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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让打电话过来,这时牧覃已经趴在我肩头睡着了,我们约在学校附近的一家稍大点的餐厅。巴蒂西亚神色凝重,让也惨白着脸,但他还有精神从我怀里抱过牧覃,轻轻哼着意大利歌摇晃着,巴蒂西亚看了我一眼,并没有说话,也没掉泪,这让我松一口气。
等菜单拿上来,我竟惊喜地发现,上头赫然印着五道中餐!我只是留恋地看上两眼,并不点。菜上来了,巴蒂西亚拿起刀叉就吃,我亦饿极,也立即拿起刀叉,唯独让看起来神态悠闲,他专注地摇晃着臂弯,目不转睛地盯着牧覃,这让我这个做母亲的醋意横生。
“给我抱吧。”我几乎是把牧覃抢回来的。
这时巴蒂西亚放下刀和叉,擦了擦嘴,说:“我吃饱了。”让抬头看了她一眼,又慌忙低下。
我终于忍不住,凑到巴蒂西亚耳边对她说道:“好不容易见到让,你应该打起精神,多跟他聊聊。”
“我知道。”她显出一丝的不耐烦,“知道。”
“什么时候回洛桑?”让说道,并没有指明这个问题由谁回答,我看了看巴蒂西亚,她撇撇嘴别过头,我只好说:“大概是下午,或者晚上。”
“戴蒙送你?”
我摇摇头,“除了我跟巴蒂西亚,还有两位,四人结伴完全可以相互照顾。”
一顿餐结束,自始至终,这对情侣没有任何交谈,剩下我一个和事佬在夹缝中生存。让把我们送到中心广场后,走了,临走前他从颈上摘下一条链子,放在我手心里说:“给牧覃。”
巴蒂西亚跟我一样惊讶,两人面面相觑,她惊讶的是,让居然将最宝贵的链子轻易赠给了一个小孩子,我惊讶的是,看到牧覃,他眼睛里会有亮晶晶的东西。
静谧,无情。这是我讨厌欧洲的地方,这里的确是安享晚年的胜地,然而,我正值青年,喜欢以及追求的,是火的热情,是黄河水的激荡。中心广场上散布的人群,三三两两,日头西斜了微妙的角度。约莱娜和约翰不守时,牧覃大概是倦极了,还在甜甜地睡着,我跟巴蒂西亚紧挨着坐在阶梯上,她头靠在我另一个肩头——一个被牧覃霸占着,她默默地流着泪,终于流了眼泪。
她告诉我,她跟让的爱情大概是完蛋了,让没有说要分开,但他的心跟她已经没有默契;她说,大学让他变得成熟,不再不谙世事,他懂得如何讨女孩欢心,更加懂得如何让一场爱情变得简单又有趣,而不是深刻;她说,他跟她之间的那道鸿沟,用再多的黄土也填不满,他要么是喜欢上了别人,要么是干脆谁都不再喜欢了……
我轻轻拍着她的背,两人静静听着喧闹的风声,她抽噎了一会儿,后来觉得挺没意思,便停止了哭泣,但愁容还占据着那白皙中透着粉红的脸蛋儿。
“妈妈!妈妈!”牧覃忽然翻了个身,咕哝咕哝嘴叫着。
“哎,妈妈在呢,妈妈在呢。”我晃晃胳膊,抽出一只手来抚摸他有些发褐的头发。
“牧覃改口叫你‘妈妈’了?”显然,巴蒂西亚觉得不可思议,她惊讶的叫声震走了一群鸽子,而且险些把牧覃惊醒。
我点点头,朝她微微一笑,她更是诧异了。
“sue,为什么之前你不做他‘妈妈’呢?牧覃会不会不习惯?”她说出了自己的担忧,看得出,她是真心为牧覃着想,我心里顿时涌起一阵感激。
“牧覃是个懂事的孩子,当别的小朋友找妈妈时,他不跟我闹,只是依靠着我这个‘姑姑’,在他眼里,‘姑姑’是比‘妈妈’更重要的;有一次他跟一个三岁半大的小孩玩积木,我听见他骄傲无比地说:‘你没有姑姑吧?我就有!”我脸上洋溢着欣慰与幸福,接着说道:“趁他不谙世事赶紧把称呼换掉,省的孩子长大有心理阴影。”我虽这般解释,事实是什么情况,唯有我知晓。曾几何时,“妈妈”是我最痛恨最憎恶的词汇,听到小孩子奶声奶气地叫“妈妈”,我立即变身孙猴子,那叫声便是观音菩萨念的紧箍咒,欲裂的头,血涌的心……那段黑暗的时光扼住我的喉咙,欲罢不能。
“他真是个好孩子。”巴蒂西亚显然深有同感,她摸了把牧覃微褐色掺点金黄色柔柔的毛发,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
那两人出现时已经是三个小时后的事情了。约莱娜换了个行头:半截洗白牛仔裤,v字大开襟短衬衫,一条刻着七彩花纹的皮带;约翰显得有些累,两只葡萄一样的眼睛被打着褶子的眼皮包裹着,时不时眨眼提提神,他手上提了两只中号口袋,左边那袋明显比右边的重些,到我们跟前时,他把右边的布袋交给我,自个儿噗通一声跌倒在台阶上,如一滩烂泥。
“娜,你们都去哪里玩了,怎么这么迟?”
“就为买这些东西,”她把手伸进一只布袋里捣鼓半天,摸出一只精致的小碗——侧面带有小耳朵,耳朵上挂着汤匙,汤匙上画着一张愤怒的脸,“卢塞恩真是个好地方,这些小玩意就是我们迟到的原因;其中有一条街简直是宝藏,衣服,饰品,钟表……琳琅满目,什么都有!我挑了些特别好看的买了回来……噢,这个是给你们俩的。”
巴蒂西亚按捺不住好奇心,夺过袋子就翻,果然还是少女,正是爱美的年纪,料想这位法国的表姐一定不会送她差强人意的货色,我给怀里的小人批上小外套,接着就听见来自巴蒂西亚的接连不断的赞叹,“真是太精致了!”
“你看,你看呀,sue,这个开学就可以穿,保证能惊艳全校;还有这个手链,真是太可爱了,瞧这扭曲缠绕的银丝,还有这三颗奇怪的石头……这个一定是给你的,瞧吧,上头还刻着你的名字——‘sue,青春永驻!’这是什么奇怪的话,不过这块缎子手感可真不错,来,你摸摸。”
“这布料也是淘来的,我想大概会对你的设计有点作用,呃,布料地址在背面,我特意要了电话号码。”
“娜,你真是贴心!”我的情绪被她的热情调动起来,于是也加入翻包的行列,一手抓到一对小小的鞋,“这一定是给牧覃的……真是柔软,娜,”我不得不再次抓住约莱娜那双涂着朱红色指甲油的手,“you’re so sweet!”
她用英语谢了我,看来在约翰的帮助下她的英文大有进步。
两个人热火朝天的人终于把小宝贝吵醒了,牧覃刚睁开眼——他并没有哭,尚未弄明白发生何事时,我便迫不及待地将那双灰色的小靴子套在他小巧的脚上,“穿着舒服吗?”
他没回答我,大概是还没睡醒,我把他先前穿的小皮鞋收起来时,他忽然叫了一声,“妈妈!”
“哎,妈妈在呢。”我冲巴蒂西亚笑笑——她正看着我跟牧覃,忽然,我别过头去,眼泪簌簌地就掉了下来。
如牧覃这般从未见过母亲的孩子,对母亲的渴望,哪是常人可以理解的,然而,我自幼失去双亲,所以略略明白他的心思,他该是多么懂事的孩子。
我该是个多么自私的母亲呀!
“牧覃,我的宝贝……”我顾不上巴蒂西亚他们或者陌生路人的眼光,抱着牧覃大哭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