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故事(泡菜)
我母亲不怎么会做饭,但却有一绝技,泡泡菜。
在这里我说的是那种正宗的四川泡菜。我严格说来是四川人,但却是在别的省出生长大,我们家里已经不说四川话了,除了我们的小名,和遥远家乡有联系也就只有泡菜。
长大以后可谓走南闯北,吃过不少种泡菜,可内心深处觉得最好的还是童年吃的四川泡菜。比如在美国,最流行的韩国泡菜,可我看来,那和我吃过的四川泡菜相差十万八千里了。
恐怕很多人在国内也吃过四川泡菜,但如果你没有一个像我母亲那样的妈妈,你不可能吃到真正的四川泡菜。因为那些泡菜都是工业化,大规模生产的产物,而正宗的四川泡菜,是一个非常娇嫩的东西,不可能大规模生产。
我小时候母亲做的时候经常喜欢要我在旁边帮忙,所以我知道那个东西有多么难得伺候,用母亲的话,还好,比我还算是要强很多。
做那种泡菜的关键是水,据母亲说,最好是用家乡某个地方的泉水,我后来认为那只是一个传说,因为母亲从来没有去过。不过母亲说得神乎其神,我们家里最早的水是家乡来的保姆从她家里泡菜坛里分出来的,据说那已经有了几百年的历史,她走了以后,母亲接手,却把那水彻底弄坏了,不得不重起炉灶,于是她说,怎么都没有原来的好。
做好泡菜最关键的就是维持泡菜坛中水的质量,这是母亲的原话。比如说,真正的四川泡菜仅有一点微酸,明显酸就是水出了毛病,有了杂菌,需要立刻采取断然措施加以调整,加酒,蒜,姜等等等。如果不能奏效,就会越来越酸,最后发苦,这就不能逆转了,只好把水倒掉。据说坛中水的年代是是泡菜真正特色味道的来源,这一下损失就是无比惨重了。
母亲是学理科的,做过实验,因此说话经常就有些学就味道,我一般都原谅。我想那些能把水保持的几百年的乡亲,一定是不会知道什么是杂菌的。
所以要经常检查坛中的水,正常的应该是非常清澈,有时略带黄色,一浑浊就是不对头了。母亲除了看以外,还经常用干燥的筷子沾一点尝,有时也给我,的确有一种扑鼻的醇香。
泡菜是从不加水的,因为能从新鲜蔬菜得到水分(母亲称为高渗),不但不加水,有时还得弄一些出来,这是极品,因为就我所知,在正宗的川菜中,这是一种常用的调料。我的想法比较极端,没有正宗的泡菜水,是不能称为川菜的,可见正宗的川菜是很难吃到的。
真正的泡菜也是不怎么咸的,可以就空口吃的。过咸的就是伪泡菜。因为咸可以抑制杂菌的生长,好控制。但是,那种泡菜的真正味道就被压住了,如果有味道话。
泡菜最起码的一点是水和油是绝对不能进入坛中的,因此蔬菜必须得洗净,晾干。不论什么蔬菜,都是可以泡的,比如藕,茄子,但最多是萝卜,蒜薹,辣椒和豆角,这是和韩国泡菜非常不同的地方,四川泡菜的味道复杂而多变,既能保持原来蔬菜的风味,又带有四川泡菜的那种独特的醇香。
按照母亲的观点,世界上的蔬菜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对泡菜水有帮助的,另一类则是有害的。我前面说的几种,就都是所谓“养水”的,所以吃得就格外的多,但是,我最喜欢的却是包菜,甜甜脆脆,而母亲说,包菜是对水非常不好的东西,只有母亲在对泡菜水做了认真的分析后,确认能够经受这一次打击,我才能有口福,好东西不是经常能有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对坏的东西总是有感到对胃口,所以母亲只得经常地对我进行质量控制。我估计母亲很多时候是把我当做泡菜水的,不能一点都不接触有害的东西,因为外面的世界不是像泡菜水那般清澈透明,我不能在坛子里生活一生。我以为还是成功的,因为到现在我还没有发苦,所以也就没有被人丢弃。
不过就我的观点,还是应该多一点包菜的,因为外面这个世界恐怕比母亲想得要槽。
后来母亲就不干了,一是太烦,二是新鲜蔬菜到处是。她说过去那样做,主要是因为那个时候蔬菜都是季节性的,只好碰到好的就多买一点,泡起来慢慢吃;再就是我小时候多病,胃口总是不好,得想办法要我多吃一点饭,还有就是我那时极端厌恶胡萝卜,芹菜,变成泡菜我就能吃,但不管怎么说,咸菜都不是一个好东西。
记得曾经有一回,在一个中国超市居然看到了那种做泡菜的荷叶坛,于是就万分激动,叫来太太。没想到她却将一盆冷水迎头浇下。说:你怎么能想到吃这种东西,这该有多少亚硝酸盐,绝对不行。
记得普希金借普加乔夫之口讲了一个俄罗斯寓言:有天一只雄鹰对乌鸦说:
“这真是太不公平了,你们为什么能活80岁,而我只能活20年?”
乌鸦回答:
“这个容易,你要是跟我一起生活也就自然能活80年,瞧你那强壮的骨架,没准能活得更久。”
于是雄鹰就和乌鸦一起在低空飞来落下,当看到了一具动物的腐尸,乌鸦就激动地扑下去,兴奋地唧唧喳喳大吃特吃,当它们发现雄鹰站在旁边只是看,就说:
“你不是要想活80年吗,那就得跟我们一样,赶快来吃,不然就没有了。”
雄鹰只好过来吃了一口,却发现不能下咽,长叹一气,说:
“不行,我做不到,我还是只活自己的20年吧!”
转身就直入高空,隐没到无尽的蓝天白云之中。
我年轻的时候读这故事,也想过要做一只雄鹰,翱翔在浩瀚,蔚蓝的天际,直插星辰,自由自在,多久我不在乎。后来当真飞过了太平洋,不过不好意思,是坐的飞机。
其实我还是飞过一点高的,却发现应了那句最时髦的话,上面除了浮云还是浮云,没多大意思,还不如地面真实。
记得我曾经做过一个梦,那是一个夏天的黄昏,我游完泳回到家里,看到桌上摆着凉好的绿豆稀饭,一盘切开的咸鸭蛋,红红的蛋心就像窗外的落日。当然梦里是什么都有的,那就是我最喜欢的泡豆角抄瘦肉丝。我那个激动啊,就像饿了三百年。
可非常不幸地是我老毛病又犯了,激动得太狠了,醒了,应该至少吃上一口再来激动啊,真是没出息!
现在到好,什么都不敢吃了,喜欢的牛排因为是红肉不行,巧克力,冰激凌也不好,对死亡的恐惧,对生命的渴望实在太给力。所以年纪一来,就只好变成乌鸦了,吃那些所谓营养食品。从我小时候到现在的定义里,营养和难吃是同义词,越有营养,一定是越难吃,就是不知值不值。
永别了,我的正宗四川泡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