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怕你爱不够你
木愉
有天,在校园里散步,在音乐厅前面的草坪上居然发现花圃里种的都是辣椒。那种辣椒细小,朝天长着,很是俏皮。辣椒形状多样,有圆的,有长的。在圆的里面又有椭圆、滚圆之类;而在长的里面,分布也很不一律。要诗意描述起来,有樱桃椒、圆锥椒、牛角椒、朝天椒和灯笼椒……多年嗜辣的经验告诉我,朝天椒是辣椒里顶辣的。我就蹲下,从茂盛的辣椒丛里,摘了一根,在嘴里轻轻咀嚼了几下,预备着迅速吐出去。吐是吐了,却不是因为巨辣。除了有点青涩,舌尖上没有期盼的辣。我有点意外,想了一忽儿,想到了一件事,就不再觉得意外了。
那年,一家住州府的同乡告诉我们,他们新近发现了一家农场,到那里可以自己到地里摘辣椒,以筐计,三美元一筐。我们一听就兴奋了,这样的好事,还不快行事。我们到本地的农贸市场买辣椒,一美元就买一小盒,一盒里不过五六个。
接下来那个星期六,我们就驱车六十英里,到了那个农场。进入地里,各种辣椒都呈现在眼前,我们的眼睛都亮了,就像进入了阿里巴巴山洞。我想,既然价格只以筐计,不以品种计,那就从资本主义的利益最大化原创出发,挑贵的摘吧。有种灯笼辣椒,看去很有质感,乳黄得可爱,甚至有些温柔。灯笼辣椒在超市里从来卖得贵,特别是黄色或者红色的,那就是它了。于是就下手摘了一筐又一筐。
带着丰收的喜悦,把三大筐辣椒拿到家,我连夜加工,要做成糟辣椒。一边切,一边就想起昔日在家乡时剁糟辣椒的热闹情景。
我们那里可是把剁糟辣椒当成一年一度的大事来干的。到了夏末,辣椒红了,每家就要上街去,把正往集市赶去卖辣椒的农民半道上截下,一番讨价还价,人家就把一担辣椒挑到家里来了。辣椒堆在地上,红彤彤一大堆。一家老少围了一圈,把软的剔出来,结了辫,晾晒起来,做干辣椒。硬朗肉实的才用来做糟辣椒。找来一个硕大的木盆和一把长手柄的剁刀,把菜板垫到盆底,放入辣椒、大蒜、花椒之类,每人轮流剁。孩子开始还觉得新鲜,跟玩武打一样,剁来剁去,虎口都麻了,就开始抱怨,直到抱怨三通了,大人才说一声好,叫停。
现在,我却得因陋就简。没有剁刀,没有大木盆,我使菜刀就菜板,一个一个把着切。切着切着,我就感到不对劲了。灯笼辣从来不是太辣,可是这种乳黄色辣椒却辣得非凡。那天晚上,我的手心滚烫无比,疼痛得有如一条毒蛇在噬咬;同时还觉得掌心像嵌入了弹簧一样,突突地跳。每隔五分钟,我就不得不把手伸入一大盆冷水里镇痛。我被折磨得一夜无眠。
既然灯笼辣都可能巨辣,那么,反过来,朝天椒也该是可能不辣的。
我站起身来,打量起这爿花圃,一下觉得它别有情调。辣椒也是可以当成花草一样,来妆点人类的生活的。再过一些时日,辣椒都红了,朝天灿烂闪烁着,对着路人招摇,该有多么性感。
不过,生长在花园里的辣椒并不都有花草的功能。让我得出这个结论,是因为又想起了一段趣事。
一个老乡到了东京,想吃辣椒,却遍寻不着,附近超市里也买不到,即使买得到,太贵,也心疼。眷恋辣椒之极,就想起了一个主意。他让国内亲人在信里夹寄了些辣椒籽,找了些花钵,填上些土,把辣椒籽撒了下去。不久,辣椒苗就长出来了,先是两瓣,后来是四瓣、六瓣……可是公寓逼仄,没有阳台,辣椒没有足够的光照,花骨朵将开未开,眼看就要夭折。情急之中,他想出了一条妙计。
每天早上,他跑步时,要经过一个公园。他打的就是那个公园的主意。他把辣椒苗移植到了公园一处隐蔽的角落,犹如金屋藏娇一样。只要挤出了点空闲,他总要去那里幽会。辣椒的根须扎在了肥沃的大地上,有充足的雨水和阳光,辣椒眼见就长得水灵灵的了。花开了,辣椒结出来了,一天一天茁壮成长。他每次看在眼里,寄托便一天一天在心里丰盈起来。
然而,有一天,当他满怀兴奋,去看望辣椒的时候,那些辣椒却都不翼而飞了。原来,园丁们终于发现了这些野草般的异物,把它们连根拔除了。他写给我的信里这样描述他当时的心情:“我的心都碎了,就好像我的价值观被颠覆了。”这虽然有些夸张,但我可以体会他当时无以复加的沮丧。
在家乡,辣椒几乎是吃的根本。菜没有油水可以;没有盐,也可以;没有辣,就不是菜了。所以,家乡的所谓十八怪里,其中一怪就是“辣椒当小菜。”我们真把辣椒当成了命根子。
这也怪了,其实辣椒并不是家乡的原住民。
辣椒本来远在天边,最先生长在中美洲的墨西哥和秘鲁一带。首先种植和食用它的是印第安人。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后,辣椒开始传入欧洲,那是16世纪。到了17世纪,辣椒才从欧洲引入中土。刚开始,辣椒只是作为观赏之用。贵州人不信邪,第一个把辣椒放到了餐桌上。那是康熙年间(1662年—1722年)的事。从此以后,那点星星之火,竟成燎原之势。一个世纪之后,黔人就“顿顿之食,每物必蕃椒”了。辣椒之火在周边地区也迅速蔓延开来。湖南、四川、湖北、云南的菜系很快被辣椒攻克。辣椒成为了百姓的新宠。湘人是“无椒芥不下箸也,汤则多有之”,川人是“每饭每菜,非辣不可。”
原先,我以为只有云贵川湘鄂赣这些南人才吃辣的,后来,我发现我太错了。家里来了客,人家是北人,怕人家惧辣,就刻意把菜做得清淡点。上桌吃饭时,备了辣椒碟子自用。不料人家眼巴巴看了会儿,央求也要一个辣椒碟子。得,早知如此,我炒菜时,还不穷凶恶极抓几把辣椒放进去啊。北人真的也热爱辣椒的,后来读贾平凹的《秦腔》,里面但凡要夸张地说如何把那吃食弄得好吃,总有“辣椒要撒得旺”一句。《秦腔》说的都是陕西乡党的事,看来老陕也嗜辣如命。到了如今,泡椒鱼、水煮肉片、宫保鸡、夫妻肺片这些辛辣的菜肴早就红遍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了。中国人在吃上太开明了,心胸直可包容山川。
我早都不敢以能吃辣为骄傲了。其实,我所达到的辣度并不惊人。那次从农场买来的那三筐辣椒,冒了生命危险,做成了好几大罐糟辣椒,轻尝了一口,倒底不敢消受,后来都把它们当核废料一样,深埋在后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