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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锋枪》二 罗小曼(2)

    小曼大概能猜出来,是谁闹的恶作剧。
    十九岁的女孩儿,比同龄的男孩儿成熟多了,对异性充满了好奇和渴望,但自我保护的意识也特强。其实,那种拒人千里的架式,往往歪曲了女孩儿们渴望交友的内心世界,反而给多情的男孩儿一种错觉,认为这种女孩儿怪怪的,有性格缺陷的人才拒人于千里之外。
    女孩儿们昂首挺胸、目不斜视的时候,有哪个男孩儿多看了她两眼,是欣赏、羡慕的目光,还是淫秽的目光,她全知道!这是女孩儿天生的本事。小曼知道,查在注视她。
    查到她家来要炸馒头时,她挺热情的,但一听查的炸馒头是给女朋友准备的,就不再想这件事儿了。可绕来绕去地打听了半天,谁都没听说过查有个女朋友,熟悉他的老师傅还说:那小子整天胡说八道,不知道那句话是真的。看他那个邋遢样
子,有谁愿意当他的女朋友!只有当民兵的那些女孩儿悄悄告诉小曼,查和一个叫清秀的风风火火的女孩儿特热乎,可是大家都说他们俩是从小就认识,他们俩那不是处朋友,是发疯!
    整个七十年代,人们的交往圈子很小,女孩儿的圈子就更小了,基本上就是车间里同一个班的几个“知己”,围着几个老妈子,每天里叽叽喳喳的。恋爱、结婚,基本上都是在厂子里“就地解决”了,能和外单位的人恋爱、结婚的都让人觉得更风光一点儿。谈上恋爱了,也就差不多了,吹了重来的都很少,结了婚再离婚的,就更少了。家里边出现矛盾了,张嘴骂人拍桌子摔凳子扔盘子砸碗打嘴巴揪头发满地上打滚儿,都属于家庭内部矛盾。那时候,邻里关系比现在近乎多了,一听见楼上楼下隔壁的激烈战斗,大家都一拥而上,围上去一通劝解,大事儿化小小事儿化了就过去了,从来没听说过打电话叫警察的事儿!再说了,谁家有电话呀。然后……然后就出现了下一代了,再一转眼,孩子就上幼儿园了!离婚的可真是凤毛麟角。一个个这样的家庭组成了七十年代中国的社会。大家伙儿都毫无例外地卷了进去,你想超凡脱俗?门儿都没有。
    小曼有着她自己的憧憬。但和大多数女孩儿一样,脱不了俗。她的梦中人应该是一个身材高大、英俊魁梧的解放军军官,排长小了点儿,连长差不多,营长就有点儿大喜过望了。那个年头,嫁个解放军是很风光的事儿,要说更实惠的,还是嫁给列车员,要是列车长就更牛了,不光坐车旅游不花钱了,别人买不到的好东西自己都能拥有!
    所有女孩儿关于男孩儿的话题中,身高、相貌、占了很重要的比例,但后边还往往跟着更重要的:他的工作是什么,他爹妈是干什么的!至于小曼的解放军军官的个人素质和修养,她没怎么去想,她那贫乏的知识范围也没法让她去想。
    从小曼的眼光看查这个人,首先是其貌不扬,一张尖瘦的脸,连腮帮子都没有!两只像散了神儿似的眼睛,好像老是越过近处的东西向远处的什么地方张望。将近一米八的身高是有了,可是抽抽巴巴的,还没伸展开,更别说英俊魁梧了;而且,查只是个工人,工种也不怎么样,离解放军军官,列车长简直是十万八千里;
要是再一提到家庭背景,那简直是一塌糊涂,比一般的工人家庭还不如!他爸爸也不知是犯了哪一条,很多老干部都开始平反了,只有老查还在废料库里呆着,谢天谢地,最近,历史反革命的事总算是没人再提了。
    查自己的行为好像也太离谱,有点儿自我放纵、不求上进。车间里没什么人说过他能干点儿什么像样的事儿。那年头,有谁要结婚了,都是自己做家具。好不容易有人说,查操作车床的手艺不错,那是他用手摇动车头,没日没夜地用车间里的日本钢丝,给所有要做家具的师傅和哥们儿加工做沙发用的大弹簧!
    小曼把她从父母、师傅们、姐妹们那儿听来的鸡零狗碎的东西拼凑在一起,一个很恶劣的查的形象就立起来了。根本不是小曼能多看一眼的人。她知道,大家都说查爱看书,什么书都看,可这哪算得上多大个优点哪?喜欢看书的人多的是,只不过那个年头没什么书看罢了。
    而从查的眼光看小曼,他开始觉得,小曼虽然才十九岁,可是好像有点儿不长脑子,想的事儿像个九十岁的老妈子。那帮女孩儿全让车间里的老妈子给带坏了,往一块儿一坐,就张家长、李家短的,谁娶了处长的女儿了,谁又嫁了厂长的儿子了。小曼虽然平常话不多,但和这帮人在一起,能好到哪儿去!
    查有时很沮丧:都照着她们说的,我有个看守废品仓库的老爸,历史反革命的事儿还没说清楚,人家听着都害怕,根本就别想找个女朋友这档子事儿了。都说什么吃不上葡萄就说葡萄酸,查没吃上葡萄,连酸都懒得说了,谁尝了谁说吧!小曼越是撑着那股子傲劲儿,他就越觉得小曼是个草包小仙鹤,肚子里大概什么都没有,仗着自己漂亮,像个花瓶似的活着。
    刚见到小曼时的那种对她的美丽外形的欣赏、心里的躁动、犹豫不决、具有很典型的少年型单相思的特征,由于种种的阴错阳差,一点一点的淡漠了,连“上铺”他都懒得再去了。
   
    终于有一天,查着着实实让小曼大吃一惊。
    为了庆祝十一国庆,总局的宣传队和厂里的宣传队联合演出。那时的文艺演出也就是跳几个舞再唱上几段儿革命样板戏而已。罗小曼原来还是厂子里的宣传队的骨干分子呢。
    别看小曼是自己学的,可能是从小听得多了(不听也得听),那几段儿李铁梅、阿庆嫂的,哼哼唧唧的,还有点韵味儿。她没事儿还去一个京剧团的朋友那儿看人家排练,对那些专业演员非常崇拜,对乐队的质量也是有感觉的。人家常常给小曼指指点点的,小曼的演技也就提高了不少。在工厂周围一圈子地方,这个厂的小宣传队还有点儿小名气。
    厂里的京胡伴奏老贾,一板三眼的,还有点儿意思,比总局的琴师水平还高,所以这次就由他来当第一把胡琴了。没想到,老贾急着赶路,自行车让一辆卡车给挂倒了,半道上就被送到医院去了。这边是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演出就要开始,急坏了宣传队的人。总局的琴师今晚上根本就没来,当时担任京二胡(为京剧伴奏的低音京胡)演奏的人从来没当过第一伴奏,但答应尽力而为,硬着头皮上。
    就在这时,一个来看演出的领导的儿子和查认识,说查以前拉过胡琴,还帮部队演出过呢。宣传队长将信将疑,连忙叫人带路,用车把查从他的小天堂里给接到了舞台后边儿,立刻塞给他一把京胡,叫扮“李奶奶”的演员唱了一段“十七年风雨狂”,试试查的手艺。
    小曼很习惯老贾的伴奏,听说老贾受了伤,临时现抓了一个拉胡琴的来,心里不踏实。隔着幕布,听着那行云流水般流畅的琴声,她放心了:哪来的这么好的琴师?比老贾强的太多了!查的伴奏部分翻来滚去,但并不喧宾夺主,而是紧紧托裹着李奶奶的唱腔,滴水不漏地完成了伴奏。一曲终了,演员们和乐队的人一齐鼓掌!太专业了!小曼好奇地绕过幕布,想去看看是什么样的人,却见查拿着胡琴坐在那儿!
    小曼一下晕了,趁着查没看见她,赶紧躲了起来。可是躲不过去呀,她要上场的呀!
    小曼被震的傻乎乎地坐在黑灯影里。那边“李奶奶”兴奋地说着,太棒了,我唱着觉得特舒服,特别是换气时,胡琴垫得太到位了……京二琴师也说,他跟着查,走的特别顺。
    小曼知道,演员换气的时候,胡琴师水平的好坏,直接影响到演员嗓音的调整,直接决定了演唱的水平。
    查那天晚上还有点儿感冒,稀里糊涂就被人家给拉到这儿了。好在开场时都是些集体舞蹈、大合唱、诗朗诵之类的,查能闭着眼睛休息会儿。这是他的一绝:不管前台的锣鼓敲得惊天动地,他照样可以在后台打盹儿。就是在车间里也一样,车间里十多台机器,足有大卡车那么大一台,运转起来那才叫震撼!根本听不见对面的人说话,水泥地都是震的。他居然可以仰面朝天躺在一根二十公分宽的长板凳上,说睡就睡,而且从来没从凳子上掉下来过!
    联合演出的戏目他看了一下,京剧演唱的表演不多,而且没有一场正戏,都是清唱,对他来说是太轻松了。第一段是阿庆嫂的压轴唱段“风声紧,雨意浓”,编排有大段的过门演奏,是很能展示京胡伴奏技巧的唱段。听说演员不错,才从部队文工团转业下来的,给她伴奏要认真点儿!但《沙家浜》的整场戏,查以前不知演了多少遍了,那是驾轻就熟。
  “风声紧,雨意浓,天低云暗,不由我,一阵阵,坐立不安……”
    那演员唱得真是不错,查聚精会神,将这段青衣戏的抑扬顿挫、委婉起伏表现得淋淋尽致,后台的演员们交头接耳,叫好声不绝。
    小曼都听得走神儿了:这胡琴拉得真是有功夫了!他怎么才能炼成这样呢?这小子每天和一帮不务正业的工人在一块儿,抽烟喝酒,举杠铃,扔石锁,打沙袋,甩扑克……他哪儿有时间练习胡琴啊!
  该她上场了,报幕员报出了曲目:李铁梅的唱段:“做人要做这样的人”,演唱者:罗小曼。
    这回轮到查吃惊了:小曼?她在这儿吗?这个小美人儿、花瓶儿、小摆设、她还会唱戏?业余爱好者?行啊,那我就好好伺候她一回吧!
    查缓缓奏出了前面的伴奏部分,引导小曼进入了唱腔。
  查一边伴奏,一边欣赏小曼的身段,只见她比比划划、走走停停,哼哼唧唧的,唱得虽然没法跟刚才的那个演员比了,还真是有韵有味儿、挺投入的!看她那个小样儿!查一脸的坏笑。他的心忽然动了一下,在很深很深的地方,就像火山爆发之前,很多年前那个火山口就一起一伏的,嗤嗤地冒着热气!
  他这个年龄,对性这个东西已经是懵懵懂懂、有自己憧憬和幻想了。他完全知道,自己欣赏这个小美人儿,大部分是冲着人家的性感而来,他那双鼓鼓的眼睛老是在小曼身上那些很好看的部位之间游来荡去,这和古典美没有什么太大的系吧。可现在他忽然觉得,小曼的假面具后面有一个真实的小曼,可他对这个真实的小曼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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