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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埔悍将:方靖,惊驾蒋介石,险些被枪毙

1933年12月中旬,即第五次"围剿"中期,陈诚亲自视察九十八师,发现二九四旅远离所属的两个团,与九十八师师部驻在一起,便指责说:"指挥机关离作战部队太远,倘有战斗,不能随时观察战局变化而改变部署,指挥机关无战斗部队保护,易被对方拖住战斗部队而将指挥机关打掉。这样全军必将陷于混乱,不战自溃。"

方靖是二九四旅旅长,应负主要责任,于是急忙与师长夏楚中商议,准备尽快重新部署。夏楚中同意方靖的设想,并要方靖先去各团视察命令各团作好重新部署的准备。

九十八师师长夏楚中,字贯难,湖南益阳人,毕业于黄埔军校第一期,也是陈诚的亲信。他原是教导第三师的一个团长,蒋、阎、冯中厉大战后,十一师扩充为十八军。1931年1月,教导第三师改编为十四师拨归十八军建制。陈诚保荐罗卓英(与陈诚在保定军校同期同队同学在课堂上两人共坐一课桌)为十一师师长,他自兼十四师师长。

十四师新编入十八军,对陈诚严于治军不能接受,尤其是陈诚以师长处决团长刘天锋(刘峙之位)而不经军法审判,这在蒋军中绝无仅有,在蒋军中引起极大震撼,也使部下们对陈诚产生疑惧,认为"跟他"太危险了!下面六个团长相约于夏楚中的团部秘密开会,商议如何拉部队去投顾祝同。散会后,夏楚中却将此事密报陈诚,陈诚迅即采取措施,防止了十四师叛离。

这件事对陈诚是至关重要的,因为他当时新任十八军军长。倘若下属一个师叛离,对他的声誉将会有致命的影响,所以,他十分感激夏楚中,以后在许多大事上,他都竭力庇护夏楚中。也是在他的提携下,夏楚中步步高升,青云直上。国民党在大陆的最后阶段,夏楚中已官至二十集团军总司令,显赫一时。

方靖与夏楚中在九十八师共事五年之久,对他的为人处世是十分了解的。他对上唯命是从,对下友爱宽厚。办事认真而又谨慎。这次陈诚既有指责,他自然要认真对待。所以方靖要去视察部队,他极表赞同。他说:"现在正处于围剿时期,红军神出鬼没,防不胜防。你轻骑出巡,恐有不测。中路军有装甲车,不妨商借-辆。你坐装甲车去,就万无一失了。"霍源失败,方靖的骄气被打掉了,领教了红军的神速,便遵照夏楚中师长的意见,向中路军总部商借了-辆装甲车,由南城开往宜黄。

中路军总部的两辆装甲车,也是"国军"当时仅有的两辆,新从国外进口,车上装有十来挺捷克机枪,火力很强。但是在江西,与红军多是进行山地战,装甲车无用武之地,所以只用来巡道护路,保证"国军"运输畅通而已。

物以稀为贵。两辆装甲车成了独立的特殊兵种,由一名上校队长率领,其士兵也就因此身价百倍,骄横不可一世。

驾驶兵常开"霸王车",恨不得横着爬,霸住路。迎面来车不躲,后面有车不让,有时狭路相逢,硬是要对方倒车,还威胁对方:"你要是不倒车,咱们就Kiss。你懂什么叫Kiss吗?Kiss就是亲嘴!哈......"因此装甲车过后,总是一片叫骂之声,那些士兵从射击孔看到对方的狼狈相,反倒哈哈:大笑,得意之极。

12月17日,方靖乘装甲车由驻地南城去宜黄,向王岳的五八七团官兵训话。晚餐后,王岳挽留方靖小住数日;方靖考虑到部队正在准备"围剿"作战,必须尽快改变部署,因此连一晚也不肯住,连夜赶往临川罗广文(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的五八八团驻地。王岳是方靖的老部下,深知他的脾气,也就没有过分强留。

夜间行驶,装甲车有恃无恐,开得比白天还快。大约王岳在招待车队人员晚餐时,请他们喝了酒,所以那些士兵在车上肆无忌惮地说笑起来,喧哗之声不绝于耳。这是在正规军中决不允许的现象:首先是在执行任务时必须严肃,其次是当着长官的面不得姿态轻浮。方靖一向对下属要求甚严,部下在他面前决不敢嬉皮笑脸。但是这辆装甲车是借来的,车上士兵不属他管;再看看那位上校队长充耳不闻,听之任之,他也就更不便训斥制止了。

那些士兵越说越起劲,也越说越下流,嫖娼宿妓,乃至于调戏,侮辱良家妇女之事,也当作个人得意的经历谈个没完没了。方靖听了,气得暗暗咬牙:"哼,你们要是我的士兵,早就把你们枪毙了!纪律坏到如此程度,怎么能打仗呢?"

士兵之中有一个操着山西口音的叫嚷说:"兄弟们,这吊膀子的事千万干不得呀!弄不好要掉脑袋的。前不久我在晋军二十八师杨思忠旅长身边当过卫士,就发生过这样一件事:当时我们驻军万安,旅长把太太接来,住在城里一家旅馆对门的民房里。这位太太年轻,好打扮,穿着花花绿绿,抹一脸胭脂口红,在街上扭来扭去,招人注目。旅馆楼下是茶馆,里面坐着两个当兵的,一见旅长太太风摆柳似的走来,又不知太太的来头,两人就挤眉弄眼,一吹一唱,这个说:怎么这么香啊?那个说:不见那边来了个俏大姐吗?这个说:啊唷,真像一朵鲜花!那个说:快请大姐过来喝茶!这个说:就怕大姐不赏脸。那个说:赏脸不赏脸的,大姐还害臊呢。这个说:怕害臊,不妨到大姐家去坐坐......真是越说越顺嘴。可把太太逗急了,跑回家就叫副官带着我们一帮卫士去茶馆,不问青红皂白,把那两个家伙打了个半死!正打得起劲,从楼上下来一个人,上身穿衬衫,下面倒是一条军裤,也看不出来头。这人一下来就破口大骂,说我们是土匪,不该打他的人。当时我们正打得起劲,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连那人也一起打了。正打得热闹,旅长杨思忠跑来,大喊大叫:打不得!打不得!那一位是十四师的李及兰旅长啊!我们一听都吓傻了。原来太太还不甘心,又打电话叫旅长回来,一定要重重处分那两个当兵的。旅长听了也火冒三丈,带了卫士赶回来抓人,进茶馆认出了李旅长,他也吓得屁滚尿流。因为人家李旅长是嫡系部队,我们是杂牌,哪里惹得起人家!李旅长自然不依不饶,硬要枪毙打了他的人。杨旅长无奈,只好让我们开小差,对李及兰则说我们畏罪潜逃了,这才不了了之。弟兄们听听,这吊膀子是闹着玩的吗?"

方靖在司机座旁听得清清楚楚,他知道这是事实。而且前因后果,他比这个士兵清楚得多。

杨思忠怕李及兰,并不仅是因为自己的人误打了他,更重要的原因还在于李及兰所在的十四师是陈诚的嫡系部队。二十八师却是杂牌,所以李及兰不依不饶,杨思忠连连磕头作揖。所幸二十八师的参谋长是李及兰的黄埔一期同学,由他出面再三调解,才算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但二十八师见了陈诚的嫡系部队,犹如惊弓之鸟,唯恐遭到报复。因为1932年秋,陈诚曾在车授、宜黄、乐安调集十四师、四十三师及九十师,将川军张英的五十九师包围于永丰城下,迫令缴械,以陈时骥任师长,施伯衔任参谋长。这使杂牌部队不寒而栗,见了陈诚的嫡系部队便纷纷退避。现在发生这样一件事,二十八师就更加害怕陈诚以此为借口,将它并吞。事后不久,十四师跨过二十八师防地,二十八师闻讯,急速将部队撤上山去,留下空营房,杨思忠命其副官处长周旋对十四师师长周至柔说:"闻贵军远涉山川,想必劳碌,特将营房空出,以便贵军稍事养息。"这也实在是够可怜的。正因为有此情节,后来有人竟臆造出陈诚密令周至柔相机解决二十八师的传说,并写成了史料。而且有人根据这种"史料"写成小说。其实,按陈诚当时的地位来讲,没有蒋介石授意哪能够任意解除一个师的武装呢?解除五十九师武装一事,原是蒋介石授意的。

这时,车快到临川了,另一个四川装甲兵接着说:"弟兄们!说啥子吊膀子要不得,依兄弟看来,那赌钱也要不得嘛。赌钱输了,耍刀动枪的,真是拿脑壳涮坛子。我们四川有个劝赌小调,听我唱嘛:十个赌钱九个输,有钱我的哥,看在我小妹,莫赌钱(么)奴的干哥......"正哼得起劲,车外突然枪响,车上装甲发出乒乒乓乓的被击声。那些士兵大叫:"报告队长,有土匪!正在打瞌睡的上校队长一听"有土匪",也不问青红皂白:打!"这一声令下,装甲车上所有机关枪喷出了火苗!一场弥天大祸险些酿成了。

方靖听到枪声,先是一愣,转念一想:"不好!这里已接近城市,哪里有土匪?"急忙喊叫:"打不得!"但已经打乱了,不是一句话可以拦得住的,再加上他也无十分把握,所以并没有坚决阻拦。何况那些装甲兵已经打红了眼。有的还边打边说:"他奶奶的,领到这玩意(指捷克机枪)还没有发过利市(打过仗),今天算他们走运,老子管他们个够!"到了这种地步,方靖也只好把眼一闭:听天由命了!

事后,在蒋介石侍从室里工作的黄埔同学告诉方靖:城外一开火,临城内可热闹了!

临川城防部队是十三师。师长万耀煌,看到蒋介石来临川住在行营里,特别加了小心。他除了加强警戒外,自己还不辞劳苦,亲自出巡,检查警戒,唯恐有玩忽职守的。那天晚上,他刚刚结束对各处警戒的检查,回到师部躺在床上,还未睡稳,突闻城外枪声大作,顿时晾得手足无措。他气急败坏地狂喊:"他妈的,哪里打枪!哪里打枪!警卫营紧急集合!卫士排!卫士排!"

接着,师部紧急集合的号声响了,整个兵营骚乱不堪。万耀煌还在那里跳起脚胡喊,他的副官跑来对他说:"师座,请穿好衣服吧,当心着凉啊!"万耀煌却自言自语地说:"着凉?他妈的,出了问题脑袋都要搬家了,还怕什么着凉!"一会儿,副官报告说:"请师座进屋接电语一各处警戒部队来电话了。"

万耀煌转回屋里接电话。他听到各处警戒报告,城内并未发生骚乱,只是城外打得很凶,情况不明,这才稍稍安下心来。即命警卫营出动,把守全城各街道路口,以控制局势。他想:既然城内安全,又不是自己的部队发生哗变,纵然有什么大祸,也不是自己的责任,因而也就放了心。可他整好装,坐下一想:不好!行营内的总司令一定受惊不浅,此时若不说明情况,他若是以为我的部队出了问题,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于是,他急急忙忙往行营跑。

当时在临川行营内,比万耀煌的师部还热闹得多。

蒋介石夫妇早已就寝。城外的枪声首先把蒋介石从睡梦中惊醒,他跳下床来,慌慌张张地从床头柜的水杯里,取出一副假牙,胡乱塞进嘴里,腮帮子左右一错,准确无误地装上了牙床之后,大喝一声:"娘西皮!哪里晌枪?"

外面院子里早已乱成一团,侍从官们一个个衣帽不整,提枪在手,互相惊问:"发生了什么情况?"听见蒋介石在房里喊叫,便一窝蜂似的拥进房去,因见宋美龄也已惊醒,正待起床,便又慌忙退到门外,向里面报告:"报告委座!现在情况不明。"蒋介石在屋里跺着地板,噗噗有声:"娘西皮!赶快查明情况!把十三师师长万耀煌找来!"

此时蒋介石已自封为"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了,所以部下改称他"委座"。

城外枪声越来越激烈,蒋介石更加慌了,不住地骂:"娘西皮!是哪个赤佬叛变了?"宋美龄见蒋介石没了主意,又说是兵变,便说:"把手枪给我,若是兵变我就自裁,决不受辱!"

蒋介石眼看妻子吓得这副模样,忙又喃喃地劝慰宋美龄:"啊唷,侬勿要怕,侬勿要怕嘛。无啥了不起,无啥了不起,一切的一切......一切的一切,啊!有我啦。有我啦。"宋美龄并不因此壮了胆,仍然哀叹地说:"肯定逃不出去了,要死快哉!要死快哉!"

正在这时,门外侍从官大声向内报告:"报告委座,十三师万师长来了!"万耀煌跟着也向内报告:"部下万耀煌向委座报到!"

蒋介石听说万耀煌自己来了,悬着的心算是落了地。因为十三师师长来了,说明城防部队没有哗变;即便是城外哪个部队哗变了,有一师之众忠于自己,眼前的安全总可无虑。他于是大声向外说:"唔,唔,这个,这个......万师长你来了,很好!很好!外面情况如何?"

"报告委座,外面情况还在调查中,请委座放心,城内十分平静,职师已经全副武装待命,保证万无一失。蒋介石听了,又"唔唔"连声:"赶快加派人员侦察城外的情况。这个这个......万师长,你不要离开行营。这个,这个......你就在行营用电话指挥。这个,这个......让侍从室的人,好好招待你。"外面的侍从官们齐声答着:"是!"

侍从官们听懂了蒋介石的"雅"意,将万耀煌这个驻军首脑软禁起来,以防发生变故。万耀煌自然也不会不明白蒋介石的用心,所以他在行营内,多一步也不敢走动。

外面的人各自奔忙去了。房内的蒋介石现在也心里踏实多了。因为万耀煌已在掌握之中,城内既然没有骚乱,枪声又仅限于城外,显然不会有大的变故了,所以他和宋美龄相对看了一眼,又一齐上床休息。枪声逐渐停息了。稍顷,侍从参谋在窗下报告:"报告委座!城外情况已经查明,是中路军一辆装甲车,与城外七里岗驻军保定补充旅发生误会开火,现已制止。"蒋介石尚未答话,宋美龄却先搭腔:"要死哉!哪个冒失鬼弄成这场事故!"蒋介石怒目喝道:"把他们统统抓来见我!"外面答了一声:"是!"

行营闹成这种样子,方靖在装甲车上,犹如蒙在鼓里。岂知一场杀身大祸在等着他们哩!

方靖乘坐的装甲车,在临川城外七里岗遭到袭击,它像一头发疯的野牛,四面吐着火舌,不顾一切地朝前直冲,一气冲破了七道铁丝网,直冲列瞄川西门外,因为水箱被打破,才在城下停住。

装甲车一停,方靖首先跳下车来,发现城防部队已登城防御,城门内拥出一群人,纷纷喊叫:把装甲车上的人都抓起来!"方靖仔细一看认出其中多是蒋介石侍从室的人。这一惊非同小可!慌忙唤着他的卫士刘鼎新躲到车后,然后趁乱溜进城去,找家旅馆住下人是在旅馆住定了,心里却像吊了十五只水桶--七上八下的。单是发生友军冲突,这责任已就不小;侍从官的出现,说明蒋介石正在临川。这"惊了驾"的罪,不死也得扒层皮啊!难怪方靖心中不时掠过阵阵阴影,却一点主意也想不出来。

正在惶惶不安之时,蒋介石的侍从参谋宣铁吾找来,见面即吐舌摇头:"哎呀,老兄,是你闯下这么大的祸啊!"说罢摘下军帽放在桌上,脑袋上直冒热气,显然他已经在城里城外跑了不少趟,好容易才把方靖找到。

方靖与宣铁吾有黄埔同窗之谊,所以无话不谈。他急得直甩手:"我哪里知道委员长会在这里呢!要知道委员长在临川,我宁愿绕十万八千里的大弯,决不会从临川经过啊!"

宣铁吾一面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一面说:"老先生(侍从们对蒋介石的公称)正在视察十三师。十九路军在福建造反,他本来要去浦城督战的。十三师师长万耀煌请求说:十三师官兵都渴望聆听委座教诲,请委座向部队训了话再走吧!所以才耽搁了一天。刚才你们装甲车射出的子弹都飞进来了,老先生以为兵变。蒋夫人直叫:快把手枪给我,如果兵变,我就自杀,决不受辱!哎呀,你是怎么搞的呀?"

方靖听了,惊得跌坐在椅子上,半晌才叫出苦来:"我做梦哩!到现在我还不明白是怎么打起来的。装甲车行至七里岗,突然遭到袭击,士兵们报告说,有土匪,有土匪能不打吗?"

宣铁吾拍着大腿说:"嗨,那是新开来的保定补充旅啊!他们说哨兵命令你们停车,你们不停,他们才开火。"方靖也情不自禁地把大腿拍得啪啪响:"他妈的,天晓得,我们在封闭的装甲车里,马达声又响,又是在夜间,哪里听得清,看得见呢?"他霍地蹦了起来,气得语无伦次:"他妈的,他们拦挡装甲车干什么呀?真是岂有此理!莫名其妙!荒唐至极!混账已极!王--八--蛋!"

宣铁吾见方靖急得语无伦次,又好气,又同情:"他们也把你们当成土匪了!哎,事已至此,烦恼何益?现在老先生脾气大得很!你今晚不必去--去了也不讨好。等明天一早你去行辕报到,那时或者他的火气下降了。总之,你放心,我们能周全的,无不尽力而为。"

到底是黄埔同窗,处处关照。方靖感激不已地将宣铁吾送走。

这一夜,方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成眠。虽然当时宣铁吾并没有讲清蒋介石受惊的情况,但仅仅宋美龄说的那几句话,他亦能想见他们夫妇当时的狼狈程度。

事情本来就够严重的了,再加上刚才宣铁吾所说十九路军在福建造反,迫使蒋介石不得不抽调五个军去攻击十九路军,打乱了第五次"围剿"计划,其情绪可想而知。偏偏在这个时候,老虎头上拍苍蝇,能有好结果吗?蒋介石正窝了一肚子火,因此就有可能借题发挥,把方靖当作出气筒而处以极刑!反抗、逃跑都是不堪设想的事。方靖唯一的靠山是陈诚,此外还可以向师长夏楚中求援告急,但都远水救不了近火,一时也难以传递消息。

现在一切只能靠自己救自己了。方靖认清了这一点,便不再有依赖外力的念头,只考虑明天如何对付蒋介石的盛怒。他首先想到的自然是辩解,力争说明情况开脱罪责。一时间,他想出了许多条理由,而且充分相信是站得住脚的;只要蒋介石听了这些辩解,必然会赦免无罪。但是蒋介石能耐心听他的辩解吗?他没有忘记自己向部下训话时经常宣扬"有理(打)三扁担,无理(打)扁担三"这条在国民党军队中一贯奉行的律令,在旅部,他何尝容许部下申辩?而且视申辩为顶撞。可以想见,现在蒋介石更不可能给他辩解的权利,如果辩解,只能起到相反的作用。既然如此,只能放弃辩解的途径,另谋出路,于是方靖又想到如何争得蒋介石的同情,因而网开一面。怎样取得他的同情呢?他身为军人,决不能下跪求饶。从当军人的第一天起,他就立下了这样的誓言:"宁愿站着死,不能跪着生!"此路显然不能。他又想到了"人情世故",认为蒋介石尽管铁石心肠,但毕竟也是个人;是人就不能没有人情世故。假如自己能与蒋介石或者宋美龄有点瓜葛,哪怕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沽亲带故,明天在蒋介石面前提上一提,也会网开一面的。可惜他是江苏江都人,而蒋介石是浙江奉化人,连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故也攀不上,看来是绝望了,那么,与其明天去受辱后被处决,又何不自裁呢?自裁尚不失军人的气节呀!想到这里,便从枕下抽出勃朗宁手枪,不禁长叹一声:"想我方靖由上海亡命湖南当兵,迄今已13年了。哪里料得到如今竟会落个自裁下场呢!早知如此,不如不进黄埔军校,干脆那么混上几年,捞一笔钱回家当老百姓安稳得多......"想着想着,猛然眼前一亮,翻身坐起:"唔--往说没有瓜葛!我是黄埔学生,他是黄埔校长,这师生之谊,还能算浅吗?"方靖以拳击床:"对--就是这个主意!"

1933年12月18日晨,方靖带了卫士刘鼎新去临川行辕报到。蒋介石的侍从副官命他交出武器,并将刘鼎新扣押,才带他走进蒋介石的办公室。

这一回蒋介石很快就出来了。方靖站在办公室里,听见走廊里传来蒋介石的急促皮靴声,对方靖来讲,比战场上的枪炮声还可怕!就像流弹带着呼啸声从他的头顶、耳边掠过,刹那间产生转身逃走的念头。蒋介石走进办公室。他穿着一身戎装,仍旧光着头;他的上装领子敞开,白衬衣领子上面一张铁青的脸。这张脸肌肉绷得极紧,一双深陷的眼睛闪着凶焰;脑门青筋暴涨,仿佛七窍都不够他冒火,还要从脑门崩出大口子来痛痛快快地喷射火苗。

方靖赶快行军礼,刚要请罪,蒋介石却先猛一拍桌,一扭身扑到方靖面前,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方靖的脸,咬牙切齿地斥责:"你!胆敢扰乱本委员长大本营所在地,该当何罪!"

蒋介石已怒到极点,几乎每说一字,那指头便朝方靖的眼睑指画一下。方靖不得不连连后退,并做招架的准备。因为他现在已晋级为少将了,倘若被暴打一顿,留此笑柄,日后何颜再见袍泽?他一直退到背靠墙了,无可再退了,眼见蒋介石屈着的四指已经张开,情急之下,便大声哀求:"报告校长!报告校长!学生有下情回禀啊!学生有下情回禀啊!"蒋介石张开的巴掌在空中僵停了一下,接着眉头一扬,身子朝后退了两步:"讲!"

方靖的急叫,在于提醒对方"为人师表",勿忘自己经常宣扬的"礼义廉耻"!这一着真见了效,显然蒋介石意识到了,所以克制住自己,一转身坐到沙发上去。

方靖捕捉到了蒋介石神色间的微妙变化,便鼓足勇气,大胆陈词:"报告校长!学生途经临川前往视察部队,督促整训,以期奉命能战,战则必胜。这是学生前不久蒙校长召见,在校长的教导下,立志雪霍源之耻,才不分昼夜在各团穿梭视察、部署。"说到这里,他看见蒋介石的脸开始化冻了,感到自己昨夜想好的策略见效了,因而悬着的一颗心往下落了一半:"职师长夏楚中见学生过于劳苦,又恐轻骑出巡遭遇不测,便指示学生向中路军商借一辆装甲车。当装甲车行至七里岗,突然遭到袭击,装甲兵出于自卫还击......"

蒋介石听到"还击"二字,又忍耐不住,桌子一拍,呵斥:"你为什么不制止呢?"不过,无论拍桌子还是呵斥之声,都比刚开始时低了几度。方靖急忙申辩:"学生制止过了--停止射击!"--这"停止射击"四个字,是方靖高擎双拳呐喊而出的,以表示他当时的情急之状,这一招,倒把蒋介石闹得一愣。接着方靖又耸耸肩,无可奈何地说:"一则因为已经打乱,二则因为装甲兵不属学生指挥,制止不住11阿!"

蒋介石朝这个蛮有意思的学生眨了半晌眼睛,终因昨夜害他吃惊非浅,不能因此而赦其无罪,于是蛮横地说:"我不管什么情况,你在车上军阶最高,出了事我唯你是问!"说罢起身向外喊:"把装甲车队长叫来!"

装甲车队长刚进门,还没有来得及行军礼,蒋介石就拍响了桌子。他对这个队长,要比对那个学生凶狠得多,"浙江国语"连珠炮似的伴着唾沫星子朝对方劈头盖脑喷去。

队长不懂得应付这位委员长的要领,只是挺着胸,昂着头,绷紧了嘴,一副宁折不弯的样子。方靖在旁一看着了急,不禁为这位队长捏一把冷汗。

蒋介石叫嚷了一阵,得不到反应,脸色青得更加可怕了:"你讲话呀--为什么叫士兵开枪?"队长硬邦邦地顶回:"是他们先打我们的!"蒋介石又猛一拍桌子:"他们当你们是土匪!"真可谓"初生之犊不畏虎"--枞长再顶:"他们也太没有知识了,土匪能有装甲车吗?"这一顶其实很有道理,但是蒋介石岂能容人反驳!他拍桌跺脚地叫嚷:"娘西皮!你还敢强嘴哩!你们装甲车在公路上横冲直撞,纪律坏到极点,我早就想要惩办你们了。"他转身朝外喊:"来人啦!该队长着即枪决!该旅长交军法处!"

方靖被押送到十三师师部,侍从参谋宣铁吾对十三师师长万耀煌说:"方靖是陈辞修的爱将,你可不要乱来啊!"这是黄埔同学的关照,万耀煌忙点头:"知道,知道,放心吧。"于是交给十三师副官处长加以软禁。没有被枪决,而是交军法处,显然是"师生之谊"起了微妙作用。但是,交军法处并非最后结果,倘若攻击十九路军失利,蒋介石的头脑里一起变化,就顾不得什么"师生之谊"了。所以方靖心里并不踏实,趁此未定案之机,写了两封信,一封给陈诚,一封给夏楚中,都是说明经过,请求尽快设法营救。他又请求万耀煌放出刘鼎新为他送信。这是顺水人情,万耀煌自然答应了。

第二天即19日中午,北路军总指挥顾祝同由资溪来临川向蒋介石报告军情。顾得知装甲车事件后,便向蒋介石隶隋:"我在粤军总司令部当少校副官时,方靖就在第一旅王懋功部当连长,我很了解他。他在粤军许崇智的部队里,当过少校机关枪营营长。迫使许崇智下野时,是他率机关枪连封锁许崇智公馆的大门;在东征攻惠州城时他是敢死队长,第一个登上惠州城楼的。他作战勇敢,很有战功。请委员长把方靖交给北路军总部处置吧。"

当时顾祝同的地位在陈诚之上,蒋介石不能不给他面子。何况顾视同的话也很有分量。

果然,蒋介石网开一面,进一步宽恕了方靖。在他离开临川之前,下了一道手令:"该旅长撤职查办,该队长着即枪决!"在"国军"中,"查办"二字是官腔,其实查即不办,不了了之。

20日中午,蒋介石离开临川去浦城督战。蒋介石一走,顾祝同便把方靖放了出来,叫到行营叙谈。顾祝同为什么会这样竭力保方靖呢?其中有个深远的原因。顾祝同,字墨三,江苏涟水人,毕业于保定军校第六期。1925年方靖在粤军当营长,顾祝同也在粤军当少校副官。两人同是苏北同乡。那时顾祝同颇不得志,所以常到营部找方靖聊天,两人交往甚密。后来顾祝同以保定军校毕业生的资格,被聘为黄埔军校教官,方靖也入了潮州分校,又有了师生之谊。1928年,方靖在国民革命军第三师任少校营长,顾祝同已是第三师师长了,因此又有了上下级关系。现在顾祝同是北路军总指挥,方靖只不过是少将旅长,地位相差悬殊了。 "国军"中阶级(军衔)之分是很严格的,所以方靖来见顾祝同,已不能视为老朋友,而必须尊称对方为"钧座",自称"部下"了。

顾祝同对方靖倒不摆架子,主动过来握手,拉他坐下,操着江苏口音说:"乖乖,老虎头上抓瘴--你的胆子不小啊!"方靖正要分辩,他摆摆手又说:"我都知道了,算你触霉头-一正碰上他不高兴的时候。他不高兴,就拿你来开心。这是没得办法的事。现在事情总算缓和了--撤职查办,我可做主放你回家去。你不要着急,我们家乡不是有旬俗话吗?叫做-一己、慌吃薄粥,冷冷自然厚。你先回家去等一等,事情冷下来后,我再替你想个办法,保你官复原职就是。侬还有啥个要求吗?"顾祝同派副官去传见方靖时,副官已在途中将顾祝同向蒋介石求情的经过告诉了他,所以他十分感激。现在见问,他忙起身说:"总座是部下的老师、老上级,对部下自然是了解的。现在遇上这件事,也别无其他要求,只希望得机会能进陆军大学深造就好了。"顾祝同连连点头:"好个,好个,侬这样有志气,我一定要保送侬去陆大深造。现在先回去休息一阵子,等待好消息吧。"

方靖从行营出来,遇见送信回来的刘鼎新。据他报告:送信时见到了夏楚中,夏表示一定向蒋介石求情;他没有见着陈诚,只将信送交中路军总部参谋处。

方靖考虑了一会,决定还是先在旅馆住下,等待消息。同时给陈诚拍了一份加急电报:
"辞公钧座钧鉴:部下承钧座教诲提携,数载勤于职守,谨于言行,未敢稍有疏忽。不料今日有此意外过失,辜负钧座期望,无颜进谒,惶惶无措,抱愧暂归南昌,听候钧裁。"

陈诚于次日复电:"回家不必,速来我处一见。"

方靖深知陈诚是个极喜为部下护短的人,而自己又是陈诚一手提拔起来的,必不肯让他回家,所以他在电报的最后加了一句"听候钧裁"--实际这一句是整个电报的中心内容,也就是方靖的目的。

方靖去崇仁中路军总部见了陈诚,陈诚安慰他说:"事情经过我都清楚了。唉!委员长碰上福建的事,心中有气,不向部下发向谁发呢?你不必挂怀,容我慢慢替你想办法,你要回家,岂不是赌气吗?算了吧,就留在总部参谋处,帮帮参谋长的忙,耐心等待一时,一定会有转机的。"方靖原有满肚子委屈,经陈诚这样一劝解,也就不能再说什么了,只得遵命去参谋处。到参谋处,见了参谋长施伯衡,施对方说:"辞公已电呈委座,说:方旅长平时服务努力,作战勇敢,请留本部继续服务。我想委员长不会不给辞公面子,一定会有转机。"

陈诚说会有转机,施伯衡也说会有转机,方靖却难于设想这转机从何而来。当然,对陈诚他是感激的,也相信陈诚在蒋介石心目中有一定地位,但是,蒋介石充分考虑后决定了的事,能那么简单推翻吗?方靖只好姑且信之,耐心等待吧。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这在官场中反应是最快的。想当初方靖是陈诚的心腹爱将,每到总部来,遇见一些人,无不呼兄道弟,问寒问暖,还要生拉活拽,品茶喝酒,赌咒发誓,相约为刎颈之交。然而现在情况骤变,他成了倒霉之人,罢职丢官,失欢于最高统帅,将来还会有什么起色呢?所以从参谋处出来,遇见一些熟人,大多纷纷走避,不得已站住说几句话,也是笑得勉强,说得冷淡。看到这些情况,方靖不免寒心,长叹一声:"哎,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跺跺脚:"走!"于是留信一封,请施伯衡转呈陈诚,带着刘鼎新回南昌家中。

在路上方靖越想越灰心:自己从小兵干起,直到现在晋级为将,可以说身经数十战,两次为党国流血,几番出生入死!倘若马革裹尸,倒也死得其所,现在倒台于如此意外事件,几乎人头落地,可能再无出头之日,真是死不瞑目了。于是下决心解甲归田!

回到南昌家中,方靖并没有对妻子任秀珍说明原因。她还以为方是回家度假的,也没有细问。当晚有人敲门送电报。方靖叫人先收下,也未拆看。次日一早便上街去做便装,真的准备回老家当老百姓了。

下午饭后,夫人任秀珍将电报送到丈夫面前,方靖这才勉强拆看。原来是顾祝同发来的,大意说经陈诚力保,蒋介石当即批复:"着方靖仍回旅长原职。"因为蒋介石尚不知顾祝同早已徇私把方靖放了,所以批件仍发到东路军总部。

这真是天大的意外!

方靖一时拿不定主意,拿着电报,背着手在房里踱来踱去,因为实在不知是福是祸,所以一时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考虑再三,便去十八军南昌办事处找陈诚的前妻之兄吴子漪商量。吴子漪看了电报便向方靖道贺:"恭喜恭喜!"并不忘替其妹婿吹嘘:"你复职得这样快,真是从未有过的事,足见陈总指挥面子不小。你还犹豫什么?快回去复职吧。"方靖听了吴子漪的话,顿然悟到:陈诚力保,若不回去复职,是绝情于陈诚;蒋介石得知,也会认为是赌气,后果是十分严重的。但是他又如何仍复旅长原职呢?因为他被撤职查办后,"军中不可一日无主将",上面已委派吴继光接任了二九四旅旅长。

正在为难之时,夏楚中又打电报给方靖:"已将二九二旅旅长彭善提升为九十八师副师长,吴继光改任二九一旅旅长,请速回二九四旅原任。"读罢来电,方靖不禁苦笑:真难为了夏楚中。

回到东路军总部,方靖首先致电向老长官陈诚致谢,然后又去向施伯衡告辞。施向方靖称贺后说:据委座身边的侍从参谋说,陈诚去电报保你,正值蒋介石在浦城接到三十六师师长宋希濂的告捷电--已攻克延平,十九路军开始崩溃,蒋介石十分高兴,便在陈诚发去的电报上大笔一挥:准予仍回旅长原职。

原来这场戏剧性的撤职、复职,关键在于蒋介石的情绪变化!


谪自 《远逝的硝烟:原国民党高级将领方靖亲历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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