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81 - 90)


81、选择(下)

     芳芸笑道:“这一向我都不曾见过她。七姐,你消息顶灵通,可晓得我们家大伯和丘家的官司怎么样了?”
    俞七小姐也猜倩芸离开中西女中是因为那场官司拖累,是以芳芸和她打听官司的进展她也不曾多想,微微皱眉就回答道:“听讲负责的法官即将离职,恐怕还有的拖。”
    “还真是一笔糊涂帐。”芳芸叹息着将手里的书合起。
    七小姐也叹了一口气,附和说:“可不是。其实打官司是最划不来的了。哎呀,打铃了,我们晚上还要上课。九妹,闲了到我家去玩。”说完这句勿勿走了。
    芳芸含笑答应,回宿舍拿了两本习题集下楼,那位七小姐沿着长廊气喘吁吁跑过回来,远远的看见芳芸就喊:“九妹,有人找你,在接待室。你快去吧。”
    “是哪个?”芳芸话还没有说完,七小姐已经掉头朝教室的方向跑去。这个时候可以得到学校许可进来找人的,也只有学生的家人。来的是俞家的谁?芳芸迟疑了一会,抱着习题集到接待室。
    “九姐。”倩芸扶着双眼红肿的丽芸站起来,不情不愿的喊芳芸,“我们有事寻你。”
    芳芸将习题集放在桌上,给开门的茶房五毛钱小费,茶房知趣的退了出去。芳芸将房门掩上,看着丽芸没有讲话。
    丽芸抽出手帕揩了一把眼泪,抽泣着说:“九姐。她们欺负我。”
    “四小姐欺负十一妹。”倩芸愤愤不平的替丽芸解说,“说我们俞家小姐不配做曹家的儿媳妇,不允许她和曹三少来往。”
    “就是那位才从日本回来的曹小姐?”芳芸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上回还带着一个日本姑娘到我家寻我麻烦,不许我抢她二哥呢。我看她有点拎勿清。”
    “她们寻过你了?”丽芸止住了哭声,道:“九姐,我不服气。凭什么她就以为她们曹家人都高人一等了?我们想个法子叫她晓得俞家也是不好惹的,好不好?”
    丽芸想要她们姐妹联手对付曹四小姐,可是那晚芳芸已经讲的很清楚,又当面拒绝了曹二少,她并无必要再跟曹家人打交道。更何况丽芸将来还有嫁进曹家的可能,现在替她想办法出气到不难,可是将来丽芸成了曹家人,自己就成了外人里外不讨好。芳芸拿定了主意,笑道:“十一妹,我问你,你是有心嫁给曹三少?”
    “嗯。”丽芸扭着手帕,不好意思的说:“大家都晓得我在和他谈恋爱,大太太也当我面答应三少娶我。”
    “那曹四小姐不是和大太太过不去?”芳芸按着丽芸的肩膀,笑道:“四小姐是哪位太太亲生的?”
    “她和曹二少是一母同胞。”倩芸有些迟疑的说:“可是现在曹家二太太说了算。”
    “曹大帅都不在了,曹家也没人带兵了。曹家怎么反倒二太太说了算?”芳芸睁大眼睛看着丽芸,十分好奇。
    倩芸回答的十分迅速,“二少是曹家几个儿子里边顶有出息的,曹家的旧部又都是向着二少的,都等着二少将来带兵的。连带着四小姐比清姐讲话都管用。”倩芸一向和那位清小姐走的极近,言下很有替清小姐抱不平的意思。
    芳芸好笑的看着倩芸,道:“曹家几位公子现在都是闲职罢。虽然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可是从眼前来看,曹家顶多也就是钱比我们俞家多点,还算不上是上海最有权有势的人家是不是?”
    丽芸和倩芸相对看了一眼,都不约而同点头同意。芳芸笑道:“那天我听曹四小姐的话里的意思,二太太有意让曹二少娶那位日本小姐。曹二少还是不愿意?”
    “嗯。”丽芸点点头,说:“三哥说二哥不肯,昨天和二太太吵了一架从家里搬出去了。二太太和四小姐都很生气,就把气撒到我身上了。”
    “那样,十一妹你要我怎么帮你?”芳芸笑吟吟看着丽芸发问,“是要我去劝二少回家老老实实娶那位日本小姐,还是索性答应曹二少的求婚做曹四小姐的大嫂,气死曹四小姐?”
    芳芸的发问驳的倩芸不敢出声。丽芸低头,许久才小声说:“九姐,她们这样为难我,我该怎么办?”
    芳芸看着丽芸,神情为难,“我是在外国长大的,不懂中国老式大家庭里的那一套,不敢乱出主意。你还是问问家里的长辈罢。”
    长辈?丽芸自己的母亲跑了,外婆家也指望不上。俞家三太太还在日本,二房又和四房五房合不来,也只得一位大太太可以拿主意。丽芸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倩芸。倩芸愣了一下,为难的说:“我妈去方太太家打麻将了,明朝不一定回家的。”
    “一两天也还拖得起。”芳芸安慰的在丽芸肩头拍了一下,笑道:“你明天在家罢,明天晚上我请假回去,和你一起去说服大伯娘,好不好?”
    丽芸感激的答应,道:“九姐,多谢你。”
    倩芸脸上神情略显僵硬,她看了芳芸一眼,勉强笑道:“那九姐明晚一定要来。”拖着丽芸要走。芳芸送姐妹两到校门口,回来看见庶务科的办公室里还亮着灯,就借电话打给唐珍妮,约唐珍妮明晚到祥云公寓来陪她。
    又不是过节,又不像有事,唐珍妮很纳闷芳芸喊她过去,挂断电话走到亚当书房门外敲门进去,笑道:“芳芸喊我明晚到她那里去,我明晚就在那里歇一晚。”
    亚当点燃一根雪茄烟,笑道:“明晚正好没有什么事,你就去罢。”
    唐珍妮看亚当样子很快活,歪到亚当怀里,笑道:“亚当,你和我讲实话,丘凤笙那笔款子是不是非要冻结不可?”
    亚当把雪茄烟丢到烟灰缸里,笑道:“那个是法院要求冻结的。你替他讲情?他许了你什么好处?”
    “你吃什么飞醋。”唐珍妮啐他一口,道:“他死活关我什么事。苏文清大着肚子替他应付债主,怪可怜的。她既然求我,我就替她问一声。”
    “上回我和临时法院的檢察官一起吃饭,问他这个案子怎么判,他讲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丘凤笙骗了巨款。”亚当耸耸肩,“之所以拖着不判决,我猜是他有心离任的时候捞一票,偏偏俞家和丘家都装糊涂不肯拿出好处来,所以他索性把这个官司当成一份小礼物送给继任的同事。”
    唐珍妮听得亚当这样讲晓得丘凤笙是不可能赢这场官司了,趁着亚当肯和她讲这些,朋友所托还有指望,接着问亚当,“那那位丘小姐,是真的拿到巨款跑了?”
    “我和那位丘小姐签了保密合同的,不方便透露她的情况。”亚当心里好笑,故意板起面孔,在唐珍妮屁股上拍了一下,“以后不许打听我的公事。”
    这句话差不多就是承认颜如玉取得巨款丢下弟弟一家和外债跑了。唐珍妮冲亚当扮了个鬼脸,出来回到卧室给苏文清打电话,“我方才问过亚当,他讲他和丘小姐是签了保密合同的,不方便说什么。”
    “是她提走了那二十万英磅?”苏文清的声音尖锐的好像刀尖刮过锅底。
    唐珍妮把听筒移的稍远,说:“这个就不晓得了。文清,旁的话我不好多讲,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帮你打听消息了。”
    “宝珠,那凤笙存在花旗银行的钱……”唐珍妮将听筒用力压在电话机上,怕苏文清还会打来,又把电话线拨了。
    第二天傍晚她到芳芸家,和芳芸说起来还恼火,“亚当还以为我得了什么好处,很是不快活我打听这个事。她倒好,一点不晓得体谅人。”
    “我在学校听说那位丘小姐发了大财跑了。”芳芸微笑道:“表嫂可晓得是真的还是假的?”
    “听你表哥话里的意思,是真的。”唐珍妮没好气的在茶几上找烟灰缸。“这个颜如玉真不是东西,丢下两三万的外债也不管了,兄弟的官司也不管了,儿子也不要了。”
    芳芸心里其实极犹豫,颜如玉的事就算不和唐珍妮讲真话,也不当故意误导她。然唐珍妮话里话外都在替苏文清抱不平,若是这个时候走了口风,前面的功夫就白费了。是以她只好抱歉的看着唐珍妮微笑。
    唐珍妮并不晓得芳芸心里想什么,抱怨几句出了气,才想起来问芳芸:“你今天请假回来做什么?”
    芳芸把前几天丽芸倩芸结伴来找她的事说了一回,笑道:“不晓得倩芸打的什么主意,非要喊丽芸来寻我帮忙。这分明是为难我呀,我到大太太头上去,也叫她吃一回亏。”
    唐珍妮冷笑道:“这个俞倩丽人小鬼大,你只泼她半杯咖啡太便宜她!我猜她还是想撮合你和曹二少。”
    芳芸心里其实也是这样猜测的,只是这个话她不好意思和唐珍妮讲。唐珍妮既然看的明白,她也不多话,顺口应道:“我也有些怕,所以喊你来陪我。珠姐,一会你先避到我卧室去好不好?”
    唐珍妮笑着答应,过了一会听见丽芸敲门的声音,她就起身进了芳芸卧室。丽芸穿着时兴的白麻纱旗袍,踩着一双白色系带高跟皮鞋,眼皮红红的好像抹了胭脂,分明是才哭过。
    芳芸执着她的手拉她进来,半掩上房门,劝她:“别怕,大伯娘一向最疼咱们,一定会替你出头的。”
    丽芸伏在沙发上嘤嘤的哭起来。雁九听见哭声从他的房间探头,看见哭的是丽芸飞快的缩回去了。芳芸劝了几句。丽芸哭的越发大声。芳芸看不是事,去灶间倒了盆洗脸水,又拿了一块干净毛巾和一块没拆的香皂,分两次送到丽芸手边,安安静静的看着丽芸哭。丽芸哭了十来分钟,一来芳芸不劝她哭的无趣的很,二来也是哭累了,收了哭声去洗脸,偶尔还抽泣一声。
    芳芸看她不哭了,才喊黄妈:“拿两匣点心送到对门去,看大太太和十小姐可在家。”
    黄妈答应一声,提着两匣点心过去,过了一会回来,后面跟着进来的,不是倩芸,居然是曹云朗。
    芳芸看了一眼拿手帕捂着脸的丽芸,冷冷哼了一声,道:“曹二少,你又来做什么?”
    曹云朗看着丽芸说:“我三弟正在寻你呢。”丽芸忙不迭站起来,畏畏缩缩看着芳芸。芳芸狠狠瞪她,她重又哭起来,拿浸透了眼泪的手帕捂着脸出去了。
    曹云朗黑着脸道:“虽然讲情敌的坏话有失风度,可是我还是要和你讲,岳敏之不是佳偶。”
    芳芸冷笑道:“这样骗我出来见面的法子也有失风度。曹云朗,不论有没有岳敏之,我对你这样的人,都不会有好感。请你出去罢。”
    曹二少压住怒气,道:“岳敏之这个人心机极深。虽然我还没有证据,可是我查到的蛛丝蚂迹都证明了,他在家父被刺杀的事上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芳芸愣了一下道:“真好笑,《申报》可是一再登过令弟说你才是弑父杀兄的凶手,可是这并不能证明你就真的是凶手对不对?。曹二少,听讲你将调到察哈尔去,恭喜恭喜,后会无期。”
    “我调到察哈尔?”曹二少变了脸色问,“我怎么不晓得?”
    “自然是我消息灵通。”芳芸微笑道:“曹二少,请出去。”
    “我来,是想和你讲,我愿意等你大学毕业。”曹云朗叹了一口气,无奈的说:“现在看来,这个话也不必讲了。芳芸,你可不可以让我死心的明白些,和我讲实话,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你为什么一直想娶我?”芳芸反问,“其实我也一直想不明白。”
    “你家世体面,生的也过得去,又没有一般大家闺秀的坏毛病。”曹云朗眯着眼睛说:“更何况你家里人口也简单。娶了你,不必应付难缠的丈母娘。你外婆家又在美国,一来不用费心应酬,二来我要是打了败仗,把你和孩子送到美国去也放心。”
    芳芸哭笑不得的打断还要列举好处的曹云朗,“曹二少原来是实用主义第一。曹二少,你不懂什么叫做喜欢,所以你才一直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不喜欢你。等哪一天你有真正喜欢的人了,就会明白喜欢还是不喜欢一个人,其实都是不需要理由的。”她停了一停,微笑道:“至于嫁给你的好处和不嫁给你的坏处,我不是不明白,可是我不放在心上。曹二少,我和你不是一样的人。”
    曹云朗黑着脸道:“将来再会罢。你万事自己小心。”他站起来,朝留了一条缝的芳芸卧室看了一眼,转身推开门,也不回对门,径直下楼。
    黄妈小跑着出来关门。唐珍妮悄悄出来,在发愣的芳芸肩上拍了一下,笑道:“想什么呢?”
    芳芸回过神来,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笑道:“总算大家都留了体面。刚才我真怕我忍不住大骂大闹。”
    “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我在后面听的都发愣。”曹二少以后不会再来纠缠芳芸,唐珍妮也替她高兴,笑道:“你哪里学来的那些话?”
    芳芸笑道:“小说里现成的,拿来用一点都不费事。还好曹二少是不会看这种小说的。”她偏着头绕唐珍妮快活的转了一圈,笑道:“珠姐,我不想考清华大学,报考金陵女大会不会太晚了?”
    “和你要好的那个吴静仪,她叔父不是南京教育部的?”唐珍妮笑道:“你为什么不找她?”
    “金陵女大录取名额有限。”芳芸苦笑道:“静仪也想进金陵女大的,更何况那只是她的叔父,助她进去已是不易。我不要做那样没眼色的事情。”

“我去帮你打听去。”唐珍妮含笑答应,停了一会又道:“其实圣约翰大学蛮好。再不然,你父亲回来少不了一个上海大学的副校长,你明年再考,做他的学生不是更好?”
    “我和静仪好不容易争取跳级,明年再考太可惜了。”芳芸想了一想,颜如玉上了她的当一声不响逃走,三五年之内没有机会再回上海,她也没必要非离开上海不可,因笑道:“就是圣约翰大学罢。过几天报名珠姐陪我一起去可好?”
    唐珍妮含笑点头,伸了个懒腰,道:“好,最近我不用拍戏,天天有空的。黄妈放水给我洗澡。今天就在你家住一晚罢。”
    唐珍妮去洗澡,芳芸拧亮了台灯,翻开一本杂志偏又看不进去,托腮坐在书桌边发愣。
    偏这个时候又有敲门声,芳芸还没有来得及站起来,雁九绷着一张冷脸,飞快的从他的小房间里蹦出来开门。
    丘凤笙扶着大肚子的苏文清站在门外,笑容可掬,“我们散步经过楼下,看见你家客厅开着灯,上来看看。”丘凤笙关切的看着芳芸,问:“今朝不是休息日,九小姐怎么在家,可是有事?”

82、弟承姊业

  苏文清本来生得单薄,又挺着一个大肚子爬了两三层楼,站在门外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她脸上渗出的汗,顺着下巴淌到脖子里,浸湿了一大块衣领。
    芳芸虽然不喜欢她为人,却不肯失了风度把孕妇拒之门外。是以她板着脸道:“让他们进来罢。丘太太,请坐那边的高椅子。”
    肚子大的妇人坐矮沙发不容易站起来,芳芸这样讲是怕苏文清在自己家出事,听在丘凤笙的耳里就有几分体贴苏文清了。丘凤笙脸上现出欣慰的笑容,扶着苏文清寻了一张高椅坐下。
    芳芸站在一张藤椅边,盯着他们不讲话。
    丘凤笙教她盯的有些窘,打个哈哈道:“谨诚在新学堂里过的蛮好,前几天回家还问他父亲几时回来看他呢。”
    芳芸一声不吭。苏文清拉了一下她丈夫的袖口,笑道:“我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倒叫九小姐笑话了。谨诚的妈妈几天都没有回家,九小姐可晓得她在上海有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落脚?”
    “都说她继承了二十万英磅的巨款。颜先生一向自私不顾人,八成是携了巨款到美国享福去了罢。她都跑了,你们还在上海做什么?替她还外债么?”芳芸留意他们夫妻的神情。丘凤笙镇定的很,看不出来他心里想什么。苏文清倒在丘凤笙的怀里哭起来,一边哭,一边伤心的说:“凤笙,你姐姐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们?”
    芳芸立刻冷笑着说:“她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丘先生,谨诚在我父亲心里或者还有些分量,所以他还肯付谨诚的学费。可是家父并不肯把谨诚带在身边抚养,也是看穿了令姐的为人灰心了。”
    丘凤笙一再在芳芸这里碰壁,情知芳芸不会管谨诚的事,不由额上渗出汗来,他一边拍着苏文清的背安抚她,一边叹气道:“好在谨诚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都付过了。烦你转告令尊罢,我受官司拖累,将来还不晓得怎么样,是照应不到谨诚了。”他讲完这句,侧过头对苏文清说:“咱们回去罢。”
    苏文清抬起头楚楚可怜的看着芳芸,芳芸冷冰冰的回视她,没有半点留客的意思。丘凤笙叹着气把苏文清拉走了。他们统共在客厅里坐了不到十分钟,就把谨诚这个麻烦甩脱了。芳芸冷笑着坐回书桌边拟电报稿。唐珍妮从浴室出来,一边擦湿发,一边笑问:“方才又有客人来?”
    “丘先生和丘太太来,要我和我父亲说他们照应不到谨诚。”芳芸笑道:“我正在拟电报稿呢。”
    唐珍妮皱眉想了一会,道:“不对,他们这样,是打算离开上海,嫌谨诚这孩子是个累赘罢。”
    “啊。”芳芸快活的把稿纸撕掉,笑道:“那倒不忙着给我父亲发电报。教旁人晓得他们就走不成了。”
    唐珍妮摇头道:“这姐弟俩真是一个妈生的,说声要走,干脆果断。”
    芳芸笑道:“这位颜先生自从到上海,演习了好几回离家出走,况且家学渊博,还真让人猜想不到她去了哪里呢。”
    唐珍妮笑道:“走了才好。我一时心软替丘太太帮了几次忙,她就像牛皮糖一样贴上来甩不脱。这一回再不用替她烦神了。就是不晓得他们怎么脱身。”
    丘凤笙要脱身极是不易,一方面叔公派人守在他家,又天天过来问他姐姐的下落,另一方面银行的存款他不能动,而且苏文清重身当产,手里无钱又不能说走就走。
    颜如玉能去哪里?欧洲正在打仗,只有美国和南洋可以去得。她带着二十万磅的巨款在南洋只怕也花不出去,必定是去了美国,何况了解她的芳芸也猜她是去美国了。丘凤笙想了几天,和叔公商量:“这笔钱大家有份,不只你要找我姐姐,就是我也要找她的。家母在美国,我猜她是去美国寻家母了。咱们去美国一定能寻到她。”
    叔公对玉玲珑的故事也略有所闻,丘凤笙又不是个老实的。丘凤笙说要去美国寻人,他算计半天,觉得丘凤笙和谨诚留在上海,或者还能把丘淑玉钓出来。丘凤笙留在上海,老婆又要生了,手里又没有钱,自然是不怕他跑了的。叔公问丘凤笙讨了玉玲珑在美国的地址,留下几个手下在丘家守着,亲自带人去美国。
    丘凤笙照旧日日在外奔波,嘴上说借钱要还债,实际上找买主要卖房子。丘宅略值钱的东西都当掉了,老妈子也开销了。丘凤笙自己煮饭洗衣服,虽然一日三餐都还不差,却是没有什么油水,守在丘家的几个人不过早上晃过来看一眼,留一个人守在丘家,就各干各的事去。
    这一天留守的那人不晓得因为什么事被人喊走。丘凤笙趁家里没有人,把藏起来的存折,房契用油纸包好绑在腰上,出门喊了辆黄包车说要送太太去医院生产,扶着苏文清从医院前门进去,后门出来,先找了个小旅馆把苏文清安顿下来,他就寻了事先说好的一个买主,半卖半送拿房契换了一万块钱,买了两张去北平的火车票跑了。
    叔公的人丢了人,急的没头苍蝇似的,恰好买房的人拿着房契搬家,两边吵起来,闹得左右邻居都晓得丘凤笙也跑了。
    亚当听说丘凤笙跑了,打电话到学校寻芳芸,向她报告好消息。
    芳芸笑道:“就怕丘凤笙不跑。他跑了,大家才会确信颜如玉手里真有钱。”
    “昨天黄金耀先生还和我打听这个事。”亚当哈哈大笑道:“我敢打赌,现在一定不只一批人在找她。我回头安排人放点假消息,自然有小报记者添油加醋替她宣传。估计三五年之内她都休想在上海露面。”
    芳芸微笑道:“亚当,多谢你。全靠你设想周全,才能把她赶走。”
    亚当笑道:“这位丘小姐领走了一笔莫须有的巨款,我们花旗银洋多了许多富翁来存钱。还是很划得来的。下回你看谁不顺眼和我讲,我们再玩几次,说不定我就能升到美国总部当总经理了。”
    隔了几天,沪上的小报铺天盖地都是讲颜如玉的新闻。有的说她带着巨款去美国享福了。有的说她带着巨款去南洋种香蕉了。最出奇的是有家小报说颜如玉之所以得了巨款就失踪,是因为她并不是真的继承了遗产,而是骗了一个老而且糊涂的富翁,卷走了人家的全部财产,富翁的子孙要找她算帐云云。
    岳敏之从报上看到丘凤笙也跑了,晓得这件事已经告一个段落。正好他温州的事完可以在上海小住,就挑了个休息日来寻芳芸。
    芳芸刚收到婉芳的电报,晓得她和父亲即将回国,已经十分快活。再看见岳敏之,越发开心,在水果盆里挑了一枚大桃要替岳敏之削皮。岳敏之把水果刀抢下来,笑道:“过阵子你放暑假,带你去苏州乡下摘水蜜桃去,你就放过这个可怜的桃子罢。”
    芳芸把桃子交给他,好像小孩子得到心爱的玩具一定要在朋友面前炫耀,贴着岳敏之的耳朵笑道:“我亲自给颜如玉打电话了,跟她讲是我设的圈套害她,她气的要死,可是还是乖乖跑了。她会日日夜夜都难受,会恨我恨的要死。想想就解气。”
    岳敏之好笑道:“她跑了将来就不能再回来了?你还要留一手防她回来才是。”
    “亚当讲了,杜阳笙那个人小气的很。她讲好和杜阳笙手下四六分帐,现在人家都当她过河拆桥,杜阳笙又跌了面子又没有拿到钱,一定不会放过她。她顶好一辈子躲起来不见人。”芳芸在水果盆里寻了只软桃子,拿在手里抛着玩,“你现在不忙了?”
    “忙完了。我在温州寻到一个很尽责任的厂长,以后那边的生产可以放手了。”岳敏之笑嘻嘻的看着芳芸玩耍,手里麻利的削桃子,道:“令尊回来,你还是搬回去住罢。”
    芳芸点点头,笑道:“听你的。对了,上回曹二少来见我,他很没有风度的讲你坏话。”
    “说什么了?”岳敏之把桃肉切成一片一片的,叠在一只干净的小碟里,漫不经心的说:“可是说暗杀曹大帅我也有份?”
 

83小姐们(上)

    芳芸有些紧张,不知不觉中指甲抠破桃子的皮,糊了一手的桃汁都不觉得。
    “要是非要讲有关系也扯得上。”岳敏之停了一停,关切的看着芳芸。芳芸替他紧张的模样让他心里充满了柔情蜜意,他笑道:“曹三少曾找我买炸药,我替他引荐杜邦公司在上海的代理人。”
    “与你又没有好处,还落人家闲话.和曹家人打交道,真是麻烦。”原来是替曹家人引荐,这种事在生意场上再平常不过,果然是非要讲有关系也拉扯得上。芳芸抱怨了两句,放心跳起来寻抹布擦手。岳敏之在俞家的事上都不肯骗她,自然不会在这种事上跟她讲假话。
    岳敏之微笑着说:“与我还是有好处的,第一嘛,赚了一笔还算丰厚的佣金;第二个好处么,曹家乱起来,曹二少就没空来烦你了,是不是?”
    曹三少买的炸药不只把曹大少炸成了重伤,连曹大帅都炸死了,或者是曹大少自己的计划失误,或者是曹二少的人做的手脚。为了权势斗得死去活来,也是这种军阀人家的常态,曹三少就是不寻岳敏之,寻旁人一样也能买到炸药。这些事怨不到岳敏之身上。芳芸回想胡家和倩芸母女在曹家出事前后的言行,觉得胡大舅必定在其中起了作用,所以后来才会辞职做寓公。她想明白了,不禁瞪了岳敏之一眼,神情中喜欢的意思比责怪要多一些。
    岳敏之面上微笑,心里很是担心芳芸会生气,得她这样的回应,晓得她是不会怪自己了,大乐,捡起芳芸搁在果盘里的那枚烂桃咬了一口,含糊的说:“真好吃。”
    芳芸见他咬的是自己方才掐的那枚烂桃,情知她方才的紧张神情都被人家看见了,岳敏之分明是故意那样讲的。她心里又是喜欢又是害臊,拣了一个黄李子在手里玩,小声说:“那个桃子不要吃。”
    岳敏之装做没有听见,几大口咬完,把一个只剩几缕红丝的桃核丢到烟灰缸里,又眼巴巴盯着芳芸手里的李子,笑问:“那个你要吃么?”
    芳芸把那个李子握得紧紧的,“盘子里还有,你自己拿。”
    岳敏之看都不看果盘,只牢牢盯着芳芸手里那枚李子。芳芸只得把手里那枚李子递给他。岳敏之摊开手,把那枚李子纳入掌心,依然盯牢芳芸微笑。芳芸被他看的别扭极了,走到书桌边翻书,偏不肯看他。他们两个在客厅里没有言语,眉来眼去间似有无尽滋味。
    雁九倚在小房间门口半天,都没人注意到他,不由冷冷哼了一声。
    芳芸吃了一惊,连忙笑道:“快来吃水果。”
    雁九没好气道:“不吃。女人,你嫁他。我走了。”讲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径直出门。
    芳芸想和岳敏之解释“当初亚当和他约定他保护我直到我出嫁。”可是这样讲好像变相开口和岳敏之求婚,她涨红了脸,怎么也说不出口。
    岳敏之把玩着那枚李子,看着芳芸笑而不语。芳芸走到窗边巴着窗台朝下看。雁九在对面的林荫道上冲她挥挥手,拦下一辆黄包车,只留给她一个黑色的背影。
    窗台上摆着一盆吊兰,花盆里恰好有几茎杂草,芳芸拨掉草茎,在手里揉着玩,就是不肯面对岳敏之。岳敏之笑嘻嘻的看着芳芸的背影,心里把“你嫁他”三个字再三咀嚼,却是越嚼越有意思,不觉痴了。
    客厅里静悄悄的。黄妈许久听不到动静,探头过来进来看看无事,缩回灶间剁肉骨头。嘭,嘭,嘭。芳芸突然轻声笑起来,说:“听讲你要来,黄妈一早就跑去买排骨,要烧酱排骨给你吃。”
    岳敏之借着她这句话走到窗边朝下看,楼下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岁的小学生趴在水门汀的地上拍画片,他笑道:“那孩子真就这样跑了?”
    芳芸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岳敏之指的是雁九,她也拿不准雁九会不会回来,含糊着说:“他一向神出鬼没的,才来的时候总嚷着叫我快些嫁人,他好丢掉保镖的责任。”
    “他不肯当保镖么?”岳敏之站在芳芸的左侧,正好看见她的微笑的侧脸。
    “他欠伊万一个人情。”芳芸慢慢道:“伊万赶着要回国,又怕没有可靠的人保护我,就和他讲,要他临时保护我几天,直到我嫁人。你晓得的,中国的小姐十七八嫁人的很常见。所以——他是被伊万拐来的,当了我这么久的保镖,其实很难为他了。”
    “事了拂衣去。倒是很有大侠之风。”既然已经将雁九的来龙去脉打听清楚,岳敏之就换了个话题,笑道:“我有个朋友觉得中国的卷烟生意极好,他起意要办个火柴工厂,邀我入股,我觉得火柴关系民生,倒是可以做得,你要不要入股?”
    “我的小蛋糕店一年能替我赚三四千块钱的纯利润,足够我零花了。”芳芸笑道:“敏之,我觉得鸽牌不会那样容易放过擒鸽,你还要多小心。”
    “正好趁着英法德诸国打仗,咱们多建工业。”岳敏之笑道:“现在欧洲乱的很,从前一定要高价卖给中国商人的机床都降价了。美国的公司都在忙着当世界军工厂,谁也没空管咱们——咦,有人敲门?”
    “都要吃中饭了,是谁?”芳芸皱着眉喊黄伯开门。黄伯从阳台过来,摇着尾巴的莎丽和迈可一前一后跟着黄伯到门口。黄伯拉开门,门外丽芸尖叫着跳开,喊:“作死,快把狗拴起来。”
    听见是丽芸的声音,芳芸的笑脸就收了起来,她走到门边,很不快活的问:“你来干什么?”
    “九姐。”丽芸几乎要缩到对面的门后边,“你先把狗拴起来。”
    “有话你就讲罢。”芳芸摸了摸莎丽的头顶,道:“对付你这样喜欢利用姐妹的人,还是不拴狗安全点。”
    “我……也不想,可是……”丽芸低下头,“我要搬走了,来和九姐讲一声。”
    “恭喜乔迁。”芳芸讲完这句,一点也没有客气,迅速关上大门。
    丽芸着看着眼前紧闭的大门,轻轻叹了一口气,拖着脚步上楼。过了一个多钟头,曹三少的副官带着几个卫兵来替她搬家。倩芸在家看见曹三少的人替丽芸搬行李,跑上四楼的小套间,笑问:“十一妹,你要搬家呀?”
    “嗯。”丽芸轻描淡写的说:“这里到学校太远,我在学校附近寻了房子。十姐,以后不能和你一起上学放学了。”
    丽芸一个月能上三天课都是文曲星开眼,说离学校近分明是骗人的鬼话。倩芸猜她是要和曹三少同居,不由笑道:“新家在哪里?回头我们去替你暖居去。”
    “不用了。”丽芸冷淡的回绝她:“你没有机会出卖我了。”
    “你!”倩芸涨红了脸,“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丽芸冷冷的提起一只箱子出门,把倩芸丢在杂乱的家俱中间,:“哪个是真心对我好,哪个从来都是利用我,我长了眼睛,看得出来。”
    倩芸站在只有躯壳的空房间里,看着前呼后拥的丽芸下楼,气得说不出话来,她赌气似的站在丽芸从前的卧室里不肯走。过了十几分钟公寓的看门人进来,看见倩芸认得她是楼下人家的小姐,客气的劝道:“俞小姐,令妹已经搬走了,我要打扫这个小套间候新住户搬来。”
    倩芸咬着嘴唇闷闷下楼,正好看见笑嘻嘻的芳芸和岳敏之一起出门。岳敏之一身灰布长衫,提着一只极新颖样子的女式手袋,短发极是精神。芳芸却是西式妆扮,穿着一件及膝的印花连衣裙,长发梳得整整齐齐披在肩上,额上勒着一只小小的玉色蝴蝶结,和脚下一双白皮鞋呼应。她手里只拿着一顶遮阳帽。显然岳敏之是替芳芸拿着手袋。
    看见倩芸,芳芸愣了一下,冷淡的冲她点点头。岳敏之不过看了倩芸一眼,就朝芳芸伸出胳膊。芳芸将手搭在岳敏之的胳膊上,两个人和倩芸擦肩而过,留下一串轻轻的脚步声。
    倩芸铁青着脸回家。大太太问她:“丽芸搬家到哪里去了?”她不肯理母亲,用力将自己卧室的门关上,扑到床上大哭起来。
    大太太被女儿弄的莫明其妙,一边敲倩芸的卧房门,一边道:“和丽芸吵架了?你这个孩子真不懂事,咱们现在比不得从前……”
    “妈,你有完没完?”倩芸拉开门,哭骂道:“你老人家懂事,为什么不把我爹收拾了?就会对我耍威风!”
    大老爷与大太太,就好像扎到肉里的刺,轻轻碰到都要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大太太扬手甩了倩芸一个巴掌,怒道:“你掂记你那个没出息的爹,去樱桃街找他去呀!我就忘了,你姓俞,你赖在胡家做什么?” 
 

84、小姐们(下)

    大太太只生得倩芸一个女儿,倩芸从小乖巧伶俐,一惯和母亲贴心,母女之间感情极好。今朝大太太盛怒之下,摔了倩芸一个耳光,还叫她去樱桃街,话一出口,大太太和倩芸都愣了一下。
    倩芸委屈万分地捂着脸颊,掉头就走。
    大太太去拉没拉住,伤心的问:“你能到哪里去?”
    倩芸已经走到门口,听见母亲问话,不由靠着门框大哭。祥云公寓一层楼也住着大约有七八户人家,倩芸在家门口哭闹动静不小,左右隔壁人家的娘姨大姐都拉开门探头探脑看热闹。
    黄妈敞开大门,喜滋滋提着一只湿拖把在门口拖来拖去。倩芸看见芳芸家的底下人一副看热闹的样子,心里已经很是不快。再想到芳芸离家出走过的何等逍遥自在,她自己却连赌气都不敢迈出家门,生生被芳芸比了下去,还要被人家的佣人笑话,这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倩芸将心一横,抽泣着直奔楼梯间。
    大太太追到门口,想到没带手袋回去拿,再出来追到楼下,却寻不到女儿的影子,大太太只当她回外婆家去了,匆忙喊了一辆黄包车回娘家寻女儿。
    倩芸挟着满腔的激愤和妒恨离家出走,晓得母亲必定会去外婆家寻她,偏不肯去外婆家。她从巷口烟纸店的后门绕到霞飞路上,寻了一个小咖啡厅进去,喊了一杯咖啡缩在一角发呆。倩芸虽然生得不似丽芸娇艳,也是妆扮摩登、十六七岁的美丽少女。这样年轻且美丽的女孩子孤伶伶独坐在咖啡厅这样的地方垂泪,楚楚动人得很,半个钟头不到就成全了咖啡厅老板好几笔生意。
    来吃咖啡的一群少年里边,恰好有一位是她哥哥的要好同学周正君。平常倩芸就不肯敷衍哥哥的同学,这个时候心情又不好,索性视而不见,持着小勺专心搅杯子里的咖啡。周正君有心,不肯当着同伴的面过来打招呼碰钉子,偏和同伴出去转了半圈才孤身回来,凑到倩芸身边笑问:“十小姐,好久不见。令兄在美国可有信来?”
    倩芸摇头。周正君搭讪着就在倩芸对面坐下,笑道:“我们同学都很想念令兄的,一直想到府上问问令兄在美国的地址,今天倒是巧了,十小姐方便的话,就把令兄在美国的地址写给我可好?”说罢解开衣袋,掏出一只自来水笔和一本巴掌大的笔记本,拧开笔帽写了一行字递到倩芸手边。
    倩芸拿眼一瞟,却是两行流利的行书,写的是:“倩芸小姐,谁欺负你告诉我,我替你出气去。”
    倩芸平常跟着曹家的少爷小姐们一起玩,总要陪着小心看人脸色讲话行事,却是不曾被人这样体贴奉承过,顿时觉得心里一暖,不由冲着周正君微微一笑。从前她不曾正眼看过周正君,然周正君遇到她总是十分客气,这回又这样体贴,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从前给他钉子碰。她低下头写哥哥在美国的地址,神情里就带着亲切的意思。
    周正君双手接回笔记本,小心揣回衣袋,顺势又掏出一只银挂表看了看时间,笑道:“这个辰光要吃饭了呀,我请十小姐吃个便饭,好勿好?”
    倩芸正愁没有地方可以去,又挡不得周正君殷勤邀请,却不得他的面子,半推半就答应了。周正君请她到附近一家颇出名的餐厅吃过西餐,又约她去看电影。两个人在外头消磨到晚上十点多钟,周正君到底劝动了倩芸回家,在公寓门口又约定了下回见面的日期,方才离开。
    大太太握着一块手帕坐在客厅的一角,台灯的黄光照在她脸上,显得她的脸有些发黄,眼睛微微带些红,想是才哭过。倩芸踮着脚迈进家门,只当母亲还要责骂她,低着头不敢吭声。
    大太太看见女儿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怜惜超过了恼怒,不忍责备她,问:“你去了哪里?”
    “遇见沈芳淑,她喊我陪她逛百货公司。”倩芸哪里敢说是和哥哥的同学白相,随便指了一个家境颇好的女同学的名字交差。
    大太太见过沈芳淑一两次面,晓得那是个老实孩子,也就不再追问。她心烦意乱的挥挥手,道:“樱桃街的老太太殁了。我是不去的,你要不要去?”
    倩芸顺着母亲的意思回答:“妈不去,我也不去。”
    大太太冷笑几声,“好,咱们都不去。你爹命令我把慕诚友诚喊回来,放他娘的臭狗屁。我好容易才把你两个哥哥送出国念书,喊他们回来,那是断送他们的前途!”
    “妈,你别生气。”倩芸依偎着母亲坐下来,她不肯在母亲面前喊爹,含糊用樱桃街代替,劝道:“樱桃街可喊九姐和十一妹了?”
    “喊了罢。”大太太冷笑道:“丽芸下午就带着几个人去了樱桃街帮忙。芳芸么,说是犯了头疼病,打了个转就走了。”
    “那我哥哥也病了。”倩芸将头一扭,冷笑道:“咱们就说发电报去喊他们回来,过几天说他们两个都病了,回不得国,不就成了?”
    “也只好这样讲了。你哥哥们到底还姓俞,不好和他们闹的太僵。”大太太长叹一口气,到底还是依着女儿的劝,打电话去樱桃街。
    接电话的是丽芸。大太太说已经发电报到美国去喊慕诚兄弟回国,丽芸满口答应一定转告,又问倩芸在不在。
    慕诚友诚姓俞,倩芸也姓俞,到底大面子上要让她过得去,将来嫁了人也不怕婆家人讲闲话。丽芸送了现成的台阶给大房下,让倩芸有个借口回樱桃街确是这个孩子机灵。大太太不假思索喊倩芸来接电话。
    倩芸正洗脸,听见是丽芸寻她,满脸的诧异过来接电话,一边笑问十一妹寻我做什么,一边甩着手上的水珠,对大太太做了个鬼脸。
    大太太瞪了女儿一眼,捂着话筒小声道:“喊你去樱桃街,你就答应。”
    丽芸果然是喊倩芸明天去樱桃街和她做伴的,倩芸一口答应下来,她又请倩芸代约芳芸一起过来。倩芸笑嘻嘻把话筒放回电话机上,就抱怨道:“她不肯去碰九姐的钉子,就喊我去!”
    大太太在女儿额头上用力一戳,笑骂道:“你去喊一声,芳芸一定也去的。”
    “我不信。”倩芸笑道:“她今天都是去了就走,我明天喊她她一定不去。”
    芳芸是一惯圆滑精明,丽芸是新近精明,只有自己这个女儿,越长大性子越别扭,大太太长叹一口气,按着太阳穴坐回沙发上,无力的说:“明朝早上你去喊喊,她不去你就自己去转一圈。”
    倩芸一夜不得安眠,一想到要回樱桃街面对父亲,就有些害怕;想到温和体贴的周正君约了她第二天傍晚见面,又盼着新的一天快些来。是以第二天早晨七点多钟,敲芳芸的门时她还一直打着呵欠。
    芳芸刚刚溜过狗回来,才洗了手坐在灶间的小饭桌上吃早饭,听见黄妈在客厅里喊十小姐,放下手里的油条,问:“十妹来了?”
    倩芸觉得芳芸讲话不够亲热,站在门口就不肯进去,只说:“昨晚十一妹打电话来,喊我和九姐去樱桃街帮忙。九姐,你去不去?”
    “要去的呀。”芳芸立刻答应,却不肯和倩芸同行,“十妹你先去,我吃完早饭就去。”
    “那我先去了。”倩芸转身回家,对看着她的母亲扮了个鬼脸,“她讲她吃完早饭再去。我猜她又要装病了。”
    大太太把才找出出来的、一件崭新的凡士林旗袍丢给女儿,嗔道:“她要装病,你就送她回来!穿这个去。”
    倩芸扮了个鬼脸,一边换衣服一边吐舌道:“我晓得的。就是看不惯她这样。妈,你说小姨怎么就和她那样要好?”
    太太太微微皱眉,把手袋递给女儿,想了想,又掏出一卷钞票塞进女儿的手袋,说:“你四叔就不是个大方的人,饿了记得溜出去买点吃的。”
    芳芸换上一身黑色的西装,问倚在门边微笑的唐珍妮,“这样穿她们不会讲闲话?”
    唐珍妮拉着黑手套的指头玩,漫不经心的说:“你跟樱桃街合不来,穿什么她们都要讲闲话的。照外国规矩穿黑的,她们不懂,反倒挑不出毛病来,是不是?”
    芳芸微微一笑,把长发束成一束,再扣上一顶带黑纱小帽,样子俏皮了许多。唐珍妮看她收拾好了,把自己的帽子拿在手上,看了看客厅里没有雁九,好笑的说:“你那个爱穿一身黑的小保镖呢?”
    “走了。”芳芸笑道:“这一向我不出门,就忘了和你们讲,我要问你们再讨一个像伊万那样的好保镖。”
    “明朝表姐送你一个十万。”唐珍妮笑骂:“看你小胆,回个樱桃街都要找我陪你。昨天受气了?”
    “受气倒不至于。”芳芸对着镜子整理黑纱,“昨天教那些从来没见过的亲戚闹得晕头转向。俞大老爷又爱瞪我,我怕他气糊涂了,会当着大家的面和我闹。我是无所谓,我爹的面子就全让他损了。”
    “不怕。他们现在不敢得罪你。”唐珍妮冷笑道:“你大伯四叔一天三趟地朝花旗银行跑,想求亚当松口把丘凤笙的那十二万划给他们。”
    “他们要是喊我替他们在亚当面前说项,我是答应好,还是不答应好?还是请表嫂和我同去,我才省得好大麻烦。”
    “呸,几个大男人都办不到的事,也有脸推到小女孩身上?”唐珍妮把才点燃的烟卷按熄,“我给亚当打个电话,喊他派两个保镖来,你看哪个好,就留一个下来。这几天你要常常去樱桃街,身边跟个人要好些。”
    芳芸柔顺的点点头,苦笑道:“樱桃街商量老太太办后事的费用几房均摊,昨天五婶和四婶就吵了一架。丽芸偷偷跟我讲,二房是没有钱出的,叫我不要答应。我说我们三房是我爹做主,不关我事。”
    “已经穷了,他们还要大办?”唐珍妮皱眉冷笑,“我倒要看看是怎么个均摊法。”
    芳芸无所谓的耸肩,道:“我只管上香烧纸,他们说什么我都拿手帕捂着脸,学丽芸哭就好了。”
    唐珍妮扑哧笑出声来,啐道:“丽芸这个傻丫头跟着曹三少混,倒是精明了不少。”
    她们正说话,穿着黑西装的岳敏之和李书霖笑嘻嘻的由门外进来。李书霖看见芳芸的俏皮样子,就先吹了一声口哨,笑看岳敏之。唐珍妮因为李书霖穿着一身奶油黄的新西装,不由瞪着他,嗔道:“你怎么穿这个?”
    “我们李家和俞家闹翻了的。我去干什么?”李书霖从衣袋里抽出一只牛皮纸信封递向芳芸,“这个是我对老人家的一点心意,烦表妹转交司务。”
    俞李两家老太太闹翻了之后,李书霖也没少去樱桃街吃过饭,不过是不想和丽芸打交道罢了。芳芸会心一笑,接过信封卷成一卷塞进手袋。岳敏之似笑非笑的瞟了一眼突然高兴起来的唐珍妮,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去罢。芳芸,你是坐你表嫂的车,还是坐我的车?”
 

85、娜拉(上)

     芳芸和唐珍妮一起走,自然不会有人讲什么闲话,若是坐岳敏之的汽车回樱桃街,差不多就是在俞氏家族面前公开她和岳敏之的情侣关系。岳敏之自觉问的唐突,怕芳芸恼,有些不安的看着她。
    芳芸犹豫了一会,朝着他点点头。岳敏之立刻开门,抢在大家前面出去。
    唐珍妮冲李书霖使了个眼色,李书霖紧跟着岳敏之出去了。她们两个落在后面慢慢走到楼梯间,趁没有人,唐珍妮小声问芳芸:“这样有些急了罢,还是和我坐一辆车?”
    “茹芸上个月订婚了。”芳芸将头靠在唐珍妮的肩膀上,有些无力的说,“未婚夫是四叔一个丁姓朋友的儿子。都讲那人人品不大好。丽芸讲茹芸闹着离家出走,才跑到南京就被四叔逮回来了。”
    “你怕你爹回来会自做主张替你订亲?”唐珍妮微微皱眉,“不会罢,令尊到底在美国住了十几二十年的。”
    “我爹回国可是重新正经娶了门当户对的太太的。”芳芸咬着嘴唇,不甘心的补了一句:“《新青年》上有篇文章讲的好,大多数中国男人打心眼里就没有把女人当成是独立的人来尊重过。我不要别人决定我的命运,也不会给我父亲这样的机会。”
    “岳敏之在外国长大,真的就比中国土生土长的男人会尊重女性么?”唐珍妮有些不确定的反问,又补了一句,“他要是顺着杆子爬上来跟你求婚,别那么快答应他。”
    芳芸脸上微微一红,低低嗯了一声,快步下楼。岳敏之已经将汽车驶到公寓门口,看见芳芸出来,微笑着按了一下喇叭,打开车门。
    李书霖站在门口,笑嘻嘻让芳芸过去。唐珍妮落后几步下来,看见李书霖的笑容可恶,用高跟鞋的尖跟在他脚背上轻轻踩了一下,啐道:“那是你表妹!”
    李书霖让开两步,一本正经的说:“我表妹又没看上我。现代社会,摩登少女都是要讲婚姻自由的。你没看见鼓吹离家出走的话剧《娜拉》场场都暴满?”
    “我就晓得俞茹芸逃婚不成功。”唐珍妮瞪着李书霖,“你说,她是不是因为你才逃的?”
    “天地良心,和我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俞四叔想把茹芸嫁给我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是我不肯,才退而把女儿许给小丁。小丁你好像不大熟,那个人就是喜欢赌钱,其实人不算坏,生得也还过得去。茹芸嫁他也算合适。哎,你别走,载我一程。”李书霖追上目不斜视的唐珍妮,笑道:“茹芸都晓得逃婚了?看来俞家红白喜事要一起办了。”
    唐珍妮横了书霖一点,自顾自上车。李书霖拉开后车门钻进后座,笑道:“你在花旗银行门口把我放下来,我正好要去寻亚当先生有点事。”
    唐珍妮板着脸把李书霖送到花旗银行,到樱桃街就比芳芸迟到半个多钟头。老太太灵堂外摆着几十只缀满白菊花和白玫瑰的鲜花牌,充当灵堂的一楼客厅挂着白绵绸的孝幔,供桌上的西式银烛台精巧华丽,布置十分奢侈。
    俞家几位小姐披着孝帽在灵堂一侧站成一排。唐珍妮进来,芳芸喊了声表嫂,丽芸冲她微微点头。俞茹芸红肿的眼睛狠狠翻了一个白眼。倩芸拿手帕捂着脸,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唐珍妮烧过纸上过香,被芳芸引到二楼小客厅坐。过了一会儿俞家几位小姐先后陪着年长的女客上来。二楼的客厅本来就不大,或坐或站挤了十多位女客,再加上太太奶奶们带来的婢女、乱嚷乱叫的孩子和奶妈,很是嘈杂。
    唐珍妮借着给长辈让座,拉芳芸走到阳台上透气。过了一会儿,丽芸也躲了出来。阳台一角晒着一箩桂圆边,丽芸蹲在萝边翻桂圆玩,一边小声笑唤唐表姐、九姐。
    芳芸微笑着喊过一声十一妹,就沉着脸不再吭声。丽芸从前视唐珍妮如寇仇,突然这样客气,唐珍妮诧异极了,不免多看丽芸两眼,又以目示芳芸。芳芸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倚着阳台的西式栏杆打量自己的手指甲,摆明了是不想搭理丽芸。照常理来讲,不想搭理人的那个当是丽芸,安静微笑站在一边的当是芳芸,今天全然反过来了。唐珍妮想了一想,猜必定是芳芸不想让丽芸有替曹二少说项的机会,她也就不吭声,从手袋里取了一只带镜子的小粉盒,对着亮处补粉。
    倩芸在二楼呆了一会,偶然看见丽芸和芳芸都在阳台上,对茹芸使了个眼色,小声道:“四姐,我们下去罢。”
    茹芸红肿的眼皮一搭,径直朝楼梯那边走。倩芸追上去挽着她的胳膊,小声道:“丽芸说会喊芳芸一起替你想法子,四姐,你别伤心了。”
    “她不会肯罢。”茹芸拖长了声音讲:“她一向跟我合不来。”
    “都什么时代了,四叔还要把前清盲婚哑嫁那一套搬出来。”倩芸安抚的在眼圈又开始发红的茹芸胳膊上拍了两下,“我们都是受过教育的新女性,不会眼看着你被包办婚姻的,一定会帮你脱离这个苦海。”
    茹芸含泪的眼睛看向花园的方向,那里的树荫底下摆着一张乒乓球桌,是今天年轻男客聚会吸烟的地方,岳敏之穿着一身笔挺的新式黑西装,在一群长衫中特别显眼。茹芸叹了一口气,“芳芸是和岳大少一起来的?她胆子真大,也不怕长辈闲话。”
    “她——”倩芸一眼就看见岳敏之,她有些难受的扭过头去,把岳敏之和温柔体贴的周正君做了一个比较,觉得周正君还比岳敏之老实厚道,又一心待她好,心里就好受了许多。
    丽芸看见她们下去了,慢吞吞站起来和芳芸讲:“九姐,一会就要开中饭了,我们去厨房看看罢。”过来挽芳芸的胳膊。
    芳芸无可奈何的看了唐珍妮一眼。唐珍妮微笑道:“你们忙去罢,我今天有空,会呆到烧晚香的时候,她们一会要喊我打麻将了罢?”
    客厅里已经有几个老妈子在摆麻将桌了,一个认得唐珍妮的妇人捏着一只亮片手袋,扬声喊:“宝珠,来陪婶婶打两圈。”

芳芸还有些犹豫,丽芸轻轻拉着她,小声说:“走罢,走罢,这些人不是来打麻将的,就是来挑女婿儿媳妇的,那个齐家七太太还和人打听你呢。”
    芳芸拿眼睛在人堆里一溜,果然有一个留着时兴桃尖留海的中年妇人盯着她们,看见芳芸看她,回赠一个和善的微笑。芳芸和丽芸齐齐微笑,手拉着手下楼。
大老爷和四老爷为了老太太的大事体面,特别把厨房设在后面的大帐房里,走到半路无人,芳芸小声问道:“茹芸真的还要走?”
    “真的。昨晚我和她睡一张床,她和我讲,走不掉她就去跳黄浦江,宁死不嫁那个姓丁的。”丽芸叹息,说:“再说了,她都跑过一次了,丁家只怕也晓得了,她嫁过去人家也不会待她有多好,换了我我也要跑的。”
    “可是就是成功离开家庭,她一个人怎么生活?”芳芸皱眉:“我们两个虽然也可以说是离开大家庭,可是我们都有亲戚帮衬,算不得一个人生活。她一个人谋生——行么?”
    茹芸不过在教会小学上过几年小学,平常顶爱的是听戏跳舞逛百货公司,就是成功离开大家庭,也是做不了职业女性的。上回投奔南京的亲戚,转天人家就发电报到上海来,找亲戚也是行不通的。丽芸也犹豫了,“那怎么办?可是我们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跳到火坑里?”
    “或者还可以拖一二年罢。”芳芸不确定的说:“四姐说要上学……”
    “她今年都二十一了,拖不得的。”丽芸拉着芳芸站过一边让送煤球的工人和听差过去。“四叔家里的情形你是不晓得,开销大极了,巴不得她嫁个有钱的人家。走,她们在那边。我们快过去。一会有女客来,司客找不人又要喊了。”丽芸拉着芳芸小跑到假山边,对站在山顶小亭里的倩芸和茹倩招手,“下来罢。”
    “你们上来。”倩芸扬声道:“我们偷一会懒,喝杯垫几块点心。”果然亭子上的小石桌上摆着一套小巧的茶具和一只荷叶点心盘,里面有几样点心。茹芸靠着一根柱子坐着,轻唤了两声九妹十一妹,眼睛木木的。
    倩芸替每人倒了一杯茶,小声说:“这里高,人远远来就看见了,不怕偷听。”
    茹芸听见她这样讲,晓得姐妹们是要商量她离家出走的事情了,忍不住哭出声来,说:“我不甘心,我不要嫁那个赌鬼。”
  “我们都会帮你的。”倩芸和丽芸齐齐按住她的两边肩膀。芳芸看着痛哭的茹芸,也替她难过,“四姐,将来怎么办,你想好了吗?”
    茹芸抬头,通红的眼睛含着两泡眼泪,“我要离开这个封建的家庭,然后,然后……”
    “将来怎么样将来再想,先帮四姐逃婚!”倩芸把茶杯重重的顿在石桌上,“我们快想个好法子让四姐尽快离开樱桃街。”
    丽芸和芳芸对看一眼,都没有说话。
    “你们怎么这样,不是答应替四姐想法子的么!”倩芸有些恼怒的说:“怎么都不肯讲话了?”
 

86、娜拉(中)

  丽芸为难的看着倩芸,道:“四姐上回跑到南京还是让四叔逮回家。我觉得,”她飞快的看芳芸一眼,“四姐先想好离开大家庭之后,住在哪里,怎么谋生。这些都想好了,我们再想逃走的法子也不迟。”
    “人都困在樱桃街了,说什么都是空的!”倩芸转过身体看向茹芸,“四姐,你说对不对?”
    茹芸伏在石桌上,嘤嘤的哭起来,“我不晓得,我情愿死也不要嫁那个赌鬼。”
    芳芸见不得茹芸这样没主意,轻轻咳了一声,道:“实不相瞒,那位颜如玉先生生了谨诚之后,在我家耀武扬威,我就计划离开家庭。”
    谨诚今年差不多十一岁,也就是说芳芸六七岁的时候就想着要离家出走。她那样小就起了离家出走的心思,直到前两年才成功离家。丽芸和倩芸都吃惊的看向芳芸,就连茹芸也仰起脸,惊讶的看着芳芸,芳芸的神情十分平静,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我在美国一直没有到恰当的机会。”芳芸微笑着说:“我和颜如玉斗了好几年,她是巴不得我离家出走的,也明里暗里都在逼我走。但是,我不知道离开大家庭之后我可以靠什么生活,所以我一直忍着,直到回到上海。”
    “你们只看到我和颜如玉闹了几场离家出走,又和我爹闹了一场被从族谱删掉了名字,好像我离开家庭容易的很。你们可晓得我一回上海就在悄悄找落脚的房子?我找了将近一年,才找到栖霞里那样一个不算合适的地方,劝说亚当借给我一个保镖也并不容易。”芳芸看了一眼低下头沉思的丽芸,把目光投向了茹芸,“而且,我也不算独立生活,有好心的亲戚帮衬。”
    茹芸上回逃到南京亲戚那里,就是那位亲戚报信让四老爷去把她带回来的。茹芸想到自己没有可靠的亲戚投奔,又伏回桌面低声抽泣起来。她离家出走的勇气大部分来自芳芸的成功,小部分是受了话剧里那位娜拉的影响。芳芸说她离开家庭是那样困难,那自己更没有指望了。
    倩芸两只手的手指交缠在一起,她飞快的思考着,茹芸手里肯定有些积蓄的,将来生活不成问题,只是落脚的地方要先找好,不能被家里人发现,那最恰当的地方自然是被藏娇的丽芸那里,“十一妹,你新搬了家,你那里家里人都不晓得,四姐藏在你那里是妥当的。”
    “我那里……”丽芸黯然,“住的地方自然是有的。可是三哥喜欢和朋友聚会,每个礼拜总要开一两次跳舞会。人来人往的,一不小心四姐教人认出来就不好办了。”
    “我不要去丽芸那里,她那里……”茹芸借着哭泣把后半截话吞回了肚子里。
    “十一妹那里是不合适的。”芳芸轻轻将手搭在丽芸的手背上,对她露出一个友爱的微笑,“四姐,你可有信得过、可以投靠的亲戚?”
    “四姐若是有,也不会喊我们帮她想法子了!”倩芸嗤笑道:“九姐,你能不能说点有用的?”
    “我勉强算是独立生活,有表哥表嫂照应,还有随身保镖,就是我们太太,也常来往。纵然有这许多照应,也挡不住起了坏心的人把我当成讨好权贵曹二少的贡品。”芳芸冷冷的看着倩芸,“一点准备都没有就让四姐离家出走,安知四姐不会被人送给某大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倩芸愤怒的站起来,“我几时把你当成讨好曹二少的贡品了?”讲完这句,她越发觉得恼火,又补了一句,“再说凭九姐的长相,还不配当贡品。”
    “话不投机半句多。”芳芸站起来,冷着脸对茹芸说:“四姐,我赞成你反对家长包办婚姻,也愿意尽力帮助你。可是——冒失的逃婚,我反对。”她讲完这句话,把茶杯轻轻放回石桌,把搭在胳膊上的白麻布孝帽扣到头上,扶着假山石慢慢下去。
    “我也反对冒失逃婚。”丽芸瞬间就想通芳芸为什么宁肯翻脸也不帮忙,凭茹芸现在这副没主见的样子,逃婚的事就算成功,以后在外边必定吃大亏。那样还不如嫁到丁家,好歹还有娘家替她撑腰,丁家并不敢待她太坏。她抓起孝帽,喊:“九姐,你等等我。”小跑着追芳芸去了。
    “丽芸回来……她们怎么可以这样!”倩芸气呼呼的把半杯残茶泼向身畔的一块湖石,淡褐色的茶水迅速渗进被太阳晒得发白的石头里,留下的印子立刻就被炎热的空气蒸发掉了。
    “她们都不是真心和我好。”茹芸揩了一把眼泪,哀求倩芸:“我也不放心让她们帮我。倩芸,我们一向最要好,你帮我想法子罢。”
    “我一定会帮你的。”倩芸咬着嘴唇,赌气答应下来。她在心里把自己的亲戚都想了一遍,大舅最疼她不假,可是为人老派的很,帮助堂姐逃婚的事肯定不会帮忙。平常来往最多的曹家的少爷小姐们,自从芳芸再三拒绝曹二少的示爱,再加上丽芸和曹三少高调谈恋爱,和自己最要好的清姐平常和自己讲话都有些阴阳怪气的,找他们帮忙肯定不行。倩芸在心里数来数去,居然也找不到可以帮忙的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四老爷的一个妾举着一把象牙柄的小洋伞从假山边经过,看见倩芸和茹芸在假山顶上的小亭里吃茶,笑嘻嘻上来,道:“大家都忙的团团转,你们两个躲在这里享福。”
    茹芸厌恶的哼了一声,扭过身体背对着这位姨太太。倩芸冷冷的说:“四姐怕我中暑,特为喊我在这里歇歇。陈姨奶奶,你少在人前跑来跑去,人家看见要笑话我们俞家没规矩的。”
    “哟,我们俞家有什么规矩?”陈姨奶奶笑嘻嘻的说:“是太太小姐们都作兴闹离婚,闹逃婚么?”她一句话打倒在座的两个人,噎得倩芸话都说不出来。
    陈姨奶奶得意洋洋地从腋下抽出手帕扇风,“对了,四老爷今朝和亲家老爷商量,说顶好是红白喜事一起办,日子就定在老太太五七那天,恭喜四小姐吉期近了。”她讲完这句话,提着小小的遮阳伞,哼着不成调的《四季歌》走了。
    茹芸脸色煞白,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喃喃的说:“我不要活了,我不要活了。”
    “四姐,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你先别慌。”倩芸挽住她的胳膊,安慰她:“我们慢慢想法子,一定能想到法子的。”
    烧过晚香开过晚饭,打麻将的忙着喊听差摆牌桌,不打牌的太太奶奶们纷纷告辞。岳敏之当着众多客人的面和大老爷四老爷道别,就走到女客这边问芳芸:“几时回去?可要我等你。”
    芳芸落落大方的冲他点点头,说:“等我一会儿,我问问表嫂要不要一起回去。”
    四太太和倩芸的眼睛都像是小李飞刀的刀,刀刀飞向芳芸,旁人就是本来不曾留意芳芸和岳敏之,也教她们引得都注目芳芸两个。
    芳芸心里恼火的很,故意佯装害羞,低着头移到岳敏之身后。岳敏之看见芳芸又装小白兔,心里想笑又不好笑出来,咬着烟卷在客厅里巡视,道:“你表嫂或者在花园散步,我陪你去花园找找罢。”夹紧了芳芸伸向他胳膊的小手,护着她出门。
    “真不像话。”四太太小声抱怨。四老爷横了她一眼,吓得她缩到人后。倩芸眼珠一转,小声和四太太讲:“我和九姐住对门,我就和她一淘走呀。”出了门并不追走向花园的芳芸,急急的出了门,招了一辆黄包车吩咐车夫载她到兰心戏院去。
    唐珍妮确是散了席之后被席十一喊到花园去散步谈心的,她正愁没有恰当的借口脱身,看见芳芸和岳敏之一齐过来,连忙笑道:“你们怎么晓得我在这里的?”
    芳芸微笑道:“我们找了一圈才找到花园里。珠姐,你说烧了晚香就回去的,所以喊你一淘走。”
    “你要回家,四太太不说话?”唐珍妮微微皱眉,道:“总要留一留罢。”
    “俞家不教小姐们守灵的。”芳芸无所谓的说:“我爹又跟他们不大合得来,大面子上过得去就好了,我何苦献殷勤还不讨好。珠姐,今天真热。”
    唐珍妮看看暮霭四合的天边,笑道:“走罢,回家洗澡去。你今晚在我家住罢。”
    芳芸放开岳敏之,乖巧的挽起唐珍妮的胳膊,两个人亲亲热热朝外走。岳敏之递给面露沮丧的席十一一根烟卷,又掏火柴擦燃,两个人头抵着头就一根火柴的火点烟。
    一阵带着唐珍妮身上香水气味的热风吹过,席十一把肺部的烟缓缓吐出来,轻声道:“你是得偿素愿了,也要帮帮兄弟我。”
    “三媒六聘,公开求婚。”岳敏之道:“只要你做得到,我包唐宝珠会离婚嫁你。”
    “我……办不到。”席十一眯起眼睛看初亮的霓虹灯,“方才俞大老爷和四老爷一起求我替他们跟唐珍妮说,他们情愿拿出四万块钱做酬金,想叫亚当先生让他们把那笔钱提出来。”
    “四万换八万,他们真舍得。”岳敏之耸肩,“唐宝珠怎么讲?”
    “她答应回去和亚当先生讲,成不成不敢保证。我猜亚当先生是肯的。从前不肯,也不过是因为俞家不肯大出血罢了。”
    “嗯。”岳敏之道:“现在上海的世道乱的很,天天都有有钱大佬扑尸街头的新闻见报,你总替亚当做这种事,也要防备人家算计你。”
    席十一无所谓的一笑,把半截烟卷弹到沙土里,伸出皮鞋将烟头踩灭。“我听讲日本人买了你在虹桥的那块地,赚了多少?”
    “五万块多点。虹桥的日本人太多,我也不耐烦天天和来买地的东洋鬼子打交道,卖掉省心。”岳敏之恨恨的说:“日本人现在是越来越嚣张了,听讲他们还要运军队到东北去帮助维持治安。东北的轩辕大帅要肯是把日本人打出东北,我就捐十万块做军费。”
    “那十万块总有四万块要替大帅的姨太太们买跳舞衣……”席十一也皱眉,“不讲这个了,讲起来哪个不是一肚子气。晚上去哪里消遣?”
    “我约了芳芸去兰心戏院看戏。”岳敏之在席十一的肩膀上拍了两下,“你好自为之罢。”上前几步替唐珍妮和芳芸拉开车门,按着车门吩咐芳芸:“我先回家洗澡,再去接你看戏。”
    芳芸含笑点头。岳敏之的汽车缓缓跟随着唐珍妮的汽车出了樱桃街,拐向了另一个方向。芳芸不由自主的将脸贴在车窗上看向那边。唐珍妮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在车上摸香烟匣。芳芸听见动静,替她寻到烟匣和火柴盒,替她点好烟卷。唐珍妮微笑着接过烟叼在嘴里,问:“看什么戏?”
    “玩偶之家。”芳芸笑道:“我的同学们都讲好看,中午和岳大哥讲了几句,他讲他能搞到票,请我晚上看。”
    “哼,骗小孩子的玩意,也只有小姑娘相信。”唐珍妮冷笑,“人是要吃饭要穿衣的,娇生惯养的太太小姐们脑子发热离家出走了,靠什么生活?”
    “我今天也拿这个问茹芸。”芳芸叹了一口气,讲:“她一点主意都没有。我帮她逃走了,将来怎么办?我直截了当说反对她逃婚。”

“那个没脑子的一个人讨生活,会比嫁到丁家惨一百倍!”唐珍妮冷笑道:“你不帮她是对的。她离家出走成功,要么过阵子吃亏回家,四房和她都要怨你,少不了在你父亲面前说难听的话,败坏你的名声。要么她吃了亏永世不得翻身,那就是你好心办坏事,害了她一辈子。”
    芳芸吐舌,笑道:“我倒没有想那么远。我是觉得她离开樱桃街,又不肯要丽芸照顾她,那必定是要我照应她。她又不是小孩子,又顶没主意的,我和丽芸照应得一时,照应不了一世。这个事超出了我的能力,还不如先拒绝。”
    “她比你们都大,也好意思要你们照应她。”唐珍妮冷笑几声,突然想到丘凤笙曾托芳芸照顾谨诚,“要放假了,还在学校的谨诚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芳芸叹了一口气,说:“我已经准备了一笔款子,也央人在美国找好了学校。过两天放假去接他,托个可靠的人把他送到美国去念寄宿学校就完了。”
    “一定要送?”唐珍妮沉吟了一会,说:“你父亲晓得了要抱怨你的罢。不如等你父亲做决定。谨诚到底是你兄弟,你也不想花了大钱送他上学,他将来怨你使他们父子分离罢。”
    “我不想和他住在一起,一天也不想。”芳芸有些任性的讲完,补充说:“我想他也不想的。”
    “留他在我们那里住罢。”唐珍妮说:“过几天亚当要和我去庐山避暑,你去不去?”
    “我不去。”芳芸皱眉道:“老太太的事还没有完,怕要闹一个暑假了。我还是等我们太太回来罢。”
    “随便你。”唐珍妮沉默许久,突然又说:“我劝亚当多拨一个保镖给你,我们不在上海,你一个人出入我不大放心。”
    芳芸穿着一身白底蓝圆点的连衣裙,挽着短袖白衬衫西式长裤的岳敏之在人头涌动的兰心戏院门口排队等候进戏院,两个人都是摩登妆扮,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下颇为醒目。
    倩芸遥遥看见后面有一对摩登的情侣,颇为羡慕人家女伴的西式妆束,仔细再看仿佛芳芸的样子,再看亲呢的站在她身边的正是岳敏之,原本的笑脸就垮了下来。
    “十小姐可是觉得热?再过一会就轮到我们进去了。”周正君拿着介绍剧情的小册子替她扇风,笑道:“看完戏,我请你去吃冰人茶室的冰淇淋,好勿好?”
    周正君雀跃的样子落在倩芸眼里,显得天真又纯朴。这个人真是老实的可爱,又和哥哥是几年的同学,人品也信得过,或者茹芸的事情可以托他设法。倩芸越想越觉得可以寻他帮忙,冲他微微一笑,“我突然不想看戏了,我们就去吃冰淇淋罢,我有事和你讲。

87、娜拉(下)

    “都快要排到门口了,先进去看看,不好看我们就走,好不好?”周正君好不容易才买到票子,软声软语地挽留倩芸,“有什么事体,看完话剧我们寻个安静地方讲啊。”
    倩芸有心请他帮忙,不好再说“走”字。她转念一想,《玩偶之家》讲的就是娜拉追求自由脱离大家庭的故事,正好借着看这个戏和周正君闲话,他要是个思想开明的新青年,就请他帮忙,若他和大舅一样保守,自己再想别的法子。
    倩芸想好了,嗯一声,慢慢朝前移了两步。周正君欢欢喜喜伴着俞十小姐进戏院,照票子上的号码寻座位。他们的座位正好在中间通道的左侧靠前,以看戏来讲,算得是很好的位子。周正君请倩芸坐在里面,把她和乱哄哄挤在过道里的人群隔开,很是细心体贴。
    倩芸冲他微微一笑,道:“前几天我表姐也看了这个戏,回家谈天,我大舅说娜拉要是他女儿,一定要请家法打断她的腿。”

周正君小声笑道:“老派人都是这样,家父就从来不进电影院,说洋人露胳膊露胸是伤风败俗……”他只讲得两句,就有人经过,他连忙站起来让人过去。
    周围的座位渐渐坐满,倩芸嫌人多不肯再讲话。周正君在来来回回叫卖五香瓜子读诸样零的小贩那里买了两包花生、瓜子,解开报纸包托在手上请倩芸吃,笑嘻嘻的说:“你从来都是坐包厢的罢,头一回在楼下看戏,可觉得新鲜?”
    倩芸不自觉的抬头去看包厢,恰好看见岳敏之走进右边一间包厢,扶着门让芳芸进去。芳芸笑嘻嘻地,脸上现出红润发亮的光泽,显得很快活的样子。岳敏之的脸向着芳芸,不晓得在说什么,样子也是又快活又轻松。周正君顺着倩芸的视线朝上看,盯牢那张和倩芸有三四分像的脸庞看了好一会,才想起来那是住在倩芸家对面那个整天夹着书本的书呆子九小姐。今朝的九小姐穿着西式短袖连衣裙,和同伴说笑不停,模样又活泼又妩媚,周正君看了一会,惊讶的和倩芸说:“那是你九姐?样子全变了呀。”
    倩芸一声不吭,仰着头看他们高高在上,神情阴沉的好像能滴出水来。周正君看她不快话,猜她们姊妹不和,也就不提芳芸,低着头专心剥花生。他剥出半把花生仁,送到倩芸面前,笑道:“给你吃。”
     倩芸接过花生,一方面心里因为周正君的体贴觉得甜蜜快活,一方面在岳敏之面前和周正君这样亲热,她又觉得有些难为情。
    其实岳敏之和芳芸都看见了倩芸和一个年轻男学生亲亲热热的坐在下面。在岳敏之,他曾拒绝过倩芸的示爱,自然不会自寻麻烦主动去和人家打招呼。在芳芸,和倩芸已经合不来,并不太想和倩芸打交道,乐得装没看见倩芸。过了一会好戏开场,芳芸看得聚精会神,就把楼下的倩芸忘了。
     倩芸一会儿看看戏台上,一会儿抬头看看头顶的包厢,芳芸和岳敏之并肩坐在包厢里,好像两根鱼刺扎在她的喉咙眼里,教她坐也坐不得,话也讲不出。她勉强坐了半个多钟头,低声对周正君说:“出去透透气可好?”
    戏台上的戏虽然精彩,到底抵不过身边活生生的俞十小姐可爱。周正君护着倩芸从侧门出来,方才在戏院里闷了一身的汗,教晚风一吹,遍体生凉。倩芸轻轻吁了一口气,道:“真热。”
    “真好看,演的真好。”周正君还沉浸在剧情里,有些激动的说:“娜拉真可怜,她的丈夫真可恶。”
    倩芸瞟了激动的周正君一眼,小声说:“照我讲,娜拉肯定是父母包办结婚的,她当初就不当嫁给那个坏蛋,她应当在结婚前就逃婚!”
    “对,对,她应当早早就逃婚。结了婚,还有孩子才觉悟,到底迟了。”周正君捏着拳头恨恨的说:“她要是我姊姊,我一定劝她早早逃婚。”
    倩芸歪着头,噗嗤笑出声来。周正君不好意思的的咳了一声,笑道:“娜拉嫁给那样一个坏男人,哪个有良心的人都要生气的。倩芸,你讲是不是?”
    “是。”倩芸朝前走了几步,指着斜对面的弄堂口说:“那边有过堂风,我们到那边去站一会。”
    “好,去那里歇一会,我请你去吃冰淇淋,好不好?”周正君将一只胳膊虚护在倩芸后背,侧着身体拦住两个冲上来讨钱的小乞丐,把捏在手里的花生瓜子包递给他们:“没有钱,这个请你们吃。”
     两个小乞丐接过报纸包,急吼吼扒开来看,里头确是有花生瓜子,都笑嘻嘻的道谢:“谢谢先生太太,先生太太好心有好报呀,一定早生贵子。”
    “呸。”倩芸羞的要死,啐了一口急忙忙逃开。
    周正君追上去,捏着倩芸的胳膊,笑道:“跟他们计较什么。你方才说有话要跟我讲,是什么好话?”
    “我四叔给我四姐包办婚姻,我四姐要学娜拉离家出走。可气的是我们九姐,十一妹明明能帮忙,都不肯帮她。”倩芸气呼呼的说:“方才我看见我九姐也来看戏,真气人,她哪里看得懂!”
    “怪不得你不肯理她,原来她心地那样坏。”周正君恍然大悟,“自家姊妹,她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堂姐往火坑里跳。倩芸,你和你九姐吵架了?”
    “嗯。”倩芸拖长了腔调,有些难为情的说:“我只恨我没有本事,帮不到我四姐。”
    “你四姐打算逃到哪里去?是去北平读书,还是去南京上学?”周正君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卷钞票,“我这里还有二十多块钱,送给你四姐做路费,算是我们的一点小小心意,你代我交给你四姐罢。”
    “我四姐有钱。”倩芸推开周正君递钱的手,嗔道:“四叔打算下个月把她嫁出去。她想寻个可靠的地方藏起来,新娘子跑了,男方家里觉得跌了面子自然就要退婚,退了婚她就回家。你讲,这样可妥当?”
    “妥当的很。”周正君笑道:“一个人在外头求学,是很辛苦的。孤身女子更被容易被人欺负。就在上海寻个地方住一两个月,还有你们这群姐妹照应,就更万无一失了。”
    “你也觉得这样好?”倩芸快活起来,“那你明天傍晚陪我去替我四姐寻房子好不好?”
    周正君想了一会,说:“我九婶家有房子在招房客。我去替你们和我九婶说,就说我一个同学的姊姊来上海求学没有地方住,租她一个房间住几个月,可好?”
    “那样最好的了。”倩芸惊喜的答应下来,原来十分为难的事情到了周正君手里几句话就解决了,“那我们快去你九婶家里把房间租下来罢。”
    “只要我和我九婶讲一声,租一个房间容易的很。倒是你四姐怎么偷偷逃出来,要好好想个法子。”周正君笑嘻嘻的去拉倩芸的手。
    周正君又体贴,又能干,也就是家世不大好,论长相,论人品比岳敏之那种人好不晓得多少倍。倩芸欢喜的瞟他一眼,顺从的让他牵手。周正君请倩芸吃过冰淇淋,把她送到祥云公寓门口,约好第二天傍晚带她去看房子。
    第二天傍晚曹三少来接丽芸,倩芸搭曹三少的顺风车到半路,假托要替家里的吴妈买贴腰疼的膏药下车,喊了一辆黄包车到虹口公园和周正君碰面。
    周正君的九婶寡居,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在周家排行第三。两个人自然住不满一栋石库门房子,所以把楼上的两个大房间和楼梯间招租,取租补贴家用。周正君带倩芸去看时,楼上的两个大房间都被人租去,只有楼梯间是空的。
    倩芸站在楼梯间里,为难的说:“这里也就能放一张床一张桌子,怎么住人?”
    “学生都住楼梯间的呀。”周正君自己在家其实住的也楼梯间,倒没有觉得楼梯间有什么不好,笑嘻嘻的说:“一来房间小租金便宜,二来你四姐也只住一两个月,租大房间要添不少家俱也是浪费,我看这个楼梯间就蛮好。”
    “那……我回去问问我四姐,要是她不肯住,我就劝她答应。”倩芸也觉得周正君的话有道理,转天寻到机会和茹芸讲。茹芸好像沉塘溺水的人,揪到一把稻草都觉得能救她的命,并不计较住楼梯间,姐妹两个商量定了,倩芸喊周正君到樱桃街门口让茹芸认人,当天晚上周正君扛着一架梯子架到俞宅后墙,茹芸揣着一卷钞票翻了墙,当真藏在周家九婶的楼梯间里。
    这件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早晨起来四老爷四太太寻不到女儿,因为她有离家出走的先例,四老爷不肯声张,只说茹芸得了热感冒,悄悄去找。倩芸到樱桃街去了几天,到底有些胆怯,就装病不肯去。大太太觉得女儿已经尽了俞家女儿的本份,也不舍得让女儿在樱桃街受气,请了个大夫来瞧过倩芸,故意和樱桃街说倩芸得了重病不能去。
    俞家四位小姐一下子病倒了两位,芳芸和丽芸都有些莫明其妙。芳芸想了想,过了二七就说中暑,只在家休养,也不肯再去樱桃街。恰好丽芸的亲哥哥明诚有点拉肚子,丽芸就借着替哥哥调养身体幌子,把明诚和妹妹秋芸都接到曹三少在杭州西湖边的别墅去休养,躲了个一干二净。
    四老爷这一回到处寻不到女儿,又见几个侄女都躲了起来,也晓得是小姐们合伙捣鬼。曹大帅虽然倒了,曹家势力还在,曹三少还是惹不起的,他不敢去寻丽芸。俞家还要从亚当手里讨还丘凤笙那十二万块钱,四老爷也不能去找芳芸的麻烦,也只有去寻倩芸。        
    这一天大清早,四老爷夫妻就把大太太堵在家门口。四太太顶着一双又红又肿的眼睛,气愤的拦着大太太,说:“姓胡的,你自己不守妇道闹离婚,还叫你女儿哄我女儿逃婚!你把我女儿还我!”
 

88、余波(上)

    大太太打算去菜市场买菜,家常只穿着旧麻纱旗袍、褪色的黑缎面布鞋,头发也没有用心梳,乱蓬蓬的披在肩上,看上去很没精神。
    她打了个呵欠,冷笑着说:“俞老四,你不想我把你女儿又逃婚的事传得满上海滩都晓得,你们只管闹。”
    四太太愤怒的冲大太太挥拳头,“把我女儿还回来!”四老爷扯住妻子的膀子,“你小声点讲话。”他掉过头,脸上现出威严的模样,“大嫂,茹芸的名声坏掉了,倩芸将来也找不到好人家。你喊倩芸出来,我有话问她。”
    “你凭什么喊我大嫂?我这里是姓胡的地方,俞家小姐名声和我不相干。”大太太轻蔑的看了他们一眼,“反正我一个离婚妇人是没有好名声的,我家倩芸的名声早让我败坏完了。你们在我家闹,我就给报馆打电话。”
    “你……你不要给脸不要脸。”四太太的圆脸涨得通红,“昨天还有人看见茹芸和倩芸一淘逛城隍庙……”
    “放你的臭狗屁!”大太太一巴掌掴在四太太脸上,耳光声在空荡荡的楼道里显得特别的清脆,“倩芸这几天都在发烧,睡在床上爬不起来,她去逛城隍庙的话也编得出来,俞老四,你真不要脸。”
    “十小姐又讲糊话了,太太,洋大夫八点钟就要到的,”大太太得用的女佣刘妈从灶间跑出来,看了看客厅里的落地大钟,时钟的指针正指着八,“您现在问大舅老爷借钱怕是来不急了呀,要不然,先问……”她看向衣衫华丽的四老爷和四太太,一副提醒大太太问四老爷借钱的样子。
    “茹芸逃婚的事,丁家还不晓得罢。”大太太突然换上关切的神情讲话,一副蘀四房打算的样子,“他们要是晓得茹芸两次三翻逃婚,一定要退婚的,对不对?”
    大房已经沦落到给女儿看病都要借钱的地步?曹大帅塌台,胡舅老爷做了闲散寓公,大房又没有别的进项,日子只怕是真不好过。四老爷从半敞的大门朝里看,客厅里的白纱沙发套发旧发黄,看上去就像是光景不大好的人家。
    大太太笑眯眯的盯着四老爷,眼神锐利,“茹芸是真的逃婚了,还是去南京亲戚家玩去了?”
    她要舀茹芸逃婚的事来讹钱?这个大嫂一向不肯吃亏,说得出来就做得到。茹芸逃婚的事闹大了不好收场——四老爷的腮帮子微微跳了两跳,扯着四太太膀子的手加了一把力气,“既然倩芸病了,候她病好我们再来问她。”
    “不行,我一定要当面问倩芸,”四太太挣扎着要甩开四老爷,哭嚷:“一定要把茹芸找回来。”
    四老爷喝道:“你不要闹,我们回头再来。”他用力拖着四太太朝后退,“讲不定茹芸是去南京寻她大表姐玩去了。”
    四太太被四老爷半拖半拉到楼梯口,四老爷附在她耳朵边不晓得讲了些什么话,她的哭泣声慢慢小下去了。
    大太太盯着四老爷夫妇的背影冷笑几声,转身面对靠着卧房门打呵欠的倩芸就换了一张冷脸。她从衣袋里摸出一卷钞票,抽出两张一元的递给刘妈,“你去买菜,过一个钟头再回来。”
    刘妈看了看睡眼懵忪的十小姐,答应一声,连买菜的竹篮都没有舀,握着钞票匆忙出门去。
    大太太从供桌的花瓶里抽出鸡毛掸子,也不讲话,朝着倩芸身上肉厚的地方用力抽下去。
    “妈,你打我!”倩芸迷迷胡胡挨了两下打才清醒过来,“为什么?”
    “为什么?人家都找上门来讨人,你还问我为什么?”大太太越说越气,忍不住又抽了一鸡毛掸子,“你昨天讲去逛城隍庙,是不是和茹芸一淘去的?”
    倩芸愣了一下,摸着隐隐做疼的左股,“茹芸打电话喊我陪她逛街,我就陪她去了。妈,四叔四婶刚才闹是来找茹芸的?”
    大太太的脸色缓和下来,“茹芸又逃婚了,四房到处在找她。方才还说要喊你问茹芸的下落。”
    “我晓得什么?”倩芸有些心虚,扮出委屈的模样小声说:“茹芸什么都没有讲,我们堂姐妹逛逛怎么了?她又没有和我讲过她离家出走,我哪里晓得那些事情。”
    “俞茹芸的事让四房操心去。”大太太对女儿的话半信半疑,她眯着眼睛看向女儿,仔细打量女儿的神情,“你二舅回锦屏休养也有两个多月了,我带你去看看他。”
    倩芸畏缩的低下头,轻轻噢了一声,问:“妈,几时去?”
    “就走,我们马上收拾行李。”大太太看倩芸这个样子,心里猜茹芸逃婚的事女儿肯定是晓得的,不然哪里有这样老实。当务之急是先甩脱茹芸逃婚给倩芸带来的麻烦,大太太想了一会,决定带倩芸离开上海去老家住一两个月,等开学再回来。
    失去倩芸的帮忙,茹芸一个人搞不出什么名堂,要么去寻别的亲戚朋友,要么自己老老实实回樱桃街。四房必定要瞒下茹芸出走的消息,自然不会大肆张扬,自然不会给倩芸添麻烦。大太太想定了,果断的吩咐女儿:“茹芸这个麻烦精,离家出走还找你玩,是存心蘀我们母女惹事。去收拾行李,我们马上就回锦屏看你二舅。”
    倩芸不敢吱声,收拾几件换洗衣服摆在床上做个样子。她约好周正君明天一起去看茹芸的,就趁着卧房里只有她一个人在,给周正君写信。方才四老爷夫妇才上门闹过,倩芸不敢在信里写请周正君照顾茹芸的话,只自己要回老家看二舅舅,大约十来天才能回来。还不曾写完,大太太喊她,她就把才写了几行的信纸塞进信封,把信夹在衣服堆里。
    大太太收拾好两只衣箱,抽空过来看女儿堆在床上的那几件衣服,有些烦燥的说:“不够,把那几件夹的都带上。”
    倩芸愣住了,大太太瞟了女儿一眼,风风火火拉开女儿的衣橱,把春季给倩芸做的几身春装都提出来,捡了个大衣箱开始装。
    倩芸怕母亲看见她压在衣服下面的信,连忙把那堆衣服捧到箱子里,快手快脚把衣箱装满,就把箱盖扣上。
    大太太带着倩芸又收拾出一箱细软,把几只箱子提到客厅,锁好几间卧室的房门,提着一串钥匙去敲对面芳芸家的大门。
    芳芸正好在客厅看书,看见是大太太,连忙站起来,笑着唤了一声“大伯娘”。
    大太太急着走,也不和她客气闲话,直接说:“我要带倩芸去锦屏看二舅,这是我们家的钥匙,你先蘀我们收起来。过几天你们太太回来交给她,我回来问她讨。”
    芳芸答应一声,双手接过来,“我们太太回上海,我就交给我们太太。”
    芳芸果然有眼色,大太太点点头,口气缓和了些,“回来我给你们带锦屏的酱猪腿和糟黄豆。我们去看亲戚,你一个人住在祥云里,怕不怕?”
    “不怕,我表哥表嫂拨给我两个保镖。”芳芸侧过身对着小房间喊:“阿根,卡尔,你们出来一下。”
    芳芸的喊声才歇,小房间里走出来两个膀大腰圆虎背熊腰的男人,那个叫阿根的剃着极短的平头,头皮发青,个子和洋人一样高大,样子颇老实。他脸上带着讨好的微笑,走在前面,问:“九小姐,可是要出门?”
    叫卡尔的洋人一声不吭,手搭在腰间,眯着眼盯牢大太太,眼神凶的很。
    芳芸笑眯眯的说:“我不要出门,是我大伯娘要看看你们。大伯娘放心了罢,看见二舅蘀我爹和我们太太带个好。”
    大太太被卡尔盯的有些不舒服,匆匆点头,“你表哥把你照顾的很好,我也放心了。我们刘妈那里我留够了家用,你隔几天过去转一圈,莫让她招人到家里来赌钱。”
    “哎。”芳芸答应的很爽快,把钥匙串握在手里,“大伯娘几点钟的火车,我喊卡尔开车送你们去火车站?”
    “也好,”大太太点头答应,“就去开车在楼下等罢,我吩咐刘妈几句就和倩芸下楼。”她说完转身就走,好像有人赶她一样。
    芳芸吩咐卡尔去楼下开车等候,那个阿根是得过唐珍妮吩咐的,看见没有他的事,自觉就缩回小房间里,还把门掩上了。
    黄妈关上大门,一路小跑到芳芸身边,小声说:“方才四房跑来问大房找茹芸小姐,又哭又闹的,九小姐可听见?他们才走,大房就要去看亲戚,一定是她们把茹芸小姐藏起来了。”
    “一定是倩芸帮茹芸逃走了。”芳芸皱起眉头,“她们躲开了,四房肯定还要找到我这里来。真是麻烦,我刚才不该和大太太客气,喊卡尔送她们去火车站的。”
    “我们小姐对她们客气点,三太太的面子才好看,我们三房都不跌相。”黄妈笑道:“方才四房没有到我们这边来,一定是晓得这个事和我们小姐没关系的。”
    芳芸想了一想,笑道:“来找我我也不怕她们,本来就和我没关系的。”她把那串钥匙丢进书橱的一个角落里,说:“我爹回来,一定要我搬回樱桃街住,岳大哥也叫我回樱桃街住。可是我实在不想回去,怎么办?”
    黄妈笑嘻嘻的回答:“小姐回樱桃街,我和老黄的饭碗就敲碎了,我们不想小姐回去住的。可是小姐一个人住在这里,没有长辈照应,就是家里摆着两个保镖,也说不定会有有人欺负上门呀。”
    “你也拐着弯劝我回樱桃街!”芳芸有些苦恼的说:“那个地方怎么好住人,连茹芸都晓得要逃开了,我还要回去,真愁人。”她想了一会,眨了眨眼睛看着黄妈,“我们太太一定也不乐意住在樱桃街的,回头我和她一起想法子。”
    “没嫁的小姐孤身住在外边,大家要笑话她没有当好后母。”黄妈笑道:“三太太一定不会陪着九小姐胡闹。九小姐,要不然劝我们三老爷把对面顶下来?三房搬到对过住,小姐不用回樱桃街,又在父母身边,好爀好?”
    “这个法子很好的,就是不晓得我爹肯不肯。”芳芸想了一会,微笑起来:“好在我一定能考上大学,到时候在学校住校,大不了除了年节我不回樱桃街。黄妈,你放心,这里我会一直留着,不会敲碎你们两个的饭碗。”芳芸半真半假的和黄妈玩完玩笑,牵着莎丽,带着阿根出门到附近的公园溜狗。
    已经到了八点多钟,太阳晒的很。公园里的人不多,三三两两缩在树荫底下。莎丽偏偏又喜欢跳来跳去,不一会儿芳芸就出了一身的汗。她把莎丽交给阿根,掏出一块手帕来擦汗,就听见背后有人说:“这不是俞小姐么?俞小姐,你好。”
    芳芸转过身一看,不远处的树荫底下站着几个人,有两个是旧相识。曹家的四小姐和樱子姑娘手拉着手站在一起。曹四小姐看着她微微皱眉,樱子却是笑嘻嘻的。那几个人站在一边小声讲着,不时舀眼扫她,一副看戏的模样。
    芳芸朝着曹四小姐那边微微点头,笑道:“你们好。”
    曹四小姐哼了一声,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溜狗。”芳芸笑嘻嘻的反问:“你也是来溜狗的么?”
    芳芸方才确是牵着一只斑点狗,曹四小姐牵着的却是人,芳芸这样讲,是把樱子类比成莎丽,客气客气的钻了语言的空子,扎了曹小姐和樱子一下。
    樱子吃了亏还不能发作,脸蛋涨的通红。曹小姐本来是想用傲慢打击芳芸,没想到芳芸的还击迅速而且凶狠。她心里气得很,想到昨天听讲俞家四房的女儿好像逃婚了,正好可以用这件事来打击芳芸,连忙说:“听讲令姊离家出走了,府上到处找不到她。我家有几个在巡捕房做事的朋友,可要我们帮忙?”
    芳芸微微一笑,道:“我只有一位四姐,前阵子病的很重,这是我亲眼看见的。离家出走的事,只怕是旁人以讹传讹。”
    曹四小姐还在腹内酝酿措词,樱子拉着她的手,笑着小声说:“四姐,你怎么可以在俞九小姐面前提离家出走啊。”
    “为什么。”曹四小姐马上明白过来,看了一眼边上看热闹的人,故意问樱子,“我说错了什么吗?”
    “俞九小姐不是一个人在祥云公寓住着的么?”樱子捂着嘴,一副后悔讲错话的样子,“我不该讲的,俞九小姐,你不要生我的气,你离家出走这个事没有几个人晓得。”
    “先是说我四姐,现在又说是我离家出走,”芳芸冷笑起来,“离家出走的人会正大光明和亲戚来往,学校一放假就回家么?樱子姑娘,你真是无知到可怕。”
    樱子可怜巴巴的掏手帕捂着嘴,一副受了委屈要哭出来的样子。
    芳芸讲完这句,重把牵莎丽的皮绳捏在手里,冲曹四小姐笑笑,道:“得空我们一起去瞧瞧我四姐的病。”
    芳芸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曹四小姐恼火的很,忍不住舀丽芸说事,“有空管管你十一妹,她从俞家跑出来,死缠着我三哥不放,像个什么样子。”
 

89、余波(中)

  芳芸压下了皱眉的念头,笑道:“曹四小姐若是不乐意看见我十一妹和令兄在一起,为什么不当面和他们讲?背后这样讲人,有意思么?”讲完这句,她掉头就走,把曹四小姐和樱子都抛在身后。
    曹四小姐当着朋友的面一连吃了芳芸几个钉子,很是下不来台,转身对着朋友们说:“这个人,仗着有个在花旗银行当大班的洋人表哥撑腰,一向眼睛长在头顶上。”
    曹大帅余荫虽然还在,曹家的势力却远不如从前。曹家子弟里头,曹三少在军部挂了个参谋的闲职,曹二少倒是带着兵,也不过是区区一个旅长,还被打发到了察哈尔。曹氏兄弟和花旗银行的洋人大班孰轻孰重?那位俞九小姐就是结交不上也不能得罪,几位青年男女颇有默契的对看几眼,一致保持沉默。
    “她年纪小不懂事,四姐别和她计较。”樱子挎着曹四小姐的胳膊,笑着说:“我很想去察哈尔看看曹二哥,四姐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这曹四小姐心里微有不快,樱子替她解围,她又一心想撮合二哥和好朋友的婚事,连忙答应下来。这几个青年男女都是好热闹的,手里又有钱,听讲要去察哈尔,都说要去,大家移到公园的一个茶室里坐下,商量出远门,嘻嘻哈哈的笑语声老远就听得见。
    芳芸在公园溜了半圈狗,出了一身透汗,本想去茶室里喝杯荷兰水,走到门外不远听见他们讲话,三句里头有两句都是要去察哈尔,猜曹四小姐打算去看曹云朗。
    这个时候进去喝水倒像是有意贴上去一样,公园门口有个老妈子牵着一只小哈巴狗在树荫底下吹风。莎丽朝着那边轻轻的叫了两声,芳芸开手里的皮绳,它就轻快的跑向那个方向
    阿根反应很快,抢在前面跑过去把莎丽牵住,就站在公园大门口等候。芳芸停下追赶的脚步,站在一块树荫底下喘气。太阳高挂在天空,外滩上高楼的玻璃窗都反射着白光。芳芸眯起眼睛朝外滩方向看了一会,决定去找岳敏之,一来可以和他结算上一个月的货款,二来和他讲些闲话,也可以破破方才和俗人打交道沾的闷气。
    要守老太太的孝,粉绿嫩黄都不能穿,到人家公司去,年轻少女也不好穿黑色,芳芸想了半天,在衣橱里拣出一件可以当正装穿的白色连衣裙,提出来看已经压的有点皱了。她提着衣服到灶间门口问黄妈讨烫斗。
    黄妈认得是伊万的妻子旧年送给芳芸的生日礼物,笑嘻嘻把把一小铲的炭倒进煤球炉里,洗了手收拾烫衣板,就问芳芸:“伊万在美国可有信回来?”
    芳芸笑道:“我忘了和你讲,他妹妹前几天寄信来,讲伊万在欧洲做生意赚了钱,他们家又买了一个小农场。”芳芸歪着头把裙子抚平,慢慢说:“我很想他们,还有舅舅。”
    “他们都是好人。菩萨保佑伊万打胜战。”黄妈一边念佛,一边扇扇子。黑色的炭块在呼呼的热风里蹦出火星,慢慢发红。屋子里陡然安静下来,只有蒲扇扇起的风声。
    芳芸靠着烫衣板,看着黄妈把衣服烫好,才去洗头洗澡换衣服。过了一会儿,卡尔从火车站回来,阿根接了他的班把芳芸送到外滩,岳敏之的商行门口。
    岳敏之在新建不久的东华大楼租下了二层楼的东边一半,挂了一个“敏华商行”的牌子,主业是批发擒鸽牌乳制品,兼营土特产的进出口,所以商行的布置很是特别,在二楼一进门的大厅里摆着几只大玻璃橱,里面陈设中国和南洋的各式土特产。
    橱边站着一排穿着白棉布对襟衫黑长裤的年轻男招待,个个精神抖擞,脸上都带着笑。
    芳芸在门口略站了站,早有一个走过来,客气的说:“这位小姐,我们商行只做擒鸽炼乳的批发生意。”
    芳芸朝他点点头,道:“我是来结货款的。”
    那个伙计看她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孩子,拿不准她是真来结货款,还是富家小姐闲着无聊来闲逛,迟疑着不敢答应。
    阿根停好了车,提着芳芸的黑手袋追上了来。阿根是洋人保镖的作派,跟着九小姐正经出门,换了一身笔挺的灰西装。身材槐梧的保镖威风凛凛地往芳芸身边一站,那个伙计立刻陪着笑道:“请跟我来,会计室在里面。”
    到会计室要经过岳敏之的经理室。岳敏之要借过堂风,大开着办公室的门,看见过道里一闪而过身影颇有些像芳芸。他踌躇了一会,从抽屉里翻出一张支票捏在手里,走到会计室门口一看,坐在一张办公桌前的不是芳芸是谁?
    他不由微笑道:“俞老板,来结帐?”
    芳芸坐在桌边低着头写支票,听见岳敏之的声音,抬头嫣然一笑,“岳老板好。”
    岳敏之把支票放在有些发愣的老会计桌前,道:“这是商行下半年的房租,你一会喊房东来拿,拿他的收据做帐。”
    会计答应一声把支票收到抽屉里,芳芸也已经写好支票,就把支票朝会计面前推一推,笑道:“我方才在门厅里看见玻璃橱里还摆着奶糕,是你们工厂新出的么?”
    岳敏之朝芳芸伸出胳膊,笑道:“新出的产品。俞老板,请,带你看看去。”
    芳芸含着笑把手搭到岳敏之的胳膊弯里。岳敏之侧着身体护着芳芸出去了。阿根提着芳芸的包牢牢跟在他们身后几步远。
    少女老板来结款已经少见,还带着一个西装笔挺的保镖,老板又待她那样客气。会计室里的几个会计面面相觑,一个年轻大些的忍不住道:“老板今朝怎么这样客气?”
    一个年轻的笑了起来,指了指帐簿,说:“老于,你也不看看这本帐。这位俞小姐的帐是专门做了一本的。他们的货款一个月一结也有,一个半月一结也有。从这本帐里,你还看不出什么来么?”
    老会计扶了扶眼镜,把帐本翻了几页,惊奇的说:“还真是的呀。这本帐是哪里来的?”
    恰好王襄理满面堆笑进来,看见他们在翻帐,瞄了一眼,笑骂:“你们这几个胆子不小,怎么翻起未来老板娘的帐来了?”
    一个小会计和王襄理相熟,陪着笑道:“刚才有位俞小姐来结帐,老板待她好不客气。那是咱们未来的老板娘?”
    王襄理把那本帐簿轻轻一拍,道:“俞小姐从前到上海的工厂去过几次,我们这些老人都认得她的。她来了?我去打个招呼。”走到门口又转回来,“还是不去了罢。俞小姐现在用的那个保镖凶巴巴的站在门口,她一定是有事来和老板商量,我等会过去闲话好啦。”
    芳芸坐在岳敏之的大藤椅里,笑嘻嘻的看着岳敏之忙碌。
    岳敏之把一小包奶糕和小瓷碗,钢汤匙在办公桌上一字排开,他拆开一包奶糕,拾了一块在碗里,一边拿小汤匙碾压,一边笑道:“成本都是一样的,卖价是他们的三分之二我还有得赚。味道和鸽牌的差不多,一会你尝尝。”
    一股淡淡的奶香在室内弥漫开来,芳芸轻轻抽了抽鼻子,笑道:“你可以做中国儿童的营养专家了。”
    “不敢不敢。”岳敏之苦笑着说:“卖两毛钱一包,上海也顶多只有三分之一的家庭能吃得起的,卖到上海之外的地方去,什么车马费各项捐税都要算,还要涨价的。”他把奶糕碾碎,冲上开水搅拌好,端着碗走到门口喊来一个伙伴拿去去茶水间蒸。
    芳芸拿着一把奶糕翻来翻去看了一会,笑道:“我们蛋糕店最近把碎蛋糕,面包碎包成小包,两个铜钿一包,生意居然也蛮好。没有闲钱的人能只花很少一点钱买一包回去给孩子吃,大人孩子都开心。”
    “你想力我们的奶糕也可以卖小包的?”岳敏之想了一想,笑道:“除掉这样的半斤一包的,还可以拿大的硬纸匣装,我把每块奶糕都包一下,烟纸店就可以一块一块的卖。几分钱哪里都挤得出来。买一块回去应急,既可以给孩子补充一点营养,也不会让家里的经济受影响。这个法子很好呀。”
    芳芸点点头,笑道:“一匣里头有三五十块,足够弄堂口的烟纸店卖一个礼拜了。”
    岳敏之欢喜的站起来,说:“我先把这个法子记下来,明朝和几个襄理开会再商量。我觉得我们奶糕的生产还可以扩大百分之二十。芳芸,谢谢你。”
    芳芸笑道:“我们是小本经营,一两个铜钿的生意都不舍得放过,岳老板不要笑话我们小气。”
    “不敢不敢。”岳敏之一边奋笔疾书,一边笑道:“你是头一回到敏华商行来,我请你吃中午饭,谢谢你替我出了个好主意,好不好?”
    “诚心请客,就请我吃面。”芳芸双手背在后背,笑嘻嘻绕着岳敏之转圈,“听讲你家的面馆请来一位西北的大师傅,请我吃你家的牛肉面吧。”
    “我先打电话去叫他们留个雅间。”岳敏之放下笔打电话叫面馆留了一个包间,看看手表将近十点半,还不到中饭的时间,就把还在商行里的襄理都喊到隔壁,商量奶糕新包装的事。芳芸在岳敏之的办公室里看了半个钟头报纸,倒有六七拨人来寻岳老板,都被拦在门口的阿根拦住指到隔壁去了。
    岳敏之办公桌对面有一只书架,整整齐齐排着三排书。芳芸看其中一本的黑书脊边沿都磨的发白了,猜是岳敏之常翻的。
    少女对和恋人有关的事物都很好奇。芳芸信手就把那本书抽出来,翻过来看居然是《旧约》。
    岳敏之好像从来没有说过上帝保佑之类的话,芳芸摸着厚厚的《旧约》,先是哑然失笑,然后就好奇地翻开封面。这本书倒是平平常常,和别的书没什么两样。只是书页有些发黄,还隔几十页就夹着一张旧照片。
    头几张都是长胡子长衫的老人家,眉眼都酷似岳敏之。后面有妇人抱孩子的,还有青年少年的肖像,有些看上去就像是岳敏之的亲人,有些却长的不大像。芳芸信手翻过去,翻到最后一页,居然翻出一张自己六岁生日会的照片来。
    芳芸自己也有这张照片,不过尺寸只有这张的一半大,一大堆人挤在一帧小小的像片里,人脸只比绿豆大一点点。除去至亲的几个表哥,旁人她都不曾留心长相。
    这一回在岳敏之这里再见这张照片,芳芸第一眼就发现大表哥身边的一个少年,长得很像岳敏之。我们,从前就见过面么,他怎么从来不提?芳芸不由愣住了。
    “我们来是寻岳公子的,你不过是俞家的保镖,凭什么拦在这里?让我们进去!”樱子的声音清脆婉转,打断了芳芸的沉思。芳芸迅速站起来走到门口,隔着阿根,冷冷的说:“我借这里暂时休息,寻岳公子,隔壁。”

90、余波 (下)

她挽着身边中年男人胳膊,脸上露出受了委屈伤心样。那个中年男人安抚地冲她笑笑,转而盯芳芸脸,操生硬汉语说:这位是俞小姐?我们寻岳老板有生意要谈。”    

芳芸微微一笑,目示阿根。阿根板脸做了请手势,道:岳老板在隔壁,隔壁请。”    透过半敞房门,确可以看见经理室里只有芳芸一个人。    

宽阔写字台上摊一叠报纸。一只贴红纸小小青花瓷罐搁在报纸堆边。在曹家二太太那里见过,认得那是有名冠生园蜜渍杏干。显然芳芸刚才是在岳敏之经理室里吃零食、看报纸消磨辰光。    

岳敏之待俞芳芸居然亲密到这种地步,任由她在办公室里玩耍,真是不晓得轻重。看上这种男人女人,也精明不到哪里去。看向芳芸目光露出三分不屑。    

父亲山口太郎看中一块地在岳敏之手里。上回虹口那块地岳敏之售价十二万六千元,并没有让日本买家沾到半点便宜。他晓得岳敏之青年未婚,特为把女儿带来谈公事。谈妥当了自然皆大欢喜;就是谈不妥,当年轻小姐面,也可以先寻个台阶下再慢慢商量。    

山口一郎微笑用日语问女儿:你认识这位俞小姐?她是岳老板什么人?”    回答:她是岳老板朋友,听讲两个人已经谈论婚嫁。讲完这句,她飞快瞅了眼芳芸。    芳芸已经走回写字台边,脸上带笑,拈一根小银叉在零食罐里取零食,一副浑沌无知样——她是不懂日语罢。    

飞快和父亲说:岳老板把女友一个人丢在办公室这样重要地方,一定是个很糊涂人,父亲买他地可以压价。”    

山口太郎抚八字胡须,笑道:那块地值多少钱,爸爸心里有数。”    

来访客人在经理室门口已经好几分钟,机灵招待跑去通知岳敏之。岳敏之听讲是日本人,只得中断会议。他出门看见是上回说要买地山口太郎,连忙道:上海今天刮什么风,山口社长大驾光临,来来来,里边请。”    

买卖土地生意和敏华商行业务无关,几个襄理侧身体从门边出去,把这间屋让出来。    这间屋里右边靠窗是一组藤沙发,茶几上摆一盆吊兰。左边摆一张大圆桌,桌边几张圆凳,桌上散放几把折扇,两只白瓷烟灰缸里,还有烟冒袅袅白烟。方才岳敏之就是在这里和襄理们开会。    

岳敏之把山口父女让到右边沙发上坐下,喊侍立一边招待去泡茶。又从圆桌上取来三把折扇,先递一把给山口太郎,次送一把到手里,最后自己打开折扇,一边扇风,一边笑眯眯看山口太郎。    

山口太郎慢悠悠扇了几扇,到底买地心迫切,等不得岳敏之开口。他先开口道,听讲岳老板在真如有一块闲地,我想买下来,不晓得岳老板可肯割爱。”    

岳敏之笑道:那边地现在卖不上价钱,卖掉划不来呀。”   

 “岳老板想要多少?山口太郎放下扇,身体微微前倾,严肃说:只要岳老板想卖,价钱我们好商量。”    

山口社长肯出多少?岳敏之也收起笑脸,正色道:倘若价钱足够,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六百块钱一亩。山口太郎盯岳敏之眼睛,咄咄逼人,真如现在地价都是五百五十块钱左右,我出价比时价高一成。”    

岳敏之笑摇,前几天老黄找我,那块地他出一千一亩,我都没舍得卖。山口社长诚心要买,我和你交个朋友,只要一千一,卖你四十亩,怎么样?”    

真如那边原来荒凉很,大片荒地充做垃圾场,土地五六十块钱一亩都没有人要。自从几个月之前暨南大学宣布要把校址迁到真如,那边地价就飞一般涨起来。靠近暨南大学校区土地更是一天一个价。然再贵也贵不到一千块钱一亩。    

岳敏之开出一千一天价,让山口太郎恼火很。他慢慢道:六百块一亩价钱,已经很公道了。”    樱子坐在一边,愤愤不平看岳敏之。    

岳敏之笑嘻嘻说:少于一千一百块我没赚呀。山口社长觉得我价钱太高可以不买。真如地主里,愿意六百块钱卖地人很多。”    

山中太郎微微皱眉,站起来道:我是诚心来和岳老板谈,看来岳老板还没有想好。我们过几天再来罢。他朝伸出胳膊。    

岳敏之客客气气将山口父女送到门口,一转身收了笑脸,吩咐站在门厅边一个职员,来经理室,我批给你两百块钱,你去打点巡捕房,请那几个法巡捕每天多在我们商行门口转几圈。”    

岳敏之回经理室开支票,芳芸站在他身边,看他填数字是两百,只当他炒商行职员,候那个职员把支票拿走,笑问:你把人家开销了?我瞧你那个职员还蛮老实。”    岳敏之从抽屉里找出一本记事簿,一边填写支出事项,一边苦笑道:日本人鼻比狗还灵,不晓得怎么晓得我在真如有地。我不卖,怕他们派人捣鬼,先花点钱打点巡捕房。”    

她家是做什么?我听丽芸讲过,好像开了一家洋行?芳芸托腮想了一会,道:真如不是要建大学么,她家在那边买地,做什么用?”  

上回听人讲,是打算建日侨中学。”  岳敏之有些不满说:虹口那边已经有四五个日侨学校。这些日本人还要跑去真如建一个,他们是想把中好地方都占了才满足!”    

芳芸微微皱眉,道:我在真如地,好像离暨南大学新校区不太远。亚当前些天跟我讲,在那边联合几个地主,由美洋行出面建房卖,可以省不少力。要不然,你也寻亚当合伙罢。”    

岳敏之笑道:他们买不成我地,最多私底下做些鬼把戏,我有法对付。你别担心,要是什么都怕,我就不要做生意了。别叫这些人坏了我们好心情,走,请你吃好吃牛肉面去。”    

芳芸一笑,问阿根讨过手袋,吩咐阿根先回家,和岳敏之一起去面馆吃过牛肉面,岳敏之把她送到祥云公寓门口,照旧回敏华商行办公。芳芸站在大门口目送岳敏之汽车远去,甫一转身,就见一个面熟青年站在门厅里含笑看她。    

俞九小姐?周正君客气笑,烦你停步,请问令妹十小姐去哪里了?”    

芳芸回想曾在兰心戏院见他和倩芸一起看戏,既然人家客客气气问话,不妨客客气气回应,遂笑道:你是十妹朋友?她和大伯娘回锦屏老家看二舅舅去了。”    

周正君和俞友诚同学数年,晓得他们老家锦屏在北方。虽然火车便捷,这一来一回也要十几二十天。周正君听讲她去锦屏,不由皱眉,看芳芸欲言又止。    

芳芸不好意思马上就走,略站了一会,笑道:没有别事我要上去了。”   

 “十小姐请留步,周正君急说,我有些事情要和你讲,是关于令堂姐茹芸。”   

 “四姐?芳芸挑眉,旋即笑道:前些天听讲四姐病很重……”    

不是不是,她没有病,她新交了一个男性朋友,周正君涨红了脸,道:那个人……不老实。”    

她交男朋友是她事情,要管,也是四叔四婶管。芳芸收起微笑,道:你是倩芸朋友,我才多嘴劝你一句。旁人家事,还是让旁人父母去管罢。我们平辈亲友,不能替她做主,也做不了她主。”   

 “可是……”周正君听芳芸话里意思,又像是不晓得茹芸离家出走了,又像是劝他不要管茹芸事,他糊涂了,可是半天,讲不出话来。    

芳芸摇摇,转身上楼。    

一开门,黄妈就冲出灶间,挥一把筷说:九小姐,方才十小姐男朋友在门外转了一个多钟哎。”   

 “黄妈,芳芸又好笑又好气,别乱讲什么男朋友话,传到大伯娘耳朵里,人家要不高兴。”   

 “哎呀呀,九小姐,你是不晓得啦。黄妈笑眯眯说:那个男经常在楼下等十小姐,那天阿拉去城隍庙买煤球炉,看见她两个并肩逛,有讲有笑。”   

 “她只比我小一两个月,就是交男朋友,也是时候了呀。芳芸把黄妈推回灶间,勿要管人家闲事。”    

恰好电话铃声响起来,黄伯拿起听筒听了两句,欣喜喊:九小姐,三太太打电话来,讲她和三老爷船停在码了,喊九小姐准备两辆车去接。”   

 “我们太太回来了!芳芸高兴蹦起来,一边扬声喊:阿根,备车。一边跑去接电话。    

婉芳在电话里声音有些没精神,说俞忆白赶要回南京述职,船一靠岸就一个人先走了。吩咐芳芸准备两辆车到码接人,就挂断了电话。    芳芸因为前阵要经常去桃街,问亚当借用了一辆小汽车。婉芳要两辆,她不好再问亚当借,先到周大生租车行租了一辆车,再到码。    

停了车阿根先去寻找,过了一会回来请芳芸下车,脸上就露出古怪神情。芳芸低声问他,他才小声讲:太太带两个下人,还有一个年轻漂亮女人,看神情打扮是日本人。太太刚才和那个女人讲话,很不高兴样。”    

芳芸点点,道:我晓得了。要是那个女人和我们一起走,你安排她坐租来那辆车,吩咐汽车夫在我们车后面走。”    婉芳长发已经剪去,烫时兴五凤翻飞发式,月白旗袍下摆才及膝,就连耳坠都是上个月才作兴水滴形状,浑身上下都是上海摩登太太样,并不像离开上海大半年人。只是眼眶发青,神情疲惫。看见芳芸,她微笑站起来,对站在贵宾室门口继女招手,快来,在这儿。”    

芳芸亲亲热热喊了声太太,就凑到小毛面前,笑问:可还记得姐姐?比旧年长高了一个呢。”    

小毛睁大眼睛看了看芳芸,扭身扑到奶妈怀里。奶妈赔笑让到一边,说:九小姐好,囡囡给九姐请安。”    

芳芸笑眯眯说,好。你一路上辛苦了。掉过吩咐阿根,把我们太太行李搬到车上去。一面又和婉芳说:这个阿根蛮老实,是我新用保镖,还有一个洋人保镖开车,一会太太就看见了。”    

婉芳无奈点点,指一边被芳芸忽视了大半天一个年轻女人,说:这是美智,原来是个护士,你父亲爬富士山感冒找她打针,两个人发生了爱情。她情愿跟我们到中国来……”婉芳深深叹了一口气,说:回桃街罢。”    

美智看芳芸,只微笑不讲话。芳芸冲她点点。婉芳对美智说了几句日语,出来看她坐上汽车,才拉芳芸上车。她上了车。    

芳芸吩咐卡尔开到桃街去,挽婉芳胳膊,把婉芳不在上海这几个月,俞家发生大小事大略和她讲了一遍,笑道:太太,大伯娘叫我把祥云公寓钥匙给你,回我喊人送过来罢。正好给小毛拿几盒蛋糕到桃街去。”    

婉芳低低嗯了一声,叹气说:没想到老太太就这样去了,到桃街你陪我去给老太太烧柱香。”    

大老爷和四老爷盼俞忆白回来出钱久矣,岂料俞忆白又去了南京,只有婉芳带孩回桃街。婉芳过来烧香,大老爷和四老爷都晓得她不能做主,大老爷说有事在书房不肯出来,四老爷正要去朋友家叉麻将,打发四太太陪婉芳去灵堂。    

四太太正为茹芸离家出走事急上火,看芳芸和婉芳相互扶持,袅袅婷婷穿过几丛月秀,一副母慈女孝样,眼圈就红了,拿手帕捂脸接出来,哭道:婉芳,你回来迟了,都没见老太太一面。”    

婉芳从前做姑娘时候常到俞家玩耍,俞老太太待她算得不错,听四太太这样讲,也红了眼圈,握四太太胳膊,伤心讲:我们接到电报就订了船票,忆白得了重感冒院。候他出院我们就重买了船票赶回来了。四婶,灵堂在哪里?”    

四太太引她们到灵堂,明面上是哭老太太,其实是哭茹芸,哭得伤心不过。婉芳也是伤心人别有怀抱,借哭老太太放声大哭。    

芳芸挤不出来眼泪,尴尬地拿手帕擦了一会眼睛,带两只红眼睛走到灵堂门口吹过堂风。两个听差有说有笑走过来,看见芳芸都收了笑脸,低走过一截路又说话起来。    

风里传来零碎言语,什么大老爷拿到了一笔大数目款,俞家纺织工厂从江北招工人之类。芳芸猜大老爷拿到了丘凤笙那笔钱,正在重新创办事业。大房赚不赚钱,和三房都没有什么关系,和芳芸更是没有关系,芳芸听过并没有放在心上。过了一会,婉芳辞了四太太,喊芳芸一起回家。    

婉芳舟车劳顿,又大哭了一场,回到家就睡了。芳芸指挥家里听差女佣打扫卫生,喊卡尔回家讨钥匙,到蛋糕店取来几盒蛋糕西点。一切都安排妥当,芳芸照看小毛吃过饭洗过澡,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婉芳还没有起来。芳芸吩咐奶妈小心,打算回祥云公寓。她走到雕花铁门口等阿根开车过来,就看见四太太走过来,直直盯芳芸,也不讲话。    

芳芸被四太太盯得心里发毛,含笑道:四婶,你可是哪里不舒服?”    四太太好像被人抽走了灵魂,她突然伸出两只手紧紧攥芳芸,哭说:你一定晓得茹芸在哪里,求求你,把茹芸还给我罢。”    

茹芸下落,那个周正君一定晓得。可是和四太太讲了,从周正君那根藤一定牵到大太太和倩芸身上。大太太到锦屏去,摆明是不想沾这个麻烦。若是和四太太讲了,不一定马上就能找到茹芸,但一定让继母难做人。可是不讲,四太太又这样可怜。芳芸左右为难,咬嘴唇苦等阿根开车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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