柞里子:《经学通论》摘录(51)

4 经学简史

 

4.1 西汉·新

 

4.1.3

 

除去古今文之别,西汉经学又有齐学、鲁学分流之说。刘师培《国学发微》云:“《易经》一书有田氏学,为田何所传,乃齐人之治《易》者也;有孟氏学,为孟喜所传,乃鲁人之治《易》者也;是《易》学有齐、鲁之分。济南伏生传《尚书》二十八篇于朝错,乃齐人之治《尚书》者也;鲁恭王坏孔子宅,得尚书十六篇,孔安国以今文尚书校之,乃鲁人之治《尚书》者也;是《书》学有齐、鲁之分。《齐诗》为辕固所传,匡衡诸人传之,乃齐人之治《诗》者也;《鲁诗》为申公所传,楚元王等受之,刘向诸人述之,乃鲁人之治《诗》者也;是《诗》学亦有齐、鲁之分。《公羊》为齐学,董仲舒传之,著有《春秋繁露》诸书;《穀梁》为鲁学,刘向传之,时与子歆相辩难;是《春秋》学亦有齐、鲁之分。西汉之时,传《礼》学者,以孟卿为最著,此齐学也;而鲁恭王坏孔子宅壁兼得《逸礼》,而《古礼》复得之淹中,则鲁学也;是《礼》学亦有齐、鲁之分。《齐论》多《问王》、《知道》二篇,而音读亦与《鲁论》大异,若萧望之诸人,则皆传《鲁论》,至张禹删《问王》、《知道》二篇,合《鲁论》、《齐论》为一而《齐论》以亡,是《论语》学亦有齐、鲁之分。”

刘师培言之凿凿,貌似详实可信,然考之以史实,则否。《史记》、《汉书》于《易》,皆无齐学、鲁学之说。据《汉书·儒林传》,孟喜师从丁宽,丁宽师从田何。可见孟喜实为田何之再传弟子,而刘师培仅因田何为齐人,故称田何之《易》学为齐学;孟喜为鲁人,故称孟喜之《易》学为鲁学。无视学术的师从关系而仅从学者的籍贯分流,实荒谬之至。

《尚书》从来只有今古文之争而不闻有齐、鲁之分。伏生所传授的今文《尚书》为秦朝廷的官方定本,并非出自伏生,故伏生虽为齐人,而伏生所传之《尚书》与齐无关。孔安国之《尚书》学原本出自伏生所传之今文《尚书》,最初得以立于学官、终西汉之世长盛不衰的今文《尚书》学派欧阳与大小夏侯,皆出自孔安国弟子倪寬。孔安国之请立古文《尚书》于学官,亦不闻有标榜鲁学以与伏生所传之“齐学”抗争之意。刘师培亦仅因伏生为齐人,孔安国为鲁人而标榜今文《尚书》为齐学,古文《尚书》为鲁学,亦复荒谬之至。

至于《诗》学,《史记》、《汉书》虽有“齐诗”、“鲁诗”之目,而无“齐学”、“鲁学”之名。如前所述,所谓“鲁诗”者,实出于齐人浮丘伯;“齐诗”虽出自齐人而其流传并不限于齐人;“鲁诗”既不出自鲁人,其流传亦并不限于鲁人。故以齐、鲁之地域划分《诗》学之流派,实为无稽之谈。刘师培不仅踵袭前人不妥之说,并从而胡乱推广发挥,失诸考证。

《史记·儒林传》:“诸学者多言礼,而鲁高堂生最本。礼固自孔子时而其经不具,及至秦焚书,书散亡益多,於今独有《士礼》,高堂生能言之。”《汉书·艺文志》:“汉兴,鲁高堂生传《士礼》十七篇。”《汉书·儒林传》:“汉兴,鲁高堂生传《士礼》十七篇……而瑕丘萧奋以《礼》至淮阳太守…… 孟卿,东海人也。事萧奋。”由此可见,西汉之《礼》学仅今文《士礼》一种,出自鲁人高堂生,别无他途。孟卿师从瑕丘萧奋,而瑕丘属梁不属齐。《礼》学之源既出于鲁人,受孟卿以《礼》者复为梁人而非齐人,焉得仅据孟卿之为齐人而称其《礼》学为齐学?《逸礼》虽出于鲁而藏于内府,无论朝廷与民间一向并无传授之者,至汉平帝时始因提倡古文的王莽执政而得以与古文《尚书》、《左氏春秋》、《毛诗》等一同立于学官。事涉今古文学派之争而无予齐学、鲁学之分。故《礼》学之有《逸礼》,亦不得视之为《礼》学之有“鲁学”学派之证。

至于《论语》,在西汉之世不予经学之列,故当时虽有《齐论》、《鲁论》之别,而无予经学流派之分。

唯《春秋》学之有齐学、鲁学之名,见诸史册。《汉书·儒林传》:宣帝即位,闻卫太子好《穀梁春秋》,以问丞相韦贤、长信少府夏侯胜及侍中乐陵侯史高,皆鲁人也,言穀梁子本鲁学,公羊氏乃齐学也,宜兴《穀梁》。”即其证明。

不过,韦贤等人之言是否反映事实,也未尝不可存疑。很可能只是为投宣帝之好、趁机排挤非《公羊春秋》学派的一个借口而已。退一步说,即使当时《春秋》之学确有齐学、鲁学之分,亦不得据以推广为西汉经学各经皆有齐学、鲁学之分。

 

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引郑玄云:“其始之书也,仓卒无其字,或以音类、比方、假借为之,趣于近之而已。受之者非一邦之人,人用其乡,同言异字,同字异言,于兹遂生矣。”或据此而以郑玄之方言说探齐鲁分流之源。以理推之,未尝不可以信。不过,郑说既不能解释为何除齐、鲁之外,不闻其他以地域命名之学,比如,燕人韩婴之《诗》,为何称之为“韩诗”而不仿“齐诗”、“鲁诗”之例称之为“燕诗”?《公羊》、《穀梁》之不同,绝非因方言读音差异所致,而《春秋》学之有“齐学”与“鲁学”之分,正是西汉经学之有齐学、鲁学之分的唯一可靠凭据。由此观之,郑玄之方言起源说,亦不足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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