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关何处 寒胭 |
一、
等狗狗疯过了装神弄鬼的万圣节,我们就开始预备去上海的行装了。每年夏天都带狗狗回去看外婆的,但是这一次,因为怕世博会的人潮,我们没有去。然而也等不及明年夏天了,外婆电话里一再惦记,“我多少想狗狗多少想抱抱伊啦!”每年都长十来厘米左右的个子,再不回去,外婆很快便不能把狗狗揽在怀里横竖乱亲了。那么就趁着感恩节的假期,搭头搭尾旷几天课回去吧。
秋冬之交的时节,正是学期中,我们不是上课便是教课,很少回上海的。上一趟这时节回家,还是多少年前做学生写论文的时候。那时的上海,还没有整个拆光了重来,父母和兄嫂还住在老房子里,而我那时靠的是一份奖学金,虽然觉得住在家里不习惯了,却还不舍得花钱住到宾馆里去。
拆光重来之前的上海,连城市的气息都不大一样的,早晚的温差似乎也不如现在这样大。深秋的早晨从缝着毛巾“被横头”的被头洞里醒转来,是觉得故乡的太阳已经升起在外头了。虽然知道这日头一整天都会照在那里的,然而它永远在地平线那头青灰的尘霾里隔膜着,端的让人觉得凄惶。空气倒是很清冽,鼻尖是冰凉的,却不觉得有寒意刺骨。我走在马路上,是去对面老虎灶边上的点心店买生煎。还没私家车这回事,驾辆摩托突突而过就已经很耀武扬威了。成群成群的脚踏车蜂拥到红灯那里停下来,又在绿灯亮起的当儿蜂拥往前去了。大家都忙,就我是个闲人,虽然是度假,心里竟也荒芜起来。在“叮呤呤”催成一片的铃声里,这深秋早晨的空气愈加清冽得让人发慌了。
生煎店的老板生了一张过目便让人遗忘的脸,然而脸上的表情却是鲜明的。他不苟言笑,神情戒备又机警,象是随时预备支起胳膊肘把人顶开或者把东西抢回来。平常这样的神情是不多见的,一上了飞机骤然觉得这样的警备多了起来,及至下地则举目皆是了。老板往炉灶里添了媒,添完煤不及擦手便坐下来往肮脏油腻的绞肉机里塞肉皮,肉皮上似乎还有未拔净的猪毛。等待下一锅生煎的队伍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却是一言不发。我们对万事警备又对万事苟且,从蛮荒年代里生存下来,不这样大约也走不了这五千年罢。
长满猪毛的肉皮变成了鲜美的汤汁,吃完生煎,用汉堡、比萨、热狗总也满足不了的食欲终于觉的“落胃”了。我要去楼上的卫生间擦嘴洗手,这先得去自家的房里打开楼梯灯。楼梯转角的墙上,横七竖八支着几只结满蜘蛛网的灯泡,那分别是属于我们和邻居的。楼梯的扶手上积累了经年的黑腻,我当心着不碰到却又忍不住多看一眼。白瓷浴缸里的污垢,厚重得让人震惊,仿佛这里曾经杀过一只鸡,鸡头颈里四溅的不是鲜红的血液而是黑色的污汁。浴缸下面铜质的老虎脚上,斑斑驳驳长满象珊瑚一样的锈迹。这灰绿色的铜锈,看得简直也让人心也跟着一起灰绿了。然而我抬起头来,却发现浴室的白墙上整整齐齐贴了一方洗得干干净净的白手绢。唉,在这希脏到面目狰狞的环境里,至少还有这一面瓷砖墙是白净的,至少还有这一方手绢是清爽的。白手绢上细碎的粉色的梅花,因为还潮湿的缘故,粉红得透明起来。这透明、细碎的粉红,象是淤泥的双手捧出来的花朵,看得真叫人心疼。这花朵多么象我们自己的人,一代又一代地繁衍,顽强又脆弱,在这个漫长的过程里,有那么多人为了想要得到更好的生活,都散落到遥远的土地上去了。我突然之间要哭,想起在外头的种种不易,然而那一刻并没有一个真心疼爱我的男人在那里,这眼泪就是流了也是没有人要看的。
二、
从未有人预料到,上海会以这样惊动天地无法阻挡的速度大规模重建起来,而我自己离开上海之后跨越海洋的大搬迁,也是在出国之初从来没有想象过的。
重建之后的上海,除了旧时租界里几条标志性的马路和几个标志性的建筑,是一个全然让人陌生的城市了。它大得、高得、灰得、忙得简直具有胁迫性。发财的机会就仿佛是尘霾里的微粒,无处不在地悬浮在这个都市的上空。虽然不自在的时候拿上海人来开销一下一直以来都是一种普遍适用的心理平衡疗法,然而纯粹在嘴皮子上开销的治疗效用已经不大了,越来越多开销着上海人的人要来上海买房子、要来上海生活了。走在这个城市里,看到40岁以下的白领阶层,其实已经无法分辨这是上海人还是开销上海人的人了。上海变成了全国的,甚而是全球的,这些年来被开销得连自己的方言也式微了,就算穿件睡衣都不得不看人的眉眼高低。
而我搬来搬去的,心却反而慢慢安定下来。东南西北的,无论在哪个半球生活,只要语言不变,思维方式、行事作风便是相似的。搬多了我反而习惯起来,觉得“搬”也可以是生活的常态。终于有真心疼爱我的人在身边了,不容易啊,真-的-不-容-易。但是奇怪我却很少为自己的际遇流眼泪了。是不是离开故乡、是不是在职场的江湖里沉浮、是男人还是第二性女人,我们被生下来就要活下去,在这个过程里,谁又是轻松的、谁又天然被赋予了发嗲的权利呢。
我们仿佛是一粒米,上海则好象是一锅滚烫的粥,落入其中便只有跟着一起急速翻滚,不知所以。而他乡于我们倒更象是一碗温吞水,浸入其中便徐徐沉到碗底。我们三个人在温水里沉静下来,连得朋友都不大肯交了。是可以去中文学校结交些朋友的,周末节假日里便可以有大队人马挨家挨户轮流去派对。然而人与人一旦交接,便会生出千丝万缕的牵绊,热闹是以失去散漫行动的自由为代价的。好在只要及时交税、按规章办事,在这里特立独行的自由散漫是不妨事的。
我们离家乡远了,离人群更远。从新年开始,到春节、复活节、……、一直过到年尾的感恩节、圣诞节,我们永远也只有三个人在一起。三百匹马力的越野车载着我们穿越繁忙陌生的都市,走遍崇山峻岭。在人迹荒芜的群山脚下、在被人遗忘的墓地里,那座最高的石碑下面刻着:伊丽莎白-麦考曲太太1798年4月安葬于此,时年82岁。两百年了,那个时候竟也有这么长寿的人啊?这长寿的麦考曲太太是从爱尔兰还是苏格兰坐帆船飘洋过来的?石碑开裂了,上面杂草丛生,麦考曲现在的后人在哪里呢?长着白色尾巴的小鹿跟着鹿妈妈鹿爸爸从墓碑间左顾右盼地跳跃过去了,走到墓地尽头时它还支起脖子来回望我们。麦考曲太太如果有后人的话,现在也该传到第十几代了吧。她不是名人,没有人记得她,连她的后代也把她遗忘在这荒郊野岭里。我抬起头来看看天,深山里的天真蓝啊,白云在澄净得让人心痛的蓝天里悠悠地飘过,仿佛跟它好商好量的话,是可以跟着一起云游四方的。那么我以后就是葬在这里了么,跟这些不相干的爱尔兰还是苏格兰人在一起?或者还是回到苏州的东山去罢,奶奶和外婆是葬在那里的。在东山的墓碑上,每个头像都跟我一样长着平面的脸孔吊销的眼。他们倒是一律谦和地微笑着的,到了墓地里,大家终于可以放下一辈子的警备了。我看看身边的狗狗,他正弯腰在墓地里找蚂蚁。一直以来,死亡最困扰他的就是“埋在地底下的时候有蚂蚁爬到身上来咬那怎么办呢?”宝贝你既然怕蚂蚁,那妈妈不如一把灰直撒到海里去罢,如果我自己不在乎,又有谁会在乎。
我到底还是想念上海,又要回去看看了。这次父母是住在从前上海的郊区了。但这郊区哪里还有半点郊野农村的样子呢?哥哥的新宝马在公路上格楞格楞地飞奔,公路两旁是茫茫无际的楼群,我觉得自己象是一粒尘埃,在楼群脚下被气流轰隆轰隆卷着走,就快喘不过气来了。上海马路上的好车真不少呀,夹杂在其中满身尘土的运货车也一样多。宝马在货车间穿行,货车上面扎得摇摇欲坠的货物,可不要掉下来砸到我们呀。格楞格楞,宝马跑个不休,没完没了地、两边还是高楼,格楞格楞,还是还是……终于楼房矮下去了,间或还有农民的房屋一闪而过,我们到了。
这个秋冬之交的清晨,我是醒在一条河滂边上了。河水绿央央的,不大游走。对面有个老人,一早就放副鱼杆在那里垂钓。河面上突然有细碎跳动的波纹,“那是虾”,他们告诉我。不必自己去买生煎了,有阿姨买了端上来。父亲刚刚换下玄色的练功服,不及喘口气,倒又拿了笔墨说是要去学国画。有只野猫大大方方来到花园的桂花树下拉屎,拉完笃悠悠迈着猫步走了。间歇听见母亲在花园里哇啦哇啦叫将起来,原来她方才溜了狗回来,那定期到美容院洗澡修面的宠儿,见到那堆猫屎就好象我见到生煎一样,眼珠一绿便挣脱绳锁便扑上去了。
这是跟我有关联的家吗?这河滂、这花园、这宠物?然而在大理石地板上转进转出的,分明是我的双亲。哥哥有这个能力和孝心提供给他们这么富足的晚年,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让我觉得欣慰的呢。狗狗赖在外婆的床上不肯起来,手里抱着一只还暖着的热水袋,被头洞里的热气把面孔熏得通红。他枕在一只旧的枕套上,是母亲特意找出来的。“你妈妈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绣的,她本事大伐?”洗得泛黄的棉质白布上一大朵一大朵百合花,却是紫的,倒锈得非常平整,出乎我的意料。本事真的不小呢,这是我唯一做成的女红,之后就再也没有心相了。我和母亲从来没有坐下来好好谈谈过,但是她的心里也是珍藏了许多我成长的记忆吧。
住得这么远,到市中心看望朋友亲戚就非常不方便了。不认得路的人本来坐出租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但是现在也不行了。要么郊区的车去不了市区,要么讲崇明话的司机指望我带路,总算碰到认得路又可以去市区的出租,路却又堵了。格楞格楞,我们是掉落在钢筋水泥的灰色丛林里了,格楞格楞,望不到尽头的车龙倒让人的坏脾气也变好起来。
“啊呀,格么侬就搭班车到地铁站呀,上了地铁么就啥地方侪好到了,老便当格。”他们老是讲“老便当格”,讲得多了连自己也相信住得那么远是“老便当格”了。然而我倒是喜欢坐地铁的,我喜欢在摇摇晃晃的地铁里看人的脸。眼前这个女人二十来岁的样子,油腻腻的头发一缕一缕在围巾上擦来擦去,那豆沙色的围巾也是织成一缕一缕的。她象是一个小保姆,又或者是哪家饭店的服务员。她屁股靠着栏杆,驼了背,两只脚支出去老远。初时她是蹙着眉不甚友好的,忽然之间眉目展开奶声奶气起来,“那你叫妈妈呀,叫了妈妈过年就有玩具玩。”她温柔地笑着,紧贴着手机说着悄悄话,仿佛想把笑容也贴到手机里传到那头去。那头是她的孩子吧,孩子太小不能带上来打工吧,那么带孩子的人还可靠吗,我兀自猜想起来。对面坐着的女人象是五十来岁了,却剪了一个童花头,整齐的前刘海底下是一副浓眉大眼。眉和眼线都纹过了,越发弄得眉眼一团黑青凶相起来。她带了许多行李,有些用脚夹住,有些放在身边的座位上,于是一个人坐了两个位子。看见我和狗狗站在那里望住她仿佛想坐的样子,她翻了我们一个白眼即看到别处去了。歪着身子斜靠在车门边上假寐的那一个,必是工地的民工无疑了。他倒是穿了一套西服呢,只是西服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的头发象乱草一样蓬在脑后,上面落满尘土。这头发让我想起了高架桥下面种着的草垛,一条一条纤细的草茎蒙着厚重的尘埃,在这个城市永不止歇的隆隆声里顽强地震动,惊心动魄得让人的胃里翻江倒海。我看着这一车的人,这一车和我有着同样血脉的人,种族的温暖象潮水一样涌上来,鼻子一酸那潮水就要从眼里满出来。我忙低下头来看狗狗,他仰着小脑袋,在那里吃力地辨认门框上的站名,他识的字不多,加上拼音加上英文,方才能认出我们要到哪里去。
很快又到了离家的时候。一直来来往往跑惯的,情绪上大家都波澜不惊了。只是这一次,在候机大厅里还好好的,飞机一滑动的时候,狗狗就开始大颗大颗落眼泪。“不想离开上海?”猛点头。“想外婆了?”猛点头。“美国太寂寞了?”猛点头。“那春节的时候妈妈给你买张直航的机票,你自己一个人回去好不好?”点头没有点得那么肯定了,依旧呜呜地抹眼泪。我打开了椅背上的小屏幕,飞机才转了一个方向,刚刚把机尾对准上海,我们还没离开多远,他倒已经不舍的想着要回来了。我抱住狗狗的小肩膀,等他平静下来。终于他哭得累了,歪身在狭小的座位里睡着了。
飞过海洋飞过山川,我们终于飞到了地球的另一头。下了飞机,眼前的光景即刻是不一样的了。这里的人衣冠楚楚、气定神闲。招牌上的文字,狗狗不必费力辨认,都可以看得懂了。一切都是熟悉的,太熟悉了以至于我知道我们跟他们永远是隔着的。爸爸已经在外面等着了,他和边上等着的人长得是不一样的。大门拉开的时候,一阵北风刮了过来,狗狗马上躲进爸爸的怀里,我们三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