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新皮鞋

以文会友,图阐述人生哲理,表达生活态度,展示精彩生命之目的;能简则简,无须复杂。潇洒人生本无需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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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要买一双新皮鞋,陈远跟父母闹不开心已经有好几天了。

十四岁的他先是给母亲做思想工作,希望取得她的理解和支持,然后再由她去说通节俭过日子的父亲。看见母亲正坐在桌子旁整理晚上要吃的蔬菜,放学回家的陈远便跟她说起了买鞋子的事:

“妈,我们班级里许多男同学都穿皮鞋了,可我还是穿橡胶球鞋和侬自己做的布鞋。女同学们都用奇怪的眼神看我。”

当妈的自然明白进入青春期的大儿子在说些什么。再说了,上一次给他买新皮鞋,那还是差不多六、七年前的事了。可是,家里头的日子过的紧巴巴,拿不出太多余钱来给孩子们买昂贵的皮鞋。此外,这些处于生长期的男孩,脚丫子恨不得一天长一寸。妈妈停下手中的活,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儿子,试探性地问:


“一双皮鞋要花不少铜钿的。侬看中什么样的皮鞋了?”

“我同学大明刚买了一双黑色牛皮皮鞋。妈,那双皮鞋可漂亮啦,是用上的小牛皮做成的,细腻光滑,式样也特别新颖,鞋型瘦瘦窄窄,鞋前头还有点尖尖的,牛筋线底,穿在大明的脚上可神气了。我们班的同学都喜欢他那双鞋。我也想买一双这样的鞋。朝霞路转弯角上那家皮鞋店里就有卖。妈,侬给我买一双,好吗?”

“侬讲的鞋子,多少铜钿一双啊?”

“大约十七块一双,具体地讲,十六块八角九分。”

“我的妈呀,这样贵呀! 这一双鞋就要花去我快半个月的工资了!”在上海纺织厂里做女工的母亲吃惊地叫了起来。

“可是,漂亮的皮鞋就是那么贵的,妈,侬要是看到了,侬也一定会欢喜的。”陈远赶紧补充说。

“远儿啊,你爸跟我都不敢买这么贵的鞋啊。我想,你爸他肯定不会同意侬买这么贵的皮鞋的。有没有便宜一点的?”

“妈,有是有,可都不好看,我不欢喜。”陈远的脸上就像上海快速多变的天气一样,刚才的一片晴天现在已经转阴,也许雨水也说不定快来了。

“但侬说的鞋也实在是太贵了。我们家恐怕买不起。”妈妈一边从水缸里舀出水倒进洗蔬菜的盆里,一边不紧不慢地说。“不过,还是让我跟你爸爸说说,看看他的态度再讲,好吗?”

天黑的时候,一家四口围着餐桌一起吃晚饭。母亲跟父亲提起陈远要买新皮鞋的事,还说到了他想买的那双皮鞋的价钱。

“啥?十六块八角九分?”父亲正端起碗往嘴里扒饭,听到十六块八角九分这个数字便惊呼起来,嘴里的米粒就像在爆米花机里一样跳动。“我们家的钱还没有多到可以买这么贵的鞋。不行!

“哥哥要买鞋,我也要买新皮鞋!”坐在陈远边上的弟弟陈近也凑热闹地嚷嚷起来。

“陈近,你凑啥热闹啊?快闭嘴吃饭! 不要不识相。”父亲盯了对面的小儿子一眼。

陈远则光火地狠狠瞪了弟弟一眼。

“可是,爸,我们…我们的同学都欢喜这种鞋子。我也特别欢喜。侬要是买给我了,我保证今后在我上中学期间不再买皮鞋了,好吗?”陈远的语气里充满了恳求,抬头看着父亲的眼睛里,也满是期盼。

“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别再争了。侬的同学欢喜?怎么,侬的同学欢喜,我就得买呀?再讲,侬小小年纪,穿这么漂亮,这么昂贵的皮鞋,侬就不怕学校里讲侬是糜烂的小资产阶级生活作风啊?”生活在一九七○年代初的社会里,父亲认为,上初中的儿子如果没有足够的政治觉悟,他自己不能没有哇。他有责任要提醒自己的儿子。

“我们同学穿了,学校也没说什么呀。”儿子据理力争。

“学校还没说,不等于他们不会说。我还是那两个字:不行!

谈话和晚饭在不欢而散的气氛中结束。不过,晚上熄灯睡觉后,陈远隐隐约约听到父母还在为他买鞋的事商量着。他好像听到母亲提到了什么青春期、女孩,什么三好学生、自尊等等模模糊糊的词。他没有听到父亲固执己见时惯常的那种大声说话,更没听到他发脾气。但陈远不知道他们究竟做出了什么决定。

一直到第五天下午,陈远放学后,下早班回家比较早的母亲才对他说:

“陈远,昨晚你爸爸跟我商量好了,我们现在只能给侬买十块钱以内的皮鞋。等明后年侬的脚型基本固定下来不再长大时,我们再给侬买侬欢喜的那种皮鞋,侬看好不好?”

陈远的嘴巴噘的老高老高,一个酱油瓶差不多都可以挂上去了。不过,他心里知道,他只能采纳这个折衷方案了,要不然的话,如果惹父亲生气的话,也许连这个机会也会被没收了。吃过晚饭,妈妈陪他去买皮鞋,尽管弟弟嚷嚷着要一齐去,但陈远态度坚决地不让他跟着去。

母亲花了八块三角,给他买了一双折衷的、少一些小资产阶级糜烂生活作风的新皮鞋:黑色,猪皮皮面但不是优质小牛皮,宽型,鞋底是黑色橡胶压模底,而不是牛筋线底。陈远发现,猪皮新鞋子的皮面就好像自己在上海近郊农村生活的六十多岁的外婆的脸一样,既不像那双十六块八角九分的牛皮皮鞋那么色泽光亮,也不如它那般皮质细腻。它看上去是皱巴巴的。他打心里不喜欢它。

过了两个多礼拜,他才将他的新皮鞋从大衣柜底下拿出来,鞋盒上已有了薄薄的一层灰。一早,他穿上了新鞋子,临出门还用布擦了几下。这是猪皮的,而不是牛皮的,去学校的一路上,他心里都一直在这么嘀咕着。

这一天在学校里,陈远觉得什么都怪怪的,挺别扭。大明穿着一双擦得埕亮的黑色牛皮皮鞋,拍打着他的肩膀跟他说话时,他感到浑身不自在,一双眼睛不敢看他的好朋友,生怕他会笑话自己的猪皮黑皮鞋不如他的牛皮黑皮鞋,而且还不是牛筋底的。陈远更感觉女同学们的脸上今天对他流露出的表情,也好像跟平常的笑容大不一样,尤其是那几个他喜欢的漂亮女孩子,对他笑吟吟的,还互相间咬着耳朵窃窃私语,不时发出几声银铃般的清脆笑声。陈远的脸就涨得更红了,他觉得姑娘们一定在笑他脚上穿的那双猪皮黑皮鞋了,他又臊又急,恨不得把自己穿着皮鞋的两只脚缩进裤统里去,或者插入地板底下也行。其中一位长得漂亮但尖牙利嘴的女孩跟陈远打趣地说道:

“喂,陈远,侬今朝哪能像个大姑娘一样脸通红,为啥事体害羞呀?哈哈哈哈…”

急得陈远忙说:“没啥事体,没啥事体。”然后快快地溜之大

回到家,陈远快快地脱下那双猪皮黑皮鞋,把它再次塞到大衣柜的底下,好久不曾穿它。等到他再次穿上他这双猪皮黑皮鞋的时候,那已是一个月之后的事了。他发现,那天人们笑他,并非是出于他那双猪皮皮鞋不如大明的那双优质皮料、牛筋线底黑色牛皮皮鞋那样漂亮神气的缘故,因为在他穿回他那些旧的橡胶球鞋和布鞋后,他同样看到了他喜欢的那些美丽姑娘们嘻嘻哈哈的笑声,自然,仍然是冲着他来的。于是,显然地,她们的笑声跟他的皮鞋无关。


啊,一双新皮鞋。

 

写于2010年12月26日 Boxing Day

申檐 发表评论于
回复焕华的评论:
多谢焕华的鼓励.祝您新年安康,万事如意!盼来年多拜读大作.
焕华 发表评论于
好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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