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一个男人,就算是一个怕老婆的结了婚的男人,如果他意识到自己对女人的幸福无能为力,会觉得十分失败和沮丧。其实这是不必要的自揽责任,或是一种被掩盖了的大男子主义。女人的幸福不是男人“给”的,而是女人自己去“拿”的。杨沉宇并不算是怕老婆的男人,但他或多或少有这种被掩盖了的大男子主义。不幸的是,他的大男子主义被雨菲的近乎于女权主义式的独立给“镇压”住了。他高大的外表掩盖住的虚弱和胆怯完全源于他对妻子的爱情和这大男子主义。他对妻子这样的依赖源于他从没有爱过别的女人或者和别的女人做过爱。他那小女人样的妻子其实有一颗极为倔强的甚至坚硬的心。他被她的孤独和冷漠弄得不知所措。他问过她到底要什么。她用英语说要“Passion”。他查字典,第一个解释是“强烈的情感”,包括恨,爱和怒。结婚这么多年,这么成熟的年龄,这么一个貌似温柔的女人,光着身子跪在床上大喊着要“Passion”。多么可笑!他也要!俩人要同样的东西为什么不能相互拥有?在离婚率极高的现在社会,杨尘宇还是做梦都没想到他会因为这个“Passion”而被迫离开雨菲。他一直知道如果自己不放弃,雨菲会一直是他的妻子,以她在异国它乡发展的百分之百的亲情和对婚姻倔强的坚持。她其实讨厌大家都做的事情,包括逛商店,上网和离婚。
不象杨沉宇卖劲地帮雨菲在费城安家,雨菲没有帮杨沉宇一点忙在新泽西安置。杨尘宇一向骄傲于他男子汉的长像和力气,还有他自信的安排生活的能力。他实在对雨菲笨拙的生活能力和方式不放心。他不能忍受她多一分的消瘦,拉遢的不合身的衣着,甚至胡乱抹的美容霜和总皱着的眉头。一切都提醒他的失败。他的女人不美丽,不快乐象给他脸上抹了一层灰,让他在朋友们面前总有些尴尬。而她却光着身子大喊着要“Passion!”,抱怨她对科学没有”Passion”,对性爱没有”Passion”,对厨房没有”Passion”,对车子房子和孩子没有”Passion”。这个女人!她让他只想哭!他比她高大得多,而她却能让他够不着,看不清她的眼睛。她难道不能要具体一点的东西?比如一支口红,一瓶香水和五磅她爱吃的鲜虾?不识趣的女人!莫名其妙!
杨沉宇泡了一杯咖啡,坐在他新家的窗前,望着对过枝叶繁茂的枫树冥思苦想。他最后选择了一个离科技学院不到十哩远的公寓,跟两个刚从国内来的年轻小男生合住三室一厅。两个男生为了省钱,让杨尘宇住最大的卧室,付多一些房租。杨沉宇觉得自己成了“黑帮老大”。由于他的英语比两个小男生好,又有一辆新车,什么“生意”都由他“照顾”了。两个小同胞跟着他,象忠实的小“黑仔”,不离左右。入学不久,杨尘宇的“帮派”便扩张了声势。不仅有中国人,还有印度人,日本人,韩国人和哥伦比亚人。他的业余时间被他们充满了:搬家,接老婆,住医院,申请奖学金,找餐馆打工,入中国教会,介绍对象,聚会吃饭,平冤慰曲,等等,等等。杨沉宇一开始觉得自己这么大岁数了还在跟那些小青年混在一起上学实在是委屈和失败。渐渐地,“老大”的感觉或多或少抚慰了一些不平和颓废。他以经验参加学习,讨论和考试,成了他那一帮群体中出类拔萃者。他领着新学生去健身房,举重的哑铃数目让那些连炒菜锅都端不动,只会用鼻粱扛眼镜的书呆子们佩服得五体投地。
自然地,杨叶就这样加入了他的生活。她是上海人,长得娇小玲珑,几乎象雨菲。杨沉宇对这样小鸟依人型的女孩有一种天生的保护感觉。可惜她是上海人。北京人和上海人一般合不拢,会互相取笑。有许多精致幽默的《读者文摘》文章写关于这两个大城市的人和文化是如何隔隔不入。其中之一说北京男人处理不平会说“哥们出去较量!”三拳两脚结束,还能在一起喝二锅头。而上海男人则把倒完的马桶往街上一放,说“我们说说清楚,大家来评评!”围了一圈人讨论,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叫,明天倒马桶时见着你再理论。杨沉宇强调说杨叶没有上海小市民的小气,不会在酱油瓶或手纸上做记号以防同住的舍友偷用。也许是因为她在青少年时就到了美国的缘故。她是一个让人很放松的女人,嘴很甜,很开朗爱笑,什么都比较具体明确。喜欢一件什么东西,很具体的,比如一件皮夹克,会耐心的等降价去买来,然后很高兴地享受。这样让人很放心,容易捕捉,知道什么会让她高兴,怎样才能防止她不高兴。谁会知道上哪个商店去买“Passion”?如果它是一道非常可口的菜,谁会知道用什么配料,什么火侯,什么手段去烹调?如果它是一件完美的衣服,谁会知道用什么布料,什么颜色,让哪个裁缝去剪裁?如果它是一本书,更没办法了,谁会知道怎样定主题,手法,又有谁会去读?
杨叶的“明确”更衬脱雨菲的“抽象”。杨叶变成了阳光,让杨尘宇在一段时间内看得很清楚明朗。而雨菲成了三月里清晨的雨雾,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云开雾散。杨沉宇周末回费城跟雨菲说起这样的一位同学。雨菲并不在意。杨沉宇已习惯她对什么都不在意,也就没在意她的不在意。
又是一个中秋节。雨菲整日忙得战战兢兢,早忘了中国农历。杨尘宇打电话来说著名民族歌手腾格尔要在新泽西一个艺术中心演唱。他已经买了票,让她星期五六点钟到新泽西去看演出。杨沉宇琢磨着雨菲会对这个感兴趣。雨菲却迟疑说她不能为此请一天假。如果上班到四点,赶到唐人街去坐公共汽车,两小时到纽约,再坐地铁到新泽西,她估计会累得在演唱会上睡觉。杨尘宇说那他中午上完课可以回费城,接了她再回新泽西。雨菲说太累人,算了吧。杨尘宇坚持着要她去。雨菲答应跟盖勒教授要求早些走。她支支晤晤跟盖勒教授解释说今天是中国一个很重要的,类似美国感恩节的节日,要早点下班和丈夫去看一个中国歌手的演出。盖勒教授笑着说你当然有很多生活,高兴地去享受好了。杨沉宇开了将近三个小时才到费城,接上雨菲。雨菲要开车,好让他休息会儿。杨尘宇嫌她开得慢赶不上演出,自己开车紧着往回赶。腾格尔的家乡歌曲驱散了一些雨菲的孤独感,却驱不尽她的思乡之苦。因为她不能明确自己的故乡。心乡何处?似乎不在那“弯弯的小河,清清的小溪”边,也不在那“母亲的叮咛和父亲的皱纹”里。她握着杨沉宇的一只手,依然觉得自己在荒漠里寻找故乡。“母亲的叮咛和父亲的皱纹”是送别她去寻找自己的故乡,而“弯弯的小河,清清的小溪”是她旅途渴了饮水的地方。心乡何处?难道它在这异乡里?雨菲侧头看看杨沉宇,他另一只手握着咖啡,困倦的双眼随时想要闭上。
看完演出,雨菲第一次到杨尘宇的住所。住的都是男人们,有些邋遢,但杨沉宇的卧室还算干净。窗台下摆着一张书桌,迎面的枫树尚未完全变红,在夜灯下显得色彩斑斓。雨菲口渴,顺手把台灯边的半杯茶给喝了。完了,只吐舌头抱怨茶杯一股烟味。卧室异常简单。雨菲觉得陌生和单调,提议去拜访朋友林楠夫妇,顺便住在他们家好了。
第二天吃过午饭,杨沉宇夫妇和林楠夫妇打扑克牌,杨尘宇当笑话说起同学杨叶找对象的经过。杨叶再过两年就要三十,让人介绍对象,一看对方是个弱不经风的书呆子,估计还没有她的力气大,觉得委屈沮丧,甚至想替对方和自己哭一场。对方倒真心起来,到教室里找她。杨叶拖了杨尘宇跟她一起去见,在对方面前称杨尘宇是她哥哥。对方见杨沉宇高大峻伟,那“哥哥”又不知是真是假,自形惭愧起来,从此不敢再来纠缠。雨菲看杨沉宇一副英雄得意的样子,盯着牌冷笑说:
“这个杨叶倒是很需要你。我让给她了!”
杨沉宇倒高兴起来:
“我终于见到你吃醋。这样你是不是就会有Passion了呢?”
玩笑说起来,林楠也跟着凑热闹,说天天上班下班,从世贸大厦的废墟里搬到另一个商业大厦,每日坐穿梭于新泽西和纽约之间的Path地铁,挣的钱不少,房子也挺大,孩子可以生好几个,可是没有满足和踏实感,忙得梦都做不出来了,真想再谈一次恋爱,享受那种陶醉和忘我。林太太在桌底下使劲踢了丈夫一脚。大家大乐起来。
二十二
雨恬一大清早打来电话。雨菲正在刷牙洗脸,刚一接就听雨恬一迭声问“你还好吧?你没出事吧?”雨菲莫名其妙。雨恬从来没有这样关心她。问她为什么大清早打电话。雨恬说做了一个梦。她们一起去出海钓鱼。就她们俩,没有杨沉宇,没有费利克斯,没有小托尼,也没有伊凡。风和日丽,海波轻荡。有鱼咬雨菲的钩。雨菲使劲往上拽,却被鱼给拖进了大海。一瞬间波涛汹涌把雨菲吞没;一瞬间又恢复风和日丽。雨恬在梦里以为是梦,自己一个人坐在船上等梦醒来。仿佛等了几个世纪,依旧风和日丽,依旧是她一个人坐在船上垂钓。雨恬方才惊骇起来,四顾茫茫大海,哪里有雨菲的影子?她不由大哭起来,就哭醒了,然后才给雨菲打电话。雨菲听得鼻子发酸,说她也想念雨恬了。雨恬立即说要到费城去看雨菲。她要去纽约。她从来没见过纽约,见过真正的美国大陆;她已经厌烦波多黎各了,感觉象是被圈在监狱里,腻味得很。雨菲问带着小托尼出门会不会不安全。雨恬说可以让费利克斯的父母看几天。她要松口气,要暂时解放一下所有的压抑。雨菲答应给雨恬买飞机票。回头她一边走路去上班一边琢磨雨恬的梦是不是自己编的,好找个借口出来散心。奇怪的是,她也梦见自己沉到大海里,一直沉到海底;没有被淹的窒息,反而觉得从未有过的呼吸自由,并且一切从未有过的透明。
雨菲给雨恬定机票时强调说只有周末才能陪她玩。雨恬便要呆长一些时间以便可以过两个周末。雨菲在机场见到雨恬时吓了一跳。她把长发剪短了,没化妆的脸显得清瘦平淡;眼睛象是睁不开,变得小了一些。姐妹俩在激动或高兴时有扯对方长发的习惯。雨菲拥着雨恬。雨恬习惯地捻雨菲的长发,而雨菲只能拍雨恬的背,一边责怪说:
“你怎么……?”
“把长发剪了?”
雨恬听雨菲结结巴巴,替她把问题问完。雨菲顺手胡撸一下雨恬的短头发,抱怨她看起来不一样了。雨恬笑着说等她也有一个孩子时看看还能不能长发飘逸。雨菲不吭声了。雨恬拍拍雨菲的背,把手放在嘴上嘘声建议这十来日里头不许谈波多黎各的任何人,任何事。
杨沉宇正好有许多考试要准备,周末便没有回家。当晚雨菲请雨恬到费城顶好的酒巴,奇怪的名字,叫“和尚”(Monks)。雨菲有两个原因带雨恬去那儿。其一,“和尚”里的辣味海鲜,一种贝壳,美味扬名,还便宜,十美元一小锅,配上蒜味面包,同时满足嘴巴和肚子;其二,“和尚”有一本著名的“啤酒圣经”(Beer Bible),列着俄国,比利时,英国,荷兰,爱尔兰,德国,日本,加拿大和美国的各种啤酒(不知为何“和尚圣经”里没有列中国青岛啤酒)。“和尚圣经”里有几句广告词“如果你不喜欢啤酒,这儿有合你口味的啤酒;如果你喜欢威士纪,这儿有威士纪啤酒;如果你喜欢伏特加,这儿有伏特加啤酒;如果你喜欢啤酒,你便找对庙了。” 可见其啤酒之齐全。冰镇啤酒配辣味海鲜,雨菲雨恬姐妹俩在大声的摇滚乐中喝得兴高彩列,根本没在乎听得懂不懂歌词和旋律,不时晃晃胳膊摇摇头表示投入,引得服务生坐到她们身边热情地讲述他的“啤酒圣经”。走出“和尚”庙,姐妹俩挽着胳膊摇摇晃晃走了一街又一街。雨菲要打车,雨恬不肯坐车回家,要一直走。她喜欢这样一个完全不同于波多黎各的城市,完全不同的建筑。她的印象是这儿建筑更高大结实,显得大气,而圣胡安的建筑仅有小民族风格,供旅游的人们欣赏一种独特的别致而已,却没有“国际化”的大度。雨菲跟雨恬意见不同。她喜欢波多黎各的民族风格,甚至那“乡下”的感觉,让人觉得亲切和放松,尽管可能放松得以至堕落。雨恬撇撇嘴嘲笑了一通。她气喘吁吁地歪在一棵树上,仰头望着在路灯下金黄发亮的叶子,羡慕它深秋的颜色,抱怨波多黎各一年四季单调的绿。雨菲不由替波多黎各辩护起来,让雨恬注意那火红的凤凰树可以把眼睛燃烧,幽蓝的大海让心灵荡漾。雨恬歪着醉眼怀疑地看着雨菲:
“你这样护卫波多黎各,是不是因为伊凡在那儿?”
雨菲正想到伊凡说过波多黎各是他的幸运所在,被雨恬一问,怔住了,捂着嘴打了一个啤酒嗝,然后朝天挥挥胳膊,对雨恬挑衅道:
“是……又怎样?”
雨恬重重地拍拍雨菲的肩,指着她的鼻子:
“过了这么多年,你终于承认了。你有什么举动?”
雨菲也靠到树上,跟雨恬一起仰望金黄的树叶:
“我?没什么举动。”
“为什么?”
“我想是因为我无法想象离开杨沉宇。”
“那怎么办?”
“没办法。”
雨恬想了想,牵起雨菲的手:
“你的没举动也许是对的,这适合你。”
俩人手拉手继续往回走,互相看了一眼想说什么,又同时恍然大悟似的:
“不许说波多黎各!”
晚上俩人睡在一张床上,依然手牵手。猫咪咪明白它已经不再受注意,自己乖乖睡到客厅沙发上去了。
第二天早上雨菲给咪咪放了足够两日的猫食和水,然后跟雨恬到市场街坐AMTRACK火车到纽约。其实到唐人街坐班车便宜得多。只是雨菲想让雨恬坐一坐这种快车,顺便沿途欣赏灿烂秋色。
她们首先去伊梨诺伊斯岛看自由女神。阳光明媚,风却挺强,坐在船上,雨菲的长发被吹得乱七八糟。雨恬一边照相一边大声嚷嚷让雨菲也把长发剪掉。雨菲说杨沉宇喜欢她的长发,不能剪掉。雨恬听了不高兴,让她自己决定喜欢不喜欢长发。在自由女神面前,姐妹俩骚首弄姿学女神的姿态,逗得旁观的游客自愿当她们的摄影师,绕着女神一圈,照了无数各种姿态的合影。末了,俩人排了半天队通过安全检查才得以爬上女神的眼睛,从里面感觉不到女神的样子,眼睛只是两个大窗户,俯瞰闪亮荡漾的海水,让人不由有大声呼喊发泻跟苍天要自由的冲动。雨恬果真朝着海洋大喊一声,把雨菲吓得四处张看有没有人指责她发神经病,旁边的人只是微笑,说“感觉满好吧?”。雨恬让雨菲也喊一声,雨菲不肯。雨恬说她不喊她就不下去了。雨菲只好轻喊了一声。雨恬不满,让大声点。雨菲生气地大喊了一声。雨恬方才罢休,扯扯她的长发表示满意。
回到纽约市,已过中午,俩人饿得肚子咕咕叫,随便找了一个麦当劳。姐妹俩一边吃薯条一边凑在一起看数码相机里的照片,非常投入,时而笑得前仰后合,放肆得很,目无旁人。吃完饭,雨恬把相机放回包里,一边翻看检查一边大惊失色道:
“我的钱包不见了!”
雨菲扯过包来再检查一翻,果然钱包没了。雨恬气急罢坏,一个劲骂“F”词儿。旁边一位白人妇女过来关心地告诉她们,刚才她们邻座坐着一位高大的黑男人,没有要任何东西吃,只是坐在哪儿。当时姐妹俩看照片这样投入没注意,她有些怀疑那男人,后来忙着照顾孩子,一抬头黑男人已经没影了。雨恬急得要流眼泪,她的钱包里有社会安全卡,驾照,信用卡和学生证。好心的妇女让她们到街道警察局登记,也许小偷会把钱包扔掉,别人捡到会交给警察。姐妹俩去警察局登记雨恬的社会安全号,留下雨菲的地址和电话。当然后来一直没发生象那位妇女描述的好事。
雨恬玩兴减了大半。雨菲安慰她损失并不太严重:信用卡已经打电话报失了,只是回波多黎各后要麻烦一通重新办理各种证件。不论如何,俩人心里多了一分警惕和不快,跟背着个有些份量的东西,放又放不下。下一个计划是帝国大厦。虽然在大厦顶层观看日落时分的纽约颇为壮丽宏伟,雨恬却没了要大喊一声的冲动。雨菲一个劲想让雨恬高兴,让她不能因为这点小事而责怪纽约。小偷哪儿都有,算是伤害最小的犯罪行为了。雨恬渐渐高兴起来。她在大厦底层礼品商店对一只昂贵的手镯爱不释手,雨菲只好给她买了以弥补她的丢失。之后倆人坐公共汽车到著名的商业街第五大道,大部分东西都价格太高,雨恬只要求去波多黎各没有的女式内衣商店维多利亚秘密(Victoria’s Secret)。然后到中国城吃晚饭。雨恬觉得印象不好,那些建筑和人让她觉得压抑,拥挤和沉重。雨菲提议去洛克菲勒,那儿的建筑高大宏观,甚至有些宗教式的神秘,晚上又灯火通明,应该会让她高兴。雨恬果然喜欢。经过一个溜冰场,看大家玩得十分热烈,雨恬扯着雨菲要去。俩人都滑不好,一个劲摔跤,最后摔得十分高兴,把不快给忘了。一直玩到十点多钟,俩人才互相搀扶着去旅馆。洗完澡,雨恬把买的内衣打开,俩人试着玩,在镜子面前学维多利亚秘密广告模特的样子。雨恬教雨菲抛媚眼,配上维多利亚秘密的广告词:你值得更多的性感!雨菲笨拙的媚眼逗得雨恬笑疼了肚子。她在摸肚子的时候触摸着了剖腹产的伤痕,不由想起小托尼来,便撇下雨菲给费利克斯的母亲打电话。大概是托尼睡觉了,一切都好。雨菲穿着性感的睡衣,站在镜前发呆,那熟悉的孤独感又袭上来,让她忍无可忍。她走到窗边,揭开布帘往外看,整个城市灯火依旧通明。
星期日的旅游计划是国家中心公园,首都博物馆,戈登汉姆现代艺术博物馆。照了数不清的照片:油画,水彩,雕塑,古今中外,从蒙尼特,毕加索到齐白石;看得头昏眼花,走得鞋都破了,才坐火车回费城。
星期一雨菲照旧早起去上班,雨恬在家看在纽约买的一套《性和纽约》(Sex and The City),当时十分流行的电视系列剧。雨菲并不喜欢看。她喜欢看另一套也是描些纽约生活的系列剧《老友记》(Friends),来消遣她没有朋友的一个个夜晚和周末。雨恬十分满足于她的度假:看累了《性和纽约》,便拿着雨恬的信用卡去市中心到处逛。雨菲考虑到雨恬这两年来所受的伤痛和沉重,溺爱着她;尽管雨恬每日都购买一件新鲜东西让人心疼钱,雨菲还是不忍责怪她胡乱花销。雨菲这几日回家推门进屋,非常喜悦于雨恬和猫咪咪的双重欢迎。她们一起去看Tom Cruise的电影《Vanilla Sky》。回家把齐秦的旧歌放得天响以至邻居过来敲门警告。雨菲则反驳说她在凌晨一点钟总听到他们家有女人尖叫都没叫警察。邻居脸羞而退。雨恬大乐,表扬雨菲居然会给自己说话了。雨菲一本正经地抱怨她的邻居做爱时间太晚,还肆无忌惮,奇怪没别的邻居写正式抱怨书,送到租房办公室去。而雨菲总是能收到关于小心自己家的猫狗叫声太大会吵着邻居的通知。
这礼拜正好布什总统的竞选人克里要到费城演讲。宾洲大部分选民是民主党支持者。演讲台搭在宾大化学楼北边一块空旷的草坪上。演讲开始前有几波游行,阵容大的都举着克里的名字,标着“正确的引路人就要来了”之类。也有几个人稀稀啦啦组成布什助威者,跟着一起互不侵犯游行。这让雨菲想起“六四”时北京师范大学的庞大游行阵容和稀疏可怜的夏门大学进京游行示威代表队伍。
盖勒教授虽然没有明说她要选谁,研究组里大家都不言而喻是要选克里的。唯一没有选举权的是雨菲,除了声明要放弃选举的博士后默特,因为他认为这两个候选人都让他失望而不感兴趣,害得他父亲打电话来责怪他不关心国家大事。不过每个宾大的学生或职员都可以在网上输入证件号码而下载一张进入被警察围起来的演讲场地。盖勒教授特意到实验室来声明大家都可以放下实验去听演讲。还对雨菲强调说她也可以去。雨菲下载了一张票,打印了两份,给正在市中心逛街的雨恬打电话,让她来看热闹。两人特意排在不同的队伍里进场,进去后再打电话找到对方。雨恬象孩子一般高兴,觉得满酷。挤在人群里等了半天没动静,好不容易有人登台,原来是费城的一位拳击冠军,在挥着拳头力竭声嘶弘扬克里的正确和力量。接着是宾大的女校长讲话,声音宏亮,不亚拳击冠军。好不容易克里上阵了,群众一片掌声如雷,拌着几声说不清政治倾向的口哨。雨恬总在雨菲耳边嘲笑克里的长脸和吊眼,自己捂嘴偷乐。站着听了一阵,脚累了耳朵也累,听着克里说话总在重复,虽然前后的句子不完全一样,总是“国家在倒退,只有我能拯救它”的大话。
雨恬不耐烦了,告诉雨菲不如乘此机会陪她去逛街,顺便到中国城去吃小点心。结果两人为了一块八十几美元的桌布争吵了一翻:雨菲认为雨恬花将近一百美元买一块桌布是不可思议,不如买一件相当价值的衣服;而雨恬则认为桌布漂亮,一日三餐,胃口更好,有益健康,比衣服更重要。雨菲忍无可忍,嘲笑雨恬幸亏生活在波多黎各,不去工作照样拿工资,导师和同事依旧对她甜蜜而关照;孩子有政府资助,自己可以去度假胡乱买东西。在费城是不可能找到这样的人文和地方的。这一下不得了,雨恬扔了桌布跑出商场,沿着街道不知道朝什么方向急步促走,任凭雨菲在后头如何呼唤道歉也不回头。雨菲追得上气不接下气,雨恬自己也跑累了,才一屁股坐在一家珠宝店外的台阶上,低着头,直喘粗气。雨菲坐在她身边说算了吧,她爱买什么便买,不再劝阻了。雨恬并不看她,抽泣着说这已经不是桌布的问题了,她不敢相信自己最信任的姐姐也认为她过得没有社会价值,把她看低。雨恬说:“你瞧着吧,我很快就能离开波多黎各,反正我也在那儿呆腻了,别以为就你能奋斗,把你放在我的处境,不信你的泪会比我流得少。”雨菲对自己脱口而出的嘲笑痛心疾首,恨不得去买了针线来给自己缝上嘴巴。她发誓说她没有认为雨恬过得没有社会价值,相反,她认为雨恬在遭遇逆境依然能保持乐观向上和幽默,是她做不到的。还是相反,她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成功的奋斗者,而是一个幸苦的失败者,在努力保持平衡而已。两人互相诉说互相安慰,时哭时笑,进出行人搞不清来龙去脉,只好饶过她们。
雨恬的度假结束了。她对回波多黎各十分矛盾:一方面牵挂小托尼,要尽早回去看他身体好不好,有没有生病;另一方面,她万分不情愿回去,希望有另外一个体面的地方,有她的空间,能体面地生活,体面地奋斗。雨菲虽然享受雨恬的陪伴,但是觉得累心,经常不能平衡于雨恬的任性。她对雨恬任性和可以任性几乎有一种嫉妒感,因为她不能够任性。另一方面,奇怪地,雨菲想要放纵她。雨菲几乎害怕雨恬的抱怨;一听她有什么不足,想要什么,雨菲有一种压迫感要去满足她,让她快乐起来;而当她快乐了,滔滔不绝炫耀时,雨菲又会十分嫉妒。所以雨菲跟雨恬一样,对雨恬回波多黎各十分矛盾:一方面恋恋不舍;一方面希望她赶紧离开。
最后一个傍晚,雨菲从同事那儿知道市中心一个酒吧有爵士乐队演出,决定带雨恬去体会不同于波多黎各民族风格的“国际”音乐。姐妹俩打扮了一番,走出楼房,想到下一个宽敞些的街上打出租车。时值七点左右,天色仍然微亮,过街时前面有三个黑人青少年在一边聊天一边玩闹,姐妹俩并没介意,见他们躲到一边让路还报以“谢谢”。经过一段树影婆娑的街道,雨恬猛然注意到三个被背后路灯投长的影子渐渐逼近,大喊一声“快跑!”,拉着雨菲猛跑起来。她们哪里跑得过三个高大健壮的青年?雨恬几秒钟后醒悟过来,大喊“救命!”这时候其中一个青年一把抓住雨菲的长发,雨菲被迫扭回脸去。另一个青年去扯她背的小包。雨菲一向喜欢把包象小学生那样斜挎在肩上。所以那青年一时没扯下包来。雨菲混乱中清楚地听他抱怨“他妈的!没扯下来!”拉头发的大怒,挥拳朝雨菲的脸猛掴过去。第三个人恨劲把雨恬推倒。她们猛跑时已经几乎接近一个路灯通亮的十字路口,一个正在打手机的男人听到“救命”立即跑过来,另外一对正在等公共汽车的夫妇也跑过来,一边大喊“警察!”三个黑人青年见状不妙,放弃了“生意”,一边骂着一边朝反方向跑开。对过居民房跑出一个老头,拿着枪跑过来说“我本来想要射倒他们一两个解解闷!”正好路边有个紧急电话,只要一拿起来就接通警察。打手机的男人帮打了紧急电话。不到五分钟,一辆警车呼啸而至。
警察问抢劫犯朝哪个方向跑。大家一齐指方向。警察问雨菲要不要去医院。雨菲捂着火辣辣的脸摇摇头。警察便让姐妹俩坐上警车,谢过好心的旁人,立即朝抢劫犯跑的方向开,一边让两个受害者注意街上有没有可疑的三个青年。如此饶了几个街道,一无所获。雨恬当着警察的面一个劲骂“F”词,一边掰开雨菲的手去看她的脸。这一耳光幸亏打在眼睛下的颧骨上,已经淤血发肿。雨菲一声不吭,她并不觉得怎样地痛,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屈辱。Son of bitch!狗娘养的!雨菲心里跟着雨恬骂。从小到大她都乖乖的,没遭过父亲母亲或老师的任何教训耳光,倒被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少年掴得眼冒金星。回头在警察局记录事情经过时,记录员好心地建议她们在这种情形下不要挣扎,保护自己生命安全最重要。雨菲委屈地解释她没有挣扎,也没有还手,第一次遭遇如此,全凭本能,没有空想什么措施,结果还是被人搧一大耳刮子。记录员安慰她们毕竟包没有被抢走,还给雨菲脸上敷上冰,最后贴上创口贴。
警察要送她们回家,雨菲坚持还要去听音乐。雨恬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变得如此固执,也许是在跟这个城市赌气。你打我耳光,我偏要去听你的浪漫音乐!雨菲在酒巴里喝了三杯蓝色和绿色的玛格丽塔鸡尾酒,尽管贴着胶布,依然可见她的一边脸红得象半个西红柿,其实雨菲喝酒从来不脸红。姐妹俩醉醺醺地跟着爵士乐抱着跳舞,别人还以为她们是热恋中的同性恋者。这在费城并不稀奇。这个城市是同性恋者的故乡,唱“精彩生活”的著名歌星Elton John就是享受如此故乡的其中一人。这个城市还特别发行同性恋者时报。
雨菲特意没有告诉杨沉宇如此事故,怕他担心。回头杨尘宇还是从她脸上的伤痕知道了,联系起他在一次打网球时被两个黑人偷了新车钥匙和一次被黑人砸了车玻璃,现在老婆又被黑人掴了一大耳光,气得他大骂Son of bitch! 发狠说他要是能够的话,要像当时蒋介石清除共产党一样,“宁可错杀三千,不能漏网一个!”虽然他也有黑人同学朋友,并对他们毫无戒心,就像他出于历史原因恨日本人但也有要好的日本同学一样;还有上海同学朋友,尽管大家都说北京人和上海人捏不到一起。
雨恬对雨菲的被打充满了内疚。要是她的钱包不被偷,就不会只有雨菲背着包;就不会用她的信用卡;雨菲就不会跟她争一块桌布;就不会为了道歉而请她去听爵士乐。整个旅行似乎搧了她一个巨大的耳光,把她要飞越波多黎各的“奋斗”火焰给煽灭了。可是后来雨菲打电话描述如何惩罚少年犯时雨恬又觉得美国大陆还是挺酷,甚至希望那耳光是打在她脸上的。雨菲在被抢半个月后收到警察局的电话,要她去确认一些照片。雨菲去了,从二十张照片里挑出一个少年是三人中一个,连她自己都惊讶于当时的辨认能力,其实是因为她对三个少年让路说了“谢谢”,并直视了其中一人的眼睛。美国法律要惩罚一个罪犯,最重要的是要证据。雨菲作为受害者和证人收到法院的传票去出庭。本来代表公诉的律师打电话说不会超过一个小时的,所以雨菲只跟盖勒教授请了两个小时的假。盖勒教授只“嗯”了一声表示她去好了,并无关心之类的二话。这跟她在波多黎各的导师关心她的撞车事故毫无相似之处。
没想到在法院耽误了四个多小时。因为有一个少年犯的母亲发怒打了一个押送犯人的警察,引起整个法院大楼一片嘘声和不平。雨菲被年轻的公诉律师带到一间休息室等候。这时候进来另一个中年白种男人。公诉律师介绍说他是被告少年的律师。公诉律师出去办理其它事宜,只留下被告律师,一时间双方无话。被告律师可能感觉出雨菲的敌意,凑过来温和地解释说他不能跟她说话是因为他现在当任的角色,并不代表他本人对她冷待。雨菲说她并不介意。
终于安置好那位大发雷庭的母亲。公诉律师告诉雨菲首先要她做“Line up”(就是让几个嫌疑人在一间设有单向玻璃的屋里并排在一起,然后由证人或目击者在单向玻璃的另一面辨认当事罪犯)。首先他演示把自己关进屋让雨菲在外面可以看见他,然后让雨菲进屋确认里面不能看见外面,以消除她的顾虑。雨菲发现“Line up”的过程十分有趣。所以她打电话告诉雨恬时添油加醋地说了许多细节和心理过程:当时单向玻璃里头坐着六个长相相似的黑人青少年,雨菲一下便认出其中之一是她确认过照片的,但她记起律师的话要慎重和认真对待,她便故意让警察传话让另一个少年站起来,转过身,侧过脸之类折腾一翻,自己贴近那人假装仔细审视。她心里很高兴自己居然可以发号施令“五号!站起来!向左转!六号!把脸贴近玻璃!”当她听警察重复她的口令时着实得意,仿佛她可以指挥一个警察局去替她报复。当然她不敢玩这个游戏太久,怕被警察觉出她的把戏。所以最后她指挥真正的当事罪犯贴近玻璃,面对着她。雨菲挑战似地盯着这个人有十几秒,然后肯定地说“是他!”
然后立即把那人押到法庭,解开脚撩手铐开审。雨菲看法官又是一位黑人,回想起自己由于撞车上法庭时那位带假肢的黑人法官。为什么那么多黑人法官而又那么多黑人罪犯?著名电视法庭系列“Mathis”法官也是一位黑人。黑人审黑人也就罢了,被害者却大都是黄种人或一些白人。在定论此犯的轻重时(此少年还持枪抢过别人),公诉律师和法官及被告律师争论起来:公诉律师要求判二级,法官及被告律师要只判三级。年轻律师似乎有些紧张和激动,话有些不利落,被老姜更辣的法官和被告律师揪住口误讥讽一翻,最后还是判了最轻的级别。雨菲看年轻律师竭力想表现自己,似乎想争取判重一些好让雨菲解气,结果没有成功。雨菲忽然同情起那位律师来,对那位拿眼恶狠狠看她的高大少年罪犯没有了兴趣。她想告诉那律师不用争了,判轻判重跟她其实毫无关系,她走出法院后没有空闲去记得这么个人。无所谓了。
二十三
伊凡坐在黑屋里一动不动。又停电了。圣诞节也会停电,也许是太多家庭点彩灯的缘故。他懒得去点蜡烛,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蜡烛。他第一次拒绝去娜塔莎家和她儿子一起过圣诞节。他想也许是去费城看过雨菲的缘故。其实娜塔莎是一个很容易相处的女人。她甚至是一个挺坚强独立的女人,一个经过许多不幸遭遇的单身母亲。她的十岁的儿子聪明可爱,喜欢和他待在一起玩计算机游戏。娜塔莎总打电话邀请他去度周末或节假日,其实有一半原因是为她的儿子。伊凡清楚这种母亲的企图。他不能说自己是一个“好人”,但他天生有要帮别人的冲动,甚至有时侯帮助别人变成了一种不愉快的负担。在更年轻的时候,他很乐于帮助跟他年龄相仿的女孩,因为最后他总能设法爬到人家床上并让对方充满感激。这样的帮助让双方都平衡。现在他对娜塔莎的帮助是居于一种同胞间的友情和同情。并不是说他不情愿帮她买家具,修理厨房或计算机,只是她的“习惯于此”让他害怕。每当他开着车,旁边坐着娜塔莎,训斥背后坐着的儿子把游戏机的声音开得太大,他就想把车停下来,开门走开,就象他离开自己的女儿和前妻一样。
伊凡在黑暗中想着自己的女儿和前妻在做什么。俄国的传统年历不一样,最重要的节日不是在今天,所以她们也许是在过一个平淡的日子。伊凡从未直接跟她们联系过,只有偶尔母亲写信来说她们的情况。他甚至很少跟母亲通电话。他记得雨菲曾经笑他总说“我母亲以前就做这样的汤给我喝”。他在黑暗中笑了笑。因为他记得雨菲在帮他准备派对时抱怨他要做的汤太复杂又不好喝,“不过既然是你母亲的汤我就帮你做好啦。”雨菲皱着眉尝汤的样子十分滑稽可爱。他在黑暗中又笑了笑。
似乎有敲门声。伊凡想都没想就认为是邻居的门。自从他停止周末派对后就没有什么朋友来敲门了,因为他总拒绝去沙滩,去喝酒或去脱衣舞场。朋友们渐渐孤立他,淡忘他。他也习惯于自己一个人呆着。娜塔莎曾经很生气地问他是不是就这样一直下去,难道不怕临死的病床边没有一个亲近的人呼唤他的名字?他确实很害怕死,更害怕孤独地死,但他更害怕没有热情活,没有渴望活。他对每日做的科学研究并不缺乏热情,但那热情不是他认为“活”的热情,只是“活”的手段而已。
敲门声又响起来,过了一会儿有个怒气冲冲的声音喊他的名字。伊凡迟疑地摸索着打开门,就象一只蜗牛试探着把触须伸出壳外。门口蒙蒙胧胧站着两个相似的身影,但他确信其中一个是雨菲。
“我说就得大声嚷嚷你才会出来!”雨恬拍拍雨菲的背对伊凡说。
伊凡这辈子还没这么吃惊过。他以为自己沉思默想得发生了错觉。这样的效果比雨恬想象的还好。雨菲本来说要先打电话的。天生喜欢戏剧性事故的雨恬让她直接来见伊凡,以为他要不不在家,要不有人跟他一起过圣诞,不论哪种,雨菲其实非常想知道。没想到这个区忽然停电,别人一家家依旧烛火通明,独有他的窗户是黑的。雨恬一看就要掉头回去,雨菲却坚持要敲敲门。雨恬不耐烦雨菲礼貌的敲门方式,扯起嗓子大喊伊凡的名字,果然凑效。
雨恬说她可以回去了,让他们一起等电来,她要回去继续她的圣诞节,荷西还在等她呢。雨恬开车走了。伊凡和雨菲还站在门口。
“我们只得等电灯重新亮了,我没有蜡烛。”伊凡十分抱歉,同时激动迷惑得要晕过去。
“其实我已经到这儿有两天了。”雨菲想了好一会儿才解释这么简单的一句话。
“你来拜访你的妹妹?”伊凡已经恢复常态,为自己刚才的欣喜若狂尴尬。
“本来是这样计划的。”雨菲顿了顿,“但是,突然我的生活有很大的变化,就改变了计划。”
伊凡牵着雨菲摸索到沙发坐下来。雨菲突然说:
“我和杨沉宇分开了!”
“哦。我无法想像!这是你想要的吗?”
“应该是正如我想要的,只是过程令我十分悲哀。”
“那我突然很高兴是不是很不妥当?”
“我也觉得高兴非常不妥当。”
依旧黑暗,伊凡看不清雨菲的脸,但他想象她现在的脸是真诚悲伤的。他却有一种控制不住的喜悦,不论他们发生了什么故事,他的心里已经开始点蜡烛了,并且不止一根蜡烛。
他们的第一次做爱可以说是非常尴尬的。也许因为这是他们的陌生领域。情感和吻是他们熟悉的,这两种东西在他们之间不可思议地和谐,所以他们互相努力去达到同样的身体上的和谐和完美。他们彼此试图去感觉对方,去完美对方,却把自己的感觉忘了(这时太忘我或太自私都不可取),最后都精疲力竭,充满对彼此的抱歉。他们确实对对方说了许多“对不起。”半夜里,雨菲饿得忍无可忍,以为伊凡睡着了,摸起来去冰箱里找东西吃。只找到了一小块奶酪,就着葡萄汁灌下去,然后她一个劲打嗝,不敢回去睡觉,就坐在沙发上发呆。伊凡摸着找到她,拥着她又连声说“对不起”,建议她以后不要这样听信她的疯子一样的妹妹去制造戏剧,起码让他有时间把冰箱充满,买许多蜡烛把屋子照亮。
“明天我就可以开始生活了。”伊凡自信地说。
第二天他们去买了一棵大圣诞树,给披上无数的彩灯,周围还点着无数的蜡烛,仿佛这样可以弥补昨夜的黑暗和尴尬。伊凡牵着雨菲的手去他们五年前看日落的地方看日落,谈笑以往可笑的人和事,说起他最后一次送酒醉的雨菲回家,自己忘了带钱包,无法打出租车,只好走路回家。那深夜里他一边走一边抽烟,万分空虚沮丧。现在他依然不敢相信这样牵着她的手,光着脚走在他家旁边的沙滩上。牵手使他们重新真正熟悉起来。当雨菲摆好晚餐,第一次给他倒酒(以往都是他给作为女士或客人的雨菲倒酒),伊凡已经觉得自己体重和年龄都减轻了许多。那一晚他们终于灵肉结合,熟悉,和谐与完美起来。
雨菲被混乱和幸福给烧得发昏。她发现自己被海浪一次次拍向岸边,又一次次被卷回大海。杨沉宇总站在岸边固执地伸着胳膊要拉她上岸。可是海浪就像要成心作弄他们似的:他的手离得很近,很近,可是永远也够不着。雨菲只好放弃,艰难地游向远方的一座孤岛。也许是因为当时正值印度洋海啸大灾难席卷印度,菲律宾,泰国等地,圣诞节期间天天听死难者数目惊心地上升,雨菲跟伊凡在波多黎各岛的西部海边度假时总睡不踏实,总梦见自己跟随大浪沉浮。
伊凡没有一点经验对付一个在梦中哭泣的病人。雨菲吃完感冒药睡着了。伊凡从未见她睡着的样子。她闭着眼睛完全沉入到她自己的世界里去了,跟他一点交流都没有。她那椭圆的脸,上翘的眼角和细细的弯眉诉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他坐在她身边觉得非常孤独,非常不耐心地等着她醒过来。她醒过来就能说他能听懂的英语,他就觉得互相能够交流了;她又回到他熟悉的雨菲,让他总觉得想笑的女孩。他跟她做爱时总害怕她闭上眼睛。因为她一闭上眼睛他就觉得不认识她,不知道她的思想会去哪个他一无所知的地方。在那个他一无所知的地方,她一定会以她自己的传统方式享受或痛苦。他让她睁着眼看他,跟他一起幸福或痛苦。他努力创造一个他们能一起漫游的快乐王国。
“但是我喜欢不会象橡皮糖一样缠着男人的女人。”伊凡自相矛盾地解释。但是当雨菲拿出中文小说自顾自坐在沙滩上看时,他又忍不住要问她在读什么。雨菲告诉他在看第一个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作者的作品。伊凡问写的什么。雨菲费了大劲解释不清楚。两人就到书店买了英文版的《灵山》。伊凡看了几页老实交代说看不下去,也许在她看来是很有深度的。雨菲安慰他说其实她也不准备现在看完,因为也看不下去。伊凡得意地笑了,说中国人会用深沉神秘的东西迷惑人的。雨菲说他太迷信,她做爱时闭上眼睛根本没去她自己的秘密传统地方,她从开始到结束都跟他在一起,在感觉他的。
“但是你还是看着我让我觉得保险一点。”伊凡很认真坚持。
二十四
杨沉宇和雨菲都对波多黎各非常怀念。他们一致表示对新泽西也好,费城也好,或者是纽约,没有好感。他们分析认为是被波多黎各的人文给“宠溺”了,在繁忙和疲倦中总想再被那儿的山和海给“宠爱“一翻。他们早早就定好机票,准备在圣诞节双双飞回波多黎各去度假。盖勒教授通常要求请假的学生或博士后越早告诉她越好,因为这样她可以记录在她的时间表上,早早安排或不安排什么工作任务。雨菲记得当时她说“我的丈夫和我将要回波多黎各去过圣诞节。”盖勒教授听了笑着揪住她说的“回”字。
“你为什么用‘回’字呢?”
“也许是因为我们在那儿呆了太长时间。”
距假日越来越近,雨菲利用周末去买礼物:给杨沉宇的手表和衬衣;给雨恬的Victoria’s Secret 的睡衣;给小托尼的玩具;给路易斯的酒;给玛丽的手镯。她转来转去不知道该不该给伊凡买礼物,又买什么礼物,最后弄得她晕头转向,终于什么也没买。她庆幸杨沉宇正在忙着考试,已经有三个周末没有回家了,要不她可以想见自己跟在他身边东张西望在犹豫给不给伊凡买礼物的压抑。不论如何,节日总给人快乐的感觉。盖勒教授研究组里的人们都带来各式各样的点心和糖果,分别送给化学系办公室的秘书们,给打扫实验室的清洁工,给机器房的金属机械工,玻璃机械工,试剂管理员,等等。这据说是盖勒教授组里的传统,以感谢他们对研究工作给予的支持和方便。雨菲想着这还是因为她是女人的缘故,估计男教授不会这样做,或者,她想弥补她那著名的严厉,偶尔让大家尝尝“软刀子”?雨菲也就入乡随俗捐献了许多中国式点心。
大家都似乎在享受欢乐,雨菲不由觉得孤独。她甚至有几次在傍晚踩着雪回家时想像着如果她推开门,发现杨沉宇已经在家看电视或做晚餐,她可能不会奔过去拥抱他,但一定会由衷地喜悦。可惜这样的夜晚不曾发生,每次推开门只有猫咪咪迎过来。雨菲觉得失望和更加孤独。但她又惊喜于自己对杨沉宇的想念。她一直不能肯定自己对杨沉宇的情感处在她心灵海洋的哪个深度。最近几年伊凡总在她的海洋里游泳,使她看不清杨沉宇的位置。也许,渐渐地,是杨沉宇重新浮出水面,而让伊凡沉入海底的时候了。
这么说她曾经跟杨沉宇提议的分居策略其实是有见效的。雨菲在杨沉宇搬到费城继而到新泽西后建议说他们应该自定合同,正式分居一段以清除许多迷雾。她记得六年以前她刚刚离开杨沉宇时是怎样地思念他的,思念挂在他肩膀上的安全感和实在感。她要人为制造分离来测试她对他的思念是否依旧。杨沉宇大笑雨菲的所谓“策略”,说幸亏雨菲是做物理化学科研的,必须强化理智和逻辑,要不她会怎样戏剧化他们的生活?杨沉宇提醒雨菲别像雨恬那样任性,别制造戏剧,让自己生活在不真实和混乱里。雨菲后来才明白杨沉宇是用笑话来掩盖他的恐惧和怯懦的。他对她的“婚姻打分”和“及格”的评判感到羞辱和无可奈何。话又说回来,多少“不及格”和“零分”或“负分”的婚姻依然以各种各样的原因存在?所以杨沉宇安慰自己,“及格”便及格了。
圣诞节前最后一个周末。星期六到中午杨沉宇还没回家,雨菲跟他说好要开车去一个巨大的商场买更多的礼物,便给他打电话。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疲倦,没有一点热情。他说考试累得很,要休息一天,傍晚才回家。对于感情,雨菲从来都非常自傲,绝对不会告诉杨沉宇她想要。虽然她想要他立即回家,因为这样的节日气氛,她不愿意自己再多过一个孤独的夜晚。有时候她搞不清楚是“孤独的夜”可怕还是“迷惑的夜”更可怕。最近她发现自己在情感和科学上遭受同样的“孤独”和“迷惑”。她跟盖勒教授解释不清楚问题,觉得没有人明白她 —“孤独”;知道越多便知道有无底洞似的不知 — “迷惑”。她非常想放弃这两样东西。它们加在一起等于无限的负担。她像一个会游泳的人被抛到大海里,必须奋力地游才得以生存。有时侯她真想放弃,让自己沉入到底。但放弃这两样东西意味着什么,又怎样放弃?
雨菲对杨沉宇回家有些兴奋,特意做了一顿她认为很可口的晚餐。杨沉宇的评价是“很好吃,但太辣”。当时连杨沉宇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是他们“最后的晚餐”。自然,杨沉宇不是耶稣,导致没有“其它晚餐”的杨叶也不是尤大。或许,后来他会珍惜这“很好吃,但太辣”的辣子鸡丁?或者记得凉啤酒浇灭烧辣的惬意?或许,他完全不记得了,因为当时他太紧张和敏感于别的事情?
两个人在一起长久后互相对对方的生活细节可能会熟视无睹,但要是这个细节忽然无缘无故地改变了,便会触发记忆点:原来不是这样的!记得杨沉宇帮雨菲安家时就发现厨房侧门外的通道。当时那儿充满积雪,他站在那儿抽烟(屋里有烟雾警报器),并且从此就只在那儿抽烟了。雨菲这辈子也不会忘记杨沉宇一边炒菜一边开着门抽烟的样子;他能同时做三件事情:翻着锅炒鱼香肉丝,挂着耳机打电话和抽烟;然后把烟蒂按在炉盘上熄灭,很潇洒地食指一掸,烟蒂便飞越门外的栏杆,掉到楼下的檐沟里去了。所以当夜晚饭后,杨沉宇披上外套,把烟和电话往兜里一塞,说“我下楼去抽根烟”,那熟视无睹的抽烟细节便触发了雨菲的神经:原来不是这样的!
雨菲象蚊子突然闻到血腥一样兴奋起来。这兴奋弄得她头晕眼花,以致糊涂。这只蚊子闻到的只是缥缈的血腥味,不知道源头从哪里来。当杨沉宇在楼下雪地里抽烟时,雨菲站在窗边看他打电话,开始想象许多经典的“妻子发现丈夫有外遇”的反应:撒泼打滚骂娘的有之;满面悲怆流泪的有之;强作镇定沉默的有之;打包裹回娘家的;指鼻子嘲笑挖苦的;耸肩膀无所谓的;等等,等等。雨菲把自己放在任何一个角色里都觉得不合适。每一个角色都让雨菲替她自己和杨沉宇难为情。直到杨沉宇抽完烟上楼,雨菲还没有设计好她要演的角色,决定放弃所有的反应,到明天再说。
第二天他们依照原来的计划一起去买圣诞节礼物,依然手挽着手,互相珍惜着小心着那纤细的感情。所以他们对礼物的意见十分一致:一个人有个建议给什么人买什么礼物,花多少钱,另一个人立即赞赏同意。他们互相都有回到刚刚由同学变成恋人时的感觉:尽量展示自己明朗的一面,尽量去体会和照顾对方。不同的是:第一道上桌的好菜让人开胃;最后一道好菜让人回味。这种回光返照似的相互依恋几乎从杨沉宇三个星期后第一脚踏进家们就开始了,并且一直持续到离婚,到分开许久,或者干脆就是没完没了 — 这是后话。
雨菲记得在早上醒来后把光脚丫轻轻踩在杨尘宇的腰上。这应该是她稀有的一种邀请亲热的暗示。杨尘宇朝他“应该”的相反方向翻身躲开了。雨菲收回脚,在心里对自己点点头。她又想象自己变成一只蚊子,在寻找血腥的来源。
星期一雨菲照样早起要去上班。杨沉宇从被窝里伸手揭开窗帘,看外面雪花飘飘正下得紧,便起来要开车送雨菲去上班。雨菲坚持不让,说走路就十分钟,他这几日一定考试用功太多,犯不着为她十几分钟的路耽误睡觉。她几乎严厉坚持不让杨沉宇开车送她,杨沉宇只好重新回去睡觉。
雨菲喂完猫,穿戴整齐,踩着雪走到化学楼。她到办公室把皮袄脱了,换下靴子,先到实验室把激光之类的仪器打开。准备工作还没做完,默特博士跑来说她放在办公室的包里有手机响,他想帮她拿到实验室去接,一看包里有两个一模一样的手机,搞不清除是哪个在响。雨菲笑说自己肯定顺手把她丈夫的手机给放自己包里了。她不知道自己的手机从昨天起就一直放在包里,没有拿出来用过。早上慌慌张张收拾钥匙之类的琐碎物件,看桌上有个手机,就跟钥匙一起塞进包里。雨菲查看其中一个电话上依旧还有打电话对方的照片一闪一闪地,是个女人的头像。雨菲回想起来觉得这个事情象演戏。她正膨胀着吸盘找血腥的来源,而那个女人的头像却在她面前一闪一闪,仿佛在说“往这儿看”。其实这一闪一闪的头像并不意味着什么。杨沉宇和雨菲都喜欢给自己的同学朋友照相,存到手机里,谁打电话来,屏幕上便闪烁着谁的头像。如果仅仅是那个闪烁的头像,雨菲可能还得继续琢磨她要演的角色。当她从窗户往外看见杨沉宇正急步往她办公室走来,雨菲就同样着急催促自己:快拿出“反应方案”来!没来得急想好,杨尘宇已经气喘吁吁站在她办公室里了。雨菲尴尬笑道:
“我把你的手机塞到我包里了。”
杨尘宇脸上并无笑容。他皱着眉头,象是十分发愁。他说杨叶生病了,他要回新泽西去看她。雨菲问现在吗?杨沉宇说是现在。雨菲说下大雪挺冷,要不要她泡杯热茶给他喝。杨沉宇扭开发愁的难过的皱眉的脸,摇摇头,然后拿了手机走了。如果他知道雨菲站在窗户边一直盯着他的背影,一定会觉得双肩沉重。
雨菲躲到实验室里,坐在一台控制仪器的计算机前发呆。她命令自己调集所有的理智和逻辑先把今天的实验任务完成。千万别出错!她强调。至于“反应方案”,她想,傍晚七点后拿出来。
七点钟,大家都回家了。雨菲坐在计算机前给杨沉宇写电子邮件。她告诉他不要害怕。她道歉自己这么些年来对他的忽视,冷漠和拒绝。她本来想努力的,似乎现在不用了。雨菲告诉杨沉宇她把他的度假机票取消了。AA航空公司会保留他的帐号,但不会退钱,他随时可以再要一张相同价值的机票。雨菲把杨沉宇将来要机票的帐号写电子邮件告诉他。另外,雨菲请求杨沉宇等她离开费城后把猫咪咪“接到”新泽西,帮她照料一个星期。她安慰杨沉宇和她自己:
“让我们先过一个圣诞节,再过一个新年再商量事情。”
还有。
“客厅里饭桌上放着给你的圣诞节和新年礼物。”
二十五
关于男人和女人之间到底有没有纯洁友谊的话题可以让不同年龄段的男男女女讨论不休。雨菲记得每次听Michael Bolton的一首歌“我们怎么能成情人?”就想笑。他用嘹亮的声音捶胸顿足唱“我们怎么能‘做’爱如果我们不能‘做’朋友。”可见做朋友是做爱的前提。雨菲听这首歌想笑的不是Michael Bolton,而是这句歌词让她想起英年早逝的王晓波的“金银铜三时代”里给做爱创造了一个十分滑稽的替代词语,叫“敦伟大友谊”。雨菲记得杨沉宇似乎很喜欢这词,“敦伟大友谊”,杨沉宇总是笑得前仰后合。一次,在他们做爱时杨沉宇止不住忽然笑起来,雨菲迷惑不解,杨沉宇嘻嘻笑道:
“看我们正在敦伟大革命友谊!”
杨沉宇现在觉得一点也不好笑。他开着车往新泽西去,在他的公寓里有个生病的,陷入爱情困境的小女人在等候他。早上那似乎滑稽的一幕让他心慌意乱。这“手机事故”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去波多黎各度假是在事情发生之前就定好了的,在他计划之外。他没有想要取消和雨菲的度假。他想跟她一起度过最后一个新年,想努力给她最后的轻松明朗和快乐。他想跟她坐在阳光明媚的沙滩上看海波荡漾,回顾他们曾经有的美丽和相互依赖。他想要再好好看着她,因为这些年来他们很少相互正视对方,并不是那种老夫老妻的熟视无睹,而是互相有意的躲避。他甚至犹豫着要在阳光明媚的沙滩上吻她的唇,告诉她她一直是他最关爱的女人。但是她伤害了他,把他远远地推开,推到一个冷冷的黑暗的角落。他不如她的猫咪咪得到她的爱和她所谓的“Passion”。他受到的伤害甚至达到“屈辱”的程度。他知道她是善良的,不会拿刀子刺他的心,切他的肉。但是她的“不快乐”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子在慢慢切他的肉。他的天性是快乐明朗的。他只要求简单的快乐,简单的晚餐和一个简单的女人,还有一份简单的工作,但可以支撑一个家庭。还有,他想要有一个孩子,要一个真正的家庭。而她,雨菲,现在依然是他的妻子,他不知道她要什么。杨沉宇在几年前就感觉出雨菲对伊凡的情感已超出“友谊”,因为他在派对上看见伊凡给雨菲倒酒时超乎寻常的慎重。他记得曾经要求雨菲不要再做伊凡的朋友,不要再出席有伊凡在场的派对,雨菲一个斩钉截铁的“不!”重重地砸在他心上。他想跟雨菲坐在沙滩上相互握着手,告诉她现在他给她自由,然后松开她的手,缓步走出沙滩,离开她,让她奔向依凡的怀抱,奔向她的“Passion”。而他,终于可以享受放下包袱的轻松,享受另一个女人明朗和平等的爱情。然而,这所有的设计都被“手机事故”给搅乱了。
杨沉宇觉得不堪重负。他把车停在高速路边的一个加油站旁边,走进咖啡厅,要了一杯大号的热咖啡,独自坐在窗边,望着外面风雪飘舞。现在距新泽西还有一半的路程,也就是说,跟距离费城一样的路程。他没想到自己会处于这样的“中间状态”。他记得在八九年学生运动期间一个深夜里用自行车驮着雨菲从天安们广场到北师大,在距广场和师大等距离之间停下来休息,他想握她的手但是不敢,他们对回天安门广场还是继续回师大讨论了一个小时。回师大意味着跟她道晚安,送她回宿舍;回广场意味着可以整个夜里和她在一起,一起手挽手当维持秩序的纠察队,可以把她驮在背上好让她看见新华门外围了厚厚一圈的学生群里发生了什么。他们互相假装对回哪儿表示拿不定注意,以便可以呆在一起。
杨尘宇就这样坐着,把一杯热咖啡喝到冰凉。他多么希望现在是在北京,坐在天安门广场和北京师范大学之间,而不是在美国的新泽西和费城之间。那时候距每个方向不到十里远,现在距每个方向一百多哩。那时候他用自行车驮着一个女孩,现在他用本田车驮着自己,奔驰于两个女人之间。
杨叶是明朗的,是轻松的,更要紧的,她崇拜他,爱他,依赖他。他们也是同学。自然在美国大学里的同学不象国内的同学,每天在一起上课,考一样的试,做一样的作业。他们只是在一起上一门同样的课。杨叶自从让杨沉宇帮她假充兄长吓跑那位文弱书生求爱者就对他有了一种依赖。说不清界限的友谊就这样开始。他高大的外表和爽朗的笑容像当初吸引雨菲一样吸引着她。她陷入了美丽的困境。她不能允许自己介入一个婚姻里去。她经常去中国教会,聆听“和平”的真缔。如果由她去破坏一个“和平”的婚姻,上帝是不会原谅她的。但如果这个婚姻并不“和平”,她可不可以去制造她自己的“和平”呢?她必须去问上帝。上帝便让她做梦暗示她在今年圣诞节前会找到她的真爱。这个梦重复了许多次,使她坚信自己找到真爱是不用内疚的。她对功课有许多疑问,便去找杨沉宇讨论,一直讨论到深夜。他们累了躺在一起休息,并不曾“敦伟大友谊”。但这“伟大的友谊”最后被杨叶的眼泪冲垮了界限。杨沉宇完全晕旋了,但并没有想笑的冲动。
杨沉宇喝完咖啡,加满油,在出口时选择了右拐 — 新泽西。
二十六
雨菲回费城的飞机傍晚到达。根据她E-mail的意思,她暂时不愿意跟杨沉宇见面。杨沉宇上午开车把咪咪送回费城,到家门口,才发现忘记拿钥匙,邻居度假还没回来,又不放心把猫放在门外,把猫带回新泽西又怕雨菲推开家门面途四壁,感觉孤独和失望。他只好开回新泽西,拿了钥匙,再马不停蹄开回费城,把猫安置好,放上猫食和水,慌忙又开回新泽西。这样他一天不停歇开了八百多哩的路程。他刚离开费城,还没有上高速公路,雨菲坐出租车从机场回来,推开家门,暖气融融,灯光明亮。咪咪正自己踢球玩,看见她赶紧迎过来,蹭着她的腿“喵喵”抱怨。雨菲抱着猫坐在地毯上,止不住泪流满面。她在机场已经忍不住眼泪,只好戴着在波多黎各沙滩上戴的墨镜,出租车司机还善意笑她是不是把那儿的明媚阳光“戴”到寒冷的费城来了。依凡在她取行李时打电话来让她肯定他们是“注定的”(meant to be)要在一起。而她随着人流走出门时在想像如果杨沉宇站在门口接她她该会如何反应。她想象他会一言不语接过她的行李,牵着她的手,一起到停车场,开着他们的新车回家。就像以前一次雨菲深夜醉酒回家,发现他买了一个新书架,正在帮她整理凌乱的书籍资料。然后他们便还有很多“不是最后的晚餐”。
雨菲安抚咪咪好一会儿,站起来整理行李,看见饭桌上有一张纸条:
“菲菲:
感谢你的圣诞和新年礼物。我没给你买礼物,因为我不知道能给你什么。
愿你在新的一年里,得到你想要得到的。
— 宇”
二十七
在E-Mail之前,在“此致,敬礼”之后,雨菲在上学时给父母舅舅等写信爱用“祝工作顺利,天天快乐”结尾。那时候没有工作经历,不知道工作顺利和天天快乐的关系。以为工作顺利是一回事,天天快乐是另一回事,是工作之外的感情。就算后来当了老师,也就认真执教,没有什么压力,没有太多因为教书而产生的喜怒哀乐。当时她还没有到竞争职称房子之类的时候,加上她天性不争不论,所以无从体会复杂人际关系的苦恼。喜怒哀乐大都由恋爱失恋和结婚产生。出国后回忆国内的生活,就是和同学朋友游山玩水,小聚大聚,拍婚纱照和举行婚礼。那时不知道稳定和踏实是多么可贵,只是觉得太年轻,还有许多模糊不清的梦想要寻找。所以不顾杨沉宇的委婉阻拦,坚持己见,越洋过海。
不知道是因为雨菲比以前对工作更投入了,还是因为此处的环境,她从未象现在这样被工作影响情绪。她在盖勒教授组里大部分精力用于设计实验和执行试验。试验结果刚完成,盖乐教授就给她新的项目。实验数据由黛拉写成文章,因为她的英文自然比雨菲好,加上盖勒教授要她练习写科学文章。这样黛拉就是发表文章的第一作者了。雨菲心里不舒服,又没有和许多同事一起工作的经验,只能听任盖勒教授的安排。接下来的试验难度系数很高,盖勒教授本人和一个访问教授一同加入“智囊团”也没解决问题。盖勒教授渐渐地失去了耐心,开始对仪器微小的损坏,数据失误和不当操作大发脾气。有一天,雨菲正和黛拉讨论方案,盖勒教授忽然走进办公室,直径面对雨菲坐下,问她最近能否解决问题,试验还有没有办法完成,她让雨菲立即回答,否则把试验仪器让给别的学生,取消这个项目。盖勒教授的声音有名的亮,开会做报告不用麦克风。当时她直视雨菲的眼睛,连珠炮似地发射一通。雨菲不敢直视她,低下头一声不吭。盖勒教授几乎大怒,用更大的声音说:
“你沉默是什么意思?我对你的沉默很不高兴!”
雨菲已经黔驴计穷。再也没有比这个成语更好描述此时雨菲的境况了。她本是一只乡下的驴,被好事者载入宾大,周围的老虎开始好奇,试探她的本事:先碰碰她的尾巴,雨菲蹶蹶蹄;再蹭蹭她的腰身,雨菲还是蹶蹶蹄;最后摸摸她的头,雨菲仍然蹶蹶蹄。原来 “驴”只不过如此!雨菲在大家围成一桌吃午饭时问墨特博士一个物理问题。墨特博士解释一通后雨菲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可以单独解决这个问题的。她捶自己的头抱怨最近脑袋象个木瓜,没法开壳,并且记忆力下降,也许该去看医生或吃点什么脑精灵之类的药。墨特四顾大家已经离开饭桌,悄声安慰她说她现在是因为有太大的压力,所以脑袋不能正常运行。她现在正在经历“文化中风”(Culture Shock),过一段时间适应了就好了。
雨菲不仅遭受“文化中风”,还在遭受“情感中风”。她象一个刚演完一幕重情戏的演员,在激烈的拥吻和分别,欢笑和哭泣后,退到后台,一个人精疲力竭地麻木。雨恬打电话来问她想不想念伊凡。这么多年来互相梦想,在一起一定激情如火。雨菲自嘲说其实她觉得有些累,也许她不习惯于所谓的“Passion”。反过来问雨恬经历许多情感起落,有没有曾经累过?雨恬打了一个比方:一个初学冲浪的弄潮人,有激情没有经验,难免被海浪拍脑袋搧耳光,再经常呛水,所以会觉得累;一旦你会冲浪了,你便会享受那份激情,如果许久不能冲越海淘汹涌,便会觉得颓废无聊 — 这,才是真正的“中风”。
“戏剧”也好,“冲浪”也罢,一个个真实的日子大都由早起刷牙洗脸,牛奶面包早餐,办公室的计算机键盘和实验室的激光器捲走。雨菲没有舞台抒发她的戏剧,也没有大海让她天天带着激情去冲浪。一个多月过去了,雨菲给杨沉宇写E-mail说她可以面对他了。杨沉宇回信说周末回费城来。雨菲跟盖勒教授注意到她说“回”波多黎各一样注意到杨沉宇说“回”费城。大概因为“回”意味着“习惯”,“以前”和“旧人或老地方”。
杨沉宇推门进屋的时候雨菲正在厨房里琢磨做什么午饭。这跟以往杨沉宇周末从洗衣房回来没什么两样。雨菲在回头的前一秒钟以为她一回头会看见杨尘宇双手拎着一筐满满的衣服往地上一放,撑着腰笑道:
“XX的!好沉!中午吃什么?”
一般这时候雨菲会挠脑袋想几个自编的菜名。雨菲回过头来,对杨沉宇微笑说:
“我正在想做什么午饭。”
杨沉宇拿着手套依然站在门边。他“哦”了一声表示明白。雨菲靠在炉台上不动,依然发愁:
“可是我不知道做什么。”
杨沉宇迟疑地走近,把手套放在餐桌上,注意到他在新年留给她的纸条依然如故。雨菲的目光追随着杨沉宇。杨沉宇依然不能承受她凝重的皱眉,他走近,拥抱她。雨菲楼着他的腰。两个人就这样拥抱着开始哭泣。这应该是杨沉宇的第二次哭泣,第一次是因为雨菲答应嫁给他。不知过了多久,杨沉宇松开雨菲,走到冰箱前,打开看里头空空如也,只有几个罐头。他直起身,说:
“我不知道你,对我来说,Passion还是不能当饭吃,你不能这样空着肚子过日子。”
他坚持要带雨菲去亚洲大超市,给她买了满满一车的食品。杨沉宇一直牵着雨菲的一只手。在超市门口雨菲要拿钱包给印度洋海啸大灾难捐款,杨沉宇才松开她的手。往捐款箱里塞钞票时雨菲想起几天前她的故乡某个乡镇发生泥石流,几乎把整个镇冲没,不知道有没有人组织同样的捐款。自然灾,人为灾,乱了套。也许在能够的情况下,应该安安份份地生活,不要给自己制造“灾难”?雨菲扭头看看杨沉宇,他对她苦笑了一下,又伸过来牵起她的一只手。然后两人到一家香港海鲜楼吃饭。他们互相给对方夹菜,招呼的伙计还以为是一对热恋情人,对他们说这儿好,以后常来。等伙计离开后,杨沉宇牵强笑道:
“他一定猜不到我们怎么回事。”
“那我们是怎么回事呢?”
“你要不要说我错了?”
“不要。”
“那。。。。。。谁去找律师?”
“你去找律师吧。你比我认识的人多。”雨菲说这话时并无半点讽刺之意。
二十八
杨沉宇拖了一个礼拜,写E-mail说他“下不了手”,要雨菲自己去找律师。雨菲在卫生间里找到一堆杨尘宇以前读的报纸,随便翻看几页,找到一家中国律师事务所,打电话联系,约好周六上午去谈离婚事宜。看来任何科学之外的事情,包括喝酒,哭泣和离婚,只能在周末去做。因为做学问跟喝酒,哭泣和离婚是那么风牛马不相及。雨菲大概是那种有双重甚至多重性格的人。其实每个人都有许多种性格的:在办公室一种,在酒吧里一种,在沙滩上一种,在卫生间里一种,在卧室里一种,等等。
早上雪花飘飘。雨菲想起新年前的那同样雪花飘飘的早上,那个电话,那只寻找血腥的蚊子。懒得起床,被窝里实在暖和舒服。她想起伊凡在海滨度假时把咖啡端到床边,微笑着坐在一边看她喝。要知道雨菲从来不在刷牙洗脸之前吃东西,而且她讨厌咖啡。雨菲把脸埋在被窝里自己对自己笑了一下。想象伊凡端着一杯茉莉花茶或一碗馄饨,会是什么样子?他能不能用筷子吃馄饨?她被自己编的笑料逗乐了,决定起床。
雨菲乘公告汽车到中国城,按地址找到律师事务所。陈律师正忙着一个财产保险的案子,让她坐在一边等着。雨菲摘了手套,把大衣脱下来抱在胸前。一种不可抵挡的困倦袭来,她多么希望此刻还在温暖的被窝里。这个温暖的被窝在北京她和杨沉宇的家里。是个星期六的早上,外面也是这样下着雪。可是他们并不用早起,并不用去哪儿。他们闭上眼睛也能想像颐和园十七孔桥下的昆明湖结成了冰,从石景山上看连绵的古宫披上白雪,什刹海湖边的垂柳银丝万缕。他们知道每一个方向每一个景点,也非常清楚自己的家在北京城的哪个方位,去父母家该坐哪个方向的地铁。可是现在雨菲非常糊涂,她忘记自己是怎么来的,要干什么。雨菲正恍惚迷离,陈律师叫她坐到办公桌前。雨菲提醒自己集中注意力。律师问她是什么性质的离婚,有没有纠纷,要不要上法庭,谁是原告,谁是被告,因为什么。雨菲甚至试图微笑解释说他们想要最简单的离婚,没有任何纠纷,没有原告,也没有被告。陈律师也笑了,说她要填表,必须有原告和被告。雨菲苦笑着不能决定。陈律师想了想,说既然她在费城,就做原告好了,杨沉宇就成了被告。雨菲自己笑话自己:我告他什么呢?律师让填双方地址,雨菲一时不能说清杨沉宇的住址,就给他打电话,一直没有人接。律师同情地看着她,说回头弄清楚再告诉她好了。然后陈律师让雨菲交押金五百美元。雨菲问能不能用信用卡。律师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摇头。雨菲没带足够的现金和支票本,一时尴尬。律师立即变了脸,责怪雨菲浪费她的时间,等带足了现金再来。雨菲本想告诉她自己会立即去银行取现金,但是已觉精疲力竭,恨不得立即飞到那温暖的被窝里去,然后像冬眠的狗熊一样不用再出洞,直到春暖花开。
雨菲穿上大衣走出律师事务所。积雪厚厚地铺在人行道上。星期六早上,行人稀少。公共汽车站在三条街之外,雨菲用手套捂着脸,一边走一边擦眼泪。她有一种强烈的被侮辱的委屈。弄不清楚侮辱她的人是那个律师还是她自己。过了一条街,突然看见路边一棵树下有个人躺在雪地里,看他/她背上已经盖上一层薄薄的雪,可见已经躺在那儿有一段时间了。雨菲停下来,摘了手套找手机要打911紧急电话。手机不知放在口袋里还是包里,翻了好一会儿才找到,手指已经冻疼了,挂着泪的脸被狂风吹得发麻。雨菲抖抖嗦嗦刚要拨电话,忽然注意到躺在地上的人露出一点下巴,长着胡子,是个黑人。她迟疑地合上电话,慢慢地走开。走了几步,回头看远远地有两个人往这儿走,雨菲捂着嘴深吸一口气,走开了。后来她把这件事事情重重复复地告诉杨沉宇和伊凡,两个人都认为她应该打电话的。
雨菲要求杨沉宇跟她一起去律师事务所。仿佛律师事务所是一个挺吓人的地方,她需要杨沉宇给她勇气和陪伴。杨沉宇同意了。两个人见面,先拥抱着哭一通,互相抱歉,然后又试图对彼此微笑,劝说对方这也许是最好的出路。杨沉宇依旧紧紧握着雨菲的手,直到进律师事务所才松开。陈律师笑着问这次有没有带支票。雨菲赶紧说带了,强调说付钱不是她现在的问题。律师给他们几张表填。杨沉宇填着填着,“嗤”了一声笑道:
“为什么我是被告?”
律师解释说必须有原告和被告,因为雨菲在费城,所以是原告。雨菲难为情地拍拍杨沉宇的肩:
“我没有要告你什么的!”
杨沉宇晃了晃表,拍拍雨菲的背:
“怎样都行。”
律师看看雨菲,又看看杨沉宇,狐疑地问:
“你们是真离婚还是假离婚?”
两个人赶紧坐直了身子,严肃起来:
“当然是真的。”
律师收好表,解释说她会把材料递交给中国大使馆,九十天内任何一方可以要求取消离婚协议。在这九十天内,他们依然是合法夫妇。杨沉宇半开玩笑说那么他们可以一起填报税表,可以多挣些回执。律师一本正经说自然可以,末了,认真地问:
“真的,你们是不是假离婚?”
俩人走出律师事务所,又手挽手一起到停车场。坐在车里,把暖气开到最大。雨菲舒服地靠在车座上,闭着眼不吭声。杨沉宇也不急着开车走,把车座往后一推,也靠在座背上,叹了一口气:
“没想到离婚这么容易。”他看看表,“半个小时?”他停了停,“半个小时?等于十年?”
俩人似乎同时吃了一惊,睁开眼,侧过头来看对方,一同伸出手来握在一起。
二十九
情人节到了。雨菲记得去年杨尘宇在波多黎各给她用FEDEX快件邮寄了一蓝红色和紫色的郁金香,还付着一张卡片:老婆,没有你的日子很孤独!当时是化学系储藏室收到那篮花的,雨菲刚加入盖勒研究组,大家还不认识她,到处问是谁的花。后来墨特博士到储藏室领化学品,才替她收了。盖勒教授走进办公室,看雨菲桌上放着一篮花,微笑道:
“你跟我们好像不一样!”
雨菲当时很怪罪杨沉宇,但是也觉得有几分甜蜜。那时她抱着郁金香走在雪地上,同时觉得沉重和快乐。女人一般是喜欢花的,除了那些对花粉过敏的。后来伊凡到华盛顿开会,到费城看望她时,那篮郁金香刚刚枯萎。雨菲和雨恬都有保留枯花的习惯。其实正是这篮枯郁金香让雨菲在吻伊凡时觉得压力无限。
雨菲坐在实验室计算机前记录数据,一边想着关于花的事情。盖勒教授走进来,问她有没有时间到她办公室。雨菲以为是要谈关于解决实验问题。就简要地解释说她和黛拉商量了这个问题,有一些主意,要不要三个人一起讨论。盖勒教授说不用,只要跟她一个人讨论一些问题。雨菲到了她办公室,盖乐教授出乎意料地热情让座,然后清了清嗓子说支付她工资的科研基金用完了,新递上到国家能源部的科研项目没有批下来,她会从其它基金里再支付她三个月,希望她在三个月之内能找到其它工作。雨菲听了,半天回不过神,好一会儿才问:
“这,对我来说很突然,你不是还有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吗?”
雨菲问完了,自己立即后悔:蠢驴,你被Fire掉啦!
盖勒教授一点也不尴尬,她眼睛亮亮地直视雨菲:
“我的基金不是光支付你一个人,我要支持这么多学生和博士后,不容易的!”
雨菲在事后反而很欣赏盖勒教授那种直视人眼睛无畏的谈话方式,并且以后在工作中试图学习模仿她的语气和态度。
盖勒教授递给她一个信封:
“所有的解释都在里头,拿回去看,有问题我们回头再谈!”
雨菲不知道什么原因,或者是因为习惯,说了“谢谢你”,退出盖勒教授的办公室。信里头盖勒教授用非常正式的语气解释为期一年的基金已经用完,三个月后某年某日要求雨菲交还实验室办公室的钥匙和借用的任何别的实验室的仪器和化学药剂,等等。雨菲坐在实验室的计算机前发呆,黛拉走进来问她为什么眼睛发直。雨菲苦笑了笑,简略地说她刚刚被Fire掉了,然而现在她只是想晚上应该吃点什么。黛拉吃惊地张着嘴,半晌,问她是不是跟盖勒教授顶嘴了。雨菲摇摇头,然后问黛拉难道她真得做得很糟糕么?黛拉连忙像踢足球似的把问题岔开:
“你问了一个错误的人一个错误的问题!我只知道你干活很吃苦。记得你为一个实验不让我回家,我还叫你实验室纳粹呢!”
说起基金问题,黛拉说那倒是可信的,因为现在基础研究项目确实不好申请基金,其实她下学期就必须当助教,盖勒教授不能再支付她的助研费。雨菲觉得相信她让自己好受一点。但是几个星期后盖勒教授邀请了一位牛津大学新毕业的博士面试,在组会上给了一个科研报告,雨菲听了自愧不如人家做得深刻,以为她没有基金的自我安慰的“传说”被打破了。
雨菲在看警匪片时话觉得这句话满有意思:我会让你沉!沉!沉!沉到中国城。(I will let you down! Down! Down! To the China Town!) 那么在这年的情人节雨菲便被“沉”到中国城的最鸡角旮旯里了。不知道怎么连起来的,但是雨菲整个晚上都在想着从律师事务所到公共汽车站雪地里躺着的那个黑人。仿佛像是被谁设计好了似的要考验她,整个晚上没有任何人,包括伊凡,雨恬和杨沉宇,给她打电话。事后她才明白原来她的手机早没电了,只是当时沉迷恍惚,没想到给任何人打电话。不仅是在这低沉的时刻,平时雨菲也很少会有“找个人把头靠在他肩上”的信任和依赖。正是这一点一直在让杨沉宇尴尬。对于雨恬,雨菲从来只有被依赖的感觉,也许她的感觉是错的,也许她是可以依赖的。或者这正是上天美丽的安排,生就一个找不到依赖感的雨菲,再生一个会用巧妙来找依赖的雨恬 — 如此和谐!
这三个雨菲生活中最亲近的人对雨菲的失业各有不同反应。雨菲想起来其实她是依赖他们每一个人的。她并不孤独,她不是那个躺在雪地里没有人管的黑人。雨恬首先勃然大怒:
“去她妈的洋鬼子!给她干活没日没夜,就这样一脚把你踢啦?要我一定跟她吵一架再说!”
然后她才开始担心雨菲的身份和工作问题,连连怂恿她回波多黎各去。现在她的生活中心已经移回波多黎各了。雨菲只好反过来安慰气急败坏的雨恬,说她相信能在三个月内找到另外一份工作。雨恬平静下来后又嘲笑她们俩的情人节遭遇:雨恬有法律上的丈夫费利克斯,在情人节却收到何西的花;雨菲暂时吊在两个男人之间,在情人节时没有收到一束花。
伊凡连连抱歉说他多年不过情人节,没有这个概念,雨菲应该告诉他要一大把花的。雨菲提醒他她从来不会自己跟他要花。她没有跟杨沉宇要过,也不会跟他要的。送花只是为了送花人对收花人的感觉,要自然才好,不一定要在大家“制定”的日子里送。伊凡对她的谅解很欣赏,说她是个好女人。雨菲像以往一样抗议他用“女人”称呼她。伊凡赶紧改用“小鼻子”称呼。但是伊凡不识趣地提醒她:她是一个女人。这“女人”的提醒让雨菲觉得在找工作时有些虚弱,觉得哪个学校,哪个公司都不会录用她。这么说盖勒教授还是有恩于她的。伊凡安慰她一定能及时找到工作,要是可能,她也可以找欧洲国家的学校做博士后,他可以跟她一起去。其实他已经在波多黎各呆烦了,只是他的H-1工作签证已经过期,等申请的绿卡不知在哪个猴年马月才有结果,他没法在美国大陆找工作。说实话他已经是“非法移民”了。只是在波多黎各天高皇帝远,比较松散,比如在餐馆打工的许多中国人,就是“黑户”。雨菲说她暂时没有想到要离开美国,要尽力及时找到一份职业。只是现在换工作要跟着换H-1签证,一般要用三个月,就算她找到工作,也不知怎样才能及时有合法身分。给离婚律师打电话问如此情况怎么办。陈律师说如果找到工作,新单位正在替她办理工作签证,移民局一般在一个月内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纵“非法”。但是如果超过三个月没有找到工作,移民局就会“下手”管理。
杨沉宇知道雨菲的境况后立即在心里跟着雨菲“沉没到中国城”。他在周末跟杨叶借口说去办理离婚最后事宜,开车到费城去看雨菲。他拥抱雨菲说很抱歉在这样的时刻离开她。他又检查雨菲的冰箱,发现上次帮她买的食品依然满满塞在里头,便站起来对她左看右看,说她又瘦了,让他忍无可忍。他低着头,想了很久,最后说:
“我们把离婚协议撤了吧?”
雨菲咬着唇,流了一脸的泪。
“撤了离婚协议又怎样呢?”
杨尘宇解释说她可以改成学生家属身份,这样她就不需要用工作来保持身份。也许她可以乘此机会生一个孩子。很多中国留学生的妻子们都是在丈夫拿到博士学位以前生小孩的。丈夫不仅有动力抓紧时间毕业,有的还去努力打工来维持或提高生活水平。杨尘宇和雨菲有许多同学在美国都是这样做的,现在大都有车子房子孩子。不能说每家每户都过着舒心富裕的生活,但他们都平平静静地过着日子,工作之后有一个“家”可回。为什么他们要如此制造故事,兴风作浪,去追求不具体的Passion呢?雨菲多么渴望可以休息那怕一个星期,过一段不用上闹钟的日子。这样大概会像从前:雨菲考试累了,杨沉宇用自行车驮着她,让她搂着他的腰,闭上眼睛,信任他载着她穿过大街小巷,只听见经过耳边的小商贩叫卖声;杨沉宇停下来,雨菲依然闭着眼,杨沉宇塞给她一串糖葫芦,继续吹着口哨往前骑。他们还能回到“骑自行车的好日子”么?杨沉宇不能肯定,雨菲也不能肯定。雨菲问杨沉宇他的“纯友谊酿制的纯爱情”怎么办?杨尘宇说他可以抛开。他和雨菲是有“优先权”的。他们在法律和道德上都可以“自私”地优先考虑他们自己。杨叶和伊凡是“第三者”“第四者”。关键问题是,“骑自行车的好日子”总是“阳光灿烂的日子”么?雨菲不能摇头对杨沉宇说“不”,因为他的建议确实很吸引她,就好似那个躺在雪地里的人忽然被放在一个温暖的澡盆里,还供给一碗可口的热汤。雨菲也不能拥抱杨沉宇,感谢他亲吻他,然后高高兴兴地去律师事务所,对陈律师说“我们跟你开玩笑,撤消我们的离婚协议吧”。
最后雨菲说他们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考虑,也许在第八十九天会去取消离婚协议。处在这模糊不清的“围城界线”上让他们像坐在“情感浴盆”里,天天沐浴着不同的滋味。其实这一段时间里并不很坏,因为他们都模糊地以为最后的分离还很远。他们首先计算还有几个月,然后算还有几天,最后算还有几个小时,时间数字便越来越大,这给了他们暂时的安慰。
三十
雨恬在打电话的时候从来没有时间概念,也许是凌晨两点或深夜十二点。也许她会汇报按捺不住的喜悦,也许她只是要找个人知道她需要哭泣。在国内和刚出国时大部分莫名其妙的电话都是关于男孩子的事情,并且大都是喜悦和迷惑。自从有了托尼以后,渐渐地电话便少了许多,并且话题总是集中在小孩身上,或者把话筒放在小孩嘴边,花十分钟试图让他叫“姨姨”。雨菲在这时候总是尴尬甚至不耐烦地等托尼叫,大都不成功,雨恬便会说“对不起”,然后挂了。雨菲便不再有深夜或凌晨的电话打挠,倒也觉得清静。这一夜雨菲正辗转反侧,不能入眠,一看闹钟,已是凌晨三点,知道明天又将是一个不容易熬过的日子。正在此时雨恬打来电话,雨菲还以为彼此心有灵犀,知道她在难过,打电话来安慰。
雨恬说她要崩溃了。她在两个小时之前动手打了小托尼,因为他不睡觉。她重复说她真的下手很重,以为几乎把他打死过去。因为托尼停止哭泣,开始呼吸沉重起来。她赶紧给他吃药,打了电话给莫尼卡,让她来检查一番,并无大碍。之后,俩人合力把托尼哄睡了。莫尼卡责怪雨恬脾气大,如果让人知道她打自己的孩子,告诉警察,她有可能被剥夺抚养权。莫尼卡安慰和警告她一通后走了。雨恬说她爱托尼超过她自己的生命。如果她可以挖下她的心换给托尼,她会好不犹豫。他已经成了她的一切:快乐,沉重和麻烦。她没空想她自己,所有的喜怒哀乐,所有的疼痛神经,都由托尼赋予给她。只是偶尔那个曾经的她自己会挣扎着苏醒过来,充满燥动和愤怒。所以打托尼的不是现在的她,是过去的她在怨忿被忘却。
令人安慰的是,托尼具有天生的快乐性格。自从离开医院后他便非常知足,很少无故哭闹,总是微笑着观看任何有颜色或会挪动的东西,很简单的玩具可以让他欣赏许久。雨恬迫不急待给他买了立体识字画册,却发现他看东西要靠得很近,几乎要贴到那些彩色的画上才能分辩是苹果还是葡萄。后来医生建议给他做核磁共震,诊断出他的大脑某些区域由于当时的缺痒造成轻微损伤,其中一个影响便是视力,应该立即戴矫正器。这是雨恬千万种担心的一种。她每时每刻都在认真观察他,看他有没有别的不正常表现。她有一个精确度很高的软尺,用来天天测量托尼的各个身体部分。她发现他的右腿比左腿长一厘米,让她十分担心,但医生并不把这当做异样。雨恬每次给雨菲打电话,都要举一些例子来证明托尼的聪明。比如雨菲在去年圣诞节跟他们相处几天,照了许多照片,托尼能分辩出长头发的不是妈妈,是雨菲。他会用三种语言说再见:中文,英语和西班牙语。雨菲逗趣说他的语言天才应该是来自他的父亲费利克斯。说起此人,雨恬无限伤感和感慨:一次派对竟然如此改变了她的生活!其实不长不短的生命过程都是由一次次偶然来完成的,或者可以说这便是命运。雨恬诚实地说如果她知道她将会有现在的生活,她会做一切来避免和扭转。这并不是说她后悔托尼的出现,相反,她无时无刻不在担心托尼会出意外而死去,这样会使她所有的痛苦毫无意义。
雨菲虽然爱托尼,可是可以肯定她不能体会雨恬于他的万分之一的感情。这让雨菲觉得内疚和尴尬。她只能安慰雨恬,如果累了,觉得要发火,就放下要做的事情,闭眼休息一会儿,不要再出现打小孩的事情。雨恬听了,哭笑不得,在电话那一头跺着脚哭着说这是不可能的:她不能在给托尼输药时忽然闭上眼不干了;她不能在半夜里发现他发高烧却等到明天在说。她无法放下他,无法解放自己,只能这样每日背着包袱过着。
还有一个很现实的问题,雨恬的收入很少,虽然数学系已经付给她最高的助教费了。托尼享受政府医疗保险,但许多药还是要自费。费利克斯每月付给一定的小孩扶养费,日久后不知是有意还是真的忘记,不按时给。雨恬觉得跟他要会屈辱自己,不跟他要又入不敷出。雨菲在去年圣诞节给了她一些资助,无奈费城的消费很高,博士后的工资也就能让自己生活保持平衡而已。雨恬对这实际生活的尴尬非常愤怒,最后把怒气都撒到费利克斯身上去了。她甚至跟雨菲发恨说后悔当时没把他一枪杀了,自己同归于尽算了。雨恬说着便强迫雨菲答应如果她死了,一定要帮她照顾托尼。雨菲吓哭了,求她别发神经病,给她这样的压迫。雨恬冷笑说雨菲是孬种,如此害怕压力,只追求自己的感觉,逼迫丈夫找了别的女人,自己去度假浪漫。雨菲气得甩了电话,坐在地毯上大哭起来。半晌,她回过神来,明白雨恬是因为太累了才发恨伤人,自己不能跟她生气,便又打回电话,恢复她做姐姐的姿态,给雨恬一些建议,努力安抚她,劝说她其实事情并不是太糟糕。如果放开情感,平衡心态,雨恬应该认识到自己已经很幸运了。如果她那么爱托尼,他的健康和快乐应该也是她的快乐,不要总担心事情的阴暗面。如果费利克斯不按时给抚养费,可以诉之于法律,用不着觉得屈辱,这是他应该做的。另外,雨恬自己也应该约束自己,改变看不起便宜东西的习惯。雨恬委屈说她不想让自己活得很便宜,因为这样让她觉得低人一等,没有社会地位。雨菲解释说一个人的地位不是由身上穿的衣服决定的,让她试着去WALMART买几件衣服,挺舒服的,并不觉得自己就很便宜了。
这对雨恬来说并不容易改变。她去任何场所,包括医院,学校,保险公司或托儿所,都非常着重自己和托尼的穿着。她喜欢跟托尼穿着匹配推着他在超市转时赢得人们的百分之百回头率。虽然她把头发剪短了,去发廊的次数并没有减少,每次坐在镜前看美发师的巧手把自己收拾得神采飞扬,便觉得年轻了许多。她需要做这一切来让自己维持一种“高处”的状态,否则她会坐在一个绝望的角落里,让尘埃落满双肩,再也站不起来。
雨恬决定通过法律来解脱自己每月等待费利克斯给抚养费的屈辱。她找了一位女律师。电话里律师的声音充满同情和热情,要她去见面细诉。雨恬开着让她尴尬的旧车,找到律师事务所。经过两个多小时的热切交谈,雨恬和那位律师几乎建立了一种友谊似的信任。律师赞赏了她的发式和衣着,称赞她是个体面的女士,她一定会帮她争取到应该得到的。雨恬强掉说这不是为她自己,是为她的儿子,他应该有一个体面的生活。
跟费利克斯上法庭无疑是尴尬的。雨恬不能忍受自己的眼睛接触他身体的任何部分。费利克斯穿着褐色的POLLO长袖衬衣,掩盖不住他结实的胸肌;新剪的头发,洁净的下巴和微怒冷峻的脸给他增添了十分的成熟。雨恬压抑住同时上涌的许多不同滋味,集中在对他的愤怨上。是他给了她海市蜃楼般的美丽梦幻,也是他给她破灭,沉重和屈辱。而他自己,依然过着消遥自在的生活。名义上的婚姻对他根本没有约束。热带岛上妖媚的女子们并不在乎他的名义妻子和不健康的儿子,反而给他增添了一份悲剧式的吸引力。在他拒绝不喜欢的女子时可以用“我必须去看生病的儿子”为理由。雨恬想象他故作姿态的悲伤,在酒巴里吸引女人,跳贴肚贴膝的SALSA舞,或者跟别的女人一起喝酒,嘲笑她不可理喻的愚蠢和倔强。同时,他又有许多爱慕他“义气”的哥们儿一起踢足球,踢断了腿,往膝上钉了四跟铁钉,四处炫耀他的英雄气概。他这样过得潇洒自由,却任凭雨恬自己挣扎。雨恬跟雨菲咬着牙说她恨所有波多黎各的男人,恨所有外国的男人。雨菲为了消减她的愤怒,辩解说不能把波多黎各男人或别的外国男人一棍子全部打死。费利克斯只是一个单独的个体,这样的男人在中国同胞里也是有可能存在的。雨恬嘲笑雨菲是在拐弯抹角维护伊凡“完美情圣”的形象。走着瞧罢!
费利克斯对法院的裁决并无异议。不过每月净收入的三分之一从自己的腰包里给挖走着实让他恼火。但是如果他赖帐,法院将通过他公司的人事单位直接从工资里扣除。他对托尼原本微弱的爱和牵连被恼恨给烧得灰飞烟灭。而这恼恨,最后越烧越旺,聚成了一个火球,他希望用足球射门的力气,踢向雨恬。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