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感杂谈(8)】
文学的作用和写作的法则
伍加,2011年10月11日,周二
青年作家张悦然最近来美国参加爱荷华大学的“国际写作计划” (International Writing Program)活动,顺道访问了亚特兰大,并在上个周日做了演讲。这位 29 岁的才女,既是高产作家,又是杂志编辑。她在新加坡国立大学拿到计算机科学本科学位,在中国传媒大学新闻专业研究生毕业,现在就读于北京语言大学,攻读古典文学专业博士学位。这位从 14 岁就开始发表文学作品的 80 后作家才思敏捷,她的自我评价是“早慧而晚熟”;但是,根据我听她的演讲以及观察她回答听众问题时的表现看,我认为张悦然的思考很有深度,她的见解颇为独到,这是一位很有潜力的青年作家。
文学创作有没有所谓的“作家规则”?有没有这样的写作流程和章法可以帮助作者产生好的文艺作品?张悦然认为根本没有这样的法则。表面上看,中国古典诗词中的平仄押韵、起承转合是写作的章法;八股文有固定格式,每篇文章都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但是八股文专讲形式,缺乏内容,从来没有产生流芳百世的作品。写作章法都是文艺评论家总结出来的写作规律,而文艺评论家常常写不出好的文学作品,他们只是文艺的鉴赏家,不是创造者。
正规的科班学校培养不出大文豪,历史上有名的作家大都是半路出家,或者自然成才的。张悦然本人也是个例子,她本科学的是计算机科学,研究生学的是新闻专业。她在新加坡读书时,自己没有想到会成为作家。换个角度看,如果真有所谓的写作法则存在,那么文学创作就最适合用计算机来进行。在人工智能领域,有个很重要的应用分支叫做“专家系统”,其中基于规则的专家系统开发方法已经十分成熟,PROLOG 这个程序设计语言就是基于逻辑规则的编程语言;只要我们把那些写作法则存放在计算机的知识库里,加上丰富完备的词汇库,电脑就应该能够创造出大批量的优秀文学作品来。事实上,这样的写作电脑还没有出现;从理论上说,在人类没有彻底弄清大脑原理之前,这样的写作电脑根本就不可能出现。
我是搞理工科的,对文学,尤其是西方文学知之甚少。据张悦然说,西方人喜欢玩弄规则,发明了许许多多的写作章法和作家规则,而中国人历来就不喜欢规则,这也是西方文化和中国文化的重要差异之一。现在一些中国作家盲目崇洋媚外,喜欢把章法规则和条条框框挂在嘴边,搞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作家法则出来,殊不知这样做的结果常常是作茧自缚,邯郸学步。
说到东西方文化的差异,张悦然用石头作为例子,解释了西方文化和中国文化的不同之处。西方人把石头雕刻成塑像,讲究雕刻法则,认为只有把石头加工改造之后才能成为艺术珍品。相反,中国人讲究自然之美,把天然的太湖石放在花园里,放在书桌旁。中国人把石头本身看成是有生命的东西,石头的形状、颜色、产地无不是生命的表征;正像美女的三围、五官、气质令人心旷神怡一样,中国人把石头的“瘦”、“透”、“漏”看成是美的极致。西方文化强调人工改造、征服自然,中国文化则认为万物有灵,顺其自然。
圣经中有这样一段故事:有两座城市道德败坏、罪恶满盈、污浊泛滥,上帝要毁灭这两个城市,差使者搭救虔诚信主的罗德一家,并吩咐不要回头看。 罗德家当时牛羊成群,满院财富,罗德的太太实在舍不得这一切,不听神的吩咐,回头看了一眼,她立刻变成了盐柱。在西方文化中,罗德妻子变成石头是一种惩罚;而在中国,人变成石头就相当于永生,并非坏事。中国古典文学中就有两个著名的人物来自于石头:一个是孙悟空,一个是贾宝玉。孙悟空从巨石中蹦出;贾宝玉则是由女娲补天所剩之石变化而成。宋代的米芾,就是那位当过郡守的著名书法家,尤其爱石如命,每得上佳石头他都要一一品题,藏于雅斋,“入玩终不出户”,遇有石中珍品,他会设席整冠,跪膝下拜,呼石为“丈”。江南园林中总少不了太湖石,在那些竹林假山后面,曾经有多少风流故事,留下过多少千古佳话。
希腊神话中有个著名人物叫西绪福斯(希腊语:Σίσυφος),狡猾机智,聪明过人,竟然把冥王玩弄于股掌之上。于是冥王惩罚他,判他把大石推上陡峭的高山,而且每次他用尽全力,把大石推到山顶时,石头就会从其手中滑脱,他就又得重新回到山下再推,如此循环往复,以至无穷。这当然是一种无休止的惩罚,这里石头山和大石头都是惩罚的道具。而在中国有个人人皆知的“愚公移山”的故事,它也与石头山有关,不过情节和结局大相径庭。这故事说,有一名老人,名叫愚公,快九十岁了。他家的门口有两座大山,一座叫太行山,一座叫王屋山,挡住他家的出路,人们进出非常不便。愚公决定用锄头和背篓,把大山搬开。他有一个著名的哲学思想:山是静止的、有穷的,而我的子孙后代是无穷无尽的。以无穷对有穷,天天搬,月月搬,年年搬,总有一天会达到目的。愚公的行为终于感动了上帝,于是派遣两名神仙到人间去,把这两座大山搬走了。同样是关于石头和大山的故事,在西方文化中是个悲剧,是惩罚;而在中国文化中则成了喜剧,是成功。
所以,中国文学在本质上不求章法,中国人追求的是无我之境,“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嬉笑怒骂皆文章。靠章法、技巧产生的东西只能称之为“能品”,而更高一级的文学作品是靠自然之神借助于作者之手创造出来的“神品”。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像是一座巨大的宝库,有待于青年作家们去挖掘,去汲取,去发展。有些西方作家也认识到这一点,比如塞林格的小说就在追求一种禅意,讲求思考而不留痕迹。中国作家应该多从传统文化中吸取营养,必能再现中华文化的辉煌,希望张悦然能成为成功吸收中国传统文化精华的典范,成为结合中西方文化优点的新生代作家。
在张悦然演讲之后,亚特兰大笔会的笔友们进行了热烈的讨论。大家感到,中国近几十年来虽然经济发展迅速,但是并没有在文化上出现大繁荣,没有出现鸿篇巨制的文学作品。另外大家感到描写乡土文学的作品越来越少了,有些从农村走出的作家在发表几篇农村题材作品之后,就迅速脱胎换骨,热衷于描写城市生活的支离碎片,或是小资人物的内心世界。即使中国文联组织作家到农村采风,恐怕效果也好不到哪儿去。这其中的原因何在?值得文学爱好者和文学工作者共同思考。
当然,这也牵涉到文学的功能问题。现在大多数青年作家认为文学就是要描写个人,描写个人的心理和命运,关心个体和自我;真正关注社会、国家、民族、世界的文学家不是没有,而是凤毛麟角。有人说,只有国家或者社会出现大动荡、大战乱时才会出现像《战争与和平》那样的划时代作品,现在中国是歌舞升平、稳定发展的时代,很难出现大腕作家和鸿篇巨制。有些笔友们不同意这样的观点。其实,最近这几十年,中国社会真是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尽管表面上看社会制度没有变,意识形态没有改,但在本质上,在深层次的思想、经济、政治领域,改革开放已经使得一切社会形态和生活方式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种变化真正触动和改变了人们的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出现了无数可歌可泣的故事。我们的文学作品如何反映这些现实变化,我们的文学家们如何在这种社会环境里充分施展才华,都值得我们深思。
孔夫子认为文学有“兴、观、群、怨”四大功能:“兴”就是使人兴奋,鼓舞人心;“观”就是观察社会,了解民情;“群”就是群体交流,增进团结;“怨”就是针砭时弊,推动进步。要不说我们传统文化伟大呢,不管有什么问题,查查古典,翻翻古书,你就会发现原来中国古人早就有了答案。
唉,我们这一代人要想超越前人,超越古人,让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再现辉煌,不容易呀。
伍加,2011年10月11日,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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