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贫农张大爷

比起语文课来,算术课有时显得更轻松一些。

    课本上的简单的加减法在一二年级的时候从来没让学生为过难,应用题也总是:红旗生产队种小麦20亩,种水稻25亩,问一共种了多少亩粮食?当时谁也没想过一块地上又种小麦又种水稻是不是合适。
    要不就是:红星公社养了18头猪,养了30只鸡,和10只鸭子,问一共养了多少家禽家畜?一个公社只养这么几只也不知到年底够不够杀了吃的?等学到了乘法的时候,数学应用题就千篇一律地变成了:红卫公社今年种的水稻行距10厘米,株距3厘米,一平方米种了多少棵水稻?这个题我老是算不出,就是现在也还不大闹得清。有的题就简单多了:生产队一亩田打80斤粮食,10亩田打多少斤粮食?

数学对广大农村社员是至关重要的知识,于是学校专门请来郊区农村的老社员来给同学们上课,叫“工农兵进学堂”。

有次我们班上请来一位穿着大厚棉袄的老爷爷,邢老师说:这位农民老爷爷先给同学们上一堂忆苦思甜课,然后还要教大家怎样做数学应用题!班上变得寂静,四十几双眼睛盯住老爷爷。老爷爷穿了件半旧厚实的黑布老棉袄,戴顶深蓝色布帽,围了一条旧毛线围巾,手里提着个退了色的兰花布兜。他老人家长着黑褐色的脸和花白胡子,有六七十岁开外,一看就苦大仇深。

     邢老师请老爷爷坐到讲台前的一张椅子上,自己站在一旁静候。爷爷坐下后呆呆地看着班上那么多的娃娃,张开干裂的嘴唇匝吧了几下,没开口。邢老师一看连忙又介绍一遍:“同学们,今天我们请来的是红星公社的贫下中农张大爷,他要给同学们忆苦思甜,还带来了他在旧社会时吃的干粮,大家也可以尝一尝。”

    张大爷这才想起来,忙从布口袋里掏出两块土黄色泛着暗绿的窝头,激动地说:“就是这个!看那,就是这个!旧社会我就是吃这个!”他的河北侉调差点把同学们逗乐了,大家绷着脸没敢笑出声,都对大爷手上的窝头感起了兴趣。

老大爷伸手把窝头往前一递,几个同学跃跃欲试,邢老师忙说:“有哪位同学愿意尝一尝的可以到前面来!”章文静首先走上前,接着程军,刘小兵,杨建国也走上前。老大爷高兴起来,嘴唇哆嗦着连忙用黝黑的手指将窝头掰成小块分给同学。

    我一看也赶紧跑上去想领一块,可是太晚了,我落了后,挤在前面的同学早就把那两块干粮分完了。我肚里正生着闷气,程军还没等回到座位上就一把将那小块窝头塞到嘴里,咬了两口脸上出现奇怪的表情,腮帮子鼓着,不嚼也不咽。他停在那儿用眼睛看着杨建国,他正把窝头往嘴里塞呢,这时已经回到座位上的章文静突然“啊!”了一声,她正把窝头吐在自己手心里,嘴巴下面还粘着些黄绿色的渣。一见大伙都在看她忙红了脸,低下头盯着手里的粮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这时候同学中有尝过窝头的也吐了出来,有的吐在了手里,有的直接吐在了地上。程军为了显示勇敢,看到这情景反倒调动起了嘴巴,嚼吧嚼吧把窝头咽下去了。

邢老师在旁微微笑没说话,张大爷满意极了,他得意地张开嘴:“大家都尝到啦?我在旧社会就吃这个,我给地主扛大活,就吃这个!这个是用谷糠和野菜做的,掺合点玉米碴子,这就是我的干粮!”
    全班同学亲历了旧社会的罪恶,都开始兴奋,希望大爷接下来愤怒控诉狗地主是如何剥削贫下中农的,最好能讲点收租院的故事给我们听。可老大爷说完那几句话后又突然没词了。

大伙等了半天见没下文都觉得不甚过瘾,邢老师一看赶紧走到大爷身旁严肃地说:“张大爷给同学们带来了旧社会吃过的粮食,是为了让同学们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感谢张大爷给我们上了一堂生动的忆苦思甜课,大家鼓掌表示感谢!”

教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我看到章文静这个时候赶紧从书包里抽出一张草稿纸来包了那令人恶心的黄窝头,又使劲地在纸上擦了擦手,然后仰着脸,小眼睛湿湿地望着台上。

张大爷听到掌声脸上舒展了很多,张开嘴笑了,他想站起身,还没等起来邢老师又宣布:下面请张大爷来给大家上一节数学课!

   这可真难为了苦大仇深的老贫农了,他哆哆嗦嗦在口袋里摸了很久,摸出一小张皱巴巴的纸摊开了放在膝盖上,眨巴眨巴眼睛看了看同学们,又低头盯着纸,嘴里开始唠叨:“我们大队呢,去年亩产放了卫星:500斤小麦,1000多斤红薯,300多斤老倭瓜……这个,还有啊……”

   邢老师在旁小声提醒:“我们班是一年级,要两位数字以内的。”“哦!哦!”张大爷连忙思索着说:“两位数字?哦,两位数字……就是十几二十几?”见邢老师亲切地点头,老大爷又把纸翻了个面在上面找了半天:“我们去年夏天种西红柿,一个大队12户人家,种了8亩,收了二百来斤……种了豆角,还有西葫芦……收了,也收了不少……”

    睿智的张大爷觉出了这题大难度还是超出一年级水平,就又朝邢老师看了看,改变了课题方向:“这样吧,我来出一道一年级的题:我们大队养猪33头,”邢老师钦佩地点点头,张大爷接着说:“养猪咧,是33头,养鸡,有两百来只……”慈祥的眼睛眨了眨:“错了,不说养鸡,还是养猪,33头,我们还养了14头骡子!”

   邢老师提着的眉毛终于舒展开,听见张大爷小声地自言自语:“还养了啥来着?”邢老师忘了尊敬,忙打断他的话对全班同学大声说:“张大爷的生产队去年养了33头猪和14头骡子,那么同学们,张大爷给我们出了一道算术题:生产队去年一共……”

    她故意在这里停下来,班里有那脑子特好使的已经举起了小手,老师也不忙着点名,把眼睛看着老大爷。大爷脸上的皱纹展成了一朵花儿,干裂的嘴唇里响亮而清晰地发出字正腔圆的河北话:“我问问同学,红星生产大队去年一共养了多少牲口呢?”

    邢老师如释重负地微笑起来,见李红军的手都快够着房顶了,就点了他的名,李红军站起身挺起了小胸脯:“答!红星生产队去年一共养了47头牲口!”响亮的童音回荡在教室,老师满意地点点头,班上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章文静涨红了小尖脸,手还举在半空,而张大爷却若有所思地死盯着那张破纸,连翻了两个面儿。

    张大爷裂开嘴,露出掉了一颗门牙的慈祥的嘴:“不对呀?总共47头牲口?可我们大队还添了四头小马驹哩,没算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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