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的时候林叶子再去上海,同病房的人和护士都把她当作罗瑞星的女朋友,笑着跟他说:“小罗,你外地的女朋友来看你啦!”
林叶子笑着坐下来问:“难道他还有个本地的女朋友?欢迎大家检举揭发!”
罗瑞星看着她傻笑。上海冬天最宝贵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空中灰尘跳着慢舞,她伸出手去触摸那些灰尘,企图抓住那些灰尘。
他看着她孩子气的脸微笑着,希望自己能这么一直看下去,看下去,看到世界终止的那一天。
世界毁灭了,她的笑容也不会毁灭,会转变成一种能量,永存在宇宙之中。
她没有捉住一丝一缕的灰尘,不甘心,拿起他床头的一只洗得很干净的草莓酱的空玻璃瓶,对着灰尘一阵挥舞,盖紧盖子,迎着阳光看,一边嘴里说:“你也帮我看看,有没有灰尘被我装进去!”
他接过瓶子对着阳光看。他没看到灰尘,看到玻璃折射出来七彩的光。
他笑:“你看,玻璃和灰尘,都可以做媒介,折射阳光的颜色。”
她抢过瓶子,对着阳光看,嘴里说:“可不是,真奇怪呢。灰尘和玻璃,两种完全不同的介质,居然有同样的作用。”
她在上海住了一个晚上,这次她没去旅馆,拿着他给的钥匙去他的家。他不能回去,医生不批。她笑着安慰他:“听医生话,否则他们一生起气不让你回家过年,你亏大了。”
她一个人打开门进去,放下行李,不顾冬天夜晚的寒冷,将窗子打开透气。罗瑞星是个很仔细的人,将家里的布面家具都蒙上了布。她将那些布都扯下来塞进洗衣机洗,接了温水洗抹布擦灰,擦完了桌子擦地板,跪在地上擦,从卧室开始擦到客厅。擦到书架前,她抬手抽出基本画册翻着,又在一个角落里抽出一卷硬板纸,打开橡皮筋,是一张张的素描,有几何图形,有石膏头像,还有真人的像。
这么好的一个人,这么有才华的一个人,上天为什么不对他公平一点?为什么在夺去他父母的生命,夺去他祖母的生命之后还要夺去他的生命?
她趴在地上无声地哭着,肩膀一抖一抖,继而呜咽出声,终于放声大哭。
冬天也的夜格外清冷,窗外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寂静的夜空独自沉默着。开着的窗有丝丝冷风不断地涌进来,窗帘微微地起伏。
直到身体凉透,鼻子塞住,她才有所感觉,停止哭泣,起身关窗。
夜晚,她睡在罗瑞星的大床上,用自己的手机拍了一张坐在床头的照片发过去,说:“我睡在你的床上,你的床真暖。”
他回复:“不好意思,上次离开没洗被套,估计很臭。”
她擦着眼泪回复:“这次我原谅你,下次不可以再犯。”
他回复:“下次绝不再犯。”
她在残留着他男人体味的被子里入眠。
第二天一早起床,她将被套放进洗衣机洗干净,挂在封闭的阳台内。她将把椅子搬到阳台上,将被子搬上去晒。她拿昨晚洗好晾干的白布重新蒙在沙发上。
她拖着行李出门,在街边的早餐店吃了早餐,打车再去医院。
她给他带去画笔画纸,坐在窗前给他做模特儿,让他给她画了张素描。
下午,她带着那张素描告辞去火车站。
她说:“放假我就来接你出院回家,你要跟医生搞好关系,不要得罪他们。”
他笑着说:“好,我听你的。”
他送她到楼下。在院子里的一个角落,她跟他道别。
他抬起手,替她将遮住眼睛的刘海拨到耳后,说:“缺一只漂亮的发夹。”
她握住那只手摩挲着,不舍离开。她说:“我走后,你要想着我。吃饭的时候要想,睡觉的时候要想,不准想别人。”
他说:“好。我一定想你。”
她又说:“我也会想你的。”
他笑着补充:“工作之外。”
她扑向他的怀抱,紧紧拥抱他。
他忍了又忍的眼泪,终于落在她的头发上。他紧紧闭着眼睛,没有看见那晶莹水珠上反射着太阳七彩的光。
林叶子带着一半甜蜜一半苦涩回到家,顺路在冲印店买了一只尺寸合适的相框,回家把罗瑞星给自己画的像装裱进去。她坐在餐桌边,认真仔细地裁着纸张,放进相框,压上玻璃,端端正正地挂在餐厅的那面墙上。
因为餐厅朝北,对着厨房窗的那面墙被她刷成深橘红色,这幅素描黑白的画稿,倒被这宗艳丽的颜色衬得别有风格。
挂好画,接到萧雨的电话,问她元旦去了哪里,为什么出去不叫上她。
赵迦楠住在医院里,她不能前往探视,闷极了到处找节目,看她单独行动,心里不爽,找她茬。
林叶子一边泡面一边敷衍她。萧雨说:“你昨天不在,迦荑姐请我去逛街喝咖啡,她说她想从公司里辞职专心帮迦楠一起搞网站,迦楠不同意,她爸爸也不同意。”
林叶子也觉得逃避不是办法,这种情况下还是要站稳脚跟,不能乱了阵脚。
萧雨接着说:“我说她如果退出公司,迦楠这一刀不是白砍了么?为了迦楠的情谊她也不能退缩让步。叶子,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林叶子这次不再繁衍她:“你说得对,我很赞成呢。”
萧雨道:“既然如此,你给她一个电话给她点精神支持吧。我觉得她最近情绪不好。”
林叶子吃完面,想了想,拨个电话给赵迦荑,怯怯地问:“迦荑姐,我听萧雨说你想退出公司?”
赵迦荑心灰意冷地说:“我觉得再做下去没有意思。整天面对着二叔二婶,老想着迦楠为我所受的责难。我倒觉得还不如我脱身出来,专心跟他一起做网站。”
林叶子的声音仍然是有些胆怯:“可是我觉得你在公司做,你就有个很好的身份很好的平台,能认识很多人,说不定可以为迦楠的网站找到投资人。可是如果你真的脱身去做网站,这种机会反而少,需要董事长给你介绍,这样会错过很多有价值的信息和人。”
赵迦荑长叹一声:“所以我下不定决心。”
林叶子撒娇说:“迦荑姐,你别走啊。你走了,我怎么办呢?我在公司里,就你一个最好的朋友,萧雨还说让我跟好你,以后有你吃肉就有我喝汤——你走了,我就没汤喝了!”
赵迦荑在那边笑出声:“叶子叶子,你真是个可人儿。你这么一说,就冲你我也不能走了。”
林叶子笑道:“那你就不走了好不好?”
赵迦荑道:“好!不走了,跟我们叶子一起吃肉喝汤!”
改日去公司上班,林叶子正在机房里给服务器杀毒,赵迦荑上班路过跟她打招呼。林叶子扑过去抱着她又蹦又跳,笑着说:“好几天没在公司看到你了!”
赵迦荑抱着她说:“就冲着你也不能不来了。”
胡启东抱着一个包裹路过,隔着玻璃窗看到她俩抱在一起,推开门进来笑道:“什么事这么热闹?你们俩谁中了彩票?”
林叶子和赵迦荑相视一笑。
胡启东放下手中的包裹,对林叶子说:“我路过前台,刚好看到有你的包裹,替你签字带进来。”
林叶子一边拿过去一边道谢:“谢谢谢谢,怎么好意思麻烦胡经理!我该自己去取才对。”
胡启东奇怪地问:“这是哪家公司的东西?我们有业务单位在天津吗?”
林叶子扫一眼上面的地址,收敛笑容垂下眼帘说:“这是私人包裹,不是公司的东西。”
胡启东和赵迦荑看她神色瞬间淡了下来,均感到诧异,对视一眼,微笑着先后告辞而出。
林叶子把包裹扔在写字台下面,埋头继续工作。
晚上下班的时候,她把包裹带回家,打开壁橱,拖出一只大纸箱,纸箱里静静地躺着很多未拆封的信件和包裹,各种尺寸各种形状的。她将那只新包裹也扔进去,将纸箱再推回去,关上壁橱的门。
她顺着壁橱门滑坐在地板上,把头埋进胳膊里。
她抬起头,侧面墙上一个黑白的女孩微笑地看着她。那个女孩的脸是那么纯净,笑容是那么温暖,她跟坐在地板上的她,是一个人吗?
那幅画的作者曾经问她: “你真是孤儿?”
她回答说: “我高三那年,我妈生病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