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魂

以文会友,图阐述人生哲理,表达生活态度,展示精彩生命之目的;能简则简,无须复杂。潇洒人生本无需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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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人尊敬的寡妇曹三珍的家门口,突然传来一个七八岁男孩猪嚎般持续不断的哭叫声。倪家村的人听见了,他们先是诧异,后问:这是谁家的孩子呀,这么早就哭哭啼啼的?有人揣摩着说,这该是曹三珍从上海城里来的外孙子吧。立刻,人们就像明白了一切事理似的纷纷笑着说,噢,原来如此,她大女儿生下来的那个顽皮淘气的男孩准是又做了什么调皮捣蛋的事情遭罚了。于是,有农闲好事者,加上村子里一些贪爱玩耍的男孩女孩,便一齐涌去曹三珍家看热闹了。

果然,在曹三珍自家屋子门前的空场地上,那个城里来的男孩陈远已被他外婆夹着摁倒在由两条长木条凳拼凑起来的“床”上,脸面冲下,脊梁朝上,浑身的衣裤被扒得精光,一丝不挂。已下乡一月有余的陈远倒是入乡随俗,大后背,两支胳膊,还有下面两条粗壮的大小腿,全身几乎都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只有高高凸露出来的两块屁股蛋还依旧透出白白嫩嫩的皮肤来。

嗷嗷乱叫的陈远看见近处陆续有人走来,特别是在自己眼鼻子底下出现了一些小孩子们的鞋子和听到他们嘻嘻哈哈的议论声,便挣扎着扬起头来,想要挣脱外婆那双干惯农活而特有力的手。外婆使劲将他往下摁了摁,把他因扭动而歪斜的身子摆正过来。外婆在前,她夫家的堂嫂压后。堂嫂是个六十多岁的胖老太婆,一脸的慈祥样,可在陈远看来,却是心狠手辣,没有一点人情味──因为她正用她那肉墩墩的大腿夹住陈远的双脚,更有甚者,左手颤悠悠地拿着一只盛有菜籽油的小酒盅,右手的食指中指连同大拇指紧紧捏住一个已被磨光得明晃晃连边棱都退损了的旧铜板,沾上一丁点儿菜籽油,然后笑嘻嘻地不断在陈远后背上大腿上还有脖子根上狠狠地括来括去,嘴里还念念有词。每次随着陈远一声声的惨叫,一道道红里透黑新鲜的印子便堂而皇之毫不客气地落在他娇嫩的身上。

陈远疼痛的实在忍受不了,可外婆那掉了好些颗牙齿的干瘪嘴巴还唠唠叨叨说个不停,让陈远痛上加痛:

“你这个小人为什么不听话?……痛,你还晓得痛。……谁让你发烧头疼呢?“

”外婆,我没有要发烧头疼。是它自己来的。哎哟,轻点……“

”你要听话,它能自己来?……还叫得像杀猪猡似的,小赤佬。”

“轻点,外婆你们手上轻一点。”陈远歪着嘴巴叫喊,期望两个老太太手下留情。

“没出息,这么一点痛就哇啦哇啦乱喊乱叫。农村的孩子哪里有你这样娇气。看你爸你妈把你们娇生惯养的。”陈远知道外婆是刀子嘴豆腐心,于是便更加大声喊痛。

“忍着点,括完了痧,你的病马上就会好的。”面慈心狠手辣的括痧老太嘴上说得挺安慰人,手下却一记比一记重。

“外婆,你们要把我的皮肤括破啦。”

“怕括破皮肤?怕的话,那你昨天还去看那具死尸,连魂灵也跟去了?”

昨天上午,陈远做了一件大胆的事,生平第一次去看了一具漂浮在河浜里的女尸。但毕竟年纪太小,看完之后心里便害怕恶心起来,魂灵飞出窍了。俗话说,魂守身,魄守舍。现在灵魂受惊了,当然要不舒服,当然要挨骂。所以当外婆说到这里,陈远仿佛被人捅到了痒痒处,竟也在痛苦剪熬中难为情地笑了起来。

 

昨天天暗下来后,陈远开始不舒服起来,他觉得自己的胸口堵得慌。草草吃了晚饭后,便早早上床睡觉去了。可他在床上翻过来翻过去,就是睡不着,心里老想着上午那件事,河里漂着的浮尸总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也不知折腾了多久,他才勉勉强强地进入梦乡。

仲夏的上午,滚热的日头早已让树上的知了兴奋而忘我地高唱起来。陈远约了村子里几个要好的小伙伴们,要去镇上玩玩。头天早些时候,他死磨硬泡从外婆那里拿到了两毛钱的零用钱,现在要带着大伙儿走到镇上的百货商店里,买点糖果给大家解解馋。村子离镇子有四五里路。他们行走在公路上,有说有笑,打打闹闹。在前面公路旁一条与人工挖出来的运河相连的小河湾那里,他们看见有好些人正在围观什么东西。

“哎,前面是怎么回事,有这么多人?一定有什么好看的事情。快走,我们看热闹去。”

陈远一声招呼,大家迅速快跑起来。来到人群那里,小孩子们从大人们大腿的缝隙里钻了过去,也顺着人们的视线看过去。高高筑起的公路比底下的河面要高出许多,斜坡上每隔一定距离种了已长大成材的杨柳,树的周围,长满了齐腰高的茅草,河的边沿也长了一簇一簇的芦苇。因涨潮的缘故,河水也上涨了不少。清澈的水面是陈远他们所熟悉喜欢的,因为他们常来此处游水。可是现在,在靠近河湾的顶端,在一片芦苇边上,在陈远他们吃惊的眼目前,赫然出现了一具全身光突突的女尸。

有几个男人从公路上下到了坡下,想看个究竟,看个仔细。其他人也模仿起来跟着跑到河边。陈远们先是犹豫一下,你看我我看你,终于大着胆子,鼓起勇气,也从上面冲到底下。于是,大家总算可以看个真切。陈远听到了议论声。

“看样子,尸体在水里浸泡至少有好几天了。”

“是啊,你看她身体上那肉泡得跟泡烂的馒头似的。好些地方还被鱼吃咬了呢。”

“我估摸着她大概有十七八岁的样子,顶多不会超过二十。哟,你们看,她好像还怀着孕呐,肚子挺得高高的。”

“是吗?……还真是。”

陈远自从下到河边上,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尸看。在河水一上一下轻微的晃动中,尸体也跟着一上一下,有时露出身体的全部,有时又在水下含蓄地多隐藏一些。陈远发现自己的眼睛老盯着死去的女孩白白的高耸的胸脯和两条大腿之间露出的毛茸茸的地方看,现在听到大人们在说那女孩还怀着身孕,他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便向着女尸的腹部看去。果真她的肚子鼓鼓的。于是,他注意到人们的话题开始转到死因上来了。

“你们说,她是自杀,还是他杀?”

“我估计是他杀。“

”肯定是情杀!

“不一定。我看不能排除自杀的可能性。”

“我同意前面这位说的是谋杀。这种年龄的女孩子即使怀了孕伤风败俗也不至于要去结束自家年轻的生命。我觉得他杀的可能性大些。”

“那谁会杀死她呢?”

“这还用问?!当然是那个奸夫啦。杀人灭口嘛。”

“不见得。谋财害命也说不准。”

“不可能,不可能。我相信或许是女孩自家的人也没准。这年头,什么怪事坏事没有啊?”

陈远听见人们开始为这个自杀他杀的悬题争论不休起来。他又看到一个戴眼镜的人还一本正经地做起逻辑分析来。

“哎,你们看啊,从她身上浮肿和腐烂的程度看,她起码在水里泡了两天之久。可是她直到现在才被人在这里发现,至少可以说明两件事。第一,她不是在本地被杀的。第二,她可能在运河的上游或下游的远处被杀抛入河中,然后被河水漂带到此地,视涨潮或退潮的情况而定。但我猜想她来自上游的可能性更大,因为我们这里离开海边有相当的距离,涨潮的力量不至于大到可以将她逆水而上带到这里。可退潮时的情形就不一样啦。”

他的分析赢得了大部分人的赞同。于是有人提醒说:

“这么说来,她是从上游来的。会不会从县城那里来的呢?”

县城?陈远知道县城,因为每次跟着妈妈或爸爸来外婆的乡下,他们都是从上海城里坐了渡轮横渡黄浦江,然后坐小火车到县城,再坐公共汽车。他也知道县城的方位是在外婆家的西边,而大海在东边。这时,他突然听见人群中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喊:

“你们看,那不是县城里的章东丽吗?她的脸多像她啊。”

于是人们的脸都转向说这话的中年女子,大家的眼睛齐刷刷地看定她因激动而发红的脸孔。谁是章东丽?人们似乎在问。

“你们别这么看我呀。想想看,河中的她像不像我们县里造反派的头头、现在担任县革委会副主任章挺进的女儿?也就是前年带领县城一帮红卫兵到邻乡邵庄造反而闹出名声的那女学生?”

经她这么一点,知道些内情的人好像有所感应似地再次冲着河上漂浮的女尸脸部凝视着仔细看了一会儿,然后回过头来看刚才说话的她一眼,点点头,对她认出女尸身份的见解表示同意。大家很快交头接耳,彼此之间传递起有关这具女尸的一切秘密。陈远听的迷迷糊糊,一知半解。不过,他好像听到他们说,若这死去的女孩果真是章东丽的话,那么案情就马上可以真相大白,迎刃而解了,因为她与半年前发生在邵庄乡一起惨不忍睹的谋杀案似乎有关,而且与那起至今未破的案件中的男主角有极大关联。人们好像一下子看到了案子的尽头。

就在人们站在浸泡着光身女尸的河边纷纷传扬各种破案的线索时,公检法的警车闪着红灯开到了。陈远好像看到戴着红领章的警察径直走向自己,二话不说,也不问姓名,将他像罪犯一样铐上手铐,然后轻轻提了起来,往押送犯人的警车后面一放,开走了。陈远使出全身力气,拼命喊叫,说自己不是那个杀害章东丽的坏蛋,自己还是个孩子,除了偷偷邻居家地里的瓜果与其他农户的孩子打打架嘲笑难看的女孩子外,没做过其他坏事,但他知道案件的线索,因为他听到人们所议论的,他要报告线索,如果放他回去的话。可是没人理他,关他的车子一刻也不肯停,仿佛要一直开到牢狱里面去,永远将他陈远关进去。于是他挣扎起来,害怕得汗流满面,汗珠子流经脖子,向身体下面滚去。他感觉警车里似乎装上了火炉,自己被熏得热气腾腾,如同站在火山口一样。他使劲用脚踢车子的门,用手猛烈敲打车窗,嘴巴里也骂出了脏话,但坐在前面车头里的警察回过头来只是狠狠地瞪他一眼,就不再理睬。他只好大声叫外婆:

“外婆……外婆,快……快来救我出去!

 

黑暗中,外婆一面答应着,一面叫喊小姨找火柴点灯。煤油灯点上后,屋子里一下子亮堂起来。外婆和比他大七岁的小姨也像是从梦中猛然醒来惊魂未定的样子,摇摇晃晃来到陈远的床边。外婆摇醒做梦的陈远,连问怎么啦,陈远带着哭腔说他做了一个恶梦。外婆发现他的额头上都是汗珠,便用手去摸他,马上惊呼起来:

“哎呀,这孩子头上怎么这么烫呀?发烧了。看看,身上全是汗水。你感觉怎么样?”

“我,我,头痛。我害怕,……我怕那女尸,怕警察。”

他夜里做梦做到的一切,正是他白天看到听到经历到的,除了警察的事之外。警察是来收尸破案的,他们没功夫来理睬陈远他们这种小孩子,虽然他也曾经目睹了与案子有关的许多场景。比如说,邵庄乡谋杀案那个惨不忍睹的现场。

 

半年前冬季的一个星期六下午,上中学的小姨从学校带回来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邻乡的邵庄刚发生了一起可怕的纵火谋杀案,一家六口连大人带小孩全被活活烧死在屋子里。从同学那里听来的小姨还绘声绘色煞有其事地跟外婆一家学说起来:可惨啦,全家在寒冬半夜睡梦中被人封死了门窗,用煤油透透地浇在干干的稻草上,满满地堆在用木头茅草和砖瓦混合盖起的屋子周围,红红的一场大火将半边天照得通亮,等到救火车赶到时,房子带人都被烧透了。现在烧焦的尸体正堆在外面呢。破案也在进行当中。最后,小姨特地转身斜看着陈远,凑到他的耳朵跟前,神秘兮兮地悄悄告诉她的外甥:我和同学明天早上要去那里看看,你敢跟我们一起去吗?

不用说,这种场面陈远肯定是要去看的。不过,那天他看到的情景着实吓死了他:在一座烧焦垮塌了一半的房屋旁边的空地上,并行放着两排六个用干稻草做成的盒子,两大四小:大的装大人的焦尸,小的里面放着四具小孩子的尸体。最大的孩子约莫七八岁,跟陈远差不多,最小的女孩看上去不过一岁多。每具尸体被烧得抽抽了,乌黑的像在煤矿的黑粉里呆了许久一样,或者干脆说就是煤炭一般了。大人和孩子的手脚还被烧得四肢不全。房子和盛放尸体的稻草盒都被警察的黄线给圈住了。

在回家的路上,小姨她们热闹地议论开了。

“哎,桂香,你刚才听人家说了吗?死人家的男人还是中学的老师呢?长得可精神啦。”

“那有什么用?还不是让全家老小跟着他倒霉。”桂香愤愤地回答。

“桂香,现在恐怕还不能说是他害死了全家。连他的仇家是谁还不清楚呢。”小姨接过话茬。“你说是吧,明瑛?”

明瑛刚才说话时被桂香顶了一句,心里正犯气呢,现在突然小姨好像站在自己一边,便得意起来。“可不是么?”她说。

陈远是小孩子,又小一辈,所以只有乖乖听她们三人讲话,一句不言。桂香不服气,她争辩说:

“怎么不清楚?你们没听说,这个男的因为长得漂亮,又有点文采,会写会说的,可招女孩子喜欢了,连造反派的头头们都喜欢他,让他写文章。”

“那又怎么样?”明瑛反击一句。

“那又怎么样?! 那就不得了啦。你们看啊,连我们县里靠造反起家升了官的革委会领导的女儿都跟他走得很近,人家看见他们常常眉来眼去的。说不定,他们之间还真发生了什么事呢?”

“什么事?”

“你们想啊,要是他们中间真有了那种事的话,”说到男女间的事,就连泼辣的大姑娘桂香也将自己的脸说红了。“那她父亲能饶得了他?毕竟人家女儿是黄花闺女,而他已是四个孩子的父亲,再怎么潇洒倜傥有什么用?”

“桂香,你可不能瞎说话啊!如果被人知道你没根据瞎编,你就完了。”小姨紧张坏了,忙用手去堵桂香的嘴,还一边警告她。

“是啊。”明瑛在边上帮腔。

陈远童小无忌,他此时问了一句:“小姨,你们说的那种事,到底是什么事啊?”

三个姑娘赶紧一齐转过头来,对他喊:“你小孩子家,瞎问什么?”

那天晚上,大冬天的西北风呼呼地猛括,天上还飘起了细细的小雨雪,刺骨地寒冷。陈远害怕得不敢一个人在自己的床上睡,说是非要钻到外婆的被窝里,夜里才能睡得着。他听到外面风声怪怪的呼叫着,想象着自己家的房子好像也被坏人封死烧着了,自己很快也要被烧成焦炭,他紧贴着外婆的身体睡,还胡乱说梦话。半夜里,外婆还是发现自己的外孙子惊吓得发烧了,还尿了床。她起身,一边骂着被她弄醒的自己的小女儿,一边换着干床单和干棉褥:

“都是你,弄得他魂灵也惊飞了。下次你再敢招他去看这种会吓小孩子的事情,看我怎么教训你这个不懂事的女小囡。”

 

半年后,不长记性的陈远还是再次因为去看了会吓坏他的女尸而生病了。不过,括痧后的第二天一早,外婆就发觉陈远的烧退了,问他,他说头也不痛了,于是外婆说你的病好了。的确,因为陈远感到肚子饿了,精神也终于回来了。

一切都水落石出。

外婆高兴得眉开眼笑,她和蔼亲切地叫着陈远的小名,对他说:

”总算,你的魂灵又转回来了。“


2011
68日于加拿大

申檐 发表评论于
谢谢阅读与问候。也问好helloworld1000和卓矫!
卓矫 发表评论于
问好。
helloworld1000 发表评论于
amazing
申檐 发表评论于
回复圈外闲人的评论:
谢谢闲人来访!
圈外闲人 发表评论于
不同凡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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