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天黑透的时候,很不幸的,我们还是被救了。
大雪一直在下,项峰一直在唱,大声地唱。天越来越黑了,飘舞的雪花尽头像是有一堵墙,把项峰的歌声和他祈求获救的希望隔离开了。我渐渐地从项峰的歌唱里听出沮丧和悲凉,他的嗓音开始嘶哑了。
我的快乐也渐渐远去了,因为他的样子让我心疼不已。即使饥寒交迫,悲凉无助,他也要寻求出路,也许像他说的,他要把我送回家。
我快速地下滑到他的面前,我说:“项峰,你别唱了,让我来吧。”
然后我解开绕在脖子上的围巾,说:“你把围巾围上,我就唱。”
项峰真是变成一个大雪人了。他的头上,眉毛上,脖颈上都是雪,他的脸也冻得绯红,他不停地把两只手放在耳朵上和脸颊上暖着。我站在他的面前,用手掸去他眉毛上,脖颈上和头发上的雪,然后把围巾绕在他的脖颈上。他没有拒绝,他欣慰地笑了一下,也许因为我说我要唱吧。
于是,我很不情愿地唱起来。
等到有几个哈萨顺着我的歌声找到我们的时候,项峰激动地欢呼起来,他一把拽住我的一只胳膊大声地说:“看吧,大将!我就说钟大将一唱歌,就一定会有天兵天将!我们有救了!”
哈萨见到我们也很高兴,他们热切地说:“你们的朋友们嘛,他们在山下都快急死了!快,到我们这边来,我们拉着你们,快点。”说着就要去拉项峰。项峰说:“你们不要管我,去管钟大将。”于是,两个哈萨驾着我,像荡秋千一样,一路往下滑去。项峰这回反倒被甩在后面了。
那天左等右等不见我们回来,可把马玉环急死了。天都快黑了,她打发同学们回家,只留了几个男同学跟她一起去附近找哈萨帮忙。
马玉环说林若水本来也想留下的,可是那时林若水已经在流鼻涕,她感冒了。马玉环让她回去,因为她离我家最近,她得去跟我妈讲一声我的情况,就说已经找人在营救了,让我妈千万别着急。而何黎,无论马玉环怎么说,她则是不离开。
马玉环和几个男同学去附近的毡房里找哈萨的时候,何黎就跟在旁边。哈萨说愿意帮忙,但没有把握什么时候可以找到项峰和我,因为山里太大了。没想到何黎就‘哇’地大哭起来。哈萨于是说:“不要哭,不要哭,保证把你的同学找到!”
那天我爸正好出车回来,他听到林若水报信说我被困在山里了,就立即又返回队里把他的汽车开上来妙儿沟找我们。我爸没忘记在我家门口停一下,我妈给他车上塞了一床棉被和几盒烟,我爸又去把何黎家把她爸也喊上,俩人一起往妙儿沟开去。
那一天,虽说曾经历风雪和磨难,但那一天却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一天。那一天给我留下不可磨灭的记忆,每当回首时,那飘雪的天空会浮现出一道彩虹。在那一天,我跟项峰的关系似乎是要开始了,爱的种子吐露芬芳,进入新篇章,令人向往。在那一天,何黎的友谊在雪中怒放,暖暖地烘烤着我的心。在那一天,我曾幸福得热泪盈眶。
何黎在等我!何黎哭了!
一直以来,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也没有人关心她在想些什么。而那一天的那一刻,我清楚地知道了她在想什么,而且是为了我,我好像终于看清了一个一直都模糊的影子。她的哭泣是最美的笑脸,透过了这个笑脸,我看到了她的心,一颗深藏的能温暖他人的心。
我们下来的时候,老远地就看见我爸汽车车灯照明下的一片雪亮。我爸已经到了一阵儿了。他也真是急坏了,看见我时,他顾不上说什么,只是一味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然后,我爸又对那几个哈萨恩人千恩万谢,并把几盒烟塞给他们。
马玉环和其他几个男同学也过来一并谢过哈萨。看到马玉环,何黎和周围的人都是一身疲惫,我突然想起了我在山上时那些疯狂的想法,脸上感到发烧,我默默地站在一边,好像是想理清楚这一切。
项峰最后对哈萨说:“各位大哥,改天,我和钟大将一定专程登门拜谢。等着啊,后会有期!”
一伙人告别了哈萨,往我爸汽车走去。
汽车的驾驶楼里除了司机只能坐得下两个人。虽然同学们都很累了,但是还是毫无疑义地把我和项峰往驾驶楼上推。我先上了车,坐好,然后是项峰,我们并排坐在一起,我爸把一床被子盖在我们俩的身上,又把被子严严实实地给我们掖好,这才关好项峰边上的车门,回到自己的驾驶座儿上。
其余的同学们和何黎她爸一起攀爬跃身进了汽车后面的车斗里。
驾驶楼里暖暖的,汽车开动了。我爸看起来极其疲惫,这个时候,他本该呆在暖暖的家里,享受我妈的美食,和我哥的笑脸。也许是因为疲惫,所以他就更加专心。路上没有路灯,马路是雪压出来的,泛着白光,稍微不注意车轮就打滑了,我爸全神贯注地盯着路的前方,车开得很慢。
我跟项峰被一条棉被包裹在一起,我轻轻地靠着他,那温暖的感觉引人入梦。暖暖的驾驶楼里舒服极了,我感到困极了,真想靠在他的身边睡过去。
暖气加棉被加身边的他,活着,万分美好!虽然走出了雪山,但是爱没有走开,爱在棉被里。
如果,我也有一个小妹,我也会向她炫耀我的爱,“爱,就是像现在这样,被一条棉被盖在一起,每天都想盖在一起,每天都不想分开。”车窗外一片沉寂,一片黑暗,只有车灯,和我闪亮的心情。
我爸开着车先把车上的同学们挨个地送回家,何黎和他爸也被送回了家。
最后,我爸把项峰也送到家门口。他就要下车了,我猛然想起一个问题,于是我逮住机会赶紧地问:“项峰,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说吧,只要是钟大将说的,我一定照做。”
“你能教我弹吉他吗?”
“哈,我以为是什么呢?那还不是小菜一碟。”他说着就要打开车门了,突然他想起来他还围着我的围巾,于是把围巾从脖子上拿下来,挂在了我的脖子上,并顺手从我的头上拿过大棉帽扣在他自己头上。他又把他身上的被子靠我身边放好,说:“那你得先学会五线谱,那样学起来快。”
我把身体朝他下车的地方俯过去说:“就是那些豆芽菜?那太难了,我一看它们,我的头就晕了。”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你想学,一定能学会。别忘了,你是钟大将!”项峰说着,示意我坐好,然后他用力地关上了车门。
我爸已经打方向盘要转弯了,我扑向车窗,目光追逐着他进了院门,他淹没在门后。我抓过他盖过的被子,被子上还有他的体温。
我妈等在家,她已经把面条都切好了,这时看见我们回来,她赶紧把炉火调旺,然后炝锅给我爸和我做了一锅香喷喷的鸡蛋面条。
我饿极了,顾不得烫,着急地把面条往嘴里塞。我妈坐一边说:“慢点吃,又没有人跟你抢。”
“在山里,你们都干什么了?”停了一会儿,我妈问道。
“唱歌。”我吞了口面条说。
“唱什么歌?”
“年轻人的歌。”
“年轻人的什么歌?”
我从面条碗上抬起头斜了我妈一眼,觉得她的神情怪怪的。我妈越来越有些神经质了,或许是我越来越神经质了?我又看了一眼我爸,他也在埋头扒拉面条,他一定跟我一样,又困又饿。
我不想再跟我妈说话了,吃了几口面条之后,我感到我困得已经难以招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