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一个普通老百姓与狼的故事。
那年代,北方也时兴修大寨田,建大寨县。开山采石,打眼放炮。搅得狼们没办法,只有化整为零,单独行动,各自为战,再回狼窝。狼们不爱与人照面,我说过,狼怕见到人,人手里有真家伙,狼很打怵那股火药味,金属味,狼喜欢猪皮味,驴皮味,羊膻味,实在不行,老鼠尿味儿也好使,狼闻到这些气味特兴奋,表明有了午餐卷。
一座普通的荒村,村东头两间黄泥土屋,住个光棍汉,守着八十岁老爹。
这光棍汉的大号没人能说准,人称外号:老没劲儿。他个儿不高,精瘦精瘦的,拿他喂狼,狼都吃不饱。脸腊黄,估计是得过肝炎没好利索。一干活,他就喊没劲儿(那时这类人不少,可能与低血糖有关系,与高血糖关系不大)。
话说这天,老没劲儿被队里派去看青,这是俏活,不累,戴个草帽,拎把镰刀南山北岭地瞎转悠,队长知他老没劲儿,啥活也干不来,就派他围着高粱地慢慢转悠去罢。
老没劲儿转悠一天,把一块苞米面大饼子造进去了,一块咸芥菜圪瘩啃光了,一壶凉水喝没了(食欲不错!)。日落西山,红霞一片,天色渐黑,回家去也。顺着山坡往家走,两边都是高粱地,黑森森,凉丝丝的,路边草棵有几支被趟起的蚂蚱,崩到他露脚趾头的胶皮鞋上。老没劲儿今儿个挺高兴,还哼起了京剧《智取威虎山》。
结果虎没打着,遇上了狼。
这是一只少年狼,刚被狼妈妈放单飞。
少年狼急功近利,但经验不足。见到大个儿的豆雏子(田鼠)就扑上去,结果啃了一嘴土,太过生猛没技巧。
但少年狼子不怕人,偏偏碰上个老没劲儿。
狼一看,这家伙只用两条腿立着走,个头不大,爬下来和自己差不离,比自己还瘦呢,身上一股旱烟味,和放火烧荒那味差不离,这家伙还能够吃一顿的,咋说也比那豆雏子大。
老没劲儿前边走,《打虎上山》不离口,少年狼慢跟随,馋涎欲滴要下口。狼跟着老没劲儿有一阵了,狼很疑惑,这猎物咋就总也不爬呢?狼没学过对付两条腿动物的课程,那得再念两年研究生。狼一时不知应该咋下口。
但狼就是聪明,它知道,人吃饭的家伙事儿下面就是要害。但跟在后面咬不到------狼正在左思右想,老没劲儿哼唱的京剧二黄散板《打虎上山》突然没声了:老没劲儿憋了一泡尿,刚好遇到块向阳宝地,他胳膊肘夹着镰刀,解开裤腰带,背着高坡,对着高梁地,抻出来就尿。这尿憋好久了,一旦开闸放水,必然汹涌澎湃,尿得痛快!尿得爽!据现代生理学大师们说,人类的所有排泄都能给人带来快感------
老没劲儿尿得正爽。
这尿还差最后一股儿,彻底呲出去就竟全功了,后面突然有两只手搭在他双肩上,老没劲儿没害怕:这是二蛋子闹着玩儿,二蛋子也是村里看青的,两人一南一北,遇上经常闹着玩儿。老没劲儿用手一扒拉:哥们不够意思,连撒泡尿都有人倒乱,话没说完,感觉不对劲儿,这是狼爪不是手,随后一股狼腥气,头顶上正是狼下巴,老没劲儿妈呀一声,本能的就攥住了俩狼爪子,脖子一梗就把狼下巴死死给顶住了,狼本想先跟老没劲儿闹着玩,等人一回头正好咬住他气管咽喉,这美味就到手了。没想到,这两条腿的动物有这招。
狼急得直喘不上气来,人急得气上不来直喘,狼越急得喘不上气来就越喘,人越急得气直喘就越喘不上气来,人狼就这样滚成一团。
都说老没劲儿干啥都没劲儿,今个儿徒手搏狼,愣是头顶狼下巴,手攥狼爪子坚决就是不撒手。人狼大战,碾倒了一大片红高粱,最后,老没劲儿再也没劲儿了,狼也睡过去了,天也快亮了。
大队派人找到老没劲儿,一看,老没劲儿身上驮着一匹狼,倒在高粱地里睡过去了,双手还紧攥着狼爪子不撒开呢。狼早就翻白眼了,狼尿撒了人一身。
没人瞧的起的老没劲儿,一下子成了大英雄。
有美人远道慕名而来,说啥要给他当媳妇。
这美人叫爱美,年方28岁。且记,不是古书里的“年方二八”,那是二八一十六岁,形容妙龄少女。在农村,28岁这叫大姑娘了。那年月,时兴“有成份论”,一切以阶级划分,搞对象也不例外。爱美身量苗条,长相端庄,杏目直鼻鸭蛋脸,唇若涂脂面似花,满头黑油油的秀发,举止温柔,粉面含羞。
据说,爱美的佬爷是大地主,与张作霖大帅拜过把子,后来参加热北队,是汉奸。爱美就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女了。因此,找贫下中农,没人敢娶,嫁四类分子,又不甘心。找对象的事就一直拖下来了。虽然看上的是个老没劲儿,但家庭成份是贫农,根红苗正,长相也就不挑了,人哪有十全十美的,男才女貌嘛。再说,毕竟是搏狼英雄美名扬,于是美女嫁英雄,成就一段佳话。
老没劲儿自己三寸豆腐长,娶个美娇娘,高兴自不待言。
真是滚滚凌河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山野村夫,博白狼,惯看秋月春风,------荒山依旧在,几度残阳红------多少荒唐事,都付笑谈中。
伟大的北方狼,除了打家劫舍,与人同行,竟可舍身取义,成就一段美好姻缘。
狼乎?神乎?
时乎?人乎?
有人参加过老没劲儿和爱美的婚礼。
残破的门框上,挂俩红灯笼。土墙院里,摞起来的土坯上面铺块门板,就是喜宴饭桌。上置七碟八碗,哪七碟?计有拌凉粉,拍黄瓜,拌四辣,拌番茄,清酱蒜泥水豆腐,小葱拌豆腐,罗卜缨子小豆腐;哪八碗?计有木制粉蒸扣肉,木制四喜丸子,木制红烧鱼,木制红烧肉,木制烧鸡,木制烧鸭,木制红烧肘子,木制红烧狮子头,外加白高梁米水饭管够造,掺水地瓜烧管够喝---
就这样,还把大队的领导给喝高了,把人家灶火坑当茅房了,结果,一泡尿撒在灶火坑里的炉灰上,霎时,腾起一股冲天烟雾,险些酿成灾害事故,也算给这英雄的婚礼增加了不凡的气氛。
而这一切,都是那匹少年狼惹的祸。
人们都好奇老没劲儿的洞房花烛夜,第二天就紧打听。
老没劲儿没劲拉撒地不实说。
后来,二蛋子套出了实情,原来老没劲儿确实啥也不会。倒是人家爱美明白,平时就爱看《赤脚医生手册》啥的,据说那上面画着图呢。二人按图索骥,鼓鼓捣捣地,将就着把事儿给办了。老没劲儿还说,不如那泡尿爽。也有人说,去窗下偷看过,手指蘸点唾沫,悄悄洇开窗户纸,在灯影之下,看到爱美批散着秀发,就穿件着绣花红兜兜,蜂腰肥臀,肤白滑爽,又见老没劲吭哧憋肚地,咋也不行,爱美狼性大发,照那家伙就扇了一掌,结果立刻就中了------
此属道听途说,却也难以尽述。
待愚那天拜访这打狼英雄,定讨个正式说法,再给列位看官一个交待不迟。
不过,那将是《狼说》一书的主题了。
或许愚就此封笔,此必将成千古谜案。
这少年狼把祸惹的也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