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美国学生上素描课,我展示了一幅我最早的素描:“俯视的维纳斯”。
教室里一片惊叹:画得真好!仔细看作品,是一尊石膏像素描,在灯光的晦明变换中描绘出柔美细致而统一在典雅气氛中的维纳斯胸像。而画纸已经发黄了,因为时间的磨损,画面整体的已经很清淡了,但隐约可以看到下面的签名和日期:1984年。
“这是很久以前的画?是老师的画?”学生们问。我说是的,那是我中学时代的作品,我的第一幅素描。“不可思议!!!”登时,学生们都瞪大眼睛,并涨红了脸嚷嚷起来!他们发现了太多的问题:一幅我少年时代的中国人的绘画,在当代的美国年轻人面前,完全是另一个星球来的东西一样具有震撼!
这是怎样的一张纸啊?!好几层都已经掀开来了,黄黄的象中国茶叶泡过了一样(我告诉他们,在我们那个时候,这样的纸是很难得的好纸,“专供”画素描用的,叫“素描纸”。),上面的铅笔调子,剩下的能看到的都是深深埋入纸的机理的那些最用心的痕迹,一个少年的时光,在这里再见出来。从人物结构的严谨和明暗层次的丰富,现在的艺术大学生都很难想象做得到了,而那是出自一个初三刚毕业的中国学生的手。当所有的物质条件和年龄要求都被降到最低限度的时候,中国人的能力就体现了出来,这是西方人难以想象的事。
记得那是我初三的时候,我原来一直随父亲画国画的,那时候开始想要正规学习西洋画,从素描入手,就去参加一个成年人的美术班。看到很多“高手”在画素描,就自己揣摩着怎么画。学习素描一定要和自己的习惯做斗争的,必须找到非常理性和非常感性的结合点,大多数艺术家,都在它的门前却步,或去做设计,或转投国画和“现代艺术”去了,而少年时期是有可能在思维上突破成见,形成素描观念的关键时期,但是那是汗水加悟性才能促成的。
开始的时候,我曾经非常苦恼:你看到的,一样画下来,就是不对的。要理解,要明白对比的重要性,人类习惯了的观察方法是借助认知来完成的,而不是纯粹视觉的方法,对深度空间的理解,透视的运用,都是改头换面的思维清洗和重建。当运用到明暗调子的手法去描绘光影的时候,空间感,立体感和对结构和光影的辩证处理,都是一道又一道难关。每次过了这个关,又碰到那条坎,似乎我的素描学习,随时会因为过不去一个问题而完结,我自己很清醒这样的过程,谁也不能代替我自己去冒险,去改变,对学习素描而言,没有人是“神童”,我可以肯定,象我那样早熟的人,也只有每一次都经历从渐修到顿悟的过程,没有跳得过去的,也没有任何承诺多少汗水一定能换回多少收获 - 苦苦练习却无法觉悟的往往是常态,必须接受它,继续它,······
就这一幅素描,我花了两个多月去画的,同时也在画其他的素描练习,从而整体上提高技巧。有一个很长的时间,我似乎是筋疲力尽了,还是不出效果,该看的都看彻底了,看到的也都画上去了,就是不行。理解!理解!理解!这是画素描的口头禅,就是要在非常专心的意念里,看到绘画对象的空间结构和明暗对比关系,同时在自己的作品中体现出这种判断。那个时候,我对吃是没有兴趣的,对休息也没有概念,一坐下来,就画上大半天,有时候觉得都沉睡在画里了,必须要“清醒”回来,整体观察;但是有时候,就是在这种冥想状态里,突然嘣出了“理解”。
在明暗调子和对象的空间关系方面,一直很难进入,就是在画面上看到一种深度以及和对比关系对应的空间逻辑,我们现在叫“素描语言”,我现在把这些整理出来,写进我的教材里。那时候,我记得是一个夏天的雷雨季节,很多人赶在暴雨前回家,很多人闹忽忽的在外面不知道做什么,我在画这张维纳斯,我觉得只有我自己还在画画,听不到周围的声音了,只有哗哗的雨声,画得是昏天黑地,最后,我找到了“关系”,我觉得自己在“过关斩将”,不管多难的细节,卷曲的头发或是柔和微妙的嘴角,我都能“攻城拔寨”了,我悟出来了······
高一开学的时候,我已经是“成功者”了,不是因为我自己考上了重点高中,那对我来说不值一提;我的画被挂在学校的美术室镜框里。姚旗,那时候一个学画的同学,高我一年的,后来去学国画了,碰到我,激动地说:“你格机(这下)厉害了!”,他已经听说我画石膏像“成功”的事,并偷偷地爬进三好楼美术室参观过了。那个年代,对我来说“成功”就是这个样子的 - 不是奖到了什么,也不是升学录取,而只是一种“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