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尼在这家医院里住了半个多月,在基本康复后,医生已经允许他出院。但是，医生嘱咐他不能做任何剧烈的运动。对医院来说,这也真是个奇怪的病人,没有社会安全号码,没有任何的个人纪录,甚至没有一个真实的名字。托尼自己也奇怪,居然在医院住了这么久,没有人来要账，也没有惊动任何警察机关和移民局。实际上,这小地方的确不同于大城市。这种偏僻的地方,遇到诸如此类的病人,也许还是第一个。
人家不让出院,自己急着出院。人家让出院，自己又犯了愁,自己能去哪儿?他想到了和他交往过的所有人,第一个就是爱丽莎,也算是当年的抗战夫妻.给她打个电话,咱们破镜重圆吧?
再仔细想一下，没门儿.他现在是个身无分文,靠别人施舍的穷人,爱丽莎才不会理他。另外,他把她辞退了,她早就恨透了他.
还有谁?很多人都是一面之交,连个电话都没有留下。这餐馆开的,几年了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也从没想过朋友比钱重要。今天才明白，现在要是有个朋友,也不至于无路可走.
他思想强烈的斗争着,我要不要给餐馆的合伙人林佳打个电话?从道义上讲,他被林佳给坑了。当然，从法律上说,他本人是个笨蛋。但是,如果她还有一点人心的话,她就应该帮这个忙。不过,转头再一想，现在给她打电话,其实上就是求人,这老脸往哪里放?
可是,这条命都差点没了,还要这个脸干什么?
思索来,思索去,他别无选择.走到病房外的走廊,拿起了电话.
电话拨通后,是一位餐馆的女服务员,用英文热情的讲着。.他不耐烦的打断了那长长的礼貌用语,说了句:”我要找林佳!”
“请问您如何称呼?”
“我是托尼.”
听到那边的声音，好像有些吃惊得说:”老板,你好.请您等一下”
这他妈的称呼真实亲切,他有点又回到了曾经是属于自己的地方.
一会儿,电话那边说:“老板,林姨出去了,现在不在.”
他说:”那好,我一会儿再打.”
他心里捉摸着:不太可能吧？这中午的午餐时间,老板不在餐馆盯着,会去哪儿呢?是不是有意不接我的电话?
过一会儿再试一下吧！
他走到外边,点燃了一支烟, 默默的坐在室外的椅子上.
一会儿,他走了回来, 又拿起了电话。餐馆的工作人员告诉他,林佳还是不在,也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他心里已经有九成的把握,估计是这个绝情的女人在耍花招。
他越想越生气,又拿起了电话,这次他用手捂住了话筒,拨通了电话.里面传来了同样的声音。他压低了声音说:“麻烦你,请给我找一下林老板.”
很明显,电话的另一方没有识别出他的声音。问了一句:”请问,您贵姓,找林老板有什么事?”
多他妈气人,又不是找你,凭什么问我有什么事?
他小声说“我姓马,是她国内的同事。刚到美国,想去看看她.”
那边的服务员马上回答:“请您稍等一下.”
这就对了,林佳就在餐馆里,看来不想接他的电话.
不大一会儿,林佳拿起了电话:“我是林佳,请问您是哪位?”
托尼耐着性子说,捂着话筒的手一下子拿开了,大声地说:“我是托尼.”
林佳愣了一下说:”托尼,你好.你在哪里?”
托尼说:”我还在美国。我出了个车祸,车子已经报废了,我人在医院里.”
林佳似乎没什么反映的说了句“你没事吧?找我有事吗?”
真是人情淡如水,这怎么听着这话这么别扭？
托尼有点硬着头皮说:”我现在要出院了,不过这次车祸把我所有积蓄都用了。手头实在紧张,能否从你那里借点钱?’
这很明白,这不是借钱,而是在要钱.何况从道理上说,他还是一半老板呢?
林佳冷冷得说:“托尼,现在餐馆的生意不好,我手头也没有富裕的钱,实在没法帮你.”
托尼的火一下子从脚下冲到脑上,她如果是个人也不会说这个话呀？ 这他妈真的是见死不救。
他再也按耐不住自己的性子,也忘了自己是在靠近病房的走道中打电话。
他大声说:“你他妈还是人吗?我的餐馆被你给抢走了,我差一步就死在了路上。现在,我只是找你借点钱,你他妈还乱找理由.连我的电话你都不接,你到底要做什么?”
林佳静静地说:“这要问你自己,你要做什么?你和我,和这个餐馆没有任何关系了。你该拿的钱,你也已经拿走了.我和你形同路人,我凭什么要借给你钱?”
托尼气的恨不得头拱地,一只手拍着墙说:“我他妈被你坑惨了,我死也不能绕了你,这条命差点没了。你妈的，我也不怕再死一次.”
林佳说:“托尼,早我就跟你说过,要怎么办随你得便。这是个法治国家,你不要以为在这里胡作非为，没有人管得了你…….”
美国人听中国人说中文,总是以为在吵架。 何况，这确实是在吵架.而且托尼又是跺脚,又是拍墙,在这静静的医院里,声音早就传遍四面八方了.
几个护士闻声走来,那位做过翻译的李先生也一路小跑的来了.托尼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太大了,影响了别人,他一把把电话挂了.嘴里不断地说着:”Sorry, Sorry.”
李先生对着托尼说:”我们出去聊聊吧’
托尼和他走到了外面,几个美国护士什么也听不懂,你看我,我看你,闹得张二和尚摸不清头脑。看着他们俩走了出去,几位护士马上分散跑到附近的病房,安抚病人去了。
李先生没有责怪托尼。他们两个已经很熟了。这半个多月,每当需要翻译时,都是他来帮忙。只是他每次来，都是指做翻译，和托尼从来没有谈过任何个人的事情。
今天有点特别，李先生说:“你要出院了,你有没有亲人和朋友,你准备去哪里?”
托尼想了一下说:"我现在还没有任何目标,也不知道什么地方才是我的去处?”
李先生也想了一下说:"如果你想继续留在美国的话,你可以考虑几个去处.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中西部.这里比较偏僻的地区,中国人比例很小,更没有中国人的聚集区.这里的中国人,基本都和我一样,在美国人的公司做工. 但时,英文是最主要的,你不懂英文,就无法在这里生活.有中国人社区的地方,大部分在发达地区. 美国最发达的几个州,基本都在东西两岸.西岸是加州,东岸是纽约.”
托尼饶有兴趣地问道:"那么佛罗里达州就不发达吗?我总听人说那里."
“佛罗里达州在美国的南端,有没有中国人的社区?我不太清楚.但是,我知道南部和北部,无法与东西岸相比. 佛罗里达州旅游业发达,因为天气暖和,很多退休的人搬到那里去住.”
托尼想了想说:"我去过加州,不太想再回那里.也许我应该到东海岸?”.
李先生回答说:”尤其是纽约市,是个大都市.大陆的旅游团特别多.”
托尼一下子傻了,他就怕见到大陆来的旅游团,如果哪个人认出了他这位曾经红得发紫,后来逃亡的厂长,那可就雪上加霜了.
他不敢和李先生谈出自己的身世,就转了个话题说:"东部就只有纽约吗?”
李先生从口袋里,拿出了个记事本,封面上有个小地图.他指着标着纽约的小圈圈说:”东岸很大,你看挨着纽约就是新泽西州,你听说过大西洋赌城吧,就在这个州.另外还有宾西法尼亚州, 费城就是这个州的州府.在下边就是马里兰州,和弗吉尼亚州.这两个州的中间,就是首都华盛顿,这些地区都有中国人的社区.”
托尼的眼睛一亮,有这么多的选择!看来天无绝人之路.可是,问题出来了,他现在身无分文,怎么去?就是去到那里,又能住在哪里?
李先生好像看出了他的心事,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信封,交给了托尼.
他说:"这是一点钱,都是医院的同事们捐献的,也许对你在路上有所帮助.”
托尼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他看到信封里,整整齐齐的一沓子钱.这是怎么回事?白吃白喝白看病,最后还给了笔路费,这可能吗?
李先生接着说:"这是总来看你的那位护士,她在几天前,在医院食堂里贴了个条子,另外设了个捐献箱.这个医院是个教会的医院,大部分工作人员都是教徒,捐献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
托尼的眼圈一下子红了.他那颗冷酷的心中,泛起了一股热浪.天下还有这么好的人?他默默下决心,要在不久的将来,加倍偿还给这些好心的恩人.
他问道:"这捐款中,有没有的捐款人的名单?”
李先生被问的糊涂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托尼解释说:"就是和结婚送礼一样,总的有个人登记收礼,做个花名册什么的".
李先生听懂了,一下子笑了起来.他说:那个盒子在医院的食堂里,放了好几天,每天都有人往里放钱.谁知道其他人放了多少? 唯一能知道钱数的,只有放钱的人自己知道.
托尼惊异的问:"那个盒子就在那里,也没有人纪录,也没有人看管?”
李先生看着他吃惊的样子,又笑了起来:"谁来管理? 不用管,也没有人拿.是我今天通知那位护士,你快要出院了,她才撤了条子,把钱整理了一下,交给了我.”
托尼看着这位李先生,真是思绪万千.他在文化大革命的时期,还在上小学,和大人们一起,打倒过封,资,修, 也跟着砸过当地的教堂.看着大人们烧毁了一本本圣经.直到他来这个医院之前,他对于教会没什么好感.也觉得这些教徒相当的愚昧,没事为什么要信一些看不到,摸不着的东西.他后来才知道,美国是世界上教徒比例最高的国家.大部分美国人都信教.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不知道今天的事情该如何改变自己的想法.但是.这些钱是真挚的,是救命钱.
没有这些钱,他走不出这家医院,没有这些钱,他无法找到另一条路,去度过自己的后半生.
他对李先生说:"让我说什么好呢? 我在这里得到了免费的治疗,还拿着大家捐献的钱,我这心里真不是滋味.”
李先生笑着说:"不要想着报答或偿还,如果你有能力后,帮助一些需要帮助的人.”
就这样,托尼离开了这家医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