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如他》——第十一章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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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提起那个夜晚,我没有,戴蒙亦没有。我们和平地处了一天,他上班,我做饭,男耕女织。到了第三天早上,我起得比往常早些,坐在餐桌旁看他准备早餐。

“今天起得真早!”他酸溜溜地夸赞我。

我不答话,等早餐上了桌,他坐在我对面时,我说:“太太昨天打电话了,她想让我回家一趟,想念我了。”

“噢。”聪明的戴蒙立即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我吃完早饭就走,你今天要上班,就不用送我了,到大连后给你电话!”我尽量说得兴致高些,虽然他猜透了我的心思,但两人心照不宣,以和平为主。

“好吧。”他点点头,若无其事地吞咽着早餐,他的胃口照样很好,没有什么能够影响得到。

出门前,他一改常态,把我拉进怀里,抱了许久许久。我眼里噙着泪,却只不说不走的话,他恋恋不舍地看着我,最终,他上车,离开。我把家里收拾干净,拉出昨日整好的箱子,换上一套清爽的秋装,后脚跟着离开。

太太对我的出现感到意外,她拉着我的手,一脸惊恐地问我的婚姻是不是亮了红灯,我立刻摇头,劝解她说:“怎么可能?如我们这般恩爱的夫妻世上难寻,怎么会亮红灯?只不过呆在家里太闷了,想念父母,你们总不能不让我寄人篱下吧?”

太太高兴地挎着我的胳膊。

“我跟你妈正打算去黄山爬山,可巧昨天安徽大暴雨,行程临时取消,恰巧你就回来了,我家女儿果然是有福气的人呀。”先生见到女儿,喜悦一刻不停地摆在脸上。

“先陪我两天吧,后天你们再去爬山,好不好?”我近乎哀求的语气让太太很不习惯,她拉着我的手,一脸严肃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不是跟戴蒙吵架了?”

我断然摇头,说:“妈你不要瞎猜了,后天我会亲自把你们送到旅行社的!”

第二天早上,大连起了浓厚的雾,傍晚飘起了小雨,温度骤降。我缩在家里,并不觉得天气转冷有什么不妥,先生和苏太太保持着良好的习惯,冒着浓雾起早锻炼身体,这便是他们身体康健的秘诀。我负责早餐,虽起不早,所幸父母吃饭时间较晚,在这个美妙的早上,我也算派上了用场。

先生和苏太太退休后,闲得发慌,父亲每日看书,偶尔跟老朋友相约搓上几出麻将;太太全心全意扑在家务上,把以往荒废的家调理地井井有条,连黯淡的壁纸都用抹布擦了好几遍,看起来也不再那般陈旧了,家里一片春光。

我继续织毛衣,这并不是冲动之举,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我不是个半途而废的人,万事只要开头,我便要看见结局,除非实在不对胃口或者没了机缘,比如我的心理咨询室。

晚上看了天气预报,大连明日多云转晴,算是好天气。太太早已收拾好行李,他们明天早上的火车,我极力劝说换乘飞机,然而,父亲陶冶在火车的颠簸中,他说这像是重温人生历程,我只好作罢。

我并不打算葬送了好不容易得来的爱情,所以,刚到大连,便例行公事地给戴蒙打了电话。

“已经到了?那就好。”他好像感冒了。

我的担心像壁纸一样瞬间铺满小小的心脏,我在考虑要不要问候他的病情,所以保持了沉默。

“什么时候回家?”他接着说,鼻子嗡嗡的声音钻进我耳朵里,一阵耳鸣。

“过两天就回。”我淡淡地说。

“过两天是几天?”他穷追不舍。

我索性坦白,“没情绪了自然会回去;不过,我还要去办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办妥后回去。”

他连着答应两声,我相信他已经做了深刻的检讨,并且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我拥堵的心这才得以通小风,我跟他道别,他答应说好,又嘱咐着:“三餐要好好吃,注意安全。”

“我会的。”我显得异常冷漠,这几乎使得自己大吃一惊。我迅速调整情绪,话里流露出一丝的感动,连嗓音都成了颤的。

所谓“生死攸关”的大事,先生和苏太太刚走,我便要着手处理了。它关于我的身世,从前看武侠小说,总有些人对身世念念不忘,耗费一生去找寻,便相当不屑。等轮到了自己,才骤然发现,身世,是个多么有魔力的谜,仿佛一只伸进腋窝的小手,搔地心里痒痒的,非得揭开谜底不可。

绿林孤儿院跟旧时没甚大区别,我很小时被收养出院,虽是没太多记忆,但先生每年都会带我回这里玩耍,这表明了他的态度,他并不想欺骗我,或者说成是用欺骗保护我,他相信我的心智能接受是孤儿的事实,确实,我很平静地接受了。我一直觉得先生是聪明人,他不会盲目地保护孩子,他表达爱的方式总是含蓄又无微不至,比太太更加细腻。混血儿在外貌上与原始的中国人有着或多或少的差异,先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他向我坦白,这也正是我的叛逆期的种种情绪并不涉及身世的原因。

前两年政府出资修葺了原有的房屋,又在院子的空地上加盖一幢实验楼,包括图书馆和智力中心,用以培养未出院的年龄稍大的孤儿的智商跟情商。我大概有五六年没来过这里了吧,年少时一起玩耍的孩子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家,纷纷断了联系,这几年的光阴又都花费在求学上,所以再也没来过此地。

然而,五六年后,物是人非了。

院长换了两任,照顾起居的姆妈换了一拨又一拨,智育教师全是年轻面孔,所幸女孩子的总管理员还在,是二十几年前的那位中年妇女,现下已然花白头发。我报了姓名,她起先没有印象,待到我说出自己是中法混血儿时,她立刻记起我。二十年前,中外混血的孤儿并不常见,其实在今天,也不常见。

她让我坐下,倒给我一杯白开水,幽幽地说:“一晃啊,二十多年过去了,没想到你还惦记着我这老婆子,真是难能可贵!”

她的嗓音低沉,我唯有凑到她唇边才能听清她说的是什么,然而,听清楚后耳朵立刻红了。我感到羞愧。其实,我刚被送进孤儿院时便有数对夫妇要收养我,两个星期后,先生夫妇因为条件卓越——先生会些许法语,顺利将我抱走,所以,我本没必要对她心生无数感激,她只是间接地行使了对我的监护权罢了。

我尴尬地笑笑。

“我也快离开这里啦,明年的这个时候你可能就见不着我咯!一说到要走,我的心呀,就像大水里的旱鸭子一样,喘不过气!我舍不得走呀,一辈子的辛苦成果全在孤儿院里,全在一群孩子身上哇!”

“我们都会想念您的。”我干巴巴地说,掺和着不痛不痒的情感。

“你大概对我印象不深,正如我对你印象不深一样;你是个幸运儿,刚被抱来立刻又被人给抱走了,哪像有些孩子,直生活了五六年,还没人愿意领养,最后被送进政府投资的小学,一直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唉,真是可怜……”她咂咂嘴,喝了口茶润润喉咙,忽然问我道:“你来是想问我什么吧?”

“是,”我承认道,“关于我的亲身父母,您知道他们的相貌吗?或者他们曾经留下什么联系方式没有?”

“样貌没见过,联系方式的事儿,我得查查,不过你不要抱太大希望,一般送进孤儿院的孩子身上除了标记外,跟亲身父母再无瓜葛。”她走到一个大壁橱前,从裤腰上拿下串破旧的钥匙,摸索了半天,找到一个铜色的,插进锁眼里,吱呀一声,木头的壁橱门开了,她示意我过来。

“抽出最下面的一沓档案袋,使点劲儿,全抽出来!”她命令道。

我趴在地上,从最下面抽出二十公分高的一摞黄色牛皮袋子,垛在地上,扬尘呛得我好一阵咳嗽。

“你自己找找吧,就在其中,你的应该是最薄的那个袋子。”她说着,兀自坐在椅子上,看着我。

“你送进来的时候,叫艾玛,你找找看。”她补充说。

我开始翻,果真从最薄的翻起,却不是我的,最后,在翻了将近二十本之后,我看到了一个破旧的档案袋,上头用黑笔写着小小的两个字:艾玛。

“找到啦?”她关切地问道。

“找到了。”我的话听起来沉静极了,然而,内心正激荡着一出交响乐,我攥了攥手,抹抹额头的汗,从地上站起来,坐到她旁边,拆开袋子。

里面有一张登记表,两份出院手续,和一张黑白照片。

我长舒一口气,这才掏出照片,细细端详。

这是一张合影,我依稀能辨认出其中一男一女是年轻时的苏先生和苏太太,他们看起来很儒雅又温情,太太怀里抱着个婴孩,想必是我,她旁边立着个长头发女人,头发金黄中散着一些褐色,鼻梁高挺,身材挺拔,典型的西方人模样。

那个女人,照相的时候不知为何正好侧着脸,我也只能看到她一半清秀的脸庞,大概她就是琳达,也就是我的母亲。

我的脑袋一下空了,见到这照片后,忽然什么也不想做,只想好好睡一觉,至于睡醒后要干什么,并不知道。

“给我看看。”老管理员说着接过那照片,戴上眼镜仔细看了看,肯定地说:“这是你被领养那天的合影……我还记得,你母亲非常舍不得你,把你放进孤儿院后,她几乎每天都来看你,喂奶,逗你,直到你找到合适的人家,她千恩万谢地请求他们好好对待你,于是就有了这张合影。”

“后来,她又寄过几封信给你,通过孤儿院转交到你现在父母手上,后来便没了音讯。”

“信我都收到了。”我有气无力地说着,我甚至打了个哈欠,我觉得累了,便向她告辞,她站了站身,说:“我就不送你了,腿脚不利索,祝愿你呀,小姑娘,祝愿你能找到她!”

我谢了她,抽出那照片放进兜里,又把档案袋子放回壁橱,接着穿过门洞,走上院子的草坪。阳光毒辣地浇在头上,我眼前一黑,倒在柔软的草地,好像跌进一场梦境里。

第二天,我买上一提补品跟果篮,再次造访孤儿院,再次找到那位管理员,献上我最诚挚的问候和感谢,她乐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儿地说:“上帝一定会保佑你,你是个好孩子!”

我简单地道了谢,跟她告别。

我想,我也应该跟大连告别了,一张照片,让我不虚此行,我甚至有些感激跟戴蒙之间的那场无硝烟的战争,倘若我一直困在郑州的家中,这辈子恐怕是没机会见到亲生母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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