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78年,生了儿子后不到半年,也像Amyleezhou一样,无意间摸到颈部一个大块。当时每个单位有固定的看病医院,称作“劳保医院”。在劳保医院就医才可免费(咦?好像比现在共产主义哦)。我们厂的劳保医院是上海曙光医院,以中医见长。医生摸了摸我的颈部,开出一连串的化验单,结论是“温结节”。
这个结论等于没有结论,该院的术语:“热结节”为恶性肿瘤,“冷结节”为良性肿瘤,“温结节”就是吃不准性质的肿瘤,所以医生建议手术。
入院后又是一连串的检查,终于有一天,查房医生告知我可以安排手术了,随后脸色凝重地告知我:C床病人同志,我很高兴地通知你,你被选为“针灸麻醉”的示范病人,手术那天有外宾参观。
针灸麻醉的成功在那个年代像春风一样吹遍祖国大好河山,震动了全世界的医疗行业。那时邓小平尚未南巡,国门尚未完全打开,已经有外国人要求“眼见为实”的学术交流。
“为什么选我?”我有点纳闷。
医生说:“你不要误会,针灸麻醉不仅是你一个人做,能做的都做,这是政治任务。对病人的好处是,手术期间你很清醒,可以和医生交流你的感受;没有药物麻醉的后遗症-呕吐,也不影响你的记忆力。之所以选中你,第一你脖子长,第二,”他翻了翻手中的资料,“你的化验单显示你是一个很健康的病人,你的血色素指标达到了第一世界国家人民的平均值。”
因为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我这人从此看到吃的特别猴急。出差的时候狂吃红烧肉,可以报销。以致一起去的男士忍不住劝我:“侬稍微像上海人一点,好伐?” 我吃得多,可就是不长肉,原来全部体现到血色素上了。
医生继续说,这是一项很严肃的外交任务,关系到弘扬中医为国争光,医院党委(重音)经过慎重讨论才决定的。
我说好吧。我那时候很乖,一听到什么政治任务什么党委就特别乖,因为我在争取入党。
手术前一天,护士让我去做一个测试,类似于注射青霉素前的测试一样,在手腕的皮下打一针,过十分钟还是十五分钟看看是阴性还是阳性,据说反应阳性的病人不适宜用针灸麻醉。
几分钟后,我惊讶地发现,手腕上的针点周围显示了红色 - 阳性!护士急忙叫来了医生,医生看了看转身就走,估计去讨论了。
当天晚上,医生通知我,针灸麻醉照常进行,因为测试也有可能不准的。“你的脖子长,血色素高,”他再次强调:“应该没问题的。”最后他加了一句:“记住,这是为国争光的任务。”我想:生孩子也没有麻醉的,不会比生孩子更痛吧。于是笑着说,我知道,能完成。
实际情况是,当时没有其他人选,其他两个等候手术的都患有贫血。那年头,高血脂高胆固醇几乎没听说过,贫血是常见病。
第二天,我怀着刑场就义和为国争光的悲壮心情,勇敢地上了手术台。护士们首先把我的眼睛蒙上了,我急了:我看不到外宾了!医生说,你可以听到,他们会向你提问的。你不要辜负全院领导和革命群众对你的期望噢。
然后我的手被绑起来固定在手术床上,然后把我的脚也被绑起来固定好。我的头部置于比病床低一两寸的台子上(那时候我还没有颈椎病,竟然受得了~)。
但是我的心里突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味道,好像自己成了一个任人宰割的羊羔哦~
医生开始在我身上扎了NN个针灸。
过一会,医生告知我手术开始了,我感到自己的脖子被什么东西搓了一下。医生问我,痛吗?我说不。
第二锉刀下去,我感觉到有一点点痛,但是可以忍受。
于是医生说,请外宾们进来。
一阵脚步声来了,我遗憾自己看不到外宾,之所以遗憾,是因为那个年代,来中国的外宾还比较罕见。
一个外宾发问了:how do you feel ? 翻译翻了给我,我说,I am ok。外宾们笑了,oh, she can speak English!
然后第三锉刀下去,我感到痛的厉害了,怎么会呢?突然我想起了手腕上的红块!外宾再问我,how do you feel?我回答中文,还可以吧。
原先我以为开刀是一刀切下去的,现在才知道是一层一层割的。我心里祈求:但愿刚才是最后一层了。
确实是最后一层了,大概开始挖肿瘤了,一阵巨大的疼痛使我忍不住呻吟。外宾又发问了,我能说什么呢?不说了!护士在旁边叫我不要动,否则止血钳动掉会大出血的。我说我明白。
接着一刀后,我浑身颤抖,拼命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一阵惨绝人寰的叫声。外宾说:She is crying!
接下来,一阵喧闹声,有英文的有中文的,我糊里糊涂地听到:快!快!注射杜冷丁。
然后我就不省人事了。
后来,家人们告诉我,在我手术的时候,这里的护士也很紧张地跑来跑去打听消息,最后说:完结了,完结了,格记阿拉医院坍台了,C床病人针灸麻醉失败,老外看了一半,跑脱了(上海话:走掉了)。病人大出血,血压低到量不出。
我呢,活生生被宰后再打麻药,醒来后呕吐的不得了。
第二天,那个贫血的病人上去开甲状腺,竟然一点都不痛。如果那天是她做示范,曙光医院就不会坍台的。
我感到十二万分的羞愧,砸了曙光医院的牌子,没有做到弘扬中医为国争光。于是看到查房的医生很不好意思,奇怪的是,医生看到我也很不好意思。
到底年轻,手术后在家休息了一个月后,脸色立刻又好起来,估计血色素又回到第一世界国家人民的水准。于是就上班了。后来针灸麻醉渐渐没有声音了。
几乎大家都遗忘了针灸麻醉的时候,大概只有我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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