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早上起来,看窗外阳光灿烂,老鼐说:“天气这么好,咱们到郊外去走走吧。”
我说:“好啊。不过,去哪里呢?”
老鼐变戏法一样从身边唰地抽出一本书来,说:“这里!”
一看到那本书,我就知道我又上当了,这家伙显然是蓄谋已久。
那本书是这几天他正在读的Jean Meslier。
这里要简单介绍一下Jean Meslier,因为这是个很有趣的人。
Jean Meslier(1664-1729),是十七世纪末法国东北部一个小村的神父。他在小村Etrepigny做了四十年神父,兢兢业业,从未出错。然而,他死后却留下了一篇很长的遗言,遗言里不但阐述了自己的无神论立场,而且花了大量篇幅,证明基督教的荒谬性。
简而言之,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但是不幸做了神父。怕受到迫害,于是几十年里,明里披着虔诚的外衣,暗里不断地进行哲学思考,并不断把自己的无神论思考付诸笔端。他死后三十余年,大思想家伏尔泰把他的遗言编辑出版,这才公诸天下。后世把他奉为启蒙思想的先驱之一。
简介完毕。话说老鼐同学蓄谋已久,要带我们去观摩的,就是这个传奇假神父当年做神父的小山村。我虽然明知他这是假公济私,我又一次上了他的当,可是一时找不到理由来反驳,也提不出更好的建议,于是只好嘟嘟囔囔地出门了。
车至Etrepigny,老鼐提议:把车停在这里,我们徒步走到Balaives去,再原路返回。
Balaives是两公里外的另一个小村。当年的Meslier神父,生意很好,同时在两个小村做神父。早上在Etrepigny做完弥撒,就徒步走到两公里外的Balaives去,再做一场弥撒。老鼐现在提议我们做的,就是“沿着Meslier的足迹”,把这条路重走一遍。
这是一条普通的乡间土路,路面散布着碎石和杂草,除了拖拉机之外,大概没有车开得进来。虽然天气很好,可是我们一路上都没有遇到别人。这是初春的早上,阳光灿烂,可是风很大,还是能感觉到入骨的凉意。
猫宝儿每走几步,就停下来,抬起一只脚,狐疑地看鞋底。她不习惯走布满石头的土路,大概觉得硌得慌,以为问题出在自己鞋底上呢。
刚走上这条路没多远,路边一所房子里突然冲出一只白色大狗来,龇牙咧嘴地冲我们咆哮。老鼐一把抱起女儿,对我说:“不要回头看,继续往前走。”那条狗竟然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跟在我们后面狂吠。我紧张得几欲晕去,暗下决心,如果它狂性大发扑上来咬,我就舍身饲犬,保我女儿周全。好在它咆哮了一阵,终于还是停下来不追了。猫宝儿一直睁着大眼睛,不声不响地看着它,这时才转向我,严肃地说:“妈妈,狗狗叫。阿澜怕狗狗。”
我心有余悸地看看身后,说:老鼐,待会儿咱们还得原路返回,怎么办?它再这么追我们一回,我也要吓死了。
老鼐气愤地说:“不像话!狗应该是拴着的,这个狗主人失职了,我要写信给村长揭发他!”
我一听这句话,就忍不住狂笑起来。
“写信给……长,揭发”,是老鼐表示不满和愤怒时的常用句式。我们在巴黎登记结婚时,市政府的职员态度傲慢无礼,老鼐出门就表示,要写信给市长揭发这个职员的渎职行为,其言铮铮,听得我摩拳擦掌,热血沸腾。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封信当然是没有写的。但它已经成为了一个符号,常被我用来嘲笑老鼐。这次也不例外。我一听他要写信给村长,狂笑了一阵之后,庄肃神色,说:“老鼐,你这个想法太好了,我很支持。不过,你的写信日程繁忙,这封信大概要先缓一缓,至少也要排在给巴黎市长的信之后吧。”
说完这句话,我又绷不住了,再次笑得花枝乱颤。老鼐痛心疾首地看我一眼,摇头说:“得此蠢妇,我真是家门不幸。”说完,他假装对女儿嘘寒问暖,再也不理我了。
猫宝儿对我的狂笑充耳不闻,此刻正在严肃地边走边凝视路边田里新翻的土,看了一阵,她小手一指,她爹立刻谄媚地说:“C'est de la terre,”她转过头来,说:“妈妈?”我赶快巴结地跟上:“那是土。”她满意地点点头,把“terre”和“土”两个字翻来覆去地在嘴里嘟囔了一阵。
蓝天万里无云,可是风很大,我伸手给女儿牵着,怕她一不小心被吹翻了。她跟我表妹小时候一样,每次只牵一个手指头。一手牵着妈妈,一手牵着爸爸。走累了,就转到爸爸面前,伸手讨抱。有时候她也要我抱,可是地不平,我怕抱着她走不稳,于是抱一会儿就转手给她爹。老鼐抱着女儿,还好整以暇地一路跟我喋喋不休Meslier神父的光辉事迹。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专心致志地迎风而行。蓝天上时不时有飞机的白线划过,路边的草丛里还有已经快开到尾声的、名叫perce-neige的白色小花。这种野花是冬去春来的第一个信使,法文名字直译过来叫“破雪”,真是很美丽的名字。
这么走走停停了两公里,我们就看到了Balaives村教堂的方塔顶。除了一个在教堂门口站着玩手机的女人之外,我们一个人也没见到。倒是见到了很多羊、鸭子和鸡。村口又遇到一只狗,远远地对着我们吠。猫宝儿竖起两个手指头,说:“狗狗,二!”她的意思是我们今天遇到了二只狗,可是我宁愿相信她说的是那些狗很二。
在路边草地上吃草的羊和它们的羊羔,让猫宝儿兴奋极了。她不断地说:“羊!阿澜亲亲羊!”我们当然不可能听任她去亲亲那些羊,于是不顾她的挣扎,强行抱离草场。她无限惆怅地看着那些羊,不得已,只好象征性地做几个飞吻了事。
教堂的门关着。我们绕着教堂走了一圈,冷风彻骨。老鼐说他已经过世的姨姥姥说,教堂周围通常比其它地方更阴冷,是因为魔鬼不敢进入教堂,只好绕着教堂不停地跑。我想起我婆婆有个习惯:见不得面包反着放在桌上。每次见到反着放的面包,就一定忍不住把它翻过来。她说这是因为面包如果反着放,魔鬼会在上面跑来跑去。想到这里,我们一致认为做魔鬼也不容易,既要绕着教堂跑,又要在反着放的面包上跑,日程很繁忙呢。
看过了教堂、羊、鸭子、鸡、很二的狗以及玩手机的女人之后,我们就原路返回了。我一路上都在紧张,怕先前那只更二的狗在前面堵截我们。蹑手蹑脚地走到那座房子门口,里面嗖地开出一辆车来,我们战战兢兢地往那车后看,那条大白狗已经不见了。老鼐望着远去的车,说:“这就是那狗的主人……”我接口道:“没错,等给巴黎市长的信寄出去之后,就轮到他受揭发了!”老鼐装作没听见,走到我们的车边,指着旁边的一座建筑物说:“那是村政府。你看,门口还做Meslier神父的广告呢。”我又接口道:“对。那广告旁边就是村政府的信箱。你写完信后也不用贴邮票了,直接来这里塞进去就行。”
老鼐忍无可忍,怒目圆睁,说:“姓托的,你有完没完?”我一看他有恼羞成怒的迹象,连忙见好就收,说:“有完,有完。”
对面喇叭声响,开来一辆白色小面包车,是走街串巷的卖面包的。我们拦住,跟浓妆艳抹的卖面包大娘买了两根棍子面包,回去做午饭。
我们仨全体饥肠辘辘,在车里就开始掰面包吃。棍子面包外脆里软,好吃极了。我只听得后座上猫宝儿稀哩哗啦嚼面包的声音,等这声音停息了,她就庄严地开口:“妈妈,阿澜吃面包。”于是我头也不回,又掰下一块递过去,稀哩哗啦的声音再起。我自己也大嚼,又时不时掰下一块喂给开车的老鼐。片刻之间,一根面包就被我们吃光了。我一边吃,一边想起三百多年前那个披着神袍坚守无神论的可爱的Meslier先生,又想起那条路上的那只很二的白狗和它那即将被残酷揭发的主人,还想起刚才卖面包的大娘,她开着一张面包车卖面包,真是实至名归啊。
想到这些,我忍不住哈哈直笑。这真是愉快的一次出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