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坟记


十年前的夏天,我与老鼐参加一个考古小组,在法国中南部奥弗涅(Auvergne)地区的康塔尔(Cantal)省,对一座铁器时代的古墓进行考古发掘。

挖坟只是我们这次旅行的一个组成部分。之前我们背包帐篷,从巴黎半乘火车半徒步,游览了卢瓦尔河流域的几个城堡(那时候一天能负重徒步行走三四十公里,换了现在,只能长叹一声:好汉不提当年勇)。等到达奥弗涅地区之后,就驻扎下来,挖了大约两个星期的坟。然后,与开车来的老鼐的父母会合,在南部逗留一个星期。之后把我们的睡袋、背包、泥泞笨重的鞋子和衣服交给父母带回去,换来一个整洁的行李箱,我们俩摇身一变,革履花裙,文质彬彬地去意大利了。

这次假期时间很长,我们角色不断变化,时而是任劳任怨的背包旅行族,时而是挥汗如雨的考古爱好者,时而是假装斯文小资的普通游客。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在康塔尔省度过的那两个星期的挖坟。

奥弗涅地区是法国最具有考古价值的地区之一。毫不夸张地说,在野外走走,草地里随便就能捡到高卢及古罗马时期的陶器碎片。由于雨水充沛,加上境内有丰富的火山资源,土地肥沃,这地方的植被翠绿,风光极好。我们驻扎的康塔尔省,所选择的那块草场里,星罗棋布着许多古罗马时期甚至前高卢时期的古墓。这种古墓拉丁文叫做tumulus,特点是没有地下墓穴,而是在尸体上直接堆放石块,形成一个凸出的土包。我们当时挖的那座tumulus,时间大约是公元前八、九世纪,也就是有将近三千年的历史了。在这种古墓里,由于环境潮湿,尸体又没有很多保护,所以一般情况下,尸骨的痕迹都荡然无存。但是,如果运气好,能找到陪葬的陶器、武器等东西,那就很有考古价值了。

我们参加的小组,大约有十来个人,组长是个在读考古学博士,粗壮黝黑,满面风霜痕迹,一看就是常年野外工作。选择这座古墓,取得地方政府许可,申请资金等等前期工作,都是他的事。之后的资金管理、食物采购等等也是他的事。挖掘结束之后,他还要负责写工作报告。我们只是免费提供劳动力,不过他管我们吃住,呵呵。

全组人挤在离工作场地不远的一个小村里临时租来的民房。卫生、厨具等一应俱全,不过床不够,随便找几个床垫。睡袋要各人自备。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围着一张长桌子吃早餐。吃完就带着工具,坐上几辆看起来极破但是性能极好的车出发到现场。从这时开始,除非瓢泼大雨加电闪雷鸣,否则一工作就是一天。每两个小时,组长一声令下,大家休息十分钟,吃点心喝咖啡。没地方洗手,用刚挖过坟的手拿起一块糕饼就急不可耐地往嘴里塞,现在想想真是胆大啊。中午也在现场吃三明治。这样一直工作到太阳落山,才回去做饭+吃饭。

挖坟分好几个步骤。首先,要挥着铁镐、锄头等粗笨工具,把tumulus表面及周围的一层天长日久积累的泥土和野草凿掉。这道工序一般是男同学们出力比较多,女同学们就在旁边当搬运工,用桶和簸箕把挖出来的土搬到一边。
等野草锄完,光秃秃的地面露出,古墓表面已经可见石头的棱角。这时候就不能再大开大阖了。改为用小铁镐和小铲子,慢慢把土挖掉。而且挖出来的土都要过筛。古墓及周围的大正方范围,要用桩子和绳子围起来。
土挖掉越多,石头的棱角就越清晰,我们也就越加小心。到后来已经用上了小凿子和小扫帚,像绣花一样精细,一点点从石头的缝隙之间刮土。这层土刮下来,就要更仔细地过筛。这项工作花去我们很多天的时间。
等这项工作做完,古墓已经是一个光秃秃的石堆。这时的工作是加标尺拍照。这一切做完之后,就可以把石堆挖开了。挖开一半以后,要临摹墓的截面,把墓的各块石头的形状和位置仔细画下来。

我现在这样简述,看起来不足为奇。但是当时,每一个步骤都很费时,非常辛苦。头顶烈日,用小铲子小刷子,保持一个姿势刨一整天土,真正是脸朝黄土背朝天,一点都不轻松。而且康塔尔省气候多变,一天里炎炎烈日和瓢泼大雨可以轮番上阵,我们一会儿热得要死,一会儿冷得要死。除非雷电交加,否则下雨我们也穿上雨衣继续干活。另外一个危险:我们是在田野中工作,时不时会遭遇公牛。虽然我们的工作场地周围都围上了电线,但是如果公牛发起狂来,那些电线也不堪一击。我们的组长已经遭遇公牛和野马无数次,完全无所谓了。但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人,看着十米以外公牛炯炯的双眼,还是很有些心惊的。如果我的记忆无误的话,一头壮年公牛假若在小于五十米的距离内决定对人发起进攻,那么人无论如何跑不过它。好在那些牛最终只是好奇地看看热闹,对我们在它们的辖区动土持宽容的态度。

我们挖到一半,筛出了一些陶器的碎片和碎炭末。那些陶器的碎片都很细小,而且看起来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很容易就与碎石混淆。这种时候,组长的专业眼光就非常重要了。他拿过碎片来,上上下下看一阵子,然后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tesson ”(陶器碎片),仔细放到小盒子里,或者“caillou”(石子),一记甩开。随着越来越靠近墓中心,大家都越来越high,让他鉴别的时候也越来越多。随时可见一个组员激动地拿着一块小东西,跑到他旁边去,然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收获呈抛物线消失在远处的田野里,满脸失望地慢慢走回来,继续刨土。

我印象很深的还有一个细节:我们挖出了无数的蚂蚁窝。无数的蚂蚁背着无数的白白的蚂蚁蛋,仓皇逃难。那番景象,到今天我想起来还头皮发麻。当时每次看到,都是一身的鸡皮疙瘩乱窜,还要强忍着,用手把充满蚂蚁的土捧到筛子里。到后来众人都来逗我,随时在我身后大叫一声:“好多蚂蚁蛋!”然后看着我惊跳的样子哈哈大笑。

这些考古学家们的精力真是惊人。挖了一天坟之后,我往往已经累得动都动不了了。他们还要到别村去跳舞,喝酒。也有人到我们租的房子里来喝酒。这些人都是我们组长的同好之人,一边喝酒一边交流的大多是“今天那谁谁的工地上挖出了一个罐子”之类的专业情报。我在旁边傻听,同时读一本我带去的法文版《卡拉玛卓夫兄弟》。那本书很厚,我用了两个星期竟然全部读完,可见我们的业余生活多么贫乏。九点半钟,大家在各自的角落里钻进睡袋,组长准时熄灯,从无例外。完全是军事化管理。不这样的话,如何保持充足的精力,第二天继续去挖坟?

我们组长的理想,就是挖出陪葬的陶罐啊首饰啊剑啊什么的。但是我和老鼐只挖了两个星期就离开了,没有见证激动人心的最后一刻。据后来得到的消息,墓里除了些细小的碎片以外,什么也没有!组长的这座坟没选好,选了个穷人的坟……可是这个选择完全凭运气,从表面看,那些tumulus都是大同小异的长满青草的土包。在挖开之前,谁也不知道下面有怎样的惊喜。组长当时选择这座墓,是因为墓顶上有一个形似石碑的突起。于是他判断:有碑的墓,埋的大概是有钱人。从结果看来,他是判断失误了。三千年前的这个穷人下葬时,家人大概倾其所有给他立了块碑,再也没有余钱买殉葬的器物和首饰……

老鼐的父母按计划来与我们会合,一眼见到我们俩,几乎没认出来。我们俩又黑又瘦,身上的衣服又旧又脏,背着两个大包,站在路边对他们挥手,他们一开始都没敢停车。后来老鼐的妈妈勉强认出了那个胡子拉扎的高个子是自己的儿子。我的儿啊你怎么变成这幅模样了。赶快赶快把这身衣服换掉,刮刮胡子理理发,不然去意大利要被人笑话的。

我迄今为止就考了那么一次古。现在回想起来,非常辛苦,非常有趣,非常长知识。从此切身体会了考古工作者的艰辛,并感叹人类的历史之所以能够重建,多亏了他们的汗水和辛劳。同组的大多数组员是萍水相逢,临时拉帮结伙,从此再没有见过。我们的组长的名字和样子我却还记得。他当时刚订了婚不久,未婚妻来帮我们做过饭,是个可爱温顺的女子。十年过去,不知他们是否结了婚,Fabrice是否还在奥弗涅的土地上,顶着毒日或者风雨,赤膊荷锄,一座坟一座坟地寻找着他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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