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缉思 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院长
从叙利亚、利比亚以及很多国家情况来看，美国能够发挥的作用是有限的。我不认为这些事情都是美国策划的，美国有那么大的能力吗？要搞乱中东不是太傻了吗？民主化当然永远是美国的重要目标，民主自由法治是其信条，但具体问题上美国政府以及战略家的思考是很深的。如果以美国利益优先来考虑，多数政权更迭未必对美国利益有现实的好处，在稳定的情况下逐步实现民主可能对美国长远利益更有好处。
时下正在进行的中东和伊斯兰国家的民主化进程需要很仔细地分析。
比如突尼斯、摩洛哥、埃及这些伊斯兰国家，是比较严格意义上的民族国家，有传统文化并有着较强的凝聚力，内部部族教派斗争不那么明显，所以它们进行的是比较勉强的民主化进程，但要形成比较稳定的法治政体，还需要一个艰难和长期的过程。
对于利比亚、叙利亚、巴林这些国家，有很多情况并不是民主的诉求，而是教派和部族之间你死我活的斗争。当政权发生更迭，上台的新力量也可能对叙利亚总统巴沙尔或卡扎菲代表的势力进行强力管制镇压。伊拉克已经发生这样的事情，在美国的制约之下进行民主选举，但什叶派穆斯林与逊尼派穆斯林以及库尔德人之间的争斗是非常激烈而长久复杂的。
也就是说，中东的民主化是一个表面的形式，要整合成稳定的民主是极为困难的过程。平时所理解的民主化，往往是推翻某一个派别或个人的专制统治，但其实推翻专制之后的民主化进程是更艰难得多的。中东多数国家不同于日本、韩国、越南这样的单一民族国家，人们往往难以理解中东国家政治进程是多么复杂。
具体而言，美国政府其实很不希望看到穆巴拉克倒台，那是埃及自己内部出了事。美国一些重要的战略家甚至认为美国劝穆巴拉克下台，不照顾他，是很不明智的，而且也很不道德，毕竟他是美国的老朋友，为美国的安全做了很多贡献。不过后来的发展，使得美国政府不得不出于政治目的改变原来的态度，因为如果不那样，国内的舆论压力以及国会议员难以让美国政府过关。
要说的是，美国国内一些组织的行为，未必代表了美国政府的长远看法，一些美国人的心态未必是符合美国政府的心态。很少有政府希望看到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美国的复杂性就在于其社会的多元，这跟中国不一样。比如有的美籍伊朗人在巴列维国王时代成了权贵，但在伊朗伊斯兰革命之后流亡美国，他们在美国很有钱，天天盼着把伊朗现政府推翻，好回国重温旧梦，但美国政府未必就是这样的心态。
美国的领导高层其实知道中东北非以及整个伊斯兰世界的复杂性，也有很多研究成果，其中还有十分值得尊重的成果。但大多数美国人，包括一些国会议员，对中东情况并不了解。他们的一般看法是，政府怎么可以武力镇压上街抗议的人呢？当然他们会要求推翻这些政权，转换政权。美国各届政府包括奥巴马政府面临着强大的国内舆论压力，必须推翻暴君，支持造反的民众，至于造反的民众又是哪些人，推翻暴君之后会不会产生新的暴君或者新的一派压倒另一派的不公正行为，多数人是不关心的，也无能为力。
就像小布什推翻了伊拉克政权很容易，但要帮助一个政权治理国家却要比推翻政权困难得多。所以，美国政府其实已经非常深刻地意识到这个问题，现在已经可以看出美国的犹犹豫豫。但美国又不是一个整体，单个的个人或非政府组织可能向美国政府和国会议员施加压力，说你必须要做点事情吧，总不能再坐视发生卢旺达大屠杀那样的事情吧？
美国政府不愿意直接插手，也不愿意直接使用武力，而且它要盘算怎么对自己的中东利益最有保证。不能简单地认定把中东搞乱符合它的利益，而事实上是保持中东的基本稳定才对美国更有利，就像9·11之后过去的十年时间里那样。过去只有像伊朗、叙利亚以及真主党这样的少数“捣乱者”。本·拉丹之死以及利比亚之变，并没有真正改变美国基本看法，那就是维持亲美的政权对美国最有好处。
比如沙特阿拉伯是一个亲美的政权，只要不是太过分，镇压一些反对派美国也不能说什么。但如果事情闹大了，美国政府就面临着压力，这些政权自己要倒了，美国如果去保，保不住怎么办？所以它现在还是采取脚踏两只船的办法，就像叙利亚问题上是静观其变，在利比亚口头上表示卡扎菲应该下台。但即使它表示不让卡扎菲下台，卡扎菲就不下台了吗？美国认为局势是难以控制的。
美国吸取了在伊拉克的教训，美国现政府以及主要战略研究人员认为这场战争是得不偿失的，但美国政府也不可能公开反思，否定前任政府，向伊拉克人民道歉。战争已经过去，只能维持伊拉克现在的局面，再试验伊拉克的民主能否成功。现在伊拉克的情况还不能认定成功还是失败，需要很长时间考验。伊拉克战争八年过去了，伊拉克民主没有明显进展，怎么能够设想在其它国家情况会更好？所以，美国在反思，如何使这样充满内部矛盾的、不够成熟的政体更符合美国的利益。
从叙利亚、利比亚以及很多国家情况来看，美国能够发挥的作用是有限的。我不认为这些事情都是美国策划的，美国有那么大的能力吗？要搞乱中东不是太傻了吗？民主化当然永远是美国的重要目标，民主自由法治是其信条，但具体问题上美国政府以及战略家的思考是很深的。如果以美国利益优先来考虑，多数政权更迭未必对美国利益有现实的好处，在稳定的情况下逐步实现民主可能对美国长远利益更有好处。
然而，美国政府又不能控制局势的发展，于是乎采取了应对的方式，把安全的重点放在防止核扩散和打击恐怖主义上。美国现已经修改了安全战略的表述，原来是反对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扩散和恐怖主义，现在则调整为防范核恐怖主义的发生，但这跟中东乱局没有直接联系。
相比较而言，我们中国对中东北非的了解还很肤浅，对这些国家内部的不同，民族种族教派部族的构成，我们知道得很少，我们往往是根据我们的历史经验，去了解和判断外国。
(南都评论记者张传文采访/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