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故事( 烧饼)
记得小时候,母亲要是心情好,或者我没有惹什么祸,有时候就会说:
“你今天表现得不错,我们今天出去吃,你想吃什么?”
我的回答永远是:烧饼。
她就笑了,说:
“你就那么点出息,真是小人小志气,就知道烧饼。”
我那时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出息,但满心认为烧饼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我记得那时候离家不远的地方,总有一个老太太在卖烧饼。那实际上是一个汽油桶,最底下是煤火,上半截是空的,捅边有一层薄薄的防火泥。烧饼有两种,甜的和咸的。
甜的就是中间有一点糖,表面撒上一点点芝麻,吃起来表面是脆的,里面却是软软的甜。咸的就像千层饼,有葱花,表面也有芝麻,可以撕成一条条的慢慢吃,都是极品。于是当老太太笑着问我要那一种,那就很有些痛苦,可见有选择并非都是好事,你得到什么的同时也就失去了什么。
烧饼是现做的,老太太揭开盖在面团上毛巾,揪出一坨,满是皱纹的双手灵巧用擀面杖三下两下就成了,然后把它拉长,背后刷上一点点油,贴到防火泥上,再盖上汽油桶,等个三,五分钟,又香又脆的烧饼就好了。
不过那肯定是世界上最长的几分钟,我经常忍不住,问:
“等了这么久,肯定好了,你是不是忘了我的烧饼呀?”
她还是笑眯眯地说:
“没有忘,没有忘,时间不够没有熟,也不香。”
如果我不是那么急,或者母亲在傍边,有时就会说要两边黄的,老太太就会把烧饼用火钳夹住,把背面也烤黄。要是母亲和我一起去,她就会一样一个,看我一边对那尤物吹气,一边狼吞虎咽,就说:
“你吃慢一点,没有人跟你抢,烫着了怎么办。”
等我吃完了自己的,她就会把她的扯一半给我。
那时经常去吃,而且永远不会腻。母亲给我的零用钱夏天是冰棒,冬天就是烧饼。我曾经非常直观地想:如果这个世界都是由烧饼和冰棍构成的,那就肯定是共产主义了。
记得有一回,我吃到了一块大大的黄碱面,我只好吐了出来,老太太看到了就说:“对不起了,小同志,今天面有点没揉匀。”
然后拿过我烧饼,把黄的扔掉,还有一大半仍然给我,接着说:“你吃着等会,我再做一个给你。”
我那时候可就真是得意了老半天,比现在的买一送一要实惠多了,一直到现在还仍然记得,可见得母亲说的不错,我这人恐怕是没有什么大出息。
不过也不见得,我后来曾经到据说是世界上最好的巧克力店之一吃过一客,不过如此,我完全就记不得滋味了。没有烧饼香,我过去在两百米以外就可以闻到那让人馋涎欲滴的味道,赶紧跑过去。还要几十瑞士法郎,换成人民币,可以买几千个烧饼,足够我吃十年,根本不值,还是没出息。
可是后来就没有人这样卖烧饼了,估计是有了城管队,那汽油桶自然就有些危害国家安全。
记得在文革初期,听人说那老太太是一个玩潜伏的地主婆,于是我的烧饼就有一段时间就没有了。根据我的一个小伙伴说:她天天都吃烧饼,那还不是一个地主婆,我想想也认为有道理。于是就去问母亲,她在等烧饼的时候,有时跟那老太太拉拉家常,不过我从来听不到她们在谈什么,因为满门心思正惦记着我的烧饼在。
母亲告诉我:她根本不是什么地主婆,不过是一个农村人,丈夫有病,这里又有一个亲戚,就在这里讨生活,赚得一点钱,都寄回家给孩子和丈夫,是个苦命的能干人。要真是一个地主婆,哪里能够出得来。
母亲的话总是有道理的,过了一段时间,就又看到了她仍然在烤烧饼,不过是更憔悴,步履 也有些蹒跚了。
我想不会有人跟她玩平反,更不可能有人能把我失去的烧饼平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