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岁的幸福新郎
这位梅开三度的男人,今年已经六十有五了,是德国后裔,四代之前成为美国人。至于他的婚恋史,我还是呆会儿再说,因为我先要交代跟他相识和交往的经过。
他六年前带着自己的一个纯血统白人儿子和一个与越南人混血的外孙女来北京旅游。不知何故,他们从自己跟随的旅游团里掉队了,错过了游览故宫的机会。后来便想利用自由活动时间,自己一家人单独去参观一次。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需要一个翻译带领他们祖孙三人游览中国那举世闻名的“紫色的被禁止的城”。
经人介绍,我女儿给他当了翻译,除了陪他一家游览故宫外,还陪他去购物等等。车票门票和饭票(吃饭买单),还有购物花费,都从他交给我女儿的一揽子经费中开支……后来,他对这个临时管家和临时翻译的人品和翻译能力都很赞赏,所以便互相交换了邮箱地址和电话号码。交换归交换,双方大约谁也没想到此生还能有缘再见。
不料,他们这萍水相逢的交往,后来还真的成了长期的朋友。二〇〇六年,他还专门到加拿大来看望过我的女儿。
女儿曾告诉我他的大致经历,可惜我大部分都没记住,只记得他是个几十年在美国军队服役并参加过越南战争的老兵。
当然女儿也曾将他的名字告诉过我。大约不懂英文的人对英文名字都不很敏感吧?加上我也很懒,不想去练习他名字的发音方法,因此我总也叫不出他的名字,便干脆以“老兵”作为他的代称。
我之所以下意识地用“老兵”来代称他,这跟我自己的成长年代和成长背景有关。
众所周知,我们中国曾有过一位激情的领袖,这位领袖造就了一段激情的历史,这段历史又培养了数亿激情的人民。我便是那位激情领袖统治下的一个子民,也就成了那段激情历史的亲历者,当然也曾是那数亿激情人民中的一员。
那时我们的激情领袖是用斗争观念来治理国家的,所以在他老人家统领之下的我们,都是闻“斗”而起,见“斗”就热血沸腾。不论对方是拿枪的敌人,还是不拿枪的敌人,甚至是假想中的敌人,我们都想扑上去撕杀,以保卫我们的红色政权和我们的幸福生活,以避免我们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也避免我们有千万人头落地。所以,乍一听这位美国老兵的经历,我本能地把他归入到拿枪的敌人中了,起码也是曾经的拿枪的敌人吧?所以就在心里叫他“老兵”,这是“美国越战老兵”的简称。
尽管我女儿认识这位美国越战老兵时,中国的阶级斗争论已经消沉二十多年了,但在阶级斗争惯性思维的推动下,我还是下意识地在脑海里把这位手上沾染过越南人民鲜血的美国鬼子,勾画成一个面目阴沉凶狠的“阶级敌人”。
后来女儿告诉我,“老兵”热爱东方文化,尤其热爱中国文化,还收藏了不少有关东方文化的实物……从此,我思想上那根对敌斗争的弦才慢慢地松弛下来。
“老兵”曾让我女儿翻译他收藏的那些中国文物上的古汉语,也常向我女儿咨询一些有关中国的事情,比如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中国的共青团和少先队是什么样的组织,中国的知青下乡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女儿没有经历过这些,当然无法针对他的问题回答出一个一二三,于是他便很想直接跟我这个经历过文革又当过下乡知青的人交流交流。正好我也很想知道,他这个几十年替资产阶级反动政权当兵打仗的人,为什么会对他们敌对国家的文化感兴趣。所以,我这个不懂英文的人居然直接用英文跟这位美国老兵书来信往地交谈起来。
所谓直接交谈是从他那方面来说的,在我这里,其实并不直接。我每次接到他的英文信,都用“金山快译”翻译了才能看懂,然后我的回信也是先用中文写好,再用金山快译翻译成英文发送给他。用这种可笑的方法通信,我居然能看懂他信里面的大概意思,他居然也能看懂我信里面的大概意思。据他说,他还用我插队当知青时的生活经历教育自己的外孙女,让她知道人生会经历很多困难,所以每个人都要有克服困难的决心和克服困难的毅力……
今年的圣诞节,女儿有几天假,我们决定去亚利桑那州看望他,好客的喜欢热闹的他,便兴致勃勃地等着我们到来。
当他驱车两个半小时来亚利桑那州的凤凰城接我们时,我和他这有过几年通信联系的异国朋友才第一次见面。
我们是晚上九点半下飞机的,凤凰城的夜空一片漆黑。几分钟后,机场外那幽暗的灯光下,一辆白色汽车刷的一声停在我们母女面前。车里走出来的不是我想象中的鹰勾鼻子深眼窝长相凶狠的美国鬼子,而是一个装束随便举止亲切的白人老头,那脸上还依稀保留着年轻时的几分帅气。
以往的通信中,他向我描述过自己的人生经历,介绍过自己的家庭,提到过自己的前妻,甚至提到过自己前妻的现任丈夫,还说过自己对战争的看法,也抒发过自己对人生的感悟。记得有一年的年底,他还关切地问我是否还完了帐单上的所有帐务,还调侃地说他自己这辈子是不可能全部还清那些账单了。
我告诉他,我们的任何交易都是一手交钱一手拿货,所以年底没有什么账单等着我。
由于不能百分之百理解他信中的意思,所以他说过的那么多内容都没在我的脑海中连成片,他的形象和他的性格也没有在我心目中立体化。
这次我们在他家住了十二天,虽然所有的谈话都必须经过我女儿的翻译,而且由于女儿的懒惰,常常只翻译其中的部分内容。但我跟他的交流比过去毕竟还是相对多一些,也更直接一些,我这才将这位美国老兵的经历和生活勾画成一个比较清晰完整的轮廓。
老兵在美国军队服役了二十年,除了在越南战场上杀过敌之外,还在意大利驻过军,得过不少军功章,腿上还光荣负过伤。但他此生并非只是当兵,退役后又在威斯康辛的一家工厂干了二十年,还在这家工厂的环保处担任过相当于处长的职务。几年前他退休了,定居在亚利桑那州的一个偏僻小镇上,这里是他服兵役时曾居住过的地方。
这小镇历史不长,只因当初这里曾开过铜矿,所以才应运而生了这座小镇,也就聚集了几百户人家,镇上相当一部分人都曾是铜矿的工人,或者是铜矿伴生企业的工人。后来铜矿关闭了,它的伴生企业也消亡了,这座小镇也衰落了,留下一批失业和半失业人员。
这小镇前不靠村后不靠店,四周都是茫茫的沙漠。出门只能看见沙漠中那半人高的仙人掌和那一人多高的仙人棒,还有其他适于干旱中生长的木本植物。由于气候温暖,所以尽管是寒冬,放眼望去依然半片绿色,据说夏天还能达到一片绿色。
虽有现代化的公路从镇旁穿过,但不论去那里都有一个小时以上的车程。不过镇子里倒是学校诊所邮局银行餐馆超市还有教堂都一应俱全,让人们不论在物质生活上还是精神生活上,都能过得去。
心灵手巧的老兵却并没有全靠退休金生活,而是在自家后院里开办了一个简易的修理铺,主要给小镇上的居民们修理汽车,也修理一些家用电器之类的,挣点钱丰富自己的生活。据说各项福利和收入加起来,他每月能有七千美元的进项,在这小镇上也算是中产阶级了。
老兵的第一任妻子是参加越战时在当地娶的,自然是越南女人。两人共同生活两年,有了两个女儿。但越战结束后,美国军队就从越南土地上滚出去了。当时因种种原因,老兵没能将家属带回美国,谁知不久南越北越就被越南劳动党领导的红色政权统一了。美国和越南作为敌对的两个国家,他们这对异国夫妻便多年无法互通音讯,正像我们中国当年有海外关系的人家不能与自己的国外亲属互相通音讯一样。
老兵在与妻子团聚无望的情况下,又娶了一个漂亮的白人妇女,生了两个儿子。
越南全国一片红之后,老兵的前妻和老兵的两个女儿都成了漆黑漆黑的黑五类,没有上学读书的权利,也没有参加工作的权利,甚至没有吃饱肚子的条件。
数年后,老兵的前妻历尽千难万险,带着两个女儿,以越战难民的身份转经第三国来到了美国。然而等她辗转找到老兵时,已经是夫妻分离的十二年之后了。这时的老兵已经成为两个白人男孩的父亲了,于是他的前妻又嫁给了另外一个美国白人(因为她是一个漂亮的越南女人)。
老兵和他的第二任妻子共同生活了三十八年。据老兵一面之词说,他原打算跟对方白头到老的,所以很宠她,凭借自己的优厚收入,满足着妻子的所有物质需求。不论她穿名牌还是带名牌用名牌,老兵都毫无怨言地替她付账单,并且每年都出资供她出外旅游。
然而这位白人妇女却是一位奇女子,六十左右了,竟然突发奇想要去寻求另外一种生活,于是提出跟老兵离婚,最后拿着老兵每月付给五百元抚养费的协议,奔向了她的新生活。不过据说她所谓的新生活其实还不如她的旧生活,但不论怎样,破镜已难重圆,老兵已经伤透了心。我女儿说想看看他第二任前妻的照片,老兵说,他把她的所有照片都毁掉了,连两人的所有合影都剪成了两半,烧掉对方的一半,留下自己的一半。
离异后的老兵耐不住孤独寂寞,便去各个交友网站寻觅合适的结婚对象,据说好几个中国的妙龄少女都热情地跟他搭讪(我想,可能不是老兵个人有魅力,而是美国绿卡有魅力吧)。但老兵觉得对方太年轻了,不靠谱(算他头脑清醒,否则必然要给人家妙龄少女当义务搬运工)。后来他认识了一个很漂亮的三十六岁的越南女人,对方离异带一个男孩。他们通过网络和电话交往,老兵又几度赴越南与女方见面。两人一起吃饭逛街,一起骑马游玩,一起促膝谈心,网恋加上面谈共持续一年时间,老兵的风趣幽默,老兵的潇洒自如,老兵的豪爽大方,老兵的热情奔放,都吸引着这个每月仅有250美元收入的,独自抚养着一个男孩的,被酗酒而没有责任的前夫伤害很深的越南女人。他两人你有情我有意,终于达成结婚的共识,老兵便第三次当了新郎。
不过美国的签证太麻烦,他的妻子和继子至今还没获准入境,据说到2011年的2月份才可拿到签证,所以他们目前还过着牛郎织女的生活,在“天河”两边遥望着和思念着。
在中国,六十五岁的人结婚,主要是想找个人搭伙过日子,可这位六十五岁的美国老兵却把他这第三次婚姻看得非常神圣,甚至可以说投入了前所未有的热情。
我们下车伊始,他便给我们拿来了自己的结婚相册。那厚厚的一叠夫妻恩爱照,有坐的有立的,有靠的有抱的,有的穿着西服,有的穿着便服,更多的是穿着越南古老的民族服装(类似于中国明朝的服装)。反正张张都笑盈盈四目相对,似乎洒遍人间都是爱。看得我不停地暗笑,不笑别的,只笑这个穿着古老越南民族服装的大个儿美国鬼子,或被红色的绣球牵着,或被一群越南男女围着,显得那样的滑稽和那样的怪异。不过我口头上还是一个劲儿夸赞着他们婚礼的隆重和照片的漂亮。
接下来的十多天中,让我进一步感受到了这位美国老兵的痴情。
每天早上八点半,我起床做早饭,老兵已经在网络上跟自己的爱妻聊得热火朝天了(好像早上七点就开始的)。直到九点半左右我做好饭去喊他,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电脑,带着满脸幸福的迷蒙,痴笑着坐在饭桌前,心不在焉地往嘴里扒拉着菜饭,似乎还没有从如痴如醉的爱情园地中自拔出来。直到我们问他什么问题,他才定定神,真正将注意力转到饭桌上来。
每隔一天老兵都要开车带我们出去看看,比如附近的西部牛仔居住地,比如八百年前印第安人的遗迹公园,比如附近的各大超市,比如小镇的教堂。还有那个刚刚发生了死伤十八人血案的图桑市,也是我们常常光顾过地方(那血案是在我们离开图桑的第二天发生的)。
但不论出去干什么看什么,老兵总要在下午五点左右带着我们赶回来,因为这是他与老婆约好的上网聊天时间。这一聊,直到我做好晚饭叫他时,他才同样带着幸福的迷蒙坐到饭桌前。有时,他还会边吃饭边眉飞色舞地给我们转述他与老婆所聊的部分有趣的内容,逗得我们哈哈大笑。
晚上九点左右,电视机前就不见老兵了,不用说,他又在电脑前跟老婆视频聊天呢……
一天三次网络聊天,是老兵生活中雷打不动的节目(想想我跟未婚夫热恋时也是天各一方,不过我们每天才写一封信,跟老兵相比,我们真是惭愧啊)。
老兵说他的第三任妻子对他很照顾(亚洲女人的通病嘛,把老公当孩子一样照顾),比如吃虾时,他的老婆都要亲手替他将虾皮剥掉。于是,每次我们外出吃饭吃虾时,老兵都要念叨一句:“老婆啊,你在哪里,没有人给我剥虾皮啊。”
有一次他还开玩笑说:“等我老婆来了,我一定不能让她跟真正的美国女人接触,免得她们会对我老婆说,替老公剥虾皮这种事情你是不用做的……”
我们听了又哈哈大笑。
有一次,我女儿问他,如果你的第一任妻子跟你之间没有发生那场分离的悲剧,你会不会跟她白头到老?老兵沉思着说:“会的……”
后来我得知,老兵在越南举行他的第三次婚礼时,他的第一任前妻的现任丈夫还来参加了他的婚礼,因为他前妻跟自己的现任美国白人丈夫后来双双选择了在越南定居。老兵的小女儿也随同母亲回到越南。老兵和他的前妻以及他前妻的现任丈夫都认为,改革开放后的越南,经济发展比美国快。老兵还说,他第一任妻子和第三任妻子所居住的越南西贡市,比他目前所居住的美国亚利桑那州漂亮多了,也繁华多了。
我在想,等他的第三任妻子来到这个偏僻的美国南部小镇之后,不知道会不会感到失望?如果是我,我肯定不愿呆在这种偏僻的小镇上。
但愿这位美国老兵的这第三次婚姻能长长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