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十二点多了。查穿着工人民兵统一的蓝色大衣,带着执勤臂章,肩上挂着一支沉沉的五六式冲锋枪,在黑沉沉的大街上溜达,一般上街巡逻都是两个人同行,今天他的搭档病了,查只好一个人出来了。路上人不多,都是下晚班的工人。几个提着饭盒的工人迎面走来。
“哎!这不是查子吗? 工人民兵啊!牛X呀您哪?都这么晚了,在这儿晃悠什么哪?”
查留神一看,好家伙!这帮人都是他小时候一块长大的朋友了。特别是泉子和山子,好像自打生下来就一直住在一起,直到查家搬出了那个大院儿。
泉子是机床厂的工人。他全身哪儿都透着一个字儿:细。一张细长的脸,细细的眉毛,丹凤眼,薄薄的嘴唇只是一条缝。他的手臂真有点儿长过头了,后背上不管哪儿痒痒,泉子把手膀子往后一背,下手就能挠后背上所有的地方!还有那两条腿,那才真叫细,偏偏那个年头大伙都穿清一色的肥肥大大的工作裤,泉子穿哪条裤子都嫌大,裤筒子里空空荡荡,好像没什么东西在里边儿撑着,在大街上一走,那叫迎风招展,整个人就象个魂儿似的,飘飘走走的。
和所有的同龄人一样,在泉子最需要学校的时候,学校的门儿关上了。
泉子妈为几家邻居看着好几个小小孩儿,每天家里连脚都插不进去,所以泉子每天下了班,只好在大街小巷里转悠,认识了不少三教九流的人物。这邻里街坊之间的事儿,有什么人脸红闹别扭,打架、骂街,过不去了,女人们有找居民委员会的老太太说理儿的,大老爷们儿血气方刚,江湖义气,骂起来了,打起来了,都找街上有点分量的人打打圆场。时间长了,泉子说话慢慢地也有人听了。别看泉子全身加起来也没有几两劲儿,可有好几回,有别处的小流氓得罪了泉子,没几天就让人给收拾了,大家才知道泉子的能量真不小。可他小时候老是跟着查到处跑,所以,在他的记忆中查的童年小老大的位置还是隐隐约约在那儿。
“查,我们刚下中班,走走走,前面吃馄饨去!”
“不行!我这儿正执勤呢。”
泉子停下来,上上下下,像看个新鲜玩艺儿一样,打量着查:“哎呦,长进了您哪!就您这样的混混儿,工厂里一划拉就是一大把,执勤的事儿还缺您一个?跟他妈真的似的!走,吃馄饨去!吃完就走,误不了你那……叫什么来着?执勤。”
馄饨店里热气腾腾,深夜了,人还真不少。哥儿几个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来。查嫌那杆枪太碍事,就把它竖在墙角里了。
泉子一进门就大声叫着:“老板娘!瞧我今天给您带多少人来!一人一碗馄饨,白菜猪肉馅儿的,别收他们的钱,算我的。”
查拍拍泉子的肩膀:“泉子,有日子没见了,你妹妹上工农兵大学的事儿有戏了吗?”
泉子:“让别人给顶了。她们单位就那么俩名额,一个是市革委会主任的儿子,一个是军区里什么人的闺女,来头太大,哪轮得上咱们啊。我妹一气之下,发誓从此以后再也不上什么狗屁大学了。傻妞儿一个!”
查无奈地摇摇头:“唉,话又说回来了,那工农兵大学有什么好上的。听说那些从贫下中农里挑上来的学生,连“二分之一”是什么都闹不懂呢,老师只好把一个苹果切成两半,举起其中的一半说,这就是二分之一,可那帮农民还是不明白,说,这不就是半个苹果嘛,怎么叫二分之一呢?”
哥儿几个一阵大笑:“我操!这也叫大学生?”
山子放下手里的碗说:“可不是吗。上个月电影院演《决裂》,里面那个贫下中农的傻儿子,凭着手上的老茧,就上大学了!这他妈的才叫扯蛋呢!咱们哥儿几个当工人这么些年,谁不是满手的老茧?是不是也该上大学了?瞧我这些老茧,我妈都不让我叠被子,说是我的手把绸子被面儿里的丝都给挂出来了!您再看那我师傅的那一手的老茧,真该当教授了。泉子,别怪你妹妹,她挺有脑子的,我看她一天到晚裁裁剪剪的,又做衣服,又绣花织毛衣,样样都挺灵,说不定哪天世道一变了,开个铺子什么的,没准儿比咱们有出息。”
泉子盯上查的那只枪了。
“哎,查,把你那个真家伙亮出来,让大伙见识见识?”
查左顾右盼地看看周围:“就在这儿?别开玩笑!”
山子笑着说:“查子哥,你跟他从小长到大,都不知道吧!泉子可是个有名的枪迷,我敢打赌,天底下的枪没有他不知道的。可要说玩儿真枪,他就有点惨,也就是从胡同里卖烤白薯的老赵头儿手上买了把气枪,连准星儿都没了,枪要是老到这个份儿上,也就成了前院儿的陆奶奶了。”
查一听,皱起眉头:“老赵头儿也真好意思,还要五块钱?新的才二十几块!”他开玩笑地说:“我听出山子的意思来了,就是说,泉子花了五块钱,把陆奶奶给娶回来了!”
“噗——”,邻桌儿一个女工笑得把满嘴的馄饨都喷在地上,还溅了不少在泉子的裤腿上。
另一个女工叫了起来:“哎呀!不好意思!老板娘,快来收拾一下吧!她是我妹妹。你们这帮人怎么这么逗啊。你就叫泉子吧,我给你擦擦你的裤子吧。”
泉子一见女孩儿,来了神儿了:“得得得!这是上班的裤子,不值当的,越擦越脏!”他嬉皮笑脸地说:“哎呦,可别把你那小白手擦成黑的了。”
山子接着讲泉子和枪的故事:“那天,泉子在后院南墙上放了个南瓜当靶子,单眼吊线地瞄着,‘噗’的一枪,没打着南瓜,那枪子儿拐了个弯儿,飞回老赵头儿家去了,这叫物归原主。你再看老赵头家的玻璃,也就是“呗儿”的一声,没事儿!上学的时候咱们学的董存瑞堵枪眼的故事……”
“黄继光!”查纠正了山子的错误,津津有味地听山子胡掰。
“好,黄继光,泉子,你那枪眼儿,别说黄继光了,我都敢堵!”
大家伙儿哄堂大笑起来,连那两个女工都笑得前仰后合的。
泉子的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了,他大吼起来:“山子!你他妈有完没完?”
“哎呦,说跑了题儿了,查子哥,快把你那个真家伙给大伙露露?”
查从墙角里抽出那只枪,平放在桌子上。枪挺新的,整个枪身泛着青青蓝蓝的冷光。泉子的丹凤眼睁得大大的,嘴也张得大大的,他表情严肃,像梦游一样,静静地看着这支枪。看着大家的样子,连那两个叽叽喳喳的女孩儿都不说话了,充满了对这个东西的敬意。
“瞧见了吧,五六式冲锋枪,7.62口径,满装30发子弹, 可以单发射击或连续射击。在一百米内单发命中率极高,四百米内实施点射,效果最好,集中火力可以消灭800米内的集团冲锋或空降目标,弹头飞行1500米仍有杀伤力,枪管使用寿命大约为10000多发……你们看着,拉枪栓,子弹上膛,哎! 可别扣啊! 一扣就响了!”
查赶快取下弹夹,将空枪给大伙儿玩儿了一阵。
二个女工怯生生地问查:“让我们也摸摸,行吗?”
泉子的脸上笑眯眯的:“当然行了!你们是要摸枪啊,还是要摸我呀?”
“臭流氓,摸你干嘛呀?”那个当姐姐的女孩儿笑骂着。
“别客气,我全身上下,没有哪儿是不能让人摸的,男子汉大丈夫嘛!”
“哎呦!那我就撕了你这张臭嘴!”
泉子固执地坚持要玩一遍安装弹夹,推弹上膛。“查,你把弹夹给我,我装上试试?”
查一阵犹豫,还是把弹夹给了泉子。“小心点儿!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泉子兴奋极了:“让我试试!”
泉子将弹夹插上,拉开枪栓,推进一颗子弹。但要命的是,他抖抖颤颤的,推子弹的力度太轻,枪机上的抓弹钩并没有抓住子弹后部的弹槽,如果再拉一下枪机,里边的子弹不会被钩出来!
就这样,一颗子弹留在了查的枪膛里!
查看着泉子把枪扳来扳去的,心里直发毛。他的眼睛死盯着泉子哆哆嗦嗦的一双手,他不知道,他自己的手已经做成像老鹰爪的样子,随时准备扑上去,制止泉子的危险动作! 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泉子!您是我大爷,您饶了我吧!您要是在这儿把它给弄响了,我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查不由分说,把枪给拿走了。
泉子悻悻地说:“瞧你那德行!不就是把枪吗?你把子弹卸下来,让咱再玩玩儿不行吗?”
山子:“现在街上乱着哪,你们工人民兵可是露了大脸了!现今街上的混混、流氓都知道,让警备区的人抓走没什么,当兵的规规矩矩,大不了,就是关上个十天半月,要是让工人民兵给撸进去了,那就是毒打致死,至少也得落个残废!”
泉子:“听说工人民兵还护送下班的小妞儿回家哪,艳福真是不浅啊。”
查:“哎,越说越离谱了啊!我是护送过几次,可尽是老娘们!”
大家哄笑起来。
老板娘也过来凑热闹了:“我说这几位,还吃不吃啊,馄饨全凉了!我给你们热热吧。”
查站起身来:“谢谢你们的馄饨,都出汗了!我非走不可了,都快两点了,还有好些地段没去呢。废话,当然有人抽查了!说不定已经看出我根本没在岗上呢。”
他小声问泉子:“泉子!那俩小妞你看上哪一个了?依我看,那个姐姐成熟点儿,挺会来事儿!她不是要给你洗裤子吗?让她洗呀!没准儿她顺带着帮你把屁股也给洗了呢?事儿要是成了,你可不能忘了哥们儿!多亏了我的冲锋枪,才把她们姐俩给招来的呢!我走了!”
“哥们儿,半夜三更的,忧着点儿!”泉子站在馄饨店门口,店里的灯光把他的脸照得阴一半阳一半的。
查不知道,他背着一支子弹上了膛的枪,在空荡荡的大街上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