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夜色中,我们从第一道防线撤下来的学生托着疲累的身体,满怀着悲愤和耻辱,搀扶着受伤的学生,跨过横在马路中间的公共汽车和水泥墩子组成的路障,退到了桥中央的路障后面的第二道防线。
我的胳膊在火辣辣的疼,我低头看了一眼,胳膊上的衬衫袖子已经被撕裂了,里面肿起了一个大鼓包。我动了动,胳膊还能动,但是里面的骨头在撕心的疼。我想可能是里面的骨头被打裂了,但是好在没有骨折,不然胳膊就动不了了。
数学系的小男孩在我的身边默默的走着,他的衬衣的肩膀上还留着一块黑,那是他过去背着的吉它在衬衣上留下的痕迹。他撅着嘴,眼里满是怒火,满脸通红。我看了他一眼,说:
你该感谢你的吉它,它救了你的命。要是没有它挡着,你的腰就会被木棍给打断了。虽然你的吉它没了,但是只要人没事儿,将来还会有吉它的。
你不知道,他依旧气鼓鼓的说,那把吉它从初中就跟着我,它是我的母亲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的母亲有一次上街,被一辆横冲直撞的汽车撞死了。我的可怜的母亲,她是最心疼我的,我还没有来得及去报答她,那把吉它是她留给我的唯一的纪念物。我家是农村的,我们家乡的人都很穷,没有人买得起吉它,我母亲攒了很长时间的钱才攒够了钱给我买的。我弹起这把吉它的时候,就会想起我的母亲,就会想起她为了攒钱给我买这个吉它,买东西的时候跟别人一分钱一分钱的讨价还价的样子。现在让这帮混蛋们把它给毁了。
你的母亲会很欣慰的。我安慰他说。她给你买的吉它救了你的命,她在天上也是会高兴的。
我们走到桥中跨过路障的时候,看到大个子篮球队员早已经率领学生和市民们在那里严阵以待的等待着军队的进攻。他果然没有辜负我的叮嘱,即使在最危急的情况下也没有让学生们到第一道防线去支援,而是坚定的把学生们留在第二道防线。他见到我,就急急火火的对我说:
看到你们前面发生的事儿了,军队太残暴了。我们这里的学生们和市民们都想冲过去跟你们在一起和突击队展开搏斗,但是我没让他们去,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说服他们坚守在这里。
你做的对。我赞许的看着他说。我们前面的就是因为乱了阵脚,才被军队突破防线的。
你胳膊怎么回事儿?他问。
挨了士兵们的一棍子。我说。
厉害不厉害?要不要送你去医院?他问。
没事儿。我说。胳膊能动,说明没骨折。赶紧准备好,士兵们马上就会上来了。
我们从第一道防线退下来的人赶紧加入到第二道防线去,学生们插到学生们的队伍里面去,市民们走到后面去跟市民们站在一起,第二道防线的人就更多了,队伍又恢复了学生在前,市民在后的阵容。
我看到几个受伤的女学生在向第二道防线的学生和市民们哭诉军队的残暴,她们的声泪俱下的诉说激起了所有学生们和市民们的一致愤慨。一些市民们主动帮着把受伤的学生给背到桥下,放在三轮车上送到医院去。
军队的突击队员跟上来了。他们开始从西面踏上桥头,小心翼翼的在桥面上走着,背后是更多的士兵和军队的长龙。他们快接近中央的路障的时候,一块块愤怒的砖头石块就从第二道防线飞出,飞过中间的路障,向着突击队员们砸去。与此同时,桥侧面的树林里的一些事先早已埋伏好的市民们也借着树木的掩护,把石头向着突击队员们的侧翼仍去。突击队员们不敢再往前走了,他们谁也不敢跨过路障向学生们冲过来。
暗淡的灯光下,军队的突击队员们都聚拢到了桥西侧,士兵们越聚越多,形成了黑压压的一片,到处都是绿色的制服,气氛很紧张。隔着黄色的公共汽车和灰色的水泥墩路障,桥东面聚集了几千学生和市民。这第二道防线是一道更坚强的防线,因为有路障的保护,士兵的突击队的一起猛冲的战术不能奏效了,他们只能从路障中间钻过来,这样的话他们就会被桥东侧的学生们和市民们的砖头和石块给砸回去。军队的突击队员们在砖头石子的射程外面停住了,没有哪一个突击队员敢自己冲过来。
士兵们在桥西面不安的躁动着。看得出来无论军官和士兵都有些急躁。时间在一分一分的过去,现在已经是晚上10点了,他们还被阻截在离天安门广场五公里的这个桥上,过去的一个小时他们只移动了几百米,照这样下去,他们明天早上也到不了天安门。
绿色军用直升飞机又从头顶上飞了过来,在士兵们和军车的上空盘旋着,飞得很低。从军官们的紧张的神情可以看出,他们对督战的飞机怀有恐惧,好像飞机上的人在严令他们必须要按时进占天安门广场似的。
又是一个短暂的平静,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桥对面,士兵们在等待着,看着几个军官们在商量着怎么清楚路障。
突然,一阵马达声音响起,我看到军队的突击队员们侧身让开道路,从他们身后开上来一辆坦克。
桥头昏暗的灯光下,只见坦克的厚厚的装甲上涂着绿色和黄色的保护色,圆圆的炮塔的一个侧面涂着一个大大的红五星,另一侧靠后的地方涂着白色的编号,炮塔上的盖子紧闭着。坦克的灰色履带下面滚着五个粗大的轮子,履带上面是铁板,再上面是一些铁链子,和堆积的一些沙袋一样的东西。墨绿色的炮筒向前伸着,炮筒的中间有一段炮管很粗,坦克履带嘎吱嘎吱的响声很吓人。这个钢铁的庞然大物爬上桥来的时候,桥身都在颤抖。有人惊恐的喊,桥要塌了,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恐慌。
我们看到坦克一出来,就都意识到坦克是要来推开挡在中间的公共汽车的。坦克缓缓的爬上桥来,它的沉重的身躯把桥面上的一切都碾压得粉碎。昏暗的路灯下,它像一个庞大的野兽一样,不可阻挡的向着前面的公共汽车撞去。我和桥东面的同学们和市民们不约而同的一起涌向公共汽车的另一侧,用手,胳膊和肩膀顶住汽车。坦克推了几下,见推不动公共汽车,就倒了回去,准备加速冲上来把公共汽车给撞开。
我和大个子篮球队员趁着坦克倒车的机会爬到公共汽车顶上,指挥底下的学生和市民顶住公共汽车。我们看到坦克倒退回去几十米后,开始加速,坦克履带嘎嘎的转动着,炮筒里我们越来越近,它凶狠的朝着汽车撞来。我和站在车顶上的大个子篮球队员一起齐声喊:一,二,三,顶!底下的同学们和市民们一起蜂拥而上用肩膀和身体死死顶住被撞击的公共汽车。
坦克的冲击力太强大了,公共汽车被撞得剧烈的摇晃了一下,向着桥东倾斜下来,像是要翻到的样子。车厢的铁皮被撞的瘪了进去,车上的玻璃也被震碎了,哗啦啦的掉到路面上和车厢里。我跟篮球队员差点儿被从车顶上甩下来,我们紧紧的抓住车顶上一块凸出的铁把手,才没有掉下去。学生们和市民们举起无数只手臂从反方向推着公共汽车,他们的肩膀使劲儿顶住公共汽车,后面的人推着前面的人的背部和肩旁,几千名学生和市民的力量拧成一股绳,推着公共汽车。坦克的巨大冲击力被抵消了,公共汽车摇晃了一下,又站稳了,没有被撞开。
桥西的士兵们都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坦克这么坚强的钢铁庞然大物,居然不能把只有一层薄薄的铁壳的公共汽车撞开。他们沮丧的站在桥头,看着他们的指挥官,不知道怎么办好。坦克缓缓的向后倒着退了回去。
在桥东,人们则是另一番景象,每个人都在十分激动的庆祝挡住了坦克。我站在车顶举起还在有些剧疼的胳膊来,带头喊了一句口号:
人民万岁!
人民万岁!学生们和市民们一起呼喊,胜利的呼声此起彼伏,震撼了夜空。远处几座楼上阳台上,那些的观战的人也在伸出胳膊跟我们一起呼喊着。我看到车下面那个数学系的小男孩也在高兴的挥舞着胳膊一起呐喊。几个歪戴着帽子的农民工兴奋的把帽子摘下来,扔到了天上。
四十一
站在车顶上,我向天边望去,心情不禁沉下来。
远处的天边,闪过了一道红光,然后是几声像是炮声似的沉闷的声音传来,给我带来了一个不祥的预感。我回过身来看,只间长安街上的一串路灯在昏暗的照着街道,街道两边的树影显得阴森森的,路边的建筑几乎都是一片漆黑,只有很少的窗户亮着灯。街道上不断有人在跑动,一些自行车和三轮车在路上匆匆的行驶着。不远处几个人在跟着一辆三轮车小跑着,车上躺着一个受伤的人。几百米外的一个路口似乎也有公共汽车被一些人推着,横在了十字路口。天安门的方向有一些红光,在黑夜里看不清楚那边的情况,只看见一团火光腾飞起来,像是一辆车辆在燃烧。
我深吸了一口空气,空气中浮动着恐怖的气味。我闻到了一股汽油味,低头一看,汽车的油箱被撞裂了,黑色的汽油流了一地。我向军队的方向看去,看到军队的卡车在黑夜里一眼望不到边。绿色卡车上的士兵们正在纷纷的跳下车来,他们的冲锋枪端在手上,面容严肃。几个军官模样的军人在卡车前后奔跑着,喊叫着。一个高级军官模样的老军人站在一辆装甲车旁边,手里拿着一份地图,在对着几个军官吩咐着什么话。
大个子篮球队员拉了我的手一下,指给我看站在桥西面的那些突击队员,我突然看到那些突击队员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扔掉了大棒,他们的手上也端的是冲锋枪。枪口对着学生和市民的方向。绿色的钢盔下,他们一个个面色阴郁,杀气腾腾。大个子篮球队员说:
你看他们紧张的那个架势,是不是准备开枪了?
我点点头,说,如果他们开枪,你我就是最好的靶子了。
与此同时,我看到不远处的坦克停止了倒退,它的炮口威胁的瞄准着站在车上的我和大个子篮球队员。它停顿了一下,然后以更快的速度,更疯狂的向着公共汽车的方向开来,坦克的钢铁履带上卷着几片汽车上的铁皮,嘎嘎的转着向前滚来,桥面上的碎砖块被坦克履带碾成碎末。坦克离公共汽车越来越近,我能看见坦克的潜望镜在打开着,似乎能看到潜望镜里面一双眼睛在恶狠狠的盯着我们。
二十米,十米,五米,坦克向着公共汽车比以前更加凶狠的撞上来了。
四十二
我跟着黑裙子的法国女人走到了一幢小楼前,小楼的墙壁一面刷成明红色的,一面是深黄色的。白色的灯光从红墙上几个大窗户里透出来,照着外面的梧桐树上的发黄的叶子。窗户上面有几个格子把窗户隔成一个一个小方块,窗帘拉开着,里面的墙上挂着一个棕色的镜框,镜框下面是一个栗色的书柜。
小楼的门口是拱形的,里面闪着明亮的灯光。进了拱形的门,里面是三个橘红色的木门,门上是一排一排的小木板条,显得很雅致。她掏出钥匙,打开最左手的一个门,开开灯,招呼我进了门。门里面是一个小立柜,柜子上是一个大圆镜子,旁边是一个木头衣裳架。她把钥匙放在立柜上,把鞋脱了,换上拖鞋,拿了一双干净的拖鞋给我。我把外衣挂在衣裳架上,换上拖鞋,跟着她向里面走去。
这是一个不大的公寓,地上铺着棕色的上面有雪花形状的图案的地毯,一个明黄色的双人沙发靠在墙边,沙发上摆着两个红色的四方形靠垫。她拿起一个靠垫来,拍了拍,把它放好在沙发背上,跟我说:
这就是我的小屋子。你先坐吧,我去趟洗手间就来。
她走进了旁边半敞着屋门的浴室,把门关上。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屋里的摆设。沙发旁边是个深栗色的小圆茶几,对面是个同样颜色的矮圆桌,桌上凌乱的放着一个绿色的玻璃烟灰缸,一个黑色的陶瓷茶杯,几本精致的画册和杂志,两个白色的小碟子,上面有吃剩的红色的草莓,一个半空的香烟盒,还有好几个黑色遥控器摆在桌子。对面是个很大的窗户,窗帘拉开着,可以看到外面的梧桐树的树叶在摇曳着。窗户的一边是个黑色的组合电视柜,上面放着一个薄板电视,下面连着DVD播放机和组合音响。墙的另一面是个栗色的书柜,上面摆满了书和DVD。柜子边上是个白色的落地台灯,灯罩里透出柔和的温暖的橘光。
我听见浴室里传来一阵抽水马桶的水声。过了一会儿,她从洗手间里探出头来说,你不是说想洗个热水澡吗?你来洗吧。
我走进浴室,看到里面有一个白色的浴缸,浴缸旁边是一个毛玻璃门的淋浴隔断。她从梳妆台底下的一个柜子里翻出一条白色的浴巾,说:
你用这个吧。
我谢了她,她走出浴室,边把门带上边说,香波在浴缸旁边,你自己挑吧。
我脱了衣服,打开淋浴的水龙头,一边伸手拭着淋浴莲蓬头里面喷出来的淋浴水的温度,一边看着浴室里面。浴室的墙上贴着绿色的马赛克,白色的浴缸边沿上放着一瓶一瓶的香波和沐浴液,梳妆台上是一个长方形的大镜子,镜子上面有一串白色的灯泡,下面是个白色的洗手池,洗手池下是个棕色的柜橱。浴室门后有一排挂钩,上面挂着一件粉色的胸衣,两条不同颜色的乳罩,一个粉红的内裤,还晾着几条黑色的丝袜。
水热了。我走进毛玻璃门,一阵温水从头顶上冲下来,感觉好温暖。我把头仰起,闭上眼,温水如雨点一样打在我的头发上和脸上。
浴室的门开了,我从毛玻璃里面看见她赤裸着身子走进浴室来,水溅到毛玻璃上,她的身影朦朦胧胧的。她轻轻敲了一下毛玻璃门,问我说:
我能进来一起洗吗?
四十三
爱一个人是多么甜蜜的感觉。从你们学校回来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想你。短短的身体接触,让我对你很留恋。我心里甜甜的,就像是初恋的感觉,骑着车脑子里也经常会想起你来,期待着下次跟你见面。我觉得我正在坠入爱河。
骑车回学校的路上,我突然想过几天就到新年了,想请你到我们家里去过阳历年。因为我知道你父母在外地,你在北京的爷爷奶奶也搬去外地跟你父母一起住了,你是自己一个人在北京上学。我想,你要是也喜欢我,一定会喜欢跟我到家里去玩的,因为过年的时候自己在宿舍里是很孤单的。另外一方面,家里也总是关心和好奇我有没有女朋友,我把你带到家里去,家里人看见你也一定会很高兴的。当然,最主要的,是我喜欢跟你在一起多呆一段时间。我觉得跟你待不够,恨不能每一分钟都跟你在一起。
前面路上的一辆汽车猛的急刹车了一下,我赶紧捏住闸,才没有撞上前面的汽车。我向前面望去,看不见前面出了什么事,只看见路上无数的自行车和三轮车旁若无睹的在马路上跟公共汽车抢道,一个农民的三轮车上绑满了白色的柳条筐,在自行车流里艰难的骑着。路边上的一个小餐馆里,一个大师傅在抡刀往一个锅里削着刀削面,他一手拿着一团面,另一手拿着一个长方的刀,刀片从面团上唰唰飞过,削下的一根根面条准确无误的落到热气腾腾的煮着沸水的大铁锅里。一个穿着一个大得出奇的旧褂子的农村小男孩站在里锅不远的地方,留着鼻涕,两只大眼在充满好奇的看着,旁边一个满脸沧桑的面色黢黑的男人坐在木头凳子上,在抽着一根烟,烟从他的鼻孔里喷了出来,和锅里的雾气混在了一起。
但是。。。我跟你重逢才几天,见过两次面,要把你带回家去见家里人,你不定会怎么想。你一定会觉得我疯了。你可能不会答应的。不过,试试看吧,谁知道呢。我边骑车边想。
四十四
我跟你打电话约你晚上出来的时候,你说今天晚上没时间,说你们学校也有个英语之角,今天晚上活动,你要在那里做coffee girl,要在那里卖咖啡。我说那我去你们学校的英语之角去找你吧,反正我想见你,在哪里都行。你在电话里笑了,说:
那好啊,你就帮我来卖咖啡吧,到时女学生就归你来推销咖啡了。
晚上的时候,我来到你们学校,进到主楼里,看到门厅里贴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英语之角,然后有个大大的箭头指向二楼。我顺着路标来到二楼尽头的一个大教室门边,看到门在开着,里面的黑板上用彩笔写着英语之角几个大粉笔字,周围还画了一些花边。
我往里面探头一望,就看见了你。你站在一个角落里,面前放着一张台子,上面放着一些纸杯子和一个立着的咖啡壶。我穿过里面三三两两站着聊天的学生们,走到你跟前。你的眼睛一亮,说,真来了?还以为你说着玩呢。我笑了笑,看了看四周说,你们这里学生不多啊。你也看了看周围,说,快新年了,好多人都没心情来了,平时人还多一些。我问你说,卖咖啡赚了钱是不是归你啊?你笑笑说,才不呢,赚的钱都归组织活动的学生会,我这里是义务帮忙。
我站到你身边,帮着你卖咖啡。间或有几个学生过来买咖啡,你收钱,我给学生们倒咖啡。过了一会儿,你指着台子上的一个白色的大托盘说,今晚买咖啡的人不多,没赚多少钱。这样吧,你拿着那个托盘,咱们托着咖啡去卖。我说好啊。我在托盘上放了十几杯咖啡,然后两手托着托盘跟在你后面走。你顺着教室的边缘走去,只要看见一男一女聊天,就过去请男的给女的买咖啡。你这一招果然灵验,不一会儿,托盘上的咖啡就卖光了。中间有一个高个子鹰鼻子的男生跟你打招呼,问你说,跟着你的这位是谁啊?你笑眯眯的回答说,我男朋友。男生说,外校的吧?我怎么没在校园里见过?你依然笑眯眯的说,保密。
我们转回到咖啡台子边,我给你拉了把椅子,让你坐下歇一会儿。你坐在椅子上,看着我傻乐。我问你:
笑什么呢?
高兴,你说。喝杯咖啡吧?看样子也卖不出多少去了,剩下也是剩下,还不如咱们自己喝了呢。
不爱喝那玩意儿。我说。你要是喜欢喝你自己喝吧。
你吃晚饭了吗?你问我。
来之前吃了,一点儿都不饿。
一会儿我带你去食堂再吃点儿夜宵去吧。你说。我们这里夜宵的小炒很不错呢。
好啊。我点点头说。
没有什么人过来买咖啡,我们就在那里闲聊。我问你:
刚才那个男生是谁啊?看他跟你很熟的样子。
他是学生会的主席,是海关系的,他可讨厌了,在学校食堂吃饭的时候老找机会坐在我旁边。做coffee girl也是他找我来的。
那看样子他对你很有意思啊。
你在底下悄悄的踢了我一脚,说:怎么了?吃醋了?
吃醋了。我说。
我不喜欢他。你笑笑说。听说他在追我们系的另一个女孩,因为那个女孩是某部部长的女儿,说那样对他的今后的仕途有帮助,我不喜欢这样的看重别人家庭的人。
过了一会儿,王燕走过来,我站起来,跟王燕打了个招呼。王燕看了我一眼,跟我说,你好,她在我们宿舍里一直在夸你哎。我说,我有什么可夸的。王燕说,她夸你人好,还联系学校要出国留学了,我们都很羡慕你啊。我说,唉,别听她瞎说,出国留学的事儿还八字没一撇呢,我有时跟女生喜欢吹吹牛,没人会真信的。王燕说,谁说没人信,她可什么都信,你没听说恋爱中的女人的智商为零吗?你说,什么啊,我才不喜欢他呢,是他老追着我。王燕笑着揭你的底儿说,在宿舍里可不是这么说的啊。你说,我在宿舍里说过我喜欢他吗?王燕说,好了好了,不跟你争了。我来替你卖咖啡,你带他到校园里去转转吧。
我谢了王燕,跟着你来到校园里。你拉着我的手在校园里走,脸上洋溢着止不住的微笑。你说,我今天好开心,有你在一起,我觉得比什么都好。
你带我走过学校里面的一个大礼堂,看了一眼门口的广告说,里面在演《法国中尉的女人》,想进去看看吗?你问我。我说好吧。我们一起走了进去,在后面找了个座位坐下。电影是英文的,象是转录来的,画面还可以,但是声音模糊不清,我基本没听懂里面讲得是什么,只看见斯特里普扮演的女主角站在一个岸边的堤坝上,脚底下是海水拍打着岩石,激起一片白色的水花。她穿着一个黑色的斗篷,带着一个黑色的头巾,扭过头来,眼里是无尽的深邃忧伤的眼光。你紧紧的拉着我的手,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黑暗里,我看见你的眼睛里泪盈盈的。
我们看完电影出来,在校园的一处教学楼后面没人的地方散步,我跟你说,想请你到我们家过阳历年。你很吃惊,但是看得出来心里很高兴。你问我说合适吗?我说有什么不合适的,我妈老盼着我有个女朋友,这回让她高兴一下。你说,可是,我们才见面没几天,也没几次啊。我说,不能这么算,要算得从初中算起,咱们已经认识好多年了。
你还是有些惴惴不安,说,我对你们家里一点儿不了解,跟我讲讲你们家里吧。你有兄弟姐妹吗?
有,我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我说。
那你是老小了。你说。在家里很受宠吧?
是啊,我说。我的哥哥姐姐们都对我很好。我妈也对我偏心眼,当然不是那种特别厉害的,而且她总能想出一些说法来,比如像留着好吃的等我周末回家的时候吃,然后说我在学校一周摸不着,所以要把好吃的给我留着。她从来没有打过我,只是很小的时候我跟一个院的好朋友小萍打架,她吓唬过我一次,把胳膊伸得很高,看着很使力气,落到屁股上很轻的那种。
你挽着我,在我身边慢慢的走,很认真的听。我接着说,我大姐比我大11岁,小的时候父母都上班,都是她带着我。我上小学的第一天是她送我去学校的,有的时候开家长会也是她代替我爸妈去的。她16岁的时候,初中刚毕业,就去一家工厂工作了。那个工厂离我们家很远,在密云县,她只能住在工厂的宿舍里,每两个星期回来一次。我很盼着她回来,她回来总是带我去副食店买我喜欢吃的好吃的,像绿豆糕那类的我爱吃的。有一次她回来问我想上那里玩,我说我想去照张拿着枪的相。她就带我到红桥照相馆,在那里问人家要了一杆玩具长枪,枪比我的个子还高,让我背着枪照了一张相。我现在还留着这张相片呢。我哥哥常常带我到外面去玩,像到陶然亭游泳池去游泳什么的。小的时候我喜欢去北京站坐电梯,他带着我去北京站坐电梯。我二姐也对我很好,她上高中的时候,那时还要准备高考,很忙,可是总是中午回来给我做午饭。有一次我把她给气哭了,因为我和一个同学上公共汽车没买票,让售票员抓住给罚了一下,我没敢跟家里说,偷了家里的钱交的罚款,只有她知道。
有哥哥姐姐真好,你说。新年的时候他们都会在家吗?
是啊。我说。不说过年过节了。就是周末的时候他们也会都来看我爸妈的。
你是真的想让我跟你回家过年吗?你扬起头问我。你家里不觉得奇怪吗?
真的。我说。有什么可奇怪的,我告诉他们你是我的女朋友就行了。
切,不要瞎说,谁答应做你的女朋友了?你嘴里这样说,手却把我的胳膊拉得更紧了。
四十五
我打了电话给家里,跟我爸妈说阳历年带你回去,家里果然很高兴。我妈仔细的问了你的情况,又给小萍打电话侧面打听了一下。听说是我的初中同学,而且过去住在一条街上,她问了问街道上的人,大家都说你从小跟爷爷奶奶在一起,是一个很懂事的人,家里也不错,父母都是大学毕业分配到外地的,我妈听了心里觉得很踏实。
新年前夜的那一天,一大早我就从学校骑车到经贸大学接上你,你坐在我的自行车后面,搂着我的腰,跟我一起回家。你的心情很高兴,一路上在后面哼着歌。我逗你说:
这样坐在车上跟着我回家,像不像唱的那个“树上的鸟儿啊成双对,夫妻双双把家还”?
切,美的你。你说。要是结婚你可要准备八抬大轿来抬我。
行。我说。明天我就打听一下哪里有抬轿子的。
你跟我来到了家里的时候,我爸我妈都很高兴,看得出来,他们对你很满意。
你在我们家里表现得就像是一个典型的淑女,对所有的人都彬彬有礼,跟我妈下厨房,帮着切菜洗菜做饭,家里的人都喜欢上了你。我妈烙的韭菜馅饼,你很喜欢吃,不断的说好吃,让我妈很开心。我爸写的几幅字挂在墙上,你见了就说是哪个大书法家写的啊,把我爸哄得很高兴。你跟我哥哥姐姐们也是自来熟,几句话之后就没有了拘束,聊得很开心。
小萍和她的男朋友也回家过年来了,她带着她的男朋友过来坐了一会儿,跟我妈那里表了不少功,好像我跟你在一起都是她的功劳似的。她对我妈用我妈能理解的语言把你好好夸了一通,说你知书达理,人长得也漂亮,性格也好,会心疼人,是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儿媳妇,把我妈给乐的光咧着嘴笑。
吃完晚饭刷完碗收拾完屋子,我们大家一起坐着嗑瓜子看电视。你坐在桌子边上,嗑着瓜子,一边跟家里人闲聊,一边看电视。我坐在你旁边,觉得你很美,你的胳膊很瘦,手上的皮肤很细嫩很有光泽,你的微笑是发自内心的。你一点也不矫揉造作,大大方方的跟家里人聊天,偶尔你的眼光会和我想碰,就又躲开。你的脚有时在桌子底下偷偷的踩我一下,我看你时,你只抿着嘴笑,眼里是调皮的神情。
电视上面在演一个晚会,一个身材丰满的女歌手在唱着:
。。。身穿大红袄
头戴一枝花
胭脂和香粉她的脸上擦
左手一只鸡
右手一只鸭
身上还背着一个胖娃娃呀
咿呀咿得儿喂。。。
我看了你一眼,偷偷捏了你的手一下,你掐了我的胳膊一下,眼里眉毛上都是笑。
晚上快到九点的时候,你跟家里人说,要回学校宿舍去了。我说我去送你。家里人一听,马上一致说,这么晚了,天又黑了,外面又冷,住下吧,省得明天再跑,家里有地方住。再说新年还要熬夜,怎么能走呢?我大姐说,旁边的房间我早就给收拾好了,换了新的床单和被褥,收拾得很干净,你就住那间屋子好了。我爸指着我用不容商议的口气说,你今天在客厅睡沙发,把房子单独留给她住。他们这么一说,我就借坡下驴的跟你说,那就别走了,住下吧,天这么黑,外面又冷,别往学校跑了,我在爸妈这屋的客厅里睡沙发,你自己睡那屋好了。你推辞了一番,看到家里人是真心的希望你留下,就笑着答应了。
四十六
新年的钟声敲响之后,我哥哥姐姐们都各自回自己的家去了。我看爸妈也困了,就对他们说,您们休息吧,我带她去那边房间里让她也早些睡觉。我爸妈说,不早了,赶紧带她去吧。
我带着你到了旁边的房间,进门打开灯,一看果然我大姐已经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了。你问我:
平时是你住这个房子吗?
是啊。我说。不过我在学校的时候,它就变成了客房,哥哥姐姐们谁来了不想走了就住在这里。
你看了一眼屋里的摆设,墙的一侧是一套组合家具,把一面墙几乎都占满了;另一侧是一个书柜,里面摆着我的一些书,还有一个书桌。屋子中间是一个小圆桌,桌上铺着绣花的桌布。靠着后墙的是一张席梦思床,上面摆着干净的枕头和被子。床的旁边是一个小茶几,上面有一套的茶具。
房间不错啊。你边说边在屋里走动着,最后停在组合柜前,看着上面的一张照片笑着说:这是你初中那时的照片吧?那时你就是这么个样子。
我把柜子底下放着的一本影集找出来,说,你看吧,都是我过去的照片。你站着翻看着我的照片,一边看一边笑。我问你笑什么呢?你说这里面可有一张小时的光腚照哎。我把床上的枕头给你铺好,把被子叠成一个被窝,说:
你看,家里人很向着你,这可是崭新的被子啊,他们都舍不得让我盖,这次先给你盖了。
那还不是因为你。你含笑看着我说。我是沾你的光。
我把窗帘拉好,拉着你坐到床边。我坐在你身边,握着你的手,觉得你的手心里开始汗津津的。你的腿碰到了我的腿,就黏在一起分不开了。这样坐了一小会儿,你推我说,快走吧,回客厅睡觉去吧,不然你爸妈该着急了。我说,好吧,你赶紧睡吧,外面在下雪,明天咱们去公园看雪去。
好啊。你说。最喜欢看雪去了。
你跟我走到门口,我吻了你一下,说:晚安。
我走出了门,听见你在里面把门插销别上。
四十七
我回到我爸妈的客厅里的时候,看到沙发上放着一套被褥和枕头,他们已经去卧室睡觉了。
我关上客厅的大灯,就着一个小台灯靠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儿书,然后把台灯关了,躺倒沙发上睡觉,但是怎么也睡不着。我觉得大脑还在兴奋着,一个是因为是新年的缘故,一个是因为你。我在沙发上辗转反侧,脑子里在想着你,越想越睡不着。
就这样大概有两个小时的时间,我还是无法进入梦乡,总是在想着你。想去找你,又怕家里人听见。这样反复的纠结了好一阵,觉得愈发的睡不着了。
我侧耳听了听,听见我爸妈的卧室里传来他们的轻轻的鼾声。我悄悄的从沙发上起来,披上衣服,惦着脚向客厅门口走去,生怕弄出什么响动来惊醒他们。我拧住客厅的门把手,缓慢的扭动门把手,把门慢慢拉开。门咯吱的响了一声,我担心的往爸妈的卧室看了一眼,没听见他们有什么响动,我就蹑手蹑脚的出了客厅。
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片片雪花无声无息的从天上飘下来,把房顶和院子覆盖成白色。我扬起头,几片雪花坠落到我的脸颊上,凉飕飕的。
我悄悄的走到你的门前,隔着窗户听了听,里面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我拧了一下你的门把手,拧不开,里面是锁着的。我轻轻的敲了几下你的窗户,听见屋里响起了一阵动静 ,好像你下了床,走到了门边来。我悄声说,是我。
门打开了一条小缝,你在里面悄声说,你怎么来了?我说,想你,睡不着。
你把门打开说:快进来吧。
四十八
我走进屋子,看见你穿着内衣内裤站在门边。你把门关好,赶紧跑回床头,缩到被窝里,说:外面真冷啊,赶紧进来暖和一下吧。
我把衣服脱了,你把被子掀开一角,让我钻了进去。我搂着你的身子,你的身体温热温热的,但是手和脚是凉凉的。我把你的手握在胸前,给你暖和着,你把脚丫子放在我的两腿之间暖着。我伸手把被子掖好,两只手在被子底下搂着你,你的肌肤像丝绸一样光滑。
你侧过身来躺在我身边,你的头发垂下来,弯曲的垂落在枕头上。你的弯弯的眉毛下的两只黑眼睛里发着光。你的嘴像半月一样的张开,露出里面雪白的整齐的牙齿。你的细长的手指轻轻的抚摸着我的胸膛。我吻了一下你的嘴唇,湿湿的温暖的嘴唇。我轻轻的吻着你的眉毛,眼睛,耳朵。你的眼睛闭着,眼睫毛垂到脸上,嘴半张着,丝丝的温气从嘴里出来。我摸到了你的乳房,摸到了上面的小小的乳尖。我轻轻的捏着你的乳尖,揉着你的乳房。我把手向你的下面伸去,想去触摸你的湿热的丛林。你把我的手给挡住,小声说:
不行,不能这样,会怀孕的。
我央求你说,就是摸一摸,不进去。
不行,你说。只能抱一抱,你一会儿还要赶紧回去,别让你爸妈发现了。
我们这样的搂抱着,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雪在下。风在呜呜的吹,雪沙沙的打倒窗户上,屋里一片静寂。我搂着你,你把头放在我的胸膛上,一只腿弯着压在我的腿上。你抬起头来,眼睛闪着光,问我说:
你真的爱我吗?
我点点头,说:爱你。
为什么呢?你问我。
我从初中就暗恋你啊。我说。后来重新见到你,就觉得离不开了你。你长得漂亮,人又好,像个很清纯的小女生,很多人都会喜欢上你的。
瞎说。你说,只有你一个人真的喜欢我,别人都不是认真的。
四十九
那天晚上我回到客厅的沙发上后就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蓝色的海洋,蓝色的深不见底的水,蓝色的波涛。波涛上是银色的反光。天是水银色的,上面飘着一片一片的蓝色的云彩。你坐在海边的一个圆木的栅栏上,背对着我。
我看不见太阳,只是见到水面上反射的鱼鳞一样的一片一片的银色,你的背影黑黑的,像是剪纸一样。我看到你的脸的侧面,你的睫毛向上翻着,黑黑眉毛,黑黑的鼻梁挺立着,黑色的嘴唇,你的嘴微张着,像是渴望着海里的潮湿的空气,眉毛和面门上反射着太阳的银色的光。
你添了一下嘴唇,闭上了眼,眼睫毛垂下。你坐的不远的地方有一处刀削一样的峭壁,峭壁的上岩石也是蔚蓝色的,顶部是深蓝,底下是淡蓝,在和海水交界的地方是一片晃眼的白色。海水在你的脚底下卷成海浪,奔腾着不断冲上海岸,又不断滚滚退潮而去,水上一片片银白色的水沫。
我梦见你把两只手交叉握起来,把两个食指伸出来按在一起,眼睛看着食指。我梦见我趟着蓝色的海水走到你的身边,问你说:
你在海边干什么?
我在祷告。你说。
你也替我祷告一下吧。我央求你说。
替你祷告什么?
让你永远跟我在一起。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