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 (十三)

有人说,男人的想法来自于推理或冲动,而女人的想法则来自于感觉或意象。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给杜鹃这样一个感觉,那就是我人生的发展方向应该在商业,而不是科研。不过,想法总归是想法,如果生活上没有什么变化,杜鹃顶多发发感慨,比如说:“哎呀,大仙呀,你真该离开研究所下海经商去。”

在我们研究室,一直有个重点课题组,而大仙是其中的一员。这个课题组的背后后台是一位老研究员。老先生解放前就是天津北洋大学的系主任。解放初期出任部科技司总工程师。同很多优秀的知识分子一样,老先生没有逃过“反右”这一劫。不过,幸运的是,对于他这个右派的处理要比钱伟长他们好多了。他被下放到我们研究室,工资待遇不变,仍然是二级研究员待遇。到了1961年,右派帽子也被撤了。老先生本来就不喜欢当官,来到研究所,感觉更自在一些。另外,所里各层领导都十分尊重他。我去研究所的时候,他是所里研究员中唯一配有专用汽车和司机的人。

有了这个活菩萨,部里每个5年计划的重点科研课题自然就是我们研究室的了,另外,老先生在国家科委里也有很厚的人脉,一些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也能分上一份羹。有个这些,我们这个课题组的人自然就是室里乃至所里的宠儿了。当初,大仙硕士毕业为进这里也是让导师费了不少功夫推荐才成功的。

两个变故让我们这个课题组一下子从天上掉到了地上。一是老先生到南方出差的时候仙逝在旅馆里。二是,部科技司对新的5年计划的课题采用了所谓的竞争机制。一些大学教授们挤进了与我们的争食行列。我们课题组真正的领导人(老先生的嫡系继承人)是个书呆子,除了正常的课题申请渠道,从来没想到过如何和科技司的那帮人搞关系。你想,这样怎么能够斗得过那些如狼似虎的竞争者。所以,等部里课题评选结果一下来,我们除了一个10万的课题外,别的一无所获。当然,我们手里现有的课题还够我们玩几年的,但对以后却不免充满着迷惘。

另外,所里的一项政策性变化更给我们增加了危机感。研究所除了从部里拿课题外,还可以直接和地方政府和企业联系拿到课题。我们称传统的从部里或科委得到的课题为纵向课题,称其他渠道来的课题为横向课题。

横向课题与纵向课题的显著区别是其资金使用的灵活性。对于纵向课题,科委和部里都有一套监督使用的机制。你可以用它来买设备,买电脑,做实验,出差,开会,但你不能用它来发奖金。也就是说,除了所里能扣去一定比例的管理费外,你不能用它来创收。而横向课题就不同了,研究资金一到,你就可以用它来发奖金了。实际上,你只要满足了地方企业给该课题提出的成果要求,这些钱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后来,这个横向课题基本和科研无关了,很多都是设计或技术咨询服务等领域的事情。

 

所里政策性变化的主旨就是要多发展横向课题,这样大家可以多分钱。具体措施就是以后的奖金不再是研究所或研究室一刀切了。说要打破大锅饭,实行多劳多得,谁拿的横向课题多(所谓的创收多)所得的奖金就越多。

如此一来,我们课题组就惨了,宠儿一下子变成了弃儿。组里一些人为了摆脱光干活得不到奖金的困境想起了办法。有些入兼入了别人的横向课题组,另一些选择另立山头,自己到外面找横向课题去了。还有一两个胆子更大一些,干脆停薪留职,到南方下海去了。

大仙自然要为此烦恼。但当时除了背后发点牢骚外,并没有什么具体的方略。第一,大仙不喜欢设计或服务性质的工作,真要做的话,我想干脆到设计院去,那里才是一流设计师该去的地方,像我们这样到处捞小的设计项目有些丢份。第二,大仙一没有靠山,二没有资金,下海经商只能去打工,心里没多大兴趣。

当杜鹃得知我的处境时,她似乎看到了我以后生命中某种意象。好像我是一块矿渣里的金块,使其闪光唯一所缺的就是擦去沾在我身上的泥土。

擦泥工作从一开始就伴随着我和杜鹃的激烈对峙。为了使我对远景有清晰的憧憬,杜鹃极力给我宣传工商成熟人士的风采。比如,某些书籍有言:“在美国,一流智商的人经商,二流智商的人从政,三流智商的人才去搞科学。”等等,从文化层面上动摇我“科研至上”的优越感。

另外,那段时间,杜鹃常带我接触上商界人士。只要是她部里有这方面的活动,她都拉着我去参加。开始的时候,看到这些趾高气扬西服革履的家伙们是有些让人羡慕,但看多了,了解了他们,神迷感就淡然无存了。这样,我在杜鹃面前酣畅地表露着我对这些人的蔑视。

杜鹃对我的顽固当然很生气,但她表现出很大的耐心。对于我的狂妄言语,斥责的少,说服的多。但这样在某种程度上鼓励了我的肆无忌惮。最后,我们俩不可避免的冲突来了。

那次是个台商到北京,杜鹃负责接待。当她知道这个台商以前曾在大学教书时,非常高兴,认为这人和我经历类似,应该能成为我学习的榜样。所以,她就特地安排让我能见他一次。

台商姓蔡,名国宏。说话谈吐很有修养。我和杜鹃晚上在酒店酒吧间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确实让我感觉到他与一般商人不同的气质。

谈话开始的氛围是非常融洽的。杜鹃借机说:“蔡先生,大仙现在从事科研,有意想往工商业上转,不知蔡先生有什么好的建议。”

蔡国宏打量了一下我,他有些误会了,以为杜鹃是来给我介绍工作的。便客气地说:“杜小姐,我们那个公司属于化工行业,和大仙先生的专业离得很远。当然了,如果大仙先生能有杜小姐这样的公关和组织能力,到我们市场部搞搞推广还是可以的。”

没等杜鹃解释,我急忙问:“如果杜小姐肯下海到贵公司,请问能够给她什么职位和待遇呢?

蔡国宏:“她要去,我给她做市场部经理。月薪1万。”

我笑了。忙对他说:“我们今天来,不是要到你公司工作,我们只是想以你的经验确认一下,像我这样的人是否适合到商海里沾沾水。”

蔡国宏也笑了:“哈,误会误会,抱歉抱歉。”杜鹃在一边没说话,但我感觉到她对我和蔡国宏交流结果不很满意。

然后我问到蔡国宏以前在大学教什么的。他说教的是历史。然后我们谈到几段史记中的事情。也许是对过去讲台的怀念,也可能是几杯酒让他兴奋了,这家伙居然滔滔不绝地给我们讲起课来。

忽然之间,此人的高雅形象在我面前荡然无存,让我觉得和以前那些夸夸其谈的商人没什么两样。我抓住他讲话中的两个错误,毫不留情地驳斥他。他似乎有些不服气,说史书中就是这么写的。我看着他:“蔡先生,经商适合不适合你我不太清楚,但你弃教似乎是个明智的选择。”然后,我把史记那段文字给他背了出来。

然后,一切似乎都是尴尬的。跟蔡国宏告别时,杜鹃的微笑似乎已经压不住她即将喷发的怒火了。还没等我们走出酒店大门,她就恶狠狠地对我说:“大仙!你太令人失望了,连基本的礼节都没有!”

这次我没能沉默:“是,我这人永远不能,也绝对不会具备你所期望的这等修养。”

杜鹃继续咆哮:“你不仅没有修养,心胸还如此狭隘。人家说你不如我就受不了了?你是不是觉得你一直得比别人强才行?”

我回应:“谢谢提醒,我的确好胜心强,但是我会注意和谁去比。拜托了,请你以后不要再让我和别人比赛画圈看谁圆好吗?我比不过!”

“你以为还有以后?哼!”说完,杜鹃自己打车走了。

当怒气在我脑际逐渐消失的时候,我慢慢感到一阵轻松,同时也感到一种自由。忽然我脑际冒出一个想法,我需要某种改变,而这改变绝不是杜鹃所期待的下海经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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