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村里的第二天晚上,大队领导为我们组织了一个相当规模的欢迎晚会。地点在小学校的院子里,舞台是现成的,就是学校院子里那个坐南朝北的戏台。我们十几个知青都被请到台上,坐在侧面。老乡在台下有的自带小凳坐着,更多人就是站着看。虽然是冬季,气温很低,但还是来了很多人,相当热闹。
节目开始了,先是由村里十来个男女青年表演的歌舞“敬爱的毛主席”,没什么服装,就是男的黑棉袄,女的花棉袄。虽然歌声不够嘹亮,舞姿也不够优美,但他们都情绪饱满,挺喜庆的。
接下来的节目让我有点吃惊,村里老乡竟然演了两出现代小戏!第一出叫,从剧名我猜可能是从湖南的什么小戏移植而来,但没有证实过。剧情很简单,只有两个角色,一个是模范售货员,年轻女子,挑担下乡送货,要过湘江;另一个是撑船的老汉,他久闻这位模范售货员的大名,但没见过面。经过一番询问对答,当然是用连说带唱的形式,老汉终于明白了眼前正是那位模范售货员,于是把她渡过湘江。
第二出小戏叫,也是只有两个角色,一个是解放军的小战士,一个是房东大娘。小战士不小心把大娘的什么东西弄坏了,要照价赔偿,给大娘送钱;可大娘坚决不要,还向他讲述解放军的好,当然也是大段的唱。最后小战士想了个办法,终于如愿以偿。
这两出戏虽然小,每出大约也就是二三十分钟,但表演很到位,唱念做工完整,有伴奏,有服装,也有化妆。剧种是晋剧(山西中路梆子)。伴奏只有两个人,一人司鼓板,一人拉梆胡。这样的编制虽然简单,但却很实用,也很有效果。
后来得知,扮演售货员的演员有三十来岁,和拉梆胡的伴奏者是夫妻。她们以前都曾在本县剧团干专业,六二年困难时期,县剧团和很多其它单位被“下马”,他们夫妻不得不回到村里务农。在另一出戏里扮演大娘的虽然唱老旦,但也就是三十来岁,以前是应县县剧团的专业演员,也是六二年因为单位下马,跟着丈夫回村务农的。扮演老汉和解放军小战士的是村里的两位20多岁的小伙子,不清楚他们是跟谁学的戏。这两出戏我后来又看过一两遍,因为村里一有什么场合要庆祝或欢迎什么人,就演这两出戏,所以给我印象挺深的。
这两出都是现代戏,后来在村里呆的时间长了,知道老乡其实更喜欢传统戏,剧种主要是晋剧,也有耍孩儿等地方小剧种。常有人就在田头地边或上下工的路上唱两嗓子,记得有,等戏的选段。因为是在文革期间,这些传统戏都被打入冷宫,不能演了,所以就只能演现代戏。
上面提到的两位演过戏的老乡还有些“戏外戏”,也记在这里吧:扮演里撑船老汉的小伙子家庭出身是地主,他高中毕业,在村里算是文化水平比较高的。他曾写信上访,申诉他父亲土改时本是中农,后来在一次运动中却被打成了“漏化地主”。但这封上访的信却被转回村里,上级还指示要批判这个小伙子,因为他搞“右倾翻案”(“右倾翻案” 并不是邓小平的专利,文革中曾多次反对“右倾翻案”)。于是村里开了他的批判会,一连几天,想挖出他的幕后指使。但小伙子软中有硬,只承认自己错了,是他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关。后来只能不了了之了。没想到十来年以后的一天,我竟然在大同市的街上又碰到了这位小伙子!他告诉我他已经到大同煤矿当上了矿工,他还坚持上访,终于使他父亲获得了平反(我们村里这种被错划成地主的有好几家)。我很为他高兴,我们站在街上聊了好一会儿。
在里扮演大娘的演员的丈夫家庭出身也是地主,他本是护士学校毕业的护士,六二年因家庭出身不好被“下放”,带着妻子回村务农。他身体较弱,不能干重活,所以工分挣得不多,家境不富余。一年秋天,他妻子,就是那个演员,因为假借割草之机偷地里刚成熟的玉米,被大队看田的抓住,随后在她家里翻出了已经偷回的新玉米。那年我也正好看田,翻她家时我也在场。记得从缸里翻出新玉米时,她哭了,挺可怜的。她丈夫坐在炕上,脸朝着窗外,一言不发。后来大队领导在社员大会上讲,由于她丈夫是地主家庭出身,要严肃处理此事,就是要按规定罚她家的口粮。这种因出身不好就要更加“严肃处理”的说法,在那个大讲阶级斗争的年代是司空见惯的。后来好像也没怎么处理就过去了。大队领导可能也是想趁机吓唬吓唬,不能让队里的庄稼被偷得太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