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回去,景物已非,人事还在。我遇到了一个初中旧同学。
那同学以前跟我说过的话不超过三句。最清晰的印象,不过是他上讲台擦黑板的时候,会风风火火经过我的课桌---也许是我的错觉吧,不知道为什么,这同学以前是经常去擦黑板的。
阴差阳错联络到他, 只是因为我想从他那里打听,我找不到却很想找的一个老友。如此而已。
虽然不是什么旧雨,至少也过了十多年。说实话,我对时间所施展在人身上的魔术,一概都很好奇。于是便约出来见面,他打电话告诉我,他还约了另一个他的好友---当然也是我的同学。
我记得我那次还化了妆。潜意识里希望十几年的时间,能将我初中时代平淡乏味的假面具抹去,就像画油画之前,先用油墨将画布的白地统统盖住,然后才在上面作画一样。然后,等待等待等待。。。嗒哒,哇。。。众人眼前一亮,麻雀变凤凰!对了,生活的戏剧性,我如此热爱着,给我热情给我希望。从小就是如此。我现在才明白了,为什么老师都喜欢我。每天上课铃响,当他们走进教室的一刻,总有一束期待的目光射过来,虔诚地追随着自己,热切盼望自己开口讲课,看看那充满求知欲的小脸,谁又能不为之所动呢----事实是,我是希望有他们什么特别的事情宣布,所以不用上课了。比如要开班会,要宣读最佳作文,或是念出考试的排名,哪怕是大扫除也好。那些被我的高分和严肃蒙蔽的同学,我现在终于可以给他们看我本来的样子。
所以见面的时候。只有我很兴奋。另外两位。一个局促而认命地嘿嘿笑着,让我想起了闰土。另一个则把自己舒服地搁进沙发里懒洋洋地也笑着。局促的那一个,就是常上去擦黑板的,现在长到了1米78,也算是高大魁梧。当时在一家国有企业当技术员。另一位却真让我大跌眼镜。记忆中,那是个戴着眼睛,清癯瘦削,面无血色,少言寡语,成绩平平的男孩子,怎么成为如今这肥头大耳了。除了眼镜更像酒瓶子底,怎么看都象个腐败官僚。一问,真的是国税局的处长了。接下来越来越尴尬。初中的生活显然早已湮没在之后更精彩的高中和大学记忆里,处长同学除了说他无人可晓的大学逸事,就是绘影绘形描述吃饭或洗脚的无上享受,当然也义愤填膺地讲了政治,告诉我们那些只有内部通传的贪污案例和他自己的精明处事哲学。我忽然有些昏昏然,禁不住打起哈欠来,眼影和睫毛膏让眼睛酸涩,我担心妆是不是花了。
后来处长礼貌地说他还有事先告辞了,又说下次回来,他有车可以带着我及爱人一同去游览本地名胜,让国际友人了解中国。
擦黑板的同学和我同时松了一口气。我们忽然有了从未有过的患难感觉。我们本来是不熟的,不知怎么,他却跟我聊起他的恋爱史来。我就当了回知心姐姐,虽不是我最感兴趣的话题,但却是相关的。我想找的那位老友,也是我的初中同学,因为后来还发生的一些因缘际会,让我心情复杂,而这位同学也多少知道一些。就是这样错综的纠结和错觉,我和那位同学,好象一日之间,也成了老友。
于是我就说,老同学有些想去的地方,你是不是可以义务作友情陪伴啊? 他欣然答应了,说他最近也没有相亲约会,有空。
他后来陪我去的,一处是博物馆,一处是公园。都是承载了我许多回忆的地方。我小时候,姐姐在博物馆摄影处帮人家拍照和洗相。我中午放学就去和姐姐吃中饭。我还记得她的办公室在一栋古楼的一层。拱形的木门,厚厚的白墙,窗格子将玻璃分成一块块---从前应该是糊纸的。楼上就是文物的展室。姐姐中午通常把我的饭也带来,我们两人一大茶缸米饭,上面盖着炒土豆丝或炒茄子。冬天的屋子里,烧一个铁炉,把茶缸放在炉上腾热,一打开香气扑鼻,口水直流。吃完饭,不到上学时间,我就跑到各处去玩,或者跟那些管理员聊天,或者看姐姐在暗室里,就着蒙红纸的灯,将照片在药水里,用小镊子夹着,漂来漂去显影,显影之后,就象晾衣服一样,挂在头顶的绳子上。博物馆的前身其实是元代的一处道观纯阳宫,一进五层院落。里面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古木参天。春夏秋冬,我们有很多照片都是在那里拍的。有一张是我们兄弟姐妹四人的合影。我穿着臃肿的棉袄棉裤,好像孕妇一样。扎着两只羊角辫,刘海非常可笑,好像狗啃过的---这是我姐姐的杰作,开头是左长右短,第二次却左短右长,几次下来,头发就到了眉毛上头。好在我那时还不太介意,照片里笑得天真无牙—正是换牙的年纪。
和同学去的时候,是去看展品的。小时候司空见惯。这地方原来展出了那么多珍贵的文物,从丁村人的器皿到汉代的画像砖,再到唐代的三彩,明清的瓷器。任何一件,在我居住的异国,都会被隆重而尊敬地陈列起来,作为镇馆之宝吧。
我们走累了,去长廊边坐下来休息,面对的空地上,是如林的石碑,当时似乎在整修仓库,石碑就被搬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与水泥石灰为邻,灰尘很厚,不知是旧的还是新的。起初我是饶有兴味的地去认读那上面的字迹,后来开始敬畏起来,这些唐代的,元代的。。。见证过的是怎样久远和惊心动魄的沧桑啊,渐渐的,我觉得我被某种感动包围裹挟起来,我的胸中充满欲辩无言的东西。而陪在我身边的人,是我不了解,也不了解我的人,我跟他无从说起我的感受。不能分享的孤独才是真孤独吧。 我此刻还清楚记得我当时的失落:如果与我同来的,是我的那位老友该多么好啊,这份阑干拍遍的登临之意,我想他会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