岳敏之:“你不要急着赶我,我只问你几句话就走。”
   岳敏之走到楼梯间朝下看,果然曹二少的排场,出去一辆珵亮的流线型新式汽车停在大门口,四下里还有几辆带车棚的摩托车,车上都坐着卫生。
   “你问我。”岳敏之转过身体,冷冷的看着倩芸。
   “我爹说。。。。。。我爹说的都是真的么?”倩芸吞吞吐吐半天,含糊的问。
   “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当去问令尊。”岳敏之微笑起来:“十小姐,你跑错地方了。既然有护花使者,那也肖我替你操心回去的安全,请回罢。”
   “不,我要问你,我信你!”倩芸脸上现出盈盈泪光,“岳大哥,我爹说的都是骗人的,对不对?”
   岳敏之无奈的看向室内,可是李书霖在卧室里就是不伸头。他叹了一口气,道:“我不晓得令尊和你说了些什么,值得你不顾名誉深夜跑来问我,不过,不若是指的是你父亲想告我那件事,我只能说,他支使自己的女儿抛头露面并不高明。请你转告你的父亲,有什么话法庭上说罢。”岳敏之讲完这一大窜,掩着嘴打了一个哈欠,反手搭在大门上,不动声色的挡住了倩芸进门的路。
   “和我爹没关系,是我自己要来问你的。”倩芸擦了一把眼泪,抽泣着说:“岳大哥,我就是想你和我讲,你和那件事没有关系,我心里就喜欢了。我晓得你心里只有我九姐,我心里也只有你。”
   “胡说八道”岳敏之怒极反笑,“什么你心里我心里,你才多大?怎么一门心思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李书霖,你给我滚出来!”
   李书霖打开门慢慢出来,肩膀耸动,明白是忍着笑。
   倩芸就没有想到岳敏之家里还藏了个霖表哥,方才她大着胆子的表白都教这个向来不是正经人的霖表哥听了去。她的脸唰一样涨得通红。
   倩芸在李书霖面前一向伶牙俐齿,李书霖好容易逮着这样的机会岂肯轻易放过,笑道:“原来十小姐是来深夜会岳大哥的。”
   倩芸低下头不反驳,意思竟是来了个默认。李书霖摇了摇头,叹气,说:“傻丫头,你这是何苦哪。”
   “我。。。。我要不认命,我要为自己的幸福争一争。”倩芸抽出手帕擦眼泪,小声说:“霖表哥,六年前你要是敢争一争,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罢。”
   李书霖好像挨了一闷棍,他愣了一下,才说:“倩芸,你总要问明白岳大哥心里有没有你。”
   “岳大哥心里若没有我,怎么会放心把工厂的帐都交给我和。。。。。。”倩芸提到芳芸声音时声音低下去,“九姐核算。岳大哥,你说是不是?”
   “你是顺便。”岳敏之的声音虽然压得极低,却是字字清晰,“我的账目一向公开,谁来替我算都没有关系。”他冷笑道:“实话对你说罢,我对你九姐确实一见钟情。至于你么,从前你只是书霖的小表妹,后来你也只是芳芸的堂妹。”他说到这里,声音陡然响亮起来,“你九姐年纪还小,又有心求学。我固然是爱极了她,确实不想扰她心思误她学业,所以一直不曾去樱桃街提亲。俞十小姐,还请你自重!”
   “啪啪。”曹二少拍着掌从楼梯间里走出来,笑道:“岳大少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越发的强了。我替我自己问一句,你真的想过上樱桃街提亲么?你敢去樱桃街提亲么?”
 

66、好久不见(下)

   “芳芸不过十六周岁,我等得起她。”岳敏之胸有成竹的微笑直视曹二少,“曹二少,你上回求婚不是被当面拒绝了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呀。”
   曹二少神情不变,笑道“世事难料,安知佳人不会回心转意?”
   曹二少向芳芸求过婚?倩芸惊诧的看看曹二少又看看岳敏之,曹二少脸上并无一丝异样,岳敏之笑得风淡云清。他们,到底有多少事是瞒着大家的?倩芸求救的目光转向了李书霖。
   李书霖咳嗽了一声,笑道:“小姐们和我站的略近,亲戚们都要讲闲话的,二少,我们先送倩芸回家罢。”
   岳敏之笑道:“我是孤家寡人一个,倒是巴不得留客,比不得你们尊长在堂,行事多少要有些顾虑。”
   只有岳敏之一人在家,叫倩芸闹一闹,曹二少上来做个和事佬儿,就是胡参谋长晓得了为了自己甥女名誉计较,也不会迁怒到他曹二少身上,最多不过拿枪逼着岳敏之上俞家提亲。
   可惜事先没有打听周全,不晓得李书霖在他这里,倩芸当着李书霖的面闹起来,她的去留就成了烫手山芋。若要李书霖送倩芸回去,一则是怕人家闲话的,二则娶不娶倩芸他也无所谓,确是恰当的人选,然而又与倩芸名誉有损。加上曹云朗一起送倩芸回去,俞大太太必定要问缘故,消息传回曹家,他反要吃人嗤笑。曹云朗略一思索,笑道:“卫兵,到三少那里去请俞家十一小姐来陪十小姐回家。敏之兄,你不介意我们进去坐坐罢?”
   岳敏之笑嘻嘻做了个请得手势。李书霖轻轻推了倩芸一把,让她先进去。客厅里的陈设和芳芸家的客厅有七八成相似。高高低低磊满书的书橱,黄花梨木的大画案摆在窗边,案上摆着笔海砚池,舒适的沙发摆成半圆。甚至,灶间门口都有一只跟丽莎长相差不多的斑点狗卧在铺着棉垫的箩里酣睡。倩芸越看越是心酸,坐在沙发一角,拿着手帕默默拭泪。
   岳敏之收拾茶几上的报纸堆,笑嘻嘻的说:“书霖,听说你最近在跟朋友合办报纸,生意可好?”
   “不过是和朋友凑个热闹罢了。”李书霖笑道:“一两千块的小本钱。”
   “哦?办一份小报只要一两千块钱?”曹二少笑道“什么样的朋友?怕不是女的罢。”
   “是我初中的一个同学。他家生意折了本,他一个人要照管一家人的生活,因为他平常喜欢写些小文章,就有朋友替他出主意叫他办报纸。”李书霖笑道:“我们几个同窗一共替他凑了三千块,他自己还有四五百块的本钱,我正想问你呢敏之,这点钱,好像不大够用似的。”
   “不少了。”岳敏之笑道:“四五百块就够了。我算账给你听。一份小报起印一千分。纸可以一日一买,也可以挂账。印费五天一结,脸皮厚些,十天半月结一次最好。这两样都是不必先付账的,卖了报纸再来付账最是妥当。人么,顶多用三个。一个主编,拍拍版,拉拉稿子,你同学当仁不让就是主编。一个跑腿,取稿子送稿费,一个月开他三十块钱是高薪,要排场再用一个小仆打杂,开他十五块钱。小报难道还要到礼查饭店租房间?随便哪个租个大房间二三十块钱,白天办公,晚上睡人。再加上伙食杂费开销,一个月开销两百块钱不得了。”岳敏之含笑的眼扫过听得认真的曹二少,“至于稿费么,小报自然用不到名家的,钳子一块钱就是上上签了,一个月稿费能开多少?”
   “难为你算得这样清楚.”李书霖突然笑骂:“我就忘了,你好像是《晶报》的股东?”
   岳敏之不置可否的笑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晶报》在现今的上海滩算得是小报里定有名气的一张,一向最喜欢胡说八道名人,又因着胡说八道四个字到不好叫权贵们自动对好入座的,所以越发的敢胡说八道了。
   曹二少想到上一回岳敏之说过投资报业,觉得八成是真的。他虽然不是怕事的,然曹大帅竞选总统在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想到这里,不由笑道:“我二堂姐新由日本回国,也说要办一张妇女日报的,下回带她来跟你们取经。”
    “好说好说。”岳敏之笑道:“我和书霖的经验,其实都是四个字:老实掏钱。”
   李书霖拍着茶几笑骂:“敏之,你是出钱的憨大,别拖上我们。”
    他们三个一本正经的办报如何如何谈了半个钟点,越谈越是投机,不约而同把倩芸丢在一边不顾不问。
   倩芸虽然是十五六岁的小姐,经历的事情不多,也晓得她今天要死不活的缠着曹二少来寻岳敏之是做错了。她原来是赌着一口气来的,吃岳敏之几句严厉的喝斥伤了少女骄傲的自尊,原来心里存着的万一的想头自然是烟消云散,转而怨恨岳敏之从前待她不清不楚的好是别有用心,就在心里添了许多怨恨。从前看岳敏之哪里都觉得他好。今朝灯下看他,头发太短,皮肤太黑,脸上的神情又太倨傲,这样的人,怎么母亲就看重了他?倩芸越想越委屈,只想站起来就走。可是在座的三个男人,岳敏之是肯定不会送她回家,李书霖送她她又不肯。曹二少么,已经让人喊丽芸来陪她回家,她若是自己要走就是驳了他的面子。真要一个人出门?倩芸想到传说中金陵女大学生的人命案子,打了个哆嗦。她坐在沙发一角胡思乱想许久,进退两难。
   是以丽芸笑盈盈站在门外,虽然鼻子尖可以翘到天花板上,倩芸还是走过去亲亲热热挽住她的胳膊,笑道:“丽芸,我玩的太高兴了就忘了时间,烦你陪我回家。”
   丽芸将客厅里的三个男子挨个看过,笑道:“我就不晓得,原来表哥现在和倩芸玩得这样好。”
   李书霖冷笑道:“大半夜的到处乱跑,你就没有半点大家小姐的样子!二少,我和你借几个卫兵,送两位表小姐回公寓。”他在俞小姐们面前一向都算正经,真摆出兄长的架子斥责,倩芸机灵,立刻就低下头不敢出声,丽芸小心的看向曹二少。她原来是和三少在回力球场跳舞,二少派卫兵来请,三少立刻放人,可见三少是不敢得罪二少的。此时二少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倩芸又这样听话,她心里哆嗦了一下,紧紧挽住倩芸的胳膊,小声道:“我坐三少的汽车来的,不劳表哥和二少借人,我们走罢。”
   二少挥手,方才带丽芸上来的卫兵又带着两位俞小姐下楼。李书霖抱着胳膊倚在窗边看载表妹的汽车远去,笑道:“二少高明,我的两位小表妹见了你都服服帖帖。”
   “小姐们见了我不服贴的,除去我家的姐妹,也只令九表妹了。”曹二少站起来掸掸衣袖,笑道:“主雅客来勒,改日再来附上打扰。”
   李书霖笑着朝岳敏之拱手,“我也去了。主任高卧罢。”
   “不敢不敢。”岳敏之把他们送到楼下,目送曹二少的车队离开,脸上的笑容陡然消失。
   祥云公寓,寒风刮过清冷的街道,整栋公寓黑沉沉的,只有三楼有窗口亮着灯,倩芸和丽芸下了车,一边跺脚一边张望。倩芸看自家的窗户都是黑的,情知母亲不在家,就先松了一口气。她有些犹豫的说:“我家里没人,不如我们去敲九姐的门,找她说说话混一夜罢。”
   “我不去。我要回去跳舞。”丽芸冷笑道:“她装的厉害,在我们面前凶巴巴的,以转过脸在男人面前就是小白兔,我顶讨厌她。”
   倩芸沉默一会,开口说道:“听说九姐拒绝了二少的求婚。可是看二少的情景是非娶不可的意思,你何必跟她过不去?”
   “哈哈,你还是那么傻。”丽芸笑的喘不过气来,“走,我跟你去找她。”她转过身走回车边吩咐车夫:“我要陪我十姐,你和三少说一声,我不去跳舞了。”我打发了车夫,拉着倩芸进了楼梯间,附倩芸耳朵边小声说:“二少在日本有恋人,你晓得啊?”
   “晓得啊,菁姐说过。”倩芸好奇的问:“这和九姐有什么关系?”
   “你可晓得他们为什么分开的?”丽芸冷笑着说:“听说是二少求婚,那位日本小姐的父亲不同意。等那位日本小姐到上海来,看九姐还装得下去不。”
   “哦”倩芸轻轻应了一声,说:“九姐其实比咱们两个都强。她有洋人表哥撑腰,又有钱有优势。”
   “有钱有势也不是她的。”丽芸冷笑道:“看我舅妈就晓得了,我外婆能做主的时候,待我们何等亲热。一到她当家,翻脸比下帘子还快。你们家,不也是你舅妈做主了?”
   “是,我不比你好多少。”倩芸低低应道:“走罢。”
   “真要去?我不想。”丽芸站在三楼的楼梯口,翘着嘴说::“她跟她家那个颜姨奶奶一样坏。”
   “我。。。。。其实我也不想去。”倩芸想到被泼的那半杯咖啡,还有方才被拒绝的委屈,就把名誉的问题抛开,“走,到你那里去。我家老妈子是我舅妈荐来的,我怕她把闲话传到我舅妈耳朵里。”
   她们两个踮手垫脚上四楼。丽芸掏出钥匙开门,喊老妈子起来烧水烧宵夜。她们两个为着一个炭盆烘火,相对无言。
   突然楼下传来笛声。这样的大冷天,谁在外头吹笛子?丽芸和倩芸不约而同站起来挤到窗边朝下看。公寓门口的那棵法国梧桐树叶子早都落光,吹笛人倚在背光处,只看得出他穿着长衫。
   曲子好像是《凤求凰》,笛声起初呜咽,继而轻快,又转深沉。丽芸听得一会,推倩芸:“我们公寓还有什么出挑的小姐?这样子的求爱倒是雅的很。”
   倩芸想了一会,摇头说:“我平常都是住校,不晓得公寓里住的都是什么样的人家。”
   “快看快看,有人出来了。”丽芸指着公寓门口的那块黑影,说:“我刚看到有人。”
   倩芸踮起脚朝那边看,果然那里有人影。想来吹笛人也看见了,笛声歇了两分钟,又吹起《百鸟朝凤》来。安静清冷的夜里,纵然是这样换了的曲子,也渗着几分凄凉。倩芸只觉得寒意刺骨,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笛声好像调皮的孩子吃了惊吓,声音低下去一会又高起来。门口的人缓缓地走到灯下,居然就是芳芸。
   丽芸看见是芳芸,吓了一声用力关窗,小声骂道:“她又勾搭上一个。”
   倩芸摇摇头,露出苦笑,“下面那个,是岳大哥罢。”
 

67、就砸你家玻璃

    岳敏之对丽芸一向都是敬而远之,丽芸也不肯和他打交道。听倩芸讲楼下吹笛的人是岳敏之,丽芸冷笑着走回火盆边伸手向火,慢慢道:“咱们九姐真是有本事,哄着曹二少不算,还吊着岳大少不放手。我就不懂了,这位岳大少又没有家世又没有钱,怎么大伯娘说他好,九姐也愿意和他好。”
    丽芸脸上微红,她倚在窗边不出声,全副精神远眺那棵法国梧桐树。
    “十姐,原来你喜欢岳大少。”丽芸走回窗边把窗帘用力拉上。“你醒醒罢,姓岳的可不是好东西。”
    “我。。。。。。我哪有。”倩芸把自己藏在窗帘后,小声说:“九姐才是扑火的飞蛾。”
    “她?”丽芸摸着脸颊,恨恨的说:“她不是走到哪里都带着保镖么,别人能随便下手?”
    “还有谁看上她了?”倩芸一边问,一边不死心的拉起窗帘一角,正好看见打横里一个黑影冲出来拦在芳芸面前,她连忙对丽芸招手,“快来,又有一个。”
    “有什么好看的。”丽芸脸上现出鄙视的神情,“我顶讨厌她装腔作势,”她打了个哈欠,嘴上说不看,还是敌不过好奇心,凑到窗边和倩芸一起朝下看。
    祥云公寓门口不远有一盏路灯,芳芸就站在灯光下发愣。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手持半块砖头的黑衣少年面露不悦,“女人,为什么半夜偷跑下楼?”他讲话的声音很响亮,在四楼都能听见。
    丽芸忍不住笑出声来,拉开窗帘,指着那少年大声说:“十姐,这个破了相的穷鬼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看九姐倒像是很怕他的样子。”声音又响又脆,分明是存心要让芳芸听见。
    芳芸早就听出那是俞家十一小姐丽芸,她侧过头看到雁九手里的砖头,小声说:“砸她家玻璃。”
    ”好。”黑衣少年扬手,四楼十一小姐客厅窗户上面一块玻璃应声而碎。
    玻璃碎片四溅的刹那,丽芸和倩芸都尖叫起来。她们两个这样一叫,整栋公寓死层楼,几十户窗户伴着各式各样的骂声次第亮起来。
    雁九不悦的哼一声,掉头就跑。芳芸有些犹豫的向前迈了两步,旋即回头,跟着雁九跑回公寓。
    暂歇的笛声又起,这一回吹得不晓得是什么曲子,调子跳跃欢快。那吹笛人始终藏在大树的阴影里,叫人看不清他的模样。芳芸走到门口,步子突然轻快起来。雁九惊奇的回头,芳芸轻声笑道:“快跑。”
    从公寓门口到三楼的距离远大于从四楼到三楼。芳芸跑得虽然快,还是被丽芸和倩芸堵在了门口。
    “九姐,你心真狠!”丽芸拉着倩芸的手亮给芳芸看。倩芸的手背上有一道正在渗血的伤口。
    芳芸皱眉:“十一妹的心更狠,为了寻我麻烦,都不晓得先给十姐包扎,是要叫你十姐流尽鲜血么?”
    丽芸愣了一下,看向倩芸:“十姐,先回去,喊你家陈妈替你止血罢。”

倩芸还在迟疑,丽芸已经去敲对面的门房。芳芸趁机掏出钥匙开门,和雁九两个悄悄溜进去,轻轻地,迅速地,把大门紧紧地关上了。
   陈妈开了门看见十小姐受伤流血,哪里敢担责任,马上就打电话给胡家寻大太太,大叫大嚷。在芳芸家的客厅里,都能清清楚楚听到她讲了什么。
   黄妈有些紧张,关切的说:“就小姐,大太太到底是长辈。这样子怕是叫三太太难做人。”
     芳芸冷笑道:“怕她们么?对门真上门来闹,我就把她家玻璃都砸碎。黄妈,捅开煤球炉烧开水罢。”
    半个钟头之后,上门来的,除去一脸愠色的大太太和略显不安的婉芳,还有满面笑容的胡家舅太太和一位看着很是面熟的中年太太。后两位一进了芳芸更像学者书房的客厅,看见那几只顶天立地的大书橱和书桌磊得高高的草稿纸,都有些诧异。
    芳芸满面的不高兴,穿着睡衣张罗拿点心泡茶,虽然态度殷勤,却是没有半点以往在长辈面前笑嘻嘻的样子。
    婉芳接过芳芸递来的茶杯,笑道:“你穿这个冷不冷?我陪你进去换件衣服罢。”
    芳芸顺从的让婉芳拉进卧室,婉芳借着换衣服的借口把卧房的门关上了,贴着芳芸的耳朵小声问:“看你,不高兴都摆在脸上。倩芸和你吵架了?”
    芳芸摇头,说:“她今天有些奇怪,非要拉我去寻岳大哥,问当初办厂买机器款子的事。这个事和我们三房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我自然不肯去趟混水。她在咖啡馆闹起来,说的好像那笔款子跟我们三房有关系似的。那里离着樱桃街近,我怕她乱说话闹开了不好收场,就泼了她半杯温咖啡,后来又喊了书霖表哥来给她台阶下,送她回家的。”
    婉芳回想白天倩芸问她的那些话,依着倩芸的脾气确是会问芳芸。那件事让大老爷已经毫无名誉可言,若是叫倩芸坐实了那件事和三房有牵连,岂不是与忆白的前途也有碍?她不由皱着眉说:“她一向嘴快,你回绝的很好。那笔款子的事我也听你父亲说过,你爹不信是岳敏之做的。这笔糊涂帐倒像是……是人家找岳敏之背黑锅的样子。”
    芳芸察言观色,看婉芳的神情是偏着自己了,连忙替她找个体面的台阶,“这个事吵出来不论和大伯父有什么样的干系,大伯娘都是为难的,倒不如糊涂到底,我们俞家大房和胡家面子上都能过得去。倩芸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我就不晓得她是怎么想的。”
    倩芸要拉着芳芸去问岳敏之,自然是因为岳敏之一向待芳芸很是殷勤的缘故。而从前大姐很是看好岳敏之,想来也是因为倩芸早心有所属。倩芸拉着芳芸去寻岳敏之,倒像是芳芸对岳敏之起了怀疑,可以令岳敏之恼她。可惜这个倩芸孩子到底年纪太小,不懂这个事炒出来于她自己和她母亲最有害。
    一边是外甥女兼侄女,一边是继女。两个都是她喜欢的孩子,她也不好明着在芳芸面前说什么。婉芳理清思路,叹了一口气,说:“可不是嘛。”
    芳芸低着头,慢吞吞换见客的衣裳。婉芳悄悄出来,笑道:“我方才问过了,两个孩子白天出去玩,抢着付帐吵嘴,晚上还赌气呢,想来陈妈看见倩芸割破手吓坏了。”
    大太太板着的脸上现出笑来:“我说呢,平常倩芸和芳芸最要好,原来是为着抢付帐吵嘴,真是没出息。这个陈妈大惊小怪,误了我们一场好麻将。”
    “打了四圈也累了,正好散散闷。”舅太太含笑看向那位中年妇人,“前面不远有个徽菜馆子办的很好,我们过去吃宵夜罢。”
    中年妇人微笑道:“徽菜油腻,宵夜怕积食,就在家里随便弄点什么吃的好了。婉芳,你这间公寓顶下来多少钱?”
    婉芳笑道:“是我们霖表少爷帮着办的,具体多少我也没过问,要问我们三老爷。”
    大太太赞许的看了小妹一眼,笑道:“霖哥儿这个孩子真真是招人疼。说起来,他也有二十三四了?”
    舅太太笑道:“二十六!旧年李家老太太拿他的八字去算姻缘,不是说他二十四?你们李亲家太太挑儿媳妇可够挑剔的,挑来挑去这么多年,就没有看中的?”
    大太太笑道:“可不是,我们家立夫比他还小两岁呢,孩子都生了两三个了。”
    婉芳笑道:“我去灶间看看,就在我们家吃点罢。”她站起来对站在卧房门边的芳芸使了个眼色,就先进了灶间。芳芸默不作声的就跟了进去。
    那位中年妇人看着芳芸的背影含笑不语。舅太太笑道:“芳芸这孩子虽说是在外国长到十几岁,难得的安静贤淑,可惜比我们立翔大四五岁,不然我一定要请媒人到小妹家去说亲。”
    大太太笑道,“论家世也相当,就是年纪差的多了点。不过呢,现今小姐们都不作兴早早就定亲,到底还要念完大学才肯提亲事。”
    舅太太不以为然的笑了笑,正要讲话,婉芳已经提着一只冒热气的茶壶出来,笑道:“我们忆白也是这样讲,现在人家的小姐不管学业如何,嫁妆里头顶要紧,最体面是有一张大学文凭。何况我们芳芸——”她冲着中年太太微微一笑,“英文和法文都是顶好的,将来就是考公费留洋也考得起。”
    “啧啧,这哪里是后娘,亲娘都没有这样夸自家女儿的。”舅太太笑道:“你就少得意些罢。亏得二夫人是自己人,不会笑话你自夸。”
    “如今的摩登小姐们,会跳舞,会滑冰,会打网球,会骑单车,简直就没有她们不会的。远的不说,就是我们家那几位小姐们,吃喝玩乐无所不精,提起学校的功课,是样样稀松。”二夫人笑道:“府上书香门第,才养得出这样的好女孩儿。不过么,现在结了婚还上学的也不在少数。上回我听你们倩芸讲,说那个什么杜阳笙的儿媳妇,就和她同班,是不是?”
    “还有那个什么地产大王周家,几个儿媳妇也都在上大学好像。”舅太太笑眯眯看着婉芳:“想当年,我们嫁到婆家……”
    “太太,”芳芸从灶间探头,亲亲热热的喊婉芳,“拌玫瑰馅子要放几勺糖?”
    婉芳连忙答应着走过去,挽着芳芸的胳膊进灶间。芳芸冲黄妈使了个眼色,黄妈端着一碟瓜子出去。芳芸笑道:“舅太太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么,怎么说起那些事情来了?”

    婉芳有些不满的说:“好像我们胡家多亏待她似的,就爱在外人面前说这些。要做玫瑰馅子的汤圆么?”
    桌上摆着两只细磁碗,一只装着玫瑰馅,一只装着猪油芝麻馅,都是拌好了的。芳芸压低了声音笑嘻嘻的说:“黄妈早拌好了,我是怕太太为难,喊太太进来避一会的。”
    婉芳轻轻啐她道:“原来你在偷听!也不害臊。和你讲,那个就是曹二少的生母。特为来看你的。”
    是生母,那自然不是曹大帅的正室,芳芸愣了一下,笑道:“她老人家怕是做不了主罢。”
    “曹太太不管事,帅府里的事她也能做一小半的主。”婉芳笑道:“不过嘛,曹太太再不管事,二少的婚事还是要过问的。听讲她有意把自己娘家的一个外甥女说给二少。”
    芳芸低头想了一会,慢慢说:“二少必定是不肯的。”
    “那是自然。”婉芳笑道:“咱们慢慢拖着。大太太是等不及了,二少自家只怕也是等不及的。拖过这一二年就好了。”
    “嗯。”芳芸洗手揉糯米面,揉了一会笑道:“我记得旧年才到上海,报纸上都说上海是冯大帅的辖区。这一二年就姓了曹,不晓得再过一二年会不会改姓呀。”
    婉芳沉默许久,一边洗手一边说:“风水轮流转,哪个晓得明天的事体。这些话你还是放在心里罢,别和倩芸她们讲。她们不如你懂事,不晓得什么话是要藏起来的。”
    “晓得了。”芳芸揪出一团面团搓着玩,笑道:“我恍惚听说我爹要出任申大的校长,真的假的?”
    “新创建的大学,校长位子哪里好坐?还没有公开宣布的事,你是怎么晓得的?”婉芳微笑。
    “和我同住一间宿舍的吴静仪呀,她三叔在南京教育部做事的。”芳芸扮了个鬼脸,笑道:“她母亲再三的喊她请我去她家玩。静仪跟我说的,咱们过年和她家走走罢。”
    舅太太走到灶间门口,扶着门框笑问:“怎么?妹夫要当大学校长了?”
    婉芳连忙摇着头笑道:“没有的事,是孩子们在学校瞎说的。要有,我头一个和大嫂讲的”
    “芳芸,你来。”舅太太过来拉芳芸,她凑到芳芸耳边小声说:“那是曹大帅的二夫人,你去应酬一下她。”
    芳芸举起湿呼呼糊满糯米面粉的两只手,笑道:“舅太太,我这里走不开。喊倩芸和丽芸来嘛。”她的眼睛笑起来眯成两只弯弯的月牙,声音却是大起来,“丽芸和三少可要好了,出入都是三少的汽车代步,她上回还和我讲三少……”芳芸吐了吐舌头,低下头揉面。
    婉芳有些尴尬的在芳芸肩上敲了一下,笑骂:“做你的事罢。”转而拉着舅太太出来。
    然芳芸半吞半吐的话已经教客厅里的二夫人听见了。二夫人含笑看向婉芳:“丽芸,也是府上的小姐?”
    “排行第十一。”舅太太笑道:“也是跟着我们大妹妹在这边住。”
    “喊她们过来吃宵夜罢,正好陪我们闲话解闷。”二夫人笑道:“我就不晓得我们家的老三也看上俞家小姐了。”
    舅太太亲自过去喊,倩芸拉着不情不愿的丽芸过来。大太太冲女儿使了个眼色,笑道:“你一向羡慕你九姐下得厨房,还不进去帮忙?来,丽芸,到大伯娘这里坐。”就把丽芸拉在身边坐下。
    倩芸溜进厨房,离着芳芸远远站着。芳芸也不管她,自顾自搓汤圆。灶间的门半敞着,二夫人和丽芸一问一答,大太太和舅太太笑声不绝。芳芸揭开锅盖,白色的水气弥漫开来,倩芸让开两尺,小声说:“我妈好不容易才把二夫人和丽芸隔开来,你怎么又把她引过来了?”
    “曹家明摆着是故意装不知道。她那样和三少混着也不是事。”芳芸冷笑道:“她的体面就是咱们的体面。她要是闹得将来不好收场,你以为我们出门人家就瞧得起我们了?”
    “可是——三少是大夫人生的。”倩芸很不高兴的说:“大夫人看不上丽芸的。”
    “二夫人像是看上了。”芳芸朝谈笑风生的客厅看了一眼,小声道:“丽芸不傻,你怎么就想不通?”
    倩芸想了好大一会,啊一声,说:“我怎么没想到。不过,不过要是不成……”
    “不成,她和三少断了,也比现在强。”芳芸冷笑着说:“我是顶为自己着想的一个人,与我自己有益与别人有益的事我自然是乐意帮忙。若是别人有损于我,我可不只会砸她家玻璃。”
 

68、相亲不相爱

    倩芸冷笑道:“九姐,这话你敢当十一妹面说么?”
    芳芸冷冷的扫过她扎着纱布的手,“我明明是讲给你听的。你不服气,到客厅去寻你的曹二夫人,说我欺侮你呀。”
    曹二夫人到祥云公寓来,起因确是倩芸手受伤,实际上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来看芳芸的,大家庭里姐妹多面和心不合常有,撕破脸吵嘴打架到外人面前,芳芸固然不会在曹二夫人心里留下好印象。倩芸不止脱不掉一个不懂事胡闹的按语,还会间接得罪曹二少,她自然是不肯。倩芸怒视芳芸,说:“我看在小姨的份上喊你一声九姐,你不要太嚣张。”
    “是看在我们太太的份上,还是在看在旁的什么事上,你心里比我清楚。”芳芸微笑,小声说:“以后我这里不劳十小姐踏足,吃完我的送客汤圆,请你滚的快一些罢。”
    倩芸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气呼呼的推门,径直穿过客厅出去。
    大太太诧异的看着女儿的背影,尴尬的说:“这个孩子,怎么还和她九姐闹小脾气?”
    舅太太笑道:“姊妹们太轻近就容易使小性子。明朝早上再看他们,又亲亲热热上学去了。”
    芳芸迟疑一会,到底没有去寻倩芸,她坐在做靠近灶间的一张沙发上,吩咐站在一边伺候的黄妈,“你去灶间帮忙罢。”
    黄妈甫一转身,丽芸笑道:“九姐家里用的人个个都蛮好。还有个小保镖怎么不见?方才还看见他和九姐一淘在楼下散步。”
    大太太坐在侧面,两只眼睛瞪得溜圆,恨不得把丽芸掐死。舅太太咳了一声,道:“她用的不是一个白保镖么?”
    婉芳含笑解释:“那个保镖去美国了,芳芸的表哥又送来一个,听讲人品蛮好。”
    “比九姐大不了一两岁罢?”丽芸笑道:“三婶,九姐一个人住在外边,家里有这样一个小保镖,我怕人家要讲闲话的。三婶你看,我和十姐都是不用保镖的,天天进进出出,哪里有事?”
   “ 我们这样的人家,确是用不起保镖的,”婉芳笑道:“这是芳芸外婆家疼外孙女的一片心意,别人眼红都不及,哪里会讲闲话。”
    舅太太连忙笑道:“小妹这么说,我们可要给倩芸寻个保镖,不然就是不疼外孙女了?”
    “不敢不敢。我们借九小姐的光,平常倩芸上学放学都是和芳芸一淘走。”大太太笑眯眯看着丽芸,道:“丽芸哪,明朝大伯娘也替你寻个保镖,好不好?”
    “大伯娘!”丽芸翘起嘴撒娇,“好像我眼红九姐有保镖一样,我不依。我去寻九姐讲话。”她站起来走到灶间门口,迟疑了一会方迈进门槛,小心把门掩上。
    芳芸倚在桌边搓汤圆,听见丽芸进来的动静,低声笑道:“十一妹,我还以为你再不肯进我家的门。”

      丽芸恨恨的看着桌子底下酣睡的莎丽,也压低了声音说话“我被狗咬了一口,怎么会和狗一般见识。”
    “那你瞪着狗做什么?”芳芸把手里搓好的玫瑰陷的汤圆放到铺着白纱布的搪瓷盘子上,笑道:“玻璃碎了一块灌冷风,晚上加床被子啊,仔细伤风。”
    “你。。。。。。”丽芸的声音低了下来,他顾忌的看向客厅,小声说:“你什么意思,存心想吵架么?”
    “我好意提醒你啊。”芳芸笑的越发快活了,“我听说你最近和曹家三少走得很近。”
    "我。。。。。。”丽芸咬着嘴唇,小声说:“我的事。不要你管。”
    芳芸朝外面指了一下,说:“外头坐着的二夫人,刚刚好,能够管得到你的事。”
    “你倒是蛮会替我着想,”丽芸冷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我不过是将己之心度你之腹。”芳芸慢慢的说:“我和曹三少不过是平常的社交场上认识的朋友,偏偏大太太对我热心得不像话,对你反倒是熟视无睹,她的心思你懂?”

      “不过是格外奉承曹二少罢了。”丽芸抱着胳膊斜眼看芳芸,冷笑道:“你要是个不会喘气的玩物,大伯娘早找根红丝带拴在你脖子上,敲锣打鼓送到曹家去了。”
    “原来你一样看得清楚,”芳芸微笑道:“看来你自家早有打算。”
    丽芸冷笑道:“我自然有我 的计划。我劝你少管旁人的闲事罢,倒是你自己,叫人卖了还替人家数钱。”
    “有劳十一妹替我操心,多谢多谢。”芳芸看她实在不懂也不再坚持,笑道:“少管闲事的忠告回赠给你。”芳芸伸出沾着糯米粉的食指压在唇边,“我可是听见你在曹二太太面前嚼舌头了,小心些,我家的保镖可不只会砸人家玻璃窗。”
    丽芸想发作,却怕在曹二夫人面前留下不好的印象,想到方才倩芸的例子,狠狠的哼了一声,转头出去,同样径直穿过客厅,出了门出去。
    曹二夫人惊奇的看着丽芸出门,两位俞太太脸上的笑容都凝固了。
    “哟,这是怎么了?”舅太太抢在前头说:“怎么跑了?”
    大太太的心到底是偏着自己的女儿的,她压住心里的不悦,站起来笑道:“倒不像是我们丽芸在闹脾气,我过去看看罢。”
    倩芸使性子走了,或者是倩芸的不是;丽芸也使性子走了,丽芸固然有不是,芳芸的问题更大一些。婉芳脸上有些挂不住,站起来笑道:“我去看看点心好了没有。”
    她进了灶间,看芳芸还在若无其事的搓汤圆,叹了一口气说:“有客在呢,你们这是怎么了?”
    芳芸低声笑道:“方才丽芸在外头讲的那些话,是人都要恼。太太虽然替我出头了,难道我就是纸糊的么?”
    “你呀,这样子倒叫外人觉得我们俞家家教不好似的。”婉芳皱眉,小声抱怨起来:“丽芸从小叫她母亲惯坏了,你何必和她一般见识。”
    “我们俞家的家教从来都不是逆来顺受,”芳芸的调门微微提高了些:“难道就由着她胡说八道么?”
    芳芸讲的话客厅里的人都听见。曹二夫人微微皱眉,舅太太陪着笑道:“他们俞家呀,待小姐们都是极娇惯的,平常小姐们要好的时候黏在一起拉都拉不开。今朝也不晓得是怎么了,个个都闹小性子,叫二夫人笑话了。”
    曹二夫人笑道:“孩子嘛,好一阵吵一阵,也是赤字天性。”她虽然讲话客气,却是失了刚才的兴头。舅太太察言观色,也不多言。
    婉芳等了一会不见太太过来,只好捧着热气腾腾的汤圆出来奉客。她亲自送两碗到对面给大太太倩芸,又喊芳芸端一碗送上去给丽芸。芳芸才答应,雁九就从客房蹦出来,也不向太太们问好,径直开门守在楼道里。芳芸笑盈盈端着一碗汤圆出去。
    舅太太又是好奇,又是好笑的问:“这是你们十一小姐讲的那个保镖?孩子气的很那。”
    婉芳笑道:“这个保镖虽然样子是中国人,听讲实在外国长大的,中国话都讲不了几句,要叫他通中国的礼仪哪有那样容易。其实我倒是蛮中意芳芸从前用的那个白俄保镖。”
    “那个白俄保镖,上回我过生日远远见过一回,生的很体面,也会守下人的本分,”舅太太笑道:“怎么就换了这一个?”
    “芳芸的保镖都是她表哥安排的,我们也没细问过。”婉芳笑着喊黄妈,“黄妈,你可晓得伊万为着什么缘故去美国的?”
    黄妈笑嘻嘻到客厅来,“回太太的话,伊万我妹子要嫁到美国去,他姆妈不放心,索性就全家去了。”
    婉芳挥手让她下去,笑着让大家吃汤圆。将及吃完,大太太走过来,笑道:“外头下雨了,还不小。不如在我那再打一圈牌?”
   曹二太太笑着点头,站起来说:“好罢。”舅太太过来挽住二夫人的胳膊,笑道:"下雨天留客天,不打牌做什么,快走快走。"
    婉芳笑道:“我打个电话回家看小毛头睡了没有,就来。”
    黄妈在客厅里收拾沙发茶几,婉芳站在书桌边打电话,芳芸下楼时瞧见对门灯火通明,还有抹牌的声音,晓得他们还要抹几圈,候婉芳断了电话,她笑道:“太太还要应酬到几时?”
   婉芳苦笑道:“总要到三四点钟罢。还好曹二夫人不怎么喜欢打牌,也就是兴致来了打一夜。你早些睡罢。”
    芳芸打了个哈欠,笑道:“太太这样一讲我就困了。我看小毛头很喜欢吃蛋糕,明朝喊黄妈再送几匣过去呀。”
    婉芳笑着出门,芳芸看黄妈关门,打着哈欠回去睡觉不提。
    第二天早上上学,芳芸站在公寓门口等雁九把车开过来。恰好倩芸出来,倩芸冷冷的看了一眼,说:“谁不晓得我们俞家穷了,你撑什么排场?”
    “是你们大房连累俞家穷了。”芳芸笑眯眯的说:“我爹再怎么说也是一校之长,又是申大筹备委员会的委员,我上学放学坐一坐汽车,还是坐得起的。”
    “九姐忘了罢,三叔亲自把九姐从族谱里划掉的。九姐其实算不得三叔家的人。”倩芸笑道:“我不该这样客气的,不晓得怎么称呼你好,你还有资格姓俞么?”
    “熟人都喊我伊莎贝拉。”芳芸笑道:“十小姐慢行,我先走一步。”
 

69、鸡飞蛋打(上) ...
  
  唐珍妮指着芳芸哈哈大笑,说:“我就说哪,那个杨六太太一再暗示我,说曹二夫人不喜欢你,我没有和她做亲戚的福气,原来你在曹大帅的二夫人面前闹了这么一场。”
  芳芸笑道:“人家二夫人亲自来相看了,我不闹一闹,怎么叫她晓得我是不乐意?万一曹家看着大太太她们的热呼劲儿,以为我是乐意的,真到我家去提亲了,再拒绝人家到底大家脸上不好看。”
  “曹家暴发,格外要面子是真的。”唐珍妮笑道:“不过曹二少只怕不肯就此罢手。你表哥要休年假,打算过年那几天带我去香港转一转。你和我们一淘去散散心,好不好?”
  “好呀。”芳芸笑道:“过年不过是亲戚们吃吃喝喝打麻将,我也不耐烦应酬那些人。”
  一个听差匆忙进来,笑道:“太太,那位苏小姐又来了。”
  唐珍妮皱眉,不悦的说:“不是答应她去参加她的婚礼的么,她怎么又跑来了?请她进来罢。”她体贴的对芳芸说:“你要不耐烦见她,就暂时避一避罢。”
  芳芸笑道:“避她做什么?我到很想晓得些她婆家的事呢。”
  唐珍妮对着芳芸会心一笑。芳芸看见苏小姐并不起来问好,依旧盘腿坐在沙发上,笑着招呼,“好久不见苏小姐,恭喜了。”
  苏文清的腰比从前略粗一些,身量依旧苗条。她将脱下的皮大衣和新式手提包放在沙发的一头,就坐在唐珍妮的身边,笑道:“九小姐气色蛮好呀。宝珠,我今朝来,是想请你帮我看看结婚礼服的样式。”
  “还没有定么?”唐珍妮笑道:“你在谁家做?”
  苏文清从手提包里取出一本画册,翻开来给唐珍妮看,一边翻一边讲:“我二姐要替我做,我也不好拒绝她,你看这一件怎么样?”
  芳芸远远瞟过去,苏文清拿的是一本美国出版的时装杂志。看来是丘凤笙从美国的亲戚朋友那里弄来的了。芳芸想了一会,趁她们两个讨论热烈的时机,悄悄上楼进亚当的书房。
  亚当戴着眼镜在看报表,看见芳芸进来,笑道:“可是不放心你家的保镖么?我这里正好有他寄来的一封信。”就从抽屉里翻出一封信递给芳芸。
  芳芸接过来含笑看完,笑道:“他在美国过的很好,叫我转达他们一家对表哥的谢意呢。”
  “伊万现在回国了罢?”亚当笑道:“我听讲他把家传的沙皇彩蛋卖了个天价,买了一大批西药和军备物资,那是存了报效故国的心思了?”
  芳芸点头笑道:“是呀,他讲他要回彼得堡。”芳芸停了一停,直视亚当探视的眼睛,“表哥,我想请个私人侦探去美国查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又不想要人晓得,在上海可办得到?”
  亚当一本正经的说:“何必舍远求近,就在美国雇一个就好了。不过我很好奇,什么样无关紧要的小事,值得我们的九小姐要雇侦探?”
  “我想查一查颜如玉的弟弟是怎么发家的,而且——”芳芸冷笑着说:“他当初不是两手空空去的美国么,一转眼回国怎么就有钱了?就凭他在洋行这小半年的薪水,支付不起他的开销罢。”
  “还是不要查的好。”亚当沉默了一会,说:“在他去美国之前,从香港渣打银行汇到我们花旗银行丘凤笙户头一共有三笔款子,一共十五万块钱。我当时十分好奇,留意看汇款人,是俞远山。这个人是俞家的人罢。”
  芳芸沉思,好久才说:“既然是姓俞,那自然还是不查的好。亚当,谢谢你。”
  亚当耸耸肩,笑道:“珍妮和你讲过我们要去香港过年了?”
  “表嫂邀我同去,”芳芸微笑起来,“烦表哥替我和雁九买船票罢。几时启程?”
  “候你放了假就走。”亚当指指门外,扮了个鬼脸,重拿起报表,“正好有些文件可以带到香港让你处理。”
  芳芸说:“珠姐,也不能让她晓得么?”
  “当然,她是个好女人。”亚当有些伤感的说:“我很遗憾没有在合适的时候遇到她。倘若将来她和我不再有关系,很难讲还会一直对你保持善意,是不是?中国有句话讲的很好,防人之心不可无。”
  芳芸低低嗯了一声,有些难过的看着亚当。亚当看了几页报表,发现芳芸还在发愣,不由笑道:“伊莎贝拉,我不过一说而已,你又何必当真。寻珍妮玩去罢,等我看完这些报表,带你们看电影去,听讲兰心有放新片子,你喊听差买几张票。”
  芳芸出来,吩咐远远守在楼梯边的听差买电影票。唐珍妮仰头喊道:“芳芸,你要去看电影么?”
  芳芸扶着扶手下来,笑道:“表哥说下午请表嫂看电影,我也想去,就喊听差替我多买两张票子。”
  “怎么要两张?”苏文清放下杂志,笑道:“九小姐还要请哪个?”
  “她一个人出门都是带保镖的。”唐珍妮重把杂志捡起来,:“你挑好了没有?好日子就在眼前,婚事筹备妥当了?”
  “凤笙办事一向体贴周到。”苏文清脸上泛起微红,笑道:“九小姐,回头我补一张帖子给你啊,谨诚常和我说想念姐姐的,到时候你一定要来吃杯喜酒。”
  “听讲丘家也是讲规矩的大家庭,”芳芸含笑回答:“我去不合适罢。丘七少虽然是我兄弟的舅舅,丘六小姐到底做过我的家庭教师,又是我爹前姨太太的身份,我到府上,丘苏两姓就没有坐的地方了。”
  唐珍妮扑哧笑出声来,说:“可不是嘛,丘家一向规矩多,自从丘七少认回六姐,和俞家已经不再有来往了。你让芳芸去,不是存心让丘家人脸上下不来么。”
  苏文清教芳芸呛着了,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芳芸也不管她,在唐珍妮对面坐下来,笑道:“话虽然这样讲,到底我也不能拂却苏姐姐的一片心意,一定要备份贺礼,烦珠姐去吃喜酒的时候捎上罢。”
  唐珍妮笑嘻嘻答应了。彼此谈话不再投机,苏文清坐了一会就走了。唐珍妮送她到客厅门口回转,叹气说:“好容易巴结着找了个金龟婿,恨不得叫所有人都去参加她的婚礼。”
  “珠姐不想去么?”芳芸笑问。
  “去,怎么不去!”唐珍妮笑道:“苏文清的对头可不少,她为了出气肯定一古脑都请到了。我呀,就是她请去的泰山石敢当。”
  “那我下个休息日还到珠姐这里来。”芳芸笑道:“我要跟你们新来的广东厨子学煲汤。”
  唐珍妮扬扬手,拧开一瓶指甲油涂红指甲,满不在乎的说:“你去罢,回头我替你给樱桃街打电话。我估计你们太太这一向也很受娘家人的气,倒不如不见面。”  
  丘家借了礼查饭店的大餐厅办喜酒。虽然丘七少亲自去几家老亲家送了帖子,俞家胡家都没有人来。来吃喜酒的小半是丘家亲戚,大半是丘凤笙生意场上结识的新朋友。花旗银行大班太太兼电影明星唐珍妮的面子极大,青年男女都争着过来和她讲话,唐珍妮含笑站在大堂应酬了半个钟头,颜如玉笑嘻嘻过来,道:“请落座罢。”引着她到李书霖和席十一那桌坐。
  唐珍妮看见颜如玉和李书霖交换过眼神才走,端着茶杯笑道:“霖哥儿出息了呀。”
  “人生苦短,苦中做乐罢了。”李书霖皱眉掏表看时间,“敏之怎么还没有来?”
  “丘七少还请他了?”唐珍妮小声笑道:“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李书霖笑道:“你办跳舞会不是一样要散帖子给那几个和你不对盘的女明星,人家不一样也来捧场么。”
  席十一笑道:“你们家年货备好了没有?我表舅家送我几只好宣威火腿,回头我送到你那里去?”
  “多谢多谢”唐宝珠一边笑着道谢,一边在人群里寻找旧时同学。岳敏之穿着一件宝蓝缎面的长衫进来,一个衣襟上拴着司仪红纸条的西装青年拦住他们,他指指李书霖那一桌,径直走过来。李书霖笑道:“让人耳目一新呀。”
  岳敏之理了理雪白的袖口,笑道:“特为来吃喜酒换的,还是穿长衫隆重些。我来的不算迟罢。”
  “仪式还有半个钟头才开始。”李书霖将怀表收回衣袋,笑道:“那边有几位长辈我要去打个招乎,一会我们好好喝几杯。”
  唐珍妮轻轻哼了一声,李书霖哈哈大笑,起身而去。岳敏之摸出银烟匣先请唐珍妮取烟,再让席十一。席十一夹着香烟吸了一口,叹息道:“敏之回国也有四年了吧。我还记得头一回遇见你就是在礼查饭店,你邀请宝珠跳舞,和我,还有书霖打了一架。回想起来仿佛就是昨天的事。”
  岳敏之笑道:“一会散了席,咱们几个再到楼上跳舞去。这一回,我不和你们抢。”
  席十一期待的看向唐珍妮。唐珍妮微微点头,他脸上就现出笑来,说:“好呀好呀,我就去订个桌子。礼查饭店的中餐马马虎虎,我先去叫几客牛排。”他兴高采烈的也走了。偌大一张圆桌只剩唐珍妮和岳敏之两个。
  岳敏之吸了几口香烟,将烟头按灭,笑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新娘子再三来请。”唐珍妮叹息道:“虽然我和她交情不算顶好,可是结婚是女人一辈子的大事,我总要替她撑撑场面。”
  “哦。”岳敏之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把玩手里的烟匣,不再讲话。
  唐珍妮撑着桌沿,心不在焉的应酬过来和她打招呼的人。过了一会李书霖和席十一先后回来。司仪又引了几位青年客人过来落座。唐珍妮情知仪式就要举行,不由幽怨的瞟了一眼李书霖。李书霖浑然不觉,咬着香烟悠闲的和宾客里的熟人打招呼。突然,他愣住了,轻轻拐了一下席十一,说:“莫不是我眼花了罢,你看那个角落里坐的是谁?”
  那个角落里坐着的像是俞家大老爷。论眉眼实在是酷似,然又白又胖,满面红光,和上回大家见到的黑瘦病鬼完全两样。
  席十一琢磨了半天,问李书霖:“这是俞老太爷的沧海遗珠么?”
 

70、鸡飞蛋打(下)

      李书霖眯着眼看了许久,拿不准这个人是不会死俞大老爷。他把探寻的目光投向唐珍妮和岳敏之。唐珍妮扭过头不理他。岳敏之笑笑,把玩手边的一匣火柴。
    若真是俞家大老爷 ,头一个就要和岳敏之为难。然岳敏之又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李书霖不晓得岳敏之打的什么主意,只得默不作声。李书霖不动声色,唐珍妮当然当没看见。唐珍妮没有动静,席十一也只装看不见,出去他们几个和俞家交情深厚,旁人又哪里会留意满座宾客之中有一个生得甚像俞家大老爷的人呢?
    颜如玉梳着新烫的卷发、抹着桃红的唇膏,崭新的墨绿缎面旗袍上套着一件小小的皮草小坎肩。她在宾客中周旋啊,满面春风,风姿卓越。李书霖左手撑在圆桌边上,视线一刻不停的追逐着这个美人,就把俞家的遗珠忘到了脑后。
    彼时的摩登婚礼都是中西合璧,新人先穿西式礼服在礼堂签署结婚证书,还要有介绍人致辞,证婚人讲话。司仪请邱凤生挎着象牙白软缎结婚礼服的苏文清走到小舞台上,朗声笑道:“有请介绍人唐宝珠小姐。”
    唐珍妮愣了一下,欠身将起。却见一人疾步上台一把揪住邱凤生的膀子,大喝:“邱小七,你可认得我。”
    邱凤生吃惊的看着那人,苏文清尖叫着晕倒,他忙不迭推开那人去扶新娘子。司仪是个西装青年,原是邱凤生的朋友临时客串的,就教乱七八糟的场面吓住了,结结巴巴指着那人说:“这位先生,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好说个屁!”那人紧紧揪住邱凤生,大声说:“我要戳破这个骗子的画皮,我要召开记者招待会。”他的话音刚落,早有一群举着相机的记者从大门外拥至。
    邱家人这个时候才反映过来,几位丘少爷扒开人群冲到台子上要把邱凤生和那人分开,然记者堆里冲出来三五个壮汉护卫在身边,邱家人左右冲突都上不去台子。
    “我是创办纺织厂被骂卷了巨款逃走的俞敬亭!”俞大老爷威严的咳嗽了几声,压下满堂的窃窃私语,"我俞某人怨哪,这一年我忍辱负重在美国找到了证据!所有的事,都是他做的!"他指向邱凤生,“你出国之前,在花旗银行的户头上就有十五万大洋的巨款,我问你,你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十五万大洋!邱家的大老爷们都吃惊的看着俞大老爷。俞大老爷解开锦袍的纽扣,掏出一跌子文件出示给记者,“这是我在美国找到的证据。卖机器给我们的木棉银行幕后老板,是个叫玲珑夫人的中国女人。这个女人,是他的生母!”
    邱家亲戚里头几个年纪大的都晓得些玲珑夫人的旧事。这种事体旁的女人或者做不出来,玲珑夫人做出来好像描眉图唇一样容易。更何况邱凤生不顾家庭的劝阻,把不名誉的颜如玉认为六姐,这个事就更是八九成像了。半信半疑的邱家人退后,旁人落得看热闹。记者们的相机闪光灯闪个不停,议论声越来越高,大厅里热闹得好像青云茶楼。李书霖托着腮看着岳敏之发呆。岳敏之微笑着把火柴匣,一副看好戏的神情。唐珍妮看向热闹的人群,小声说:“哪个能证明这个人是俞家大老爷?”
    她想得到,邱凤生自然也早想到了。邱凤生替苏文清找了一张椅子安顿好,头发散乱,脸色苍白,大声喊:“谁能证明你是俞敬亭?”
    俞大老爷哼了一声,压下满座的喧闹,说:“在座的人就能证明,旁的人不论,那边的岳先生也是当事人之一。”
    早有好事的记者跑到岳敏之这一桌提问。岳敏之抢在李书霖前面站起来,遥遥对俞大老爷拱手,道:“俞老,好久不见,你还要告我么?”
    俞大老爷威严的哼了一声,说:“虽然我还没有查到对你不利的证据,可是我保留起诉你的权利!”
    岳敏之笑道:“好说好说,法治社会嘛,一切都是讲证据的。”
    一连数日沪上各中西报纸不约而同都在醒目位置连续报道了这桩旧案子的新进展,不少报纸还配以俞大老爷在租借临时法院递交起诉书等等照片数桢。
    胡舅太太怒气冲冲的把厚厚一叠报纸丢在大太太面前的茶几上,说“他还要告曹大帅索贿十万现大洋,他疯了!”
    大太太面色苍白,委委屈屈拿手帕擦眼睛,“当初我不肯认他,你们不是也支持我的么。我和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你有气别冲我来。”
    “你说你说,你说了不算,曹大帅为了竞选总统筹划了两年,现在自家人弄出这样的事来,你叫兄弟在大帅面前怎么做人!”
    大太太拿手帕捂着脸呜呜的哭起来,任胡舅太太怎么说都不搭腔。胡舅太太骂了半天,拿总是哭的大太太没有办法,只好带着守在门口的两个卫兵离开。她出门,正好和芳芸打了个照面。芳芸胳膊下夹着一卷报纸,远远就喊:“舅太太好。”
    胡舅太太冷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大太太家大门半敞,大太太坐在一堆报纸中低声哭泣。芳芸等候雁九开门,正好看见。她晓得倩芸随后就到,进门就喊雁九把门关上。
    黄妈送出来一壶热茶,笑道:“对门吵了总有大半个钟头呢。”
    芳芸把报纸缓缓摊开,捧着一杯热茶捡了一张开始细读。黄妈好奇的凑过来看了几眼,说:“这个人生得蛮像我们俞家的大老爷哉。”
    芳芸点头,说“就是大伯,报上说四叔亲自接他回樱桃街的。”她困惑的又翻出一张报纸来看,良久,闭目,泪如雨下。
    “九小姐这是怎么了?”黄妈到灶间倒洗脸水,低声和黄伯讲:“俞家几房都分家了,我们三老爷又是高升的,怎么九小姐为着大房的事这样子伤心?”
    黄伯瞪了她一眼,说:“少讲话,多做事。”黄妈捧着搪瓷脸盆出来,就听见对门十小姐在拍门,她把脸盆端到茶几上,小声说:“十小姐在外头。”
    芳芸睁开眼睛,端起脸盆回灶间,慢吞吞洗完了脸,听得拍门声一声比一声急,才说:“开门罢。”
    两只眼睛肿的像红桃子一样的倩芸进来,看见芳芸的写字台上放着的那堆报纸,好像被扎了一下,她的声音尖而利:“你也看这些,是不是你气哭我母亲的?”
    “我上楼的时候和你们舅太太打了个照面。”芳芸冷静的说:“你来寻我做什么?”
      “我。。。。。我有事想回樱桃街一趟,”倩芸的声音低了下去,“和你借汽车用一用。”
    “不借。”芳芸冷笑着说:“你要去哪里是你的事,我借车给你,倘若你在哪里出了事,你的母亲和舅舅不是要怪到我头上来?请出去罢。”
    “你的心肠就这样坏?”倩芸的嘴唇哆嗦着,指着芳芸还想说话,见雁九凶恶的瞪了她一眼,把溜到嘴边的话都吞了回去。雁九拉开大门,倩芸就老老实实自动出门,她在自家门口愣了一会,拔腿就朝四楼跑。

      过得一会外头一阵汽车声响,芳芸走到窗边俯视,看见倩芸和丽芸在一起出门,大是头痛。她板着脸把报纸胡乱卷成一卷丢到垃圾筒。黄妈小心翼翼的缩回灶间,雁九干脆躲回自己的房间,芳芸生了一会闷气,还是给婉芳打电话。
    婉芳为难的说:“你父亲说这个事情和我们三房没有关系。老太太那边向来不待见你父亲。倩芸和丽芸一起到樱桃街来,只怕又有得吵,咱们三房还是装不知道罢。”她停了一会,又说:“只怕等一会大姐寻不见倩芸要找到你那里,你到你表哥那里避一避吧。”
    芳芸连忙答应,晚饭都等不及吃,赶紧带着雁九避到亚当家。亚当夫妻正好应酬回来,看见芳芸脸色不对,亚当耸耸肩避到书房去了。唐珍妮板着芳芸的肩膀,笑问:“囡囡,你怎么了?”
    芳芸扑到唐珍妮怀里,痛苦起来。唐珍妮拍着芳芸的后背,轻声安慰:“好了好了,都过去了。你好还有表哥表嫂那,谁欺负你,叫你表哥到巡捕房喊巡捕把他关起来。”
    “珠姐。”芳芸抽泣着说:“我没有什么,就是心里堵得慌,想要大哭一场。”
    唐珍妮无奈的说:“那你哭罢,我陪着你。”
    芳芸痛痛快快哭了十来分钟,拿着手帕擦眼泪,说:“珠姐,我好了,现在饿的很,想吃暴鳝面。”
    唐珍妮亲自下厨煮了一碗面,芳芸把一大碗面吃得干干净净,心满意足的放下面碗,说:“饱了。”
    唐珍妮好笑的丢给她手帕:“一碗面也吃得那样香,擦擦罢。你现在吃饱喝足了,可以和表嫂讲讲为什么要哭了罢。”
    “不。”芳芸摇头:“没什么好讲的。”

唐珍妮也不追问,自顾自洗脸,抹雪花膏。芳芸洗过脸,到底忍不住不和唐珍妮讲话,凑到她身边说:“珠姐,你去吃喜酒的事报上都登上了,后来是怎么一个情形?”
    “丘奇少丢了洋行的差事。”唐珍妮皱眉,说:“洋人说他信誉不佳,派人查这大半年的账,还说他吞了公款。苏文清昨天在我这里哭了一天,一再叫我替他们想法子。可是洋人的规矩你也是晓得的。”
    芳芸犹豫了一会,还是开口,“不是说要告他么。”
    “告了呀,过几天临时法院就要开庭了。你大伯请了洋人里边一个很出名的律师,”唐珍妮皱眉说,“邱家托人请张大律师,张大律师正忙着给那个康克令小姐打抚养费的官司。除掉他,旁人哪个肯趟这样的浑水?”唐珍妮长长叹了一口气,说:“你大伯把曹大帅都告上了,背后肯定有陈大帅撑腰,将来还不晓得怎样收场呢。还好这事和你们三房没有关系。”
    “就是那个也要竞选大总统的陈大帅?”芳芸也不等唐珍妮回答,默默的走到窗边,呜呜的北风刮得玻璃窗轻轻颤抖。窗外一片昏暗,花园里的树都变成一团团模糊的黑影。
    一转眼学校放了寒假,芳芸跟着表哥表嫂去香港度假。俞忆白觉得女儿回避的高明,打了个自费考察日本新式教育法的幌子,请了长假,带着妻子儿子去日本过年去了。
    俞丘两家的官司是沪上年末最热闹的一场大戏,轰轰烈烈的官司打到旧历新年都没有打出个青红皂白来,倒是让新闻自由的各大报小报都过了一个大肥年。
    新年伊始,曹大帅乘专列将巡行北方诸省竞选国民大总统,火车还没出上海地界就遇刺身亡,随行的长子也受了重伤。消息出来,曹大帅的部曲哗变,三分之二拥立曹二帅,三少收拢了曹大帅三分之一的旧部抢先迎回灵柩,双方都指对方是石斧杀兄的千古罪人,陈兵青浦。不久,全票当选的陈大总统亲至青浦兄弟两个调停,料理曹大帅的后事,并发照会给英法租界当局,要求协查凶手。一时间包打听和印度巡捕在大街小巷乱窜,谣言四起。
    芳芸回到上海,翻阅积压了一个多月的报纸,发现她竭力避开的俞丘两家的官司早已无人关注,记者们又有了新的追逐目标。对面的大太太家安静了许多,进来出去都听不见她家的动静。黄妈一边替芳芸收拾衣箱,一边说:“这一向有位太太每天都到门提名道姓的骂。作孽哟,大太太平常厉害得来,缩在家里一声不吭,候人走了才喊她们陈妈出去买菜。”
    芳芸放下报纸,长长吐了一口气,笑道:“黄妈,那只箱子别动,那是我给我们太太买的。回头喊黄伯连箱子送到樱桃街去呀。”
    “三老爷日本去考察,连三太太带小毛头都走了。”黄妈把芳芸讲的那只箱子提到一边,笑道:“三太太走时打电话过来讲不晓得几时才能回来,说已经把九小姐的学费先缴了。对门的十小姐还跑来问我三太太几时回来,阿拉哪里晓得三老爷几时回来哉。”
    芳芸皱眉翻报纸,翻了半天也翻不到丘俞两家的后事,到底有些心事不宁,她想了一会,打电话寻到李书霖,说:“表哥,我在香港替你买了一只打火机,你几时有空来拿?”
    李书霖笑道:“难为表妹心里记着我,就来,就来。”不过半个钟头就赶到祥云公寓,进了门就笑问:“什么样的打火机,值的表妹千里迢迢带给我?”
    芳芸翻出一只小匣交到他手里,笑道:“虽然是我送你,其实是旁人的心意,你知她知也罢了。”
    李书霖也不打开,将那只小匣揣进衣袋,寻了个舒服的座位坐下,笑问:“香港好玩么?”
    “没有上海好。”芳芸皱眉,“我在香港看西报,听讲上海要打仗,怎么上海的报纸提都不提?”
    “打仗么?”李书霖有些烦躁的摸出银烟盒,“他们再怎么打,也不敢真得罪洋人。打不到英法租界来,咱们怕什么?不过---听讲曹二帅被架空了,手里边没权。他想强娶你也办不到了。”
    “他和我有什么关系。”芳芸心底松了一口气,脸上就带了几分轻松。
    李书霖看看腕表,笑道:“一点半临时法院开庭,敏之兄要出庭做证的。芳芸,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旁听?”
    芳芸摇头,说:“你忘了我在家门口拿雨伞敲我大伯的头?家父都避开了,我才不要去自讨没趣。”
    李书霖想到那一回芳芸对俞大老爷动手,哈哈大笑,说:“我就忘了这个,这个案子审了一两个月到底还了敏之兄一个清白。你大伯和敏之兄已经握手言好了,芳芸,你还为那些事恼敏之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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