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年代:一封没有写完的情书(九 结尾)

六十四

四二七大游行后,学生们都比较累了,之后很少去游行了,有些学校在五四后也复课了,但是北大和其他几所学潮比较厉害的学校还在坚持罢课。即使是五四游行,参加的人也比四二六少了很多。但是政府仍然不承认学生运动是爱国运动,仍然坚持学生是动乱,终于使事情变得越来越不可收拾了,迫使学生领袖带领学生们走上了绝食这一条路。

记得四二七游行回来后的第二天晚上,我们坐在你们的校园里面一个教学楼后面的石凳上。星星在天上闪烁,暖风从我们的身上轻轻的拂过,空气里是夜来香的浓郁的花香。树上是一从一丛的粉色和红色的花,墙角的野草和野花也在盛开着。多么醉人的春夜,还有你在我身边。我觉得世界是这样的美好,美好得简直不敢置信。

我握住你的一只手。你的另一只细长的手半弯着托在腮帮子上,一只小指头搭在嘴唇上,指甲上没有涂指甲油,细长的眉毛下,两只黑黑的大眼睛看着我。我们聊起了一些学校的事情,你跟我讲了经贸大学的一些趣事。

上个星期,我们学校来了一批法国学生。你告诉我说。男男女女都有,学校派我去接待他们。他们的宿舍是两个人住一间,事先学校给他们分配好了房间,男的和男的住,女的和女的住。我给他们带到各自的宿舍后就走了。第二天我去接他们去吃早饭的时候,你猜怎么着?他们自己调换了房子,变成一男一女住一房了。你说好玩不好玩?

法国人浪漫啊。。。你在学校交过男朋友吗?我问。

问这个干什么?你反问我。

纯属好奇,你不一定回答啊。

交过。你有些伤感的说。后来吹了。你呢?

没有,一直没觉得有合适的。好像在一直等着你出现。

瞎说。你真的没有过女朋友吗?

没有。我说。

那你怎么解决你的需要的?靠手吗?你问。

嗯。。。。是。我不好意思的承认。

跟我讲一讲,男生都是怎么用手弄的。我想听。你拉紧我的胳膊。

都是在寝室里,晚上熄灯之后。我说。然后你就听见沙沙的轻微的声音。

那多不好意思啊,让别人听见。你吃吃的笑着说。

没办法,那个总要有一点儿声音出来的。我说。有的时候上下铺,你还能觉出床在微微的动。

每个男生都用手弄吗?

基本都是吧。要不怎么解决呢?我说。

不会憋着吗?

那样子很难受的。我说。会搞得很心绪不宁,有时候晚上抱着一个特大的枕头睡,把一只腿压在大枕头上,把家伙顶在上面,然后就睡了。我要是一个星期不自己用手弄,就会梦里遗精出来。

讲点儿细节吧。你说,我喜欢听。比如说,你梦里遗精的时候,都梦见什么了呢?

不能给你讲,太不好意思了。我说。

快点儿讲。你拿手指甲掐我。

比如说,前几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上厕所,但是总是有男男女女从我身边过,我撒不出尿来。然后我梦见一个陌生的女人,她赤裸着身子横躺在我的身边,我看不清她的脸部,觉得朦朦胧胧的。我抚摸着她,觉得受不了,然后突然就一阵一阵的快感,我从梦里醒来,觉得自己的家伙还在一抽一抽的动,裤衩上全是凉凉的精液。

然后呢。。。你没拿张纸给擦一下?你问。

没有,懒得起来,就凉着接着睡了。我说。

你白天有没有用手弄过呢,还是只是晚上?你接着问。都告诉我。

有过,我说。白天宿舍没人的时候。我有几本人体画册,都是精装本的,上面的画面很清楚很漂亮,都是赤身裸体的女人。看着那些画片,我会勃起。

还有什么刺激的,再跟我讲讲。你说。

我还在自习室里用手弄过,我说。一遍看书,一边把手伸进内裤里抚弄。不敢解拉链,怕被别人看见,只能把皮带松开,把手从裤子上面伸到里面去,攥住它,悄悄的不出声的弄,越弄它上面越湿,最后就一阵一阵的在内裤里面射出来。然后裤衩里都是湿漉漉的,很凉很粘的感觉。

啊?这样别人不会发觉吗?你问。

当然不会了,你不能在周围有人的地方这样。我说,只能在最后几排没人看得见的地方这样。不过,也有被人发现的时候。有一次我刚射完,有个女同学就过来问我个问题,她一定是闻到了精液的味道,我看的出她用很诧异的眼光看了我一眼。

你每个星期用手弄几次呢?你问。

四五次吧,我说。

哦,那你要多吃点补充营养啊。你笑着说。精液可都是高蛋白啊。

 

六十五

五四游行过后不多久,小萍的男朋友就跟小萍分手了。

小萍给我打了个电话,告诉我说她的男朋友在游行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女孩,跟那个女孩好上了。我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儿,她说他的男朋友直接跟她坦白了,说喜欢上了别人,要跟她分手。

你过来陪陪我吧。小萍哭着说。

小萍是我的发小,从小跟我在一个住着很多人家的乱糟糟的大院里长大,那时我们家在大院的最后面,她的家在大院的最前面。我们从穿露裆裤的时候就在一起玩,她小的时候最爱玩过家家的游戏,老是把我拉去当爸爸,她当妈妈,然后弄个枕头当娃娃。她是家里的独生女,脾气很大很拧,凡事总要依着她;我在家里也是一个被宠惯了的老小,也是家里的中心,为此我们常常打起架来,但是她没有我的力气大,打架的时候占不了我的便宜,就动不动采用告家长的手段,到我家里去告状。

有一次在她家里玩的时候,她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惹恼了,就跟我打了起来。她见打不过我,就往大院的后面走,要到我家里去告状。我拦着她,不让她往大院的后面走,她就在大院前面抹着鼻涕眼泪,扯起喉咙冲着我们家的方向大喊了起来:

你们管不管你们家的宝贝疙瘩啊?啊,欺负了人还不人让告状?

满院子的人听了都笑,大院门口看车的李大爷敞着缺了半口牙的大嘴笑得最厉害,哈喇子都滴了下来。最后我们家里的人听见了出来,把我揪了过去。我妈一边大声的用让全院子的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刺答我说,让你再惹祸让你再惹祸,一边在众目睽睽之下照我的屁股狠狠的伸出胳膊,抡圆了,在空中画了一个弧形,最后轻轻的落在我的屁股上。她的这个嚷嚷的凶,动作夸张,下手极轻的打我,成了大院里的笑柄,长大了以后小萍也常常拿它来做为我妈偏心眼的旁证。

小萍跟我上的是一个小学,还在一个班里,我天天走到她的家里叫上她一起走着去上学。下课后我们在一个学习小组,一起做作业,然后一起玩。她发育的快,小的时候个子也比我高,常常指挥我做这做那,她爱跳皮筋和跳绳,跳绳的时候爱让我站在她的前面,她在后面悠着绳,喊着口令一起跳。

初中的时候男女生界限很分明,男生不跟女生玩,女生也不跟男生玩,但是小萍是个例外,因为从小在一起玩,所以到了初中我们还是在一起玩。她的身体开始发育起来,乳房也一天天膨大起来,把衬衫撑的紧紧的,在女生里很显眼,她很为自己的乳房自豪,常常挺着胸,在学校操场里面转,操场里的男生常常会停下说话或者跑步,多看她的乳房几眼,她觉得很高兴。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她常常把背心松一松,让乳房显得更凸出一些,圆滚滚的显得很诱人。

她的身体变化让我觉得很好奇,那时我正在青春期,对异性的身体充满了强烈的好奇,总想看一看女人的衣服里面是怎样的。我在家里找到了一本简单的性的知识的书,看到里面画的女性的性器官,我的血液就流动加速,身体一涨一涨的,我的脸在发烧。我偷偷的看着里面的插图和文字,里面的阴茎阴道大阴唇小阴唇避孕套这些充满诱惑的字眼引起我的一次次勃起。我拿手抚摸着画面上的女性器官,身体上涌起一阵一阵快感。那时我还不知道怎样去手淫,勃起的时候总是很难受,充血的地方像是海绵一样捏一下又涨起来,有一股想发射的冲动但是又不知道怎么发射,每每的要过半个小时或一个小时充血的部位才会回归平静。这样的不断勃起又不断的憋回去,给我的心灵造成很大的精神负担和痛苦,我不知道别人是否也是这样,但是我被这种周而复始的刺激困扰着,不想让它出现但是又控制不了。隔一段时间,我还是忍不住的去偷看那本性的知识的书,抚摸上面的画面,读着那些充满诱惑的字眼,在勃起和憋回去的交替中感受快乐和痛苦。

有一个国庆节的晚上,小萍和我一起爬到院子里的一个房顶上去看放花,先看了一场之后,中间有一段间隔,我跟小萍坐在房顶上等着下一场。秋天的夜色很迷人,空气中透着香气,夜色中只有我们两个在房顶上,我在跟她讲着什么,无意中我的胳膊碰到了她的乳房。我问她,可不可以看看你的乳房?我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女的乳房,特别好奇想看看。她说不行,到时你看了该跟别人说去了。我跟她赌咒发誓说绝对不会告诉别人。她犹豫了一下,说,好吧,谁让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的。说完,她把衬衫聊起来说,看吧。

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看见女人的乳房,我觉得她的乳房的样子很好看,鼓鼓的圆圆的,嫩小的乳尖在上面立着。她问我说,好不好看?我说好看。她把我的手拿过去,放在上面,让我感受她的肉体的温暖和柔软。 我把手放在她的乳房上面的时候,身子里起了一股战栗,一阵快感像电流一样流过心里。这时我们听到了房下有人说话的声音,她赶紧把衣服放下来,我也赶紧把手缩回。她小声说,你要保守秘密,不能告诉别人。我又发了一遍毒誓,她才放心下来。

小萍初中那时迷恋上了玩牌,放暑假的时候经常叫我去她家打牌,两个人玩三尖,各管三家。她的父母是双职工,白天都去上班,把小萍自己留在家里。

有一次下午的时候,我跟她在她家里的床上玩牌, 她坐在床上,两只腿分开,把牌摊在身子前面。她的裙子撩到大腿根上,里面露出花色的内裤来。她在那里偷偷换牌,让我给抓住了,她就开始耍赖。我说,你要换牌也行,我可以让着你,不过你要让我看看你裤衩里面是什么样子。她说,你流氓啊,那有什么好看的。我说,好奇,没见过,听说女的那个地方长得像是扁桃,就想看看是不是那个样子。

小萍把手里的牌扣在床上,说,看就看,不过看完后你要让我吃大小贡。说完就把褪合拢上,抬起屁股,把内裤褪到大腿上,然后蜷起两双腿来,把内裤从细溜溜的腿上褪下来放在身边。她身子后仰着,两手撑在床上,两只腿大叉开着,裙子撩到小肚子上,让我看。我觉得她的样子可爱极了。她让我看了一小会儿,就把内裤穿上,把裙子放下来,说行了,看到了吧,真不明白有什么好看的。你看像扁桃吗?我说,你别说,还真有些像,形状和颜色都像。

她啐了我一口说,呸,你可真够流氓的。好了,小流氓,你看了我的了,也得让我看你的。我说,不行不行,我没答应过。她耻笑说,哎呦喂,你个男的有什么怕的啊,快脱,不然我给你脱。我只好从床上蹦到地上,把裤子和内裤一起褪到脚面上,站在那里说,这样行了吧,不用全脱下来了吧。你要看就快点儿,回头你们家大人来了看见了,真该把我当流氓给送片警那里抓起来了。她说,怕什么啊,是我要看的,又不是你主动脱给我看的,你怎么也得让我仔细看一下啊。说完,她从床上挪过身子过来,低着头仔细的研究了一下。我让她一看,不知怎么下面就立起来了,直挺挺的,向上立着。我觉得这么丑恶的东西挺立起来的真不是时候,很有些羞愧难当。她伸过手来按了一下,把它按下去,看着它自己弹回来,然后又使劲儿按了一下,看着它更猛烈的弹回来,啪嗒一声打在小肚子上,嘻嘻笑着说,真好玩,还会立着动呢 --- 以后让它当我的玩具吧,什么时候我烦了,拿来让我玩玩。

我站在那里,问她,看完了?她掩着口笑着说,看好了,行了,这样我们谁也不欠谁的了。谁也不说谁流氓了。她坐起来,把裙子往下拽了一下,盖住自己的大腿跟,把牌拿起来说,接着玩牌吧,该你进贡了。

在学校里,有的时候有些男孩子欺负小萍,遇到这种情况我就去替小萍讨回公道,为此跟一些孩子结下了冤仇。还是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天快吃晚饭的时候,小萍哭着来找我,说一个孩子欺负她来的。我听了后,就让她带路去找那个男孩子。我们一起来到那个男孩子的住的地方附近,看见他正在胡同口的路灯下一个人站着。我走过去,指着他问小萍:是他刚才欺负你来的吗?小萍点点头。那个男孩子还横横的对小萍说,你是找人来碴架吗?我没等他说第二句,上去就恶狠狠的扇了他两个大耳光。他被我的凶劲儿吓呆了,过了几秒钟才反映过来,一边往胡同的一个院子里逃跑,一边喊人。

我跟小萍说,咱们走吧。他叫人去来,一会儿他们人多势众咱们该吃亏了。小萍说,嗯,咱们快跑吧。我拉起小萍的手,一起往回跑。我们跑到一个灰色的筒子楼附近时,那个男孩子带着十几个孩子,手里拿着棍子和砖头追上来了。跑过灰楼的拐角,我松开小萍的手,说,你快跑回我家,叫我哥来帮我。我推开小萍,猫腰从地上抄起一块砖头,藏在身后,等着后面追来的一群孩子。小萍向着我们的大院方向跑去,边跑边喊,等着,我去给你叫人去。

我站在那里,看着那个男孩和十几个孩子把我包围起来。一个像是高中生的眉清目秀的半大小伙子恶狠狠的向我走来,指着那个我刚才扇过耳光的男孩说,你刚才是打了他吗?我二话没说,抡起藏在身后的半头砖照着那个半大小伙子的面门就狠狠的给了一下。他淬不及防,下意识的伸手挡我的砖头,没挡住,就用手捂着脸,啊的一声,手指缝间流出血来。一个孩子说,流血了流血了,脑袋让人给花了。他把手拿下来,只见他手上是血,我看见他的血从眉毛上方的面门上渗出来。他楞在那里像是不相信似的看着自己的手。其他的那些孩子看到这,都给吓住了,谁也不敢动了。我趁着他们发呆的时候,拔腿就跑,跑到我们大院的门口的时候,就看见我哥带着几个孩子从大院出来,小萍跟在我哥的后面。

那几个跟欺负小萍的孩子一头的,看见我们这边也出来不少人,就没敢过来。可是到了晚上,那个被我打破头的男孩子的父母带着他找到我们家里来对我父母告状。我父母对他们赔了许多不是,又给了他们一些钱去看病,才把他们给哄走。完了之后,我爸狠狠的骂了我一顿,警告我说要是再有下一次,他就以后不送我去当兵去 --- 那时我最大的志向就是长大后去当兵,我爸认识北京卫戍区的一个叔叔,曾答应说我中学毕业后让那个叔叔把我弄到卫戍区去当兵。

可是虽然我不想打架了,对手并没有忘记这个仇。一天放学的路上,我被几个不认识的大孩子给拦住,他们扭住我的衣领,对我拳打脚踢,把我的肋骨给打断了一根,鼻子和脸都被揍出血来。我被打倒在地上,那几个孩子还在用脚来踢我的时候,被过路的一个好心的叔叔给拦住了。那个叔叔把我送进了医院。

小萍得知我挨打住院了后,跑到医院来看我。她看见我的鼻青脸肿的样子就哭了。我跟她说,没事儿,我正好歇几天,不用去上学了。她抬起头来,用手抚摸着我的脸,眼里流下泪来。她在我的病床边待着,别人都走了她也不走。等看到周围没人了,她偷偷跟我说,对不起你,都是因为我惹的祸。找个没人的地方我给你补偿一下吧,让你看看你好奇的地方。我一听,马上精神来了,就下地穿上鞋,说,走,我知道个没人的地方。

我带着她下了医院的楼,走到医院的一个花坛后面的僻静处,说,这里吧,这里没人。她看了看周围没人,就拉着我的手,把我的手从她的裙子底下塞到内裤里去,说,你不是好奇吗,摸吧。我的手在她的两腿之间游走着,感觉里面疙里疙瘩坑坑洼洼的,有一股湿湿的潮气,自己的底下就又硬了起来,在内裤里撑起一团。她吃吃的笑着说,看你那里,都鼓起来了。说完,她贴近我,撩开我的衬衫,把手从裤子里伸进去,攥住了它。

我疑惑的看着她,说,你怎么这么轻车熟路啊?她说,有经验呗。我吃了一惊,说,啊?你还跟别人这样过?你怎么能让别人摸呢?还有比我跟你更好的朋友?他是谁啊?她说,怎么了?他是咱院门口看自行车的李大爷,他给我买巧克力和冰激凌吃,我就让他摸过。他还让我摸他,不过他的底下可松软了,蔫了吧唧的,没你这个有弹性好玩。我说,啊?这个老流氓,哪天我非去派出所告他不可。她瞪大了眼说,你要是敢把我跟她讲的事儿说出去,败坏了我的名誉,看我不掐死你。我说,好吧好吧,你要是不愿意,我就不说。你放心好了,这事儿我绝不会说出去,我以后找个机会让李混帐吃个哑巴亏就是了。

我们这样待了一会儿,她说,行了吧,那边有人过这边来了。我看见果然有个女人拉着一个小孩的手向这边走来,就赶紧把手缩回来。她把裙子向下拽了拽,整好,说,这回不冤了吧。我说,不冤,再挨一砖头也不冤。她笑了,跟着我一前一后的回医院楼上去了。

过了不多久,我从大院门口过的时候,看见看车的李老头正蹲在地上跟别人下象棋。他穿着一个白色的背心,手里摇着一个大蒲扇,头上戴着一个灰色的帽子,眼睛全神贯注的钉在棋盘上。我蹲在他的旁边假装看棋,正准备给他使个坏的时候,他突然把旁边的一个红色泥茶壶递给我,说,小子,去,给大爷进屋续点儿热水去。我说,你怎么这么会支使人啊?他说,大爷给你创造个学雷锋的机会。我拿着他的茶壶进了屋子,看了一眼没人,就往他的茶壶里撒了满满一泡温热的黄黄的尿 ---  那几天上火上得厉害 。我摸了摸茶壶,觉得热度不够,就从桌上拿起一个暖壶,往茶壶里倒了一些开水,然后盖上泥壶盖儿,端着出屋,递给了李老头,说,大爷,快喝吧,还热乎着呢。李大爷估计是渴坏了,一边对着棋盘思索着该怎么走,一边对着茶壶嘴儿就咕嘟咕嘟喝了几口。他用脏兮兮油腻腻的袖子擦了一下嘴,突然回过味儿来,说,这茶怎么不对劲儿啊?

我见势不妙,赶紧一溜烟往大院外面跑了,就听见身后李老头在喊:我操你祖宗,你个小屁孩子,看我以后不教训你。我事后跟小萍讲了这件事,小萍开心的哈哈大笑说,活该,该让他喝尿,谁让他为老不尊的。

 

到高中以后,小萍和我考了同一所重点中学,但是在不同的班里,我们还是一起上学一起下学。下学的路上,她喜欢在一个卖杂志的报刊亭停下来,翻看一些《大众电影》和《家庭》一类的杂志,我就站在旁边翻看《读者文摘》,《人物》和一些游戏杂志,我们有时能站在那里看一两个小时,直到站的腿酸脚麻才回家。回家的路上,她给我讲最近又新出了什么电影,哪个演员又怎么怎么样,还有一些从《家庭》上看来的八卦,我则给她讲我看到的那些煽情的人物故事,像海伦凯勒,马丁路德金,和肯尼迪家族的故事。

夏天的时候,她有时吃完饭搬个板凳坐在家门口看书。她经常穿着一件白色带花的短袖衣服,下面一条耦合色的长裙,露出晒黑的肩膀和两条圆滚的腿来。她把书摊开在手上,手放在膝盖上,头低着,脖子和背上的肌肤露出来。她的姥姥总爱坐在她旁边的一个棕色藤椅上,一边扇着扇子,一边闭着眼养神。

她家的门前有一根凉衣服的绳子,上面经常挂着她的裙子和衣服,有时还有乳罩和内裤挂在上面。有一次学校演节目,我去她家里找她的时候,她正穿着一套演出的纱裙在镜子前面臭美,看我进来,就在屋里转了一个圈,问我好看不好看。我说裙子太长,都垂到脚面了,是给腿不好看的人设计的,不美。她说,那你觉得什么是美的。我说,人体最美。她把纱裙脱下来,身上只穿着一个浅黄色的内裤站到我面前,说,这样好看了吧,你们男生就是想看女生穿得越少越好。我说,这样真的比长裙子好看多了。她在镜子里看着自己的身材说,可惜屁股太大了一些,要是个子再高些,身材再苗条点儿就好了。

高中毕业后,小萍考上了北外,离我们的学校不是很远。她在北外的舞会上认识了一个北大的研究生,交上了男朋友。她的男朋友是北大中文系搞古籍整理的,白白净净的一个书生样子,个子很高,有一米八,长得很帅,手指像弹钢琴的的人一样的长,书读得多,学识渊博,也很有才气的一个人,经常给小萍讲贝多芬和老柴的交响曲什么的。小萍的男朋友知道我跟小萍青梅竹马,从小的好朋友,也从不忌讳我去找小萍。有时我们三个人还一起出去玩,像上八大处和香山去爬山,路上都是听他在讲一些历史故事逸闻,让我们哈哈大笑。

 

六十六

北外校门外往魏公村路口走不远的地方有一处新疆餐馆。小萍第一次带我去这个新疆餐馆的时候,我就不怎么喜欢这里。但是因为这里离北外近,而且小萍喜欢新疆的面条,餐馆又比较经济实惠,所以赶上说好我请客的时候,小萍喜欢拉着我上这里来,这样小宰我一顿,她知道我承受的起,心里比较踏实。

小萍和我在里面喝闷酒。餐馆里人不多,我们要了一扎啤酒,又要了两碗拉条子面,面条上面盖的是牛肉,葱头和柿子椒。我从窗口望出去,看见对面是一个建筑工地,盖了一半的红砖墙外一根根生锈的铁管横着竖着绑在一起搭成脚手架,一个铁管被铁丝狠狠的拧在一颗干枯的树干上,树身上的树皮有些剥落。地上到处是灰色的石灰和沙子,红色的砖头东一块西一块。一个头发蓬松的农民工穿着一个破旧的蓝衣蓝裤,坐在两块红砖上,他的一只手托在腮帮子上,头垂着,另一只手在地上的沙子上划拉着什么。

马路边上是一排灰色的水泥的管道,几个年轻的面色黢黑的农民工背靠着水泥管道坐在地上的砖头上,每个人手里拿着一个刷漆的木杆刷子,脚下放着一个筐,里面是一些瓦匠工具,其中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几岁的穿着一身肥大的工作服的男孩,膝盖上靠着一把木把的锯,锯上一头是铁齿,一头是凝成麻花状的粗绳。他的两眼不停的看着街上的人和车辆,透露出一幅好奇的神色。另外一个年龄大一些的农民工把双手拢在一件灰色的不合身的西服的袖口里,他的脚上穿着一双沾满了白漆的绿色球鞋,面前竖立着一个木板招牌,招牌上用红漆写着不太工整的大字:专业 地砖 瓷砖 涂料 油漆 乳胶漆 大理石 墙纸 水电安装。

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呢?我问小萍。你倒是讲讲啊。

他跟那个女孩是四二七大游行认识的。小萍哭着说。他们一起走了一天,谈了一天。然后就好上了。男人怎么会这么花心呢?他有了我还不够吗?怎么会还跟别人好呢?难道我对他不够好吗?

有的人天生就这样。我劝慰小萍说。对这样的人早些分手也是好事。

可是,可是,可是我离不开他啊。呜呜呜。小萍嚎啕大哭起来。他过去不是这样的人啊,怎么碰上那个女孩他就变了呢?呜呜呜。

饭馆里的人都往我们这边看。我看了一下四周,看到饭馆里的本来不多的食客也都走得差不多了。旁边一个大圆桌上,几个穿着白衣服的服务员们在一起吃饭,他们的桌子上摆着四个盘子,里面是一些蔬菜和肉,每个人面前摆了一个银灰色的铝饭盆,饭盆里是白花花的米饭。他们边吃边说笑着,一个男服务员露着缺牙的大嘴,一边笑一边给身边的一个胖胖的长着鱼泡眼的一个女服务员夹菜。 她的白大褂一直系到领口,里面露出一寸长的红色的毛衣来,手上的袖子半挽着,手里拿着一双筷子在指点着什么。旁边一个留着短短的刘海的偏瘦的女服务员手里拿着半瓶可乐,笑得合不拢嘴。他们一边笑,一边看着我们。

你先别哭。我说。你看人都往这边看你呢。

我不管。小萍边说边继续嚎啕大哭。

你跟他好好谈了吗?有没有可能他回心转意?我问。

谈了,他说他更喜欢那个女孩。小萍抽噎着说。他说我浅薄,说我太疯,说跟我在一起受不了,说他们家里也不愿意,说我跟他没有共同语言。

唉,我叹了一口气说。这就没办法了。人一变心,就什么都变了。别说他现在只是你的男朋友,你就是跟他结婚了,他变心了你也没办法。你跟他的缘分只有这么多。要不,我去找他说一说?

你找他?就更麻烦了。小萍抹着泪说。他一直不喜欢我对任何男的好。有一次我在他面前说起你,他就急了,说让我别提你。我只是习惯了跟他唠叨一下,他觉得受不了。

你跟他提我什么了,让他这么不高兴?我问。

我没提什么啊。小萍说。我就是跟他聊起你出国留学的事儿,他就发火了,说他是学古籍整理的,不想出国,出国就等于丢了专业。其实我一点也没有要他出国的意思啊,他说我在给他施加压力,说我要是想出国就去找个能出国的去。我并没有那个意思啊,我觉得他不出国我能接受,可是他总觉得有压力似的。

你有没有问,那个女孩是个什么样子的?我问。

问了,他说那个女孩是国关的,自己在北京有房子,爸爸是香港中文大学的副校长。

你完了。我说。他不仅喜欢那个女孩,还喜欢她爸。你就把他忘了吧,就当他是人渣。

           

那天喝完酒后,我跟小萍上了床。

一直到今天,我都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那样做。我爱的是你,不是小萍。小萍也不爱我,她只是我的最好的朋友,一个红颜知己。

但我们就是那样的做了。

那天我跟小萍都喝多了,我架着小萍回到她的宿舍的时候,宿舍里的人都没在,只有我跟小萍两个人在屋里。

听小萍说了男朋友把她甩了的消息,我觉得很为她伤心,小萍跟她的男朋友好了有两年了,中间还做过一次流产,小萍是真心的喜欢他。

小萍还是哭得很伤心,我抱着她的肩膀,哄着她。看到她这么伤心,我觉得这个世界上要是有任何事情我能让她开心,我都会去做的。

然后我们不知怎么就亲吻了起来,然后,就。。。。

当然,她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你的,我也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对不起你。

 

六十七

但是这件事终究没有瞒得过你。

你发现这件事是因为一个小手提箱,里面放着我日记。

那是在我宿舍里放着的一个黑色的长方形的带密码锁的小提箱,是我爸给我的。那里面没有什么,只有几本我从高中到现在的日记。

那一天,只有你跟我在宿舍里。你发现了这个手提箱是我的,就执意要打开看。我不想让你看,是因为那里面的日记都是过去和现在的心情实录,有些是很幼稚的想法,有些是自己的心情发泄,别人读了知道了我会觉得很尴尬。还有一些是我不想让你看见的,像小萍跟我上床的那件事,也记在那里。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也并没有影响我跟小萍的友谊,小萍还是一如既往的是我的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我本是希望这些成为个人的一小块隐私,把它永远的埋藏在心里,不想让任何人看见的。

所以那天你非要打开那个小手提箱时,我的确是很生气了。因为我觉得我有权利保留自己的一小块隐私,不让任何人看见。而你觉得我没有这个权利。你觉得既然两个人相爱,就应该所有的东西都透明,都公开给对方,都可以让对方知道,不可以有任何隐瞒。

你找我要解锁的密码,我不告诉你,你就拿了一个改锥,要把手提箱给撬开。我觉得接受不了了,就很严肃的跟你说,如果你撬开这个手提箱,我们就只好分手了。我这么一说,你愈发的觉得这个手提箱里有秘密,就愈发的想打开看。

你终于把手提箱给撬开了。也看到了我的日记。你从后面翻了几页,就看到了我跟小萍睡觉的那一页。你吃惊的看着我,认为我欺骗了你,你把日记狠狠的甩在我身上,转身走了。

我出去追你,走在你身边跟你解释,你捂着耳朵,什么也不听。你哭着跑上一辆汽车,自己走了。我骑上车追到了你们学校,到你的宿舍去找你,想跟你道歉,跟你合好。王燕告诉我说,你没回宿舍。她让我进去等你。我在你的宿舍里等到很晚,也没有等到你。我跟王燕出去到处找你,也没找到你。

我们再回到你的宿舍的时候,管宿舍的人说太晚了,不让我进去。王燕上楼去看,过了一会儿她下来跟我说你已经回到了宿舍,但是不想再见我了。

就这样,我们分手了,为了一只小小的箱子,和一本日记。那本该死的日记。

 

六十八

我跟小萍讲了这件事,把我们分手的原因和事情经过都统统告诉了小萍。

小萍说要去跟你解释一下,我不让她去。后来,她跟我说,她还是自己去了。她上了经贸大学,找到了你的宿舍,找到了你。当时你跟王燕在宿舍。她说她心平气和的跟你讲事情的来龙去脉,讲她当时的绝望心情,讲我对她的安慰,讲那件事是怎么发生的。她说她希望你能理解。小萍跟你讲,我们是好朋友,虽然很不幸的发生了那件事,但是我们还是好朋友,并没有因为那件事改变了什么。

小萍说你不相信,她没能说服你,也没能说服王燕。她说王燕和你把她从宿舍里轰了出去。

我觉得很对不起小萍,把小萍给拽进这里来。我怪我自己把那件事写入了日记。

我再见到你的时候,是在经贸大学组织的一次游行的时候。我在广场里,看到一只学生和教工队伍举着经贸大学的旗帜过来。我站到路边去仔细看,果然看见你和王燕走在游行队伍中。你的身体显得更单薄,脸显得更苍白消瘦了。你好像是大病了一场似的。我叫了你一声,你在队伍里扬起头,看到了我,脸上露出一股幽怨的神情。你向着队伍外走来,像是要过来跟我说几句话。王燕抓着你的手,把你拽回了队伍里。我听见王燕在跟你说些什么,最后我看见王燕冲我的方向扭过头来,大声的喊了一句:流氓!

游行队伍里的人和周围的人都看着我,我的脸上火辣辣的。

 

六十九

我怀着一股无法释怀的绝望和激愤的心情,报名参加了绝食,抗议政府把学生游行定性为动乱。

我是抱着去死的决心参加绝食的。你的离去对我的心情的打击,让我觉得生不如死。对自己跟小萍作出的事的懊悔和自责,对你离去的悲伤和痛苦,对那些号称自己是人民公仆的当权者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不惜走向人民的对立面的愤怒和失望,对弱势群体受强权凌辱的无奈和无助感,都交织在一起,让我对这个世界心灰意懒。我想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绝望的身体和死灰的心,贡献给一个正义的行动,这样的死去,至少还有些价值。

参加绝食的头一天晚上,我回了一趟家,陪我的父母聊了一晚上的天。我没告诉他们我第二天要去参加绝食,只是跟他们聊起了小时候的好多事情。我妈告诉我,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是很偶然的,他们当时有了三个孩子,没再想要孩子。等到我母亲发觉怀孕了,到医院去想坠胎,大夫说,孩子大了一点儿,留着吧。这样,她就生下了我。

我想,这个世界充满了太多的偶然,也许我本来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既然这样,那就早些离开这个世界吧。好在我还有哥哥姐姐们,他们都很孝顺,他们会照顾好父母的。

他们问起了你,问你怎么没跟着来。我说你这几天在忙一些学校里面的事儿。他们都夸你好,说我有眼光。他们都对你的印象非常好,夸你懂事,贤惠,性格也好。

他们说我姐夫来把旁边的那间空房子又重新给刷了一遍漆,说他们找人在重新打一套组合柜,做些家具,等我出国前跟你结婚的时候好有个新家。他们说将来等我结婚了就最好早些要孩子,他们好替我照看孩子。

他们这么说的时候,我的眼里简直要流出泪来。我的鼻子觉得酸酸的。我跟他们说要去洗手间。到了洗手间里,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我拿手纸堵住嘴和鼻子,不想哭出声音来。

 

七十

1989513日,我的头上缠着绝食的白布,和学校的160多名其他绝食学生一起跨出了校门。校门口的一个横幅上写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盼回还”。一些老师和同学在留着热泪为我们送行。

我们和其他学校的绝食学生在师大汇合,然后一起来到了天安门广场。来到广场的时候,吾尔开希头上缠着白布,威风凛凛的走在最前面。广场上人山人海,看到我们这支绝食队伍来到,都呼啦啦的跑过来看。我们的绝食队伍里有一个留着短发的身材瘦小的女学生,她经常在三角地那里跟大家讨论问题,看着面熟,一直不知道她叫什么,这次一起绝食才知道她的名字叫柴玲。

我们绝食的学生围坐在一起,纠察队把我们跟其他学生隔离开。广场上的广播里在不断播放着柴玲他们写的《绝食书》:

“在这个阳光灿烂的五月里,我们绝食了。在这最美好的青春时刻,我们却不得不把一切生之美好绝然地留在身后了,但我们是多么的不情愿,多么的不甘心啊!

然而,国家已经到了这样的时刻:物价飞涨、官倒横流、强权高悬、官僚腐败、大批仁人志士流落海外,社会治安日趋混乱,在这民族存亡的生死关头,同胞们,一切有良心的同胞们,请听一听我们的呼声吧!

。。。我们不想死,我们想好好地活着,因为我们正是人生最美好之年龄;我们不想死,我们想好好学习,祖国还是这样的贫穷,我们似乎留下祖国就这样去死,死亡决不是我们的追求。但是如果一个人的死或一些人的死,能够使更多的人活得更好,能够使祖国繁荣昌盛,我们就没有权利去偷生。

当我们挨着饿时,爸爸妈妈们,你不要悲哀;当我们告别生命时,叔叔阿姨们,请不要伤心;我们只有一个希望,那就是让我们能更好地活着;我们只有一个请求,请你们不要忘记,我们追求的绝不是死亡!因为民主不是几个人的事情,民主事业也绝不是一代人能够完成的。

 。。。别了,同仁,保重!死者和生者一样的忠诚。

 别了,爱人,保重!舍不下你,也不得不告终。

 别了,父母!请原谅,孩儿不能忠孝两全。

 别了,人民!请允许我们以这样不得已的方式报忠。

我们用生命写成的誓言,必将晴朗共和国的天空。”

           

坐在绝食队伍里,我在想人活着可能也就是这么回事儿,死就死了,没什么可留恋的。我想起海明威的《丧钟为谁而鸣》里的那个年轻的乔丹,在西班牙内战中,他被派去炸一座桥。在短短的三天里,他爱上了一个女人,他得到了她,他把桥炸了,他死了。他的生命虽然短暂,但是他追求过,他得到过,人生还有什么遗憾呢?

我觉得唯一对不起的可能就是父母了。。。只有下辈子再去报答他们,如果有下一辈子的话。

 

七十一

太阳毒毒的照在我的头山,照得我口干舌燥,头晕目眩,浑身出汗。我昏昏沉沉的歪坐在广场的绝食队伍里,脑子里像是有千万条小虫在爬。这是绝食的第四天,我的肠胃已经麻木了,再也觉不出饿了。每隔半个小时就有人把我捅醒,看我是不是昏迷了过去。红十字会和一些医院的护士们在监护着我们,看到有谁晕倒就赶紧送上急救车去医院抢救。广场上,急救车的拉长的嘀音在不断的鸣响着,不断有学生晕倒,被抬到救护车上。救护车从广场上由学生纠察队拉起的生命线之快速驶进驶出。

广播里不断播出多少学生晕倒,多少人又新加入了绝食,多少民众走上街头声援学生的新闻。精英们和学运领袖们在广播里慷慨激昂的演讲着,政府在沉默着,民众在呐喊着,绝食学生们身上的蛋白质在快速流失着,肝脏里的肝醣被身体转化为葡萄糖,维持着生命的最后的运行。

我两眼呆滞的望着广场,觉得眼睛和身体都很累。广场里面的人和旗帜都是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人们说话的声音是嗡嗡的,像是通过扩音器说出来。

我知道广场外面有无数的人在游行,在声援学生。我知道学生们的绝食唤醒了所有市民的良心,他们走上街头,给学生捐款,买吃的,用行动表明他们是支持学生的。不但大学教授,工厂工人出来游行,就连新闻机构,武警,军人,甚至和尚都出来游行声援学生。

我们都以为在这么大规模的数百万人的游行下,在几千学生的生命处于危险之中的时候,政府会良心发现一些,会软下来,会改变学生游行是动乱的定性,承认学生是爱国的。

但是我们都错了。

小萍来找过我一次,纠察队不让她进来,她软磨硬泡地说服了纠察队,让她进来看我。她说我爸妈在找我,问过她我在哪里,有没有参加绝食。她说她去了我的宿舍,见到了小赵,小赵告诉她我在这里绝食。我叮嘱她说,回去不要告诉我父母,我怕他们受不了。小萍点点头答应了。

小萍临走时把一块巧克力悄悄的塞在我的兜里。她走了后,我把它拿出来,交给了看护我们的一个医护人员。医护人员含着眼泪把它收下。她们知道说服不了我们去吃任何东西。

 

七十二

我不断的昏睡,又不断的醒来。我经常头晕目眩,眼冒金星,有时睁开眼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我已经没有饿和痛的感觉了,有的时候我看到眼前的人影在发黑,然后那些人影就消失了。我有时短暂的失去很知觉,不省人事。

我的头脑开始出现幻觉,过去发生的事情像是时间机器一样的在我眼前飞过。小时候的事情,中学时的事情,高中时的事情,大学时的事情,一件一件从我的眼前掠过,我能够很清晰的看见当时的场景和人物,甚至那些对话也栩栩如生。我看见我的母亲一个人在大雪之中抱着我在雪地上走着,我的身上围着一个花色的小被子,小脑袋露在外面,好奇的看着世界。我看见我的大姐抱着我从家里出来,我趴在她的肩膀上,啃着她的肩膀,把她的肩膀啃出一道一道红印子来。我看见我哥带着我在马路上推着铁圈儿,沿着马路走着,铁圈而在地上飞快的转着。我看见小萍跟我一起蹲在地上,拿着一个放大镜在照蚂蚁,蚂蚁躲到落在地上的一片葡萄叶子下。我看见初中的你在街上自己一个人走着,手里拿着一根红色的小豆冰棍。我看见你和我并排站在一个门道里,躲着冰雹,雨打湿了你的花裙子,你的凉鞋上沾的都是泥和水。你把一只凉鞋脱下来,伸出手去,让外面的雨水冲刷着凉鞋上的黑泥。

我觉得我在奔向死亡的道路上走着,有时觉得自己身子轻飘飘的。好像已经在天堂里了。每次我觉出有人推我的时候,我都会醒来,冲着推我的人虚弱的点点头,表示我没晕过去。

我的耳朵在耳鸣,我的身体在颤抖。我觉出有人在摇晃着我的肩膀,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大声的叫着我的名字。一滴温热的水滴到了我的脸上,我睁开眼,看到的是你的清秀的脸庞,和两眼的泪水。我对着你傻笑了起来。我想一定是天使来接我去天国了。

把我带走吧,我喘着气,用尽全身力气说。我知道天使长的就像你,我准备好了。

说完这句话,我就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七十三

黎明手捧亲生儿子的鲜血的杯子

捧着我,光明的孪生兄弟

走在古波斯的高原地带神圣经典的原野

 

太阳的光明像洪水一样漫上两岸的平原

抽出剑刃般光芒的麦子

——摘自骆一禾《黎明》

 

我再一次苏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你坐在我的病床边。

大夫,大夫,他醒过来了。你大声的叫着正在照顾别的病人的护士说,眼里流着高兴的泪水。

我想坐起来,觉得胳膊上一阵痛。我扭头一看,看见胳膊上正打着点滴。

我是在梦里吗?还是在天堂里?我傻乎乎的问你。

不是。都不是。你的眼睛闪着泪花说。这是医院。你终于醒过来了,我还以为你要死了呢。

护士把大夫叫了过来。穿白大褂的大夫快步走过来,拿手翻开我的眼睛看了看,又用力压了几下我的胸部,说,行了,他不会有生命危险了,只是需要一段时间好好恢复 --- 先给他一些粥喝。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问你说。

你把一切经过都告诉了我。你说那天你正躺在宿舍里睡觉,王燕把你推醒,跟你说,有人找。你睡眼惺忪的从床上坐起来,看见一个熟悉的脸庞,仔细一看,是小萍。你问小萍有什么事儿,小萍没说话,眼圈先红了起来,嘴唇也哆嗦了起来,说,你去救救他吧。小萍抽噎着说。他在天安门广场参加了绝食,现在已经第五天了。谁劝他,他也不听,我看他是下了决心要死了。只有你能够劝说他回心转意。你问小萍:他怎么会去参加绝食呢?小萍说,我知道他是心死了,所以想绝食来结束自己的生命。你大吃了一惊。

小萍说,还不都是因为你。他太爱你了,他从你这里受的打击太大了。他自从跟你分开后,就每天神情恍惚,我都怕哪天他自寻短见。后来,他听说了天安门广场的绝食之后,就报名参加绝食,我看他是下定决心要死了,今天早上我去广场看他,他已经认不出我来了,你快去救救他吧,我求求你了。你听小萍这么说了之后,心情一下子沉重下来。你没想到你的离去对我的打击这么大。你问小萍:他家里人知道不知呢?小萍说,没敢告诉他家里人,怕他父母受不了打击。你站了起来,说,咱们走,现在就去广场。小萍抬起泪眼来,说:真的吗?你现在就去?你穿上一件裙子和凉鞋,说:现在就走。我去劝他。他要是不听,我就先死给他看。

这么说,你原谅我了?我抓住你的手,声音微弱的说。

你要是吃饭,我就原谅你。你边说边把护士推来的一个小车上的一晚粥端到我面前来。

吃,我说。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你一小口一小口的把粥喂给我,我努力咽着,一股一股的暖流流进我的身体里。我的泪水和粥一起咽进了肚子里。

 

七十四

我在医院恢复了一些以后,你到我们家里去,把情况全告诉了我们家里。家里人没有埋怨我,他们轮番的来看我,等我能够出院的时候,就把我直接接回了家里。

你也不去学校了,就在家里整天陪着我。我们住在那间家里给重新粉刷好的房子里,就像是新房一样。

晚上的时候,你把身子靠在我的身上说,我要跟你做爱,我还要给你生一个孩子。

别犯傻。我说,别因为我跟小萍做过的傻事儿影响我们。

我愿意。你说。有了孩子,我们就不会分开了。你就是将来离开我,也是孩子的爸爸,你也会来看孩子,那样我就能见到你。

我们很快就要出国了,国外很艰苦的,你生了孩子,我们怎么能养得了呢?我烦躁的说。

生了就能养大。你说。过去的人比这苦多了,不也是孩子照旧生,也照旧养大吗?

不行不行。我坚决的说。现在不能生孩子,你这么年轻,以后还要继续上学和工作,不能让孩子拖累了你。以后再要孩子吧。

 

你把前面的窗户拉上,从组合柜里找出了两只红色的蜡烛,点在了桌子上。

你关了灯,把衣服脱了,侧躺倒我的身边来。

月光从后墙上的一个一尺见方的小窗户照进来,照在你赤裸的身体上。月光下你的肌肤是如此的白腻,如此美丽,我几乎要迷失自我了。

你把手伸到背后去解开乳罩。我从一个抽屉里翻出避孕套,放在枕头边上,开始脱身上穿的T恤衫。你开始隔着内裤抚摸我的家伙。摸了一会儿,见到它开始硬了起来,你就把它从内裤里面掏出来。你拿手握着我的家伙,仔细端详着。

我喜欢它的形状。你说。

月光照耀着你和我的赤裸的身体,我们紧紧搂在一起。过了一会儿,你坐起来,从枕头边上把避孕套拿过来,撕开外包装,把套套从里面拿出来,把避孕套放在我的家伙的头上,往下撸。

你买套套的时候有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啊?你边把避孕套撸到它的根底,边问。

当然了,我说。第一次去买的时候不知道是多大号码的,就要了两盒大号的,回来觉得不合适,又不敢去退。本来还想要盒油来润滑,可是不知道该怎么问,也没买成。

那不都浪费了?你笑嘻嘻的说。

其实也没全浪费。我说。我自己拿手弄的时候给用上了。

你自己拿手弄,还用套套啊?你一边在套套上抚摸着,一边问。

这样省得发射时喷溅得到处都是。我说。

 

我的嘴唇在你的腻滑的肌肤上滑过。你的乳尖立了起来,我用嘴轻轻叼住你的乳尖,一下一下吮吸起来。我的手伸到你的下面,去触摸你的温热的丛林。你的腿在床上弯曲了起来,紧紧的勾住我的腿。

进来吧,你说。

我抚摸着你的身体,觉得你浑身紧张,僵硬。我进入了你的身体,你痛苦的啊的叫了一声,身子痉挛了一下。我停下来问你,怎么了?你说,没事儿。我觉得你的里面很紧,在抽动时,你皱着眉,好像忍着痛苦似的。我停了下来,问你,你是不舒服吗?你说,没有,你快些吧。

。。。。。

我们做完爱之后,你起身去上厕所,我看到被单上有一些殷红的血迹。

你回来在我的身边躺下,躺在我的肘弯里。我翻过身,抓住你的肩膀问你:我怎么看到有血迹,你是第一次吗?你说,是第一次,我没有跟以前的男朋友上过床。我说,看你过去讲话,好像是挺有经验似的。你说,那是因为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一个没有经验的小女生。

 

七十五

 

那一段,是我们过得多么快活的一段日子啊。

我们在家里,什么都不用操心,也不用回学校去上课。每天白天你帮我妈做饭收拾家务,没事儿的时候我们就一起坐着看电视。那时电视上在重播巴西连续剧《女奴》,你很爱看,我过去没有看过,就跟着你一集一集的看,你常常为剧中的人物掉眼泪。到现在回想起那个连续剧来,我还一直没搞懂剧中人物的关系,只记得剧中有些农场的骑马的镜头还是很美的。

我带你到周围的公园里去玩。我们去天坛看里面的回音壁,据说因为围墙是弧形的,十分对称,一个人在一边小声说话,站在两百米对面的另外一个人可以清楚的听到。我在镶着蓝色琉璃瓦的围墙的一边喊,你在另一边听着。我喊我爱你,可是无论多大的声音,你总说听不见,要我重新喊。

我们到北海去划船,把船停在柳树荫下,我们放下船桨,坐到一起,亲吻着,拥抱着,让小船随波逐流的在水上漂动。

我们到龙潭湖去画画。我业余时间学过一点儿油画,喜欢到龙潭湖去写生。我把画架支好,把一张油画布夹到画架上,拿出炭笔,开始打草稿。眼前是蓝天白云,长青的松枝。小鸟在树上跳跃。岩石,野花,蘑菇,野草丛生,枝蔓遍地。你在旁边看着我画画,看我把颜料一块块放到调色板上。

谁是最喜欢的画家?你问我。

梵高。我一边把一大块青色放到油画布上做底色,边回答你说。

为什么呢?你好奇的问。

因为他的身世,还有他画里透出的悲怆。我把底色在画布上匀开。

你最不喜欢那个画家呢?你接着问。

毕加索。我头也不抬的说。

毕加索不是很有名的画家吗?你为什么不喜欢他呢?你接着问。

因为看不懂,也看不出美感和悲怆来。我说。

 

我画累了的时候,就到湖边把手洗干净,跟你一起坐到草地上。阳光温暖的洒在草地上。我们抱在一起亲吻。阳光照耀着你和我,我们紧紧搂在一起。你给我唱歌,唱齐秦的《大约在冬季》,唱齐豫的《橄榄树》,唱汪明荃的《万水千山总是情》,唱王杰的《一场游戏一场梦》,唱姜育恒的《驿动的心》。

周末的时候,我们在家里跟我妈一起包饺子。你活面,弄得一手一身一盆沿都是面;我抡着两把菜刀在菜板上铿铿锵锵的剁白菜馅儿,白菜汤顺着菜板流下来,流了一地。我擀皮儿擀的薄厚不均,你包饺子包的歪歪扭扭。我们嘻嘻哈哈的互相笑话着,觉得很开心。

 

七十六           

五月底的时候,我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好了,说想回学校去了。我们就离开了家,你回你们学校去了,我也回到我们学校。

我回到了宿舍之后,原来的一个在演讲团认识的朋友找到我,问我可不可以加入到筹委会下面的纠察部的组织工作里面来。他说,现在每天几乎都有传言说军队要进城,每天要派纠察队到各个主要路口去堵截,他需要人来帮助组织一支支的纠察队,派到需要的地方去。

他这么一说,我觉得义不容辞,就答应了他。

从此后我就搬到了一间空出来的宿舍里,在那里开始为纠察部工作。每天我们都收到各地方需要纠察队的要求,我把这些要求汇总起来,在学校广播站里广播需要志愿人员成立纠察队,请志愿者在XX分到X学生宿舍楼前集合。然后我准备好纠察队需要的东西  -----  校旗,袖章,宣传品一类的。到了点,我们来到楼前,通常就会看到已经有志愿者站在那里。我把他们召集起来,告诉他们任务是什么,把他们需要带的东西交给他们,指定一个队长,鼓励他们几句,他们就出发到指定地点去了。

我一直在学校里忙这些事情,常常睡的很晚,抽不出来时间到你们学校去找你。你就隔一天就到我们学校来看我。

 

七十七

六月二号的夜里10点钟,我组织好了当天的最后一只纠察队后,突然觉得想去天安门看一看,就带着最后一只纠察队出发了。

我们这一支纠察队有十几个人,男生女生都有。每一个人都是年轻的学生,脸上带着青春的朝气。我们一起向天安门广场方向骑去,骑到黄庄的时候,我看街道上还聚集着很多人,就招呼大家停下来,动员更多的人跟我们一起去天安门。我们把车放在一起,从书包里掏出传单来,早就有市民看见我们胳膊上戴的纠察队袖箍和绑在一辆车上的校旗,向我们围拢过来。我们把传单散发给市民们,跟市民们说,传言说军队又要进城,希望大家去声援广场的学生,去堵住军车。不少的市民听完后,骑上自行车,跟在我们后面去天安门广场。我们这支小小的十几个人的队伍,很快就壮大成了一只几百人的自行车队伍。看到我们这支打着校旗的几百人的自行车队伍从街上骑过,不少的市民又从后面骑着自行车追了上来,跟着我们一起走。

我们骑到六部口的时候,看见一辆白色的大面包车停在路边,周围围着一些人。我过去一看,见有几个学生把着面包车的车门,一些人想进车里面去,学生们不让他们进去。那几个学生看见我们过来,松了一口气说,你们是纠察队的吧,请你们帮助看好这辆车,车里面有枪支,不能让别人抢走。

我招呼着纠察队的人下车,把自行车停在路边,把面包车围起来,不让别人接近。我到了面包车前一看,果然里面有枪支和钢盔。我问那几个学生是怎么回事儿,他们说是拦住了这辆车检查的时候,发现这辆车有问题,车里的穿着白衬衫的一些人,像是士兵,都弃车逃跑了。我打发一个学生去报告广场总指挥部,看看他们觉得应该怎么处理,然后就和学生们一起把车里的枪支和钢盔搬到车顶上,展览给大家看。

我爬到车顶上,拿起了一杆枪,觉得很威武。我从小就喜欢枪,只拿过玩具枪,从没有拿过真枪。见了真枪,只觉得爱不释手。车底下有人向着车上喊,戴上钢盔,给你照个相。我和车顶上的另外几个学生就戴上钢盔,拿着枪,觉得很威武的在车顶上走。我看到车底下镁光灯闪耀,有好几个人在给我们照相。我一点也没有想到这些人里面是不是有人是故意让我们戴上钢盔,拿着枪,拍下照片来好以后作为学生们暴乱的证据。我们当时只知道很解气,拦住了军车,还缴获了武器。

天快亮的时候,我想起你说早上要来学校找我,就跟其他的学生纠察队员说,我有事要回学校去了,你们保护好车辆和武器,等着广场指挥部来人接收。他们点头说好。我摘下钢盔,把枪放在车顶上,然后跳下大面包车,骑上车回学校了。

后来我在电视上看到,政府把学生们站在车顶上扛着枪的镜头作为天安门发生“暴乱”的证据,才觉得那天那些照相的人里面可能有些人是故意让学生们带钢盔拿枪摆姿势,好留作“平暴”的证据的。

 

七十八

六月三号那天清晨你来到我的学生宿舍的时候,我刚从长安街上回来,一晚上没合眼。其实如果要不是知道你早上回来找我,我也许还不会天没亮就从长安街回来。后来我看到电视上放的那辆面包车上我们一起的同学的拿着枪的镜头的时候,忍不住想,要不是因为要回学校去等你,在天亮之前就离开了那辆面包车,那么天亮后的那些被政府放在电视上当作的“暴徒”的面孔里面,也许就会有我在里面,那样恐怕就逃脱不了一场牢狱之灾了。

我没有跟你说我去了长安街,你看我有些困顿的样子,问我怎么了,我只是说最近纠察队的事情多,有些累。你说让我好好睡一觉,休息一下。我说没事儿,一会儿还要去纠察队那里值班。你说别去了,好好在宿舍睡一觉吧。我想了一想,觉得最近传言军队进城都是在晚上,白天都没有什么事情,觉得先睡一觉也好,说不定晚上还要熬夜,就说好吧,我睡一会儿。

我躺在床上睡觉,你坐在我的床边,找了一本我的书在看。中午的时候你叫醒了我,我们一起去食堂吃饭。

吃完饭,我们在校园里走,你说你们系里的工作分配方案定下来了,吴老师找你谈话,说你被分到了进口大楼里的一家外贸总公司去,虽然不是最好的五矿和化工,但是也是一家不错的公司。我说这样很不错,那些外贸公司都是很好的单位。

我跟你说刚收到了一份国外大学的全奖通知书。你很高兴,说赶紧去办签证吧。我说这两天纠察队的事情比较忙,过了这两天就去使馆办签证去。我说签证不应该有问题,因为是全奖,使馆肯定会给签证的,这样九月份就能到国外去上学了。你好像有一点儿伤感。我说家里想八月份给咱们把婚礼办了,这样我出去了就能把你办探亲出去。你说就怕不那么容易,因为国家有晚婚政策,就怕没地方开结婚证明去。我说这个好办,我有个表姐在街道办事处,让她给通融一下由街道开证明就行了。

 

我们走回到宿舍的时候,我说一会儿要去纠察部那里去值班了。你点点头,说要回学校了。

我送你出了校门,你在我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就骑车走了。

没想到这一吻跟你竟成了永别。晚上我去了木樨地,然后就发生了桥头上的那一切。

 

七十九

木樨地三里河桥东的人群被枪声吓傻了。

大个子篮球队员从车顶上中弹掉了下来的时候,我和数学系的小男孩一起往前跑,想去接住他。我们没能接住他,他直接掉到了地上。我们跑到他身边,抱起了他,他的身子还在抽慉着,但是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我抱着他的脑袋,蹲在那里,看见子弹打在桥边的水泥桥面上,溅起了火花。

数学系的小男孩中了一枪,血从他的胳膊上冒了出来,他用另外一只手捂了一下胳膊,吃惊的看着自己的手上的血。几个跟在我们后面的纠察队员看见他受伤了,架着他就往桥下跑。有人喊,是真子弹,军队开枪了。有人喊,有人被打死了,有人流血了。这喊声,和子弹尖锐的声音混在一起,在人群中引起极大的混乱,很多人惊呆了,不知该怎么办,有人往桥下撤,有人往两边跑,躲避子弹。守在汽车和水泥墩子组成的障碍物的旁边的学生有几个被子弹打伤了,旁边的人抬着他们向桥下跑去,其余的人看见血肉身躯抵挡不住子弹,也开始往后撤了。

我站在桥中,看到刚才还坚不可摧的第二道防线转瞬之间就土崩瓦解了,心里只觉得一阵悲怆。我看见那些开枪的往前冲的士兵,他们也是长着同样年轻的面孔,他们的脸上是麻木的表情,大多数士兵的手里的枪对着天空和人群的头顶上漫无目标的扫射着,但是也有的士兵的枪口是对着人群直接扫射的。我到今天也不明白,这些士兵们,他们也有是学生的兄弟姐妹,他们怎么能忍心向学生们开枪?难道他们的心不是肉长的吗?不管上级怎么样的命令,怎样把我们污蔑为暴徒,但是,难道他们的眼睛看不见我们只是学生和市民吗?难道他们看不见这么多的市民和我们在一起,难道会有这么多的市民都是暴徒吗?

 

桥西面几辆坦克一起冲上来,向着公共汽车撞去。没有学生和市民顶着的公共汽车,一下就被撞翻了,横倒在路上。坦克把倒在路上公共汽车向路边推去,汽车的铁皮在地上摩擦着,擦出一溜火花,点着了路面上的汽油。一片火光燃起,公共汽车在路边开始熊熊燃烧起来。

桥中央的路障在坦克的履带下被打开了一个十几米的口子,士兵们举着枪从突破口冲了过来,他们一边喊着,一边往天上放着枪。桥的侧面的小树林里的市民们还在仍石头袭击军队的侧翼。士兵们对着小树林一阵密集的扫射,小树林里的人被打倒几个,剩下的人都赶紧躲藏到树后。

看到军队已经突破第二道防线,我的心里很悲哀。我曾经坚信我们可以守住着第二道防线,把军队阻截在这座桥上。军队的突然开枪,把我的心底所存的最后一点希望也扫灭了。我知道,开枪不开枪是一道心里的坎,军队一旦开枪,迈过了这个坎,就像是尝到了血的甜头一样,会继续开枪,打死一个人受谴责,打死十个也是一样的受谴责,军队既然杀戒已开,他们已经无所顾忌了。

我想,现在谁也拦不住军队了。我能做的,就只剩下让他们看到,并不是所有人都是怕死的。我把大个子篮球队员的眼睛阖上,把他的渐渐僵硬的尸体平放在地上,面对着越来越近的端着冲锋枪的士兵们站了起来。

所有的日子

都绕不过“六月”

六月,我的心脏死了

我的诗歌死了

我的恋人

也死在浪漫的血泊里

 

 六月,烈日烧开皮肤

 露出伤口的真相

 六月,鱼儿离开血红的海水

 游向另一处冬眠之地

 六月,大地变形、河流无声

 成堆的信札已无法送到死者手中

                                    ——摘自师涛《六月》

 

一声枪响,我的右腿上中了一颗子弹,血从我的裤腿上渗透出来,右腿变得麻木不听使唤了。我拖着流血的腿,摇晃了一下,继续站直了。一个突击队员冲到我的身边,举起枪托,对着我的脑袋砸了一下。我觉得眼前金星乱冒,一下就失去知觉了,身体向着路边倒去。

           

八十

法国女人的搅动咖啡的手停住了。白色的瓷杯里面,黑色的咖啡停止了转动。我眠了一口我的杯子里的咖啡,没有说话。加过糖的热咖啡依然有一股苦味,在嘴里慢慢融化。我凝神的盯着墙上的一幅照片,上面的她戴着一个学士帽,披着一个长袍,手里拿着一卷证书。她的嘴角在微笑。她的微笑的神态跟你有几分相像,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自豪的微笑。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细微的雨声沙沙的传到屋子里来,在这个秋夜里让屋子显得格外静寂。墙上挂着的一个白色的钟表的秒针在一格一格的走着,发出轻微的滴答声。钟表下面是一幅油画,画面上是一个宁静的山村,几幢简陋的农舍,屋顶上面盖着红色的稻草。天是淡蓝的,白云像纱裙一样在天上飘着,阳光把农舍周围的树丛染成金黄色。农舍前面有一条小溪,几只鸭子在水上嘻戏。一个农妇手里端着一个褐色的木盆站在小溪边。

法国女人看了一眼我裸露在浴巾外面的腿,那上面有一处紫红色的圆圆的伤疤。

 

我把杯子里咖啡喝干,从床上下来,把咖啡杯子放到床边的栗色茶几上。

我该走了。我说。早上还有事情。

她点点头,身子挪下床来,跟我拥抱了一下。她的身上传来一股沐浴液上的苹果香味。

以后有功夫来找我吧。她说。我平时都是一个人。

我走到门口,穿好衣服,系上鞋带。她站在我身后,看着我。我拉开门,一手扶在黄铜的门把手上,回过头来望了她一眼,说:

谢谢你让我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还有你的咖啡。现在 ---- 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吗?

我叫Juliette。她眨眨眼说。你不会凑巧叫罗密欧吧。

不是。我说。我不是罗密欧。

 

八十一

我觉得有人在我的眼前晃动,我的头很痛,眼睛黏糊糊的,想睁开眼睛却睁不开。我听见刀和剪子的声音,听见纱布撕开的声音,听见有人在说:手术刀。我的全身麻木着,不知道我的身体在发生什么。我听见叮当一声响,是什么东西掉在了一个瓷盘子里的声音。一个声音说:子弹取出来了。我又昏迷了过去。

我再一次从医院里醒来的时候,一睁眼就看见小萍。小萍俯身在我的病床前看着我,高兴的说,你终于醒了,我还真怕你死了呢。我看了一眼小萍,说:这是哪里?我怎么到这里来了?小萍说,这是复兴医院。你受了伤,倒在路边,军队开过去之后,一些学生和市民把你救出来,放在三轮车上拉到这里来。

我问小萍,你怎么找到我在这里的?

小萍说,早上我在天安门广场,跟着学生们一起撤回到校园,马上去学校找你。在宿舍里找不到你,听他们说你去木樨地拦阻军车了,我们都知道木樨地是军队最先开始开枪的,死的人也最多,连路边的部长楼都遭殃,里面死了好几个人。我就赶紧到木樨地这一片的医院来找你,先去查看了死的学生的尸体,没找到你,就挨个病房看,终于看见你在这个病房里。我就一直守在你这里。

我问小萍说,天安门那边怎么样?小萍说:很恐怖。凌晨一点钟的时候戒严指挥部在广场上反复播放一个公告,说北京发生了反革命暴乱。绝大多数在天安门的人就离开了天安门,最后只剩下了几千人,守在纪念碑前。军队的士兵和坦克把天安门四面包围起来,在凌晨四点的时候黑了灯,那一刻是死一般的寂静和黑暗,我们觉得死神就在那里游荡,觉得恐怕都要死在广场了。我们点起了篝火,一起唱起了国际歌,互相交换了地址,准备死在那里了。后来侯德健他们四君子去跟军队谈判,军队说让我们撤出。在纪念碑上的封从德让大家喊话表决是坚守还是撤出,我觉得喊坚守的人多,因为那时大家见到军队在长安街上打死了不少人,都红了眼了,打算既使死在那里也不能让军队把天安门广场给占领了。但是封从德说是喊撤退的人多,于是他宣布退出广场。我们就只好走了。我们在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些士兵已经冲到了纪念碑上,把高音喇叭都给打坏了。我们就集合从南面撤出了广场,一路上唱着国际歌绕路走上长安街,走回了学校。

我说,你有没有看见死人?小萍说,我们学生队伍走到六部口的时候,几辆军队的坦克从后面高速冲过来,撞到了学生的队伍里,有十几个最后面的学生被当场碾死。那些坦克扬长而去。剩下的学生都安全的回到了学校。

我已经跟你家里打了电话了,小萍说,估计他们一会儿就会到了,先把你从医院接回家去,军队可能会来搜查医院抓人,这里面不安全。刚才护士们已经把医院的受伤的人的登记名册给烧了,怕这些人被作为暴徒给抓起来。

我说,她呢?你有没有看见她?

小萍说,没有,我还觉得奇怪呢,她怎么也没露面呢?

我说,你去经贸大学去帮我去找找她,看看她那边怎么样了。

小萍站起身来说,好,我这就去。

说完,小萍就匆匆去经贸大学找你去了。小萍走后,家里人很快坐车来到了医院。因为传言说军队要把受伤的人都当作暴徒抓起来,家里人把我从病房里抬出来,接回了家。

 

八十一

那一夜我太累了

            睡下就没有醒

 

            当装甲车碾过帐篷

            我还在香甜的梦中

                        ——摘自萧强《北京信笺》

 

很快,小萍带着王燕来到了家里。王燕见到了我,就哭了起来。我一听,就知道到你出事情了。

王燕给我讲了你出事的情况。

那天晚上你觉得不放心,打电话到我的宿舍楼去,找不到我,知道我去了长安街。你跟王燕说你要去长安街找我,王燕劝你不要去,但是你非要去。王燕看无法劝阻你,就跟你一起出来,到长安街来找我。你们不知道我在那里,就先到广场上去找我。

在广场上没找到我,你们就往西单的方向走,走着走着就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枪声,看到远处的火光。你和王燕决定不往前走了,就在石碑胡同那里等我,你觉得我肯定会从西面撤退下来。你们等着的时候,看见一辆装甲车从广场方向飞驰过来,在离你们不远的地方撞到堆在路中间的水泥墩子上,熄火了。你和王燕走过去看,看见一群学生和市民围着装甲车,用石头砸装甲车,然后看见有一个市民拿着一床棉被仍到装甲车上,往装甲车上甩了一个燃烧瓶,燃烧瓶碎在装甲车上,点燃了棉被,把装甲车熊熊燃烧起来。

你们看见装甲车里面逃出来几个士兵,这几个士兵被围在一边的学生和市民抓住。这个时候已经传来军队在西面已经开枪的消息,不断有被打伤的学生或市民从西边撤退下来。大家都被军队的开枪行为震怒了,有人嚷嚷要杀死这些士兵,让这些可怜的从装甲车里逃出来的士兵们以命偿命。那些士兵们吓得浑身发抖。你和王燕走过去,和几个学生一起保护着这几个可怜的士兵,拉成一个圈,让士兵呆在圈里面,愤怒的市民们从圈外拿拳头打士兵们,用脚踹士兵们,为此你的身上还替士兵们挨了几下打。你们把士兵交给了从广场指挥部来的一队纠察队,由他们把受了伤的士兵送到广场指挥部去。

你和王燕看到西单路口的方向腾起一片火光,那是公共汽车被点燃了,来阻挡军队的前进。你们在犹豫是回天安门广场去,还是继续往西单的方向走。你看见学生和市民如潮水一样从西边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军队开枪了军队开枪了。溃退下来的人流往天安门的方向跑。你们躲到了石碑胡同里。

石碑胡同是长安街上的一条小胡同。在宽阔的长安街的挤压下,胡同显得很窄小,胡同口还有几颗老榆树,把胡同里面的灰色的瓦房给遮住了一大半,一般的由此过的行人都不会注意到这里还有一条小巷子。胡同里面是一排排小四合院子,木头的院门,灰色的院墙,里面露出青瓦房顶。

你们是在一群士兵端着枪对着胡同口的人群的头上扫射的时候跟着人群跑进这个胡同的。那群士兵带着绿色的钢盔,身穿色彩斑斓的迷彩服,站在一辆停在街上的绿色军用卡车上。他们明显的是被聚集在胡同口的市民的一阵阵的“法西斯,侩子手”的叫骂声和被一块一块的扔向军车的砖头激怒了,翻身跳下军车,平端着冲锋枪向着胡同口冲过来。一片石头从人群中飞出,砸在了几个士兵的迷彩服上和绿色的钢盔上。他们开始叫骂起来,大声喊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口号,扣动扳机向天上开枪,子弹响着尖锐的声音从人们的头顶上飞过,地上传来弹壳落地的清脆的敲击声。一个士兵往人群里扔了一颗催泪瓦斯,一个圆柱形的灰绿色铁罐掉在一个学生的脚边,从里面冒出一股浓厚的黄色烟雾来。那个学生一脚把它踢开,它翻滚到了路边,黄色烟雾更浓的从里面冒出来。

你们被瓦斯呛的咳嗽起来,聚集在胡同口的人群开始四处逃散。一个二十几岁的高个子年轻人手里拿着一个相机,还站在街口对着士兵们拍照。他的身边的一个人拽了他一下,说你不要命了,这个时候还拍照。他愤愤的说,我要把他们开枪的样子照下来,留作记录。正说着,几个士兵向着他的方向冲过来,一排子弹射向了他站的地方。他手里拿着照相机,扭头往胡同里跑。旁边的人在喊他提醒他低着头跑,别让子弹打着。

你们两个一起往胡同里跑。你们的身前身后都是低着头乱跑的市民和学生,枪声就在身后不远处响起,子弹就好像在耳边穿过一样。边上的一个人跑着跑着被流弹击中,啊的一声倒在地上,王燕扭头看了一眼,只见他的血从裤腿里冒了出来。跟他在一起的两个人把他架起来,拖着向前小跑着,他的身躯象是一袋面粉似的无力的被拖着走,两只脚在地上出溜着,一只白色的运动鞋掉在了地上。

你们跑到了一个院子面前,王燕推了一下门,院门打开了。这里来,先躲一下,王燕跟你说。你跟着王燕闪身进了院门,胸脯起伏着,跑得气喘吁吁。士兵们的脚步声和叫骂声从不远处传来。你们关上院门,摒住呼吸,听着士兵们的脚步声踢踢踏踏的从院门前跑过。

你们看见院子里没有人,里面的几间屋子也黑着灯没有动静。你们靠着院墙坐在地上,你的身子在害怕的颤抖着,每一阵脚步声和枪响都能引起你的身子的一下抖动。不远处的天安门广场方向传来一阵又一阵急促的机枪声,街上传来装甲车和坦克轰轰驶过的声音,地面有些在颤抖。

           

第二天凌晨,你们从胡同口出来,看到胡同口还聚集着一群市民和学生,有一个肿着眼睛的市民骑着一辆三轮车,上面拉着一些燃烧瓶,准备在军车过来的时候扔向军队,经过大家极力劝阻,他才骑着三轮车退回到胡同里。

你们正在观看者,就见有几辆军车从胡同口通过,市民们又一起喊:法西斯,侩子手,有的市民捡起地上的石块向军队仍过去。军车停了下来,上面的一些士兵跳了下来,用冲锋枪对着胡同口的人扫射。

大家纷纷往胡同里跑,你和王燕一起往胡同里跑,一阵枪声响过,你被一颗流弹击中。你说了一声:

我可能中弹了。

你拉着王燕的手无力的松开了,倒在王燕身边的地上。

王燕看见你向地上倒去,大喊一声,伸手去抱住你。你的身子软绵绵的,鲜血从你的胸膛冒出来,咕嘟咕嘟的,象是自来水往外喷涌。你捂着胸脯,血从你的手指缝隙里不断往外涌。王燕拿手去帮你堵你的冒血的窟窿,只是堵不住,血从你们的手指缝里和两边喷射出来。王燕撕心裂肺的大哭起来,喊着你。你的脸上红色的颜色迅速的被白色盖住,两眼发直,眼球一动不动的看着天空,几分钟后就离开了人世。死前,你叫着我的名字,留下的最后的一句话是:

我累了,抱着我。

 

八十二

王燕说,她和几个市民把你的尸体给抬到了医院,然后告诉了经贸大学。我告诉了我的家里你的尸体还在医院。我家里的人到医院去,帮着把你的尸体给火葬了,骨灰放在一个骨灰盒里,拿回家来,准备交给你的父母。经贸大学已经通知了你的父母,但是由于交通瘫痪和阻隔,他们还没能来到北京。

我抱着你的骨灰盒又痛哭了一场,挑了一张你的最好的照片,放在骨灰盒上。我的父亲把你的骨灰盒放在一张八仙桌子上,前面烧了一些香,放了一些供品。我每天晚上坐在八仙桌前,对着你的骨灰盒和遗像呆呆的坐着,嘴里喃喃自语。家里人都觉得我的神经受了刺激,成了神经病,他们不好去劝我,就陪我坐到半夜。他们都困了,睡觉去了的时候,我还在那里一个人看着你的遗像发呆。我不想睡觉,就想坐在那里,跟你说话。

小萍来看了我几次。每次她都跟我一起在你的遗像前面坐着,只是陪着我流泪,不说话。

我把你喜欢的一套《悲惨世界》和《约翰克里斯朵夫》烧了,把纸灰放在你的骨灰盒里。

 

把腿上的伤养好后,我去了石碑胡同,去看往你去世的地方。我进到胡同里,按照王燕描述的,找到了你和王燕躲避士兵们的那个院子。院子的主人是一个很热心的老大妈,她听我说了你的情况,就带着我在院子里到处看。我看着院子,就好象觉得你跟我在院子里,想象着你跟我在院子里在说话。

我在你中弹的地方摆上了花,给你烧了纸钱。我坐在胡同口的地上,拨弄着给你烧的纸钱,有一些人从胡同口路过,停下来看我。他们看见我是在祭奠死人,就摇摇头,叹息的走过。我看见远处有几个武警向着胡同口跑来,他们的手里提着警棍,他们是要来把我抓走的。随他们的便吧。我心里说。他们最好把我打死,我好早些去见你。

我往火里继续添着纸。纸灰被风吹散,在我的周围缠绕,风吹过燃烧的纸钱,蓝色和红色的火苗在四处蹿动动,我在火光里好象看见了你,看见我分明跟你在一起。

我在火光里看见黄色,那是深蓝色的天空被催泪弹的的烟雾染成一股一股的黄色,烟雾像工厂的烟筒里向上飘逸的灰烟一样不断升腾弥漫开来,仿佛要把整个世界笼罩住。我看见远处不时闪过流弹划过的白光,伴随着一阵一阵的清脆的枪声,象是过年时放的二踢脚和小鞭炮仗。我想起小的时候,把一个小鞭放在雪地里点着,躲到一边等着炮仗爆炸,过了一会儿看没动静,就走过去查看,没想到突然从小鞭里蹿出一股火来,把眉毛烧去了半边。

我看见天上没有云,只有稀疏的几颗星星在闪着苍白无力的光,显得无比悲哀。浩瀚的宇宙在沉默不语的观看着,夏夜的热风一股一股的吹过来,空气中满是火药的味道和呛人的瓦斯的味道,象是谁家做饭糊了锅的气味。这味道让我想起我小时候第一次抽烟被呛着的感觉,我坐在院子的葡萄树底下,看着对面坐着的六叔在黑夜里抽烟,烟头的火星一亮一灭。他嘬了一口烟卷,把它递给我,说,小子,来,抽一口。

我看见宽阔的长安街上一辆一辆的暗绿色的军车在驶过,军车上涂着红色的五角星,响着轰鸣的马达声,上面满载着带着钢盔,手里端着枪的士兵,他们的绿色头盔上反射着路灯的黄色的光。头盔下是一张张年轻的严肃的面孔,他们有的脸上带着迷惑,有的带着疯狂,有的带着麻木。军车上的司机在紧张的双手握着方向盘,眼睛看着街上的人群,随时准备躲避街上飞来的石块。几辆绿色的庞大的坦克在路上缓缓驶过,粗粗的炮筒指向前方,沉重的履带嘎吱吱的毫不留情的碾过一切横在它面前的东西。一辆歪倒在路中间的自行车被坦克履带碾成饼子一样。

我看见街上的水泥隔离墩被坦克和装甲车撞倒碾碎,地上是一地的水泥碎块和扭曲的铁栏杆,还有坦克在黑色的柏油路面上碾压出的履带痕迹。胡同口的立着的路牌上,这个胡同的名字被枪弹打掉了多半边,只剩下了残缺不全的几个字在上面。胡同口的房屋墙壁上有几排弹孔,灰色的墙皮被掀掉,露出了里面弹痕累累的红砖。

我听见不远处的天安门广场,传来一阵一阵坦克和军车的马达轰鸣声和清晰的枪声,间或有机枪的拉长的哒哒扫射声。

世界上有什么是可以永远的吗?你的柔软的声音从遥远的夜空里传来。

有。我听见我哽咽的声音。我们的爱。

现在我知道你爱我很深了。你的遥远的声音说。当你从黄泉路上走过,来到奈何桥边,看到那个刻着早登彼岸的血红的字的三生石的时候,你别忘了看一眼桥下的忘川河。我会在忘川河里等着你。

我看见几个武警已经冲到我的跟前。他们抡着警棍向我打来,几个武警把我按在地上,用脚在踢我。

等着我。我用微弱的声音对你说。等着我。

八十三

  

   兄弟你在哪里

   是否记得风雨里烈日下

   我们紧握着手 没有畏惧

  

   兄弟你在哪里

   六月的夜你滑倒在地

   我怎么无法 将你唤醒

  

   兄弟你在哪里

   是否记得枪火中呐喊里

   你我跳动的心 紧紧相依

   ------ 摘自张健《天安门的兄弟,你在哪里》

 

后来我打听到,大个子篮球队员当场就死了,他的尸体被抬到复兴医院,医生说他身上中了五枪。

数学系的小男孩没有死,他身上中了两枪,被抬到了复兴医院,住在我的楼下的一个病房里。他截肢了,失去了一条胳膊,永远的无法弹他的吉他了。

那几个农民工的一个被打死了,被当作了暴徒的典范,被广播和电视宣传着,作为暴动的证据。

我被关了几天,经家里托人疏通之后,我被放了出来。

我养好了伤,拿到了签证,到了国外留学。但是我的心已经永远的枯萎和灰死了。

 

八十四

我在塞纳河边沿着河岸走着,凌晨的灰色的天空上,蒙着一层灰蓝色的雾,把河水和对岸的建筑都涂上一层朦胧的淡蓝色。小雨已经停了,没有风,树枝也安静的一动不动,只有几滴雨水从梧桐树的黄叶上滴答下来,掉在地上砂石和落叶上。河水泛着一些白色的涟漪,河对岸有几个商店的霓虹灯还在闪烁,红色的法语字像是一朵朵血色的花。

我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来,翻开来看,那是以前的一封我还没有给你写完的信:

昨天又是圣诞,我们这里下了很大的雪,有一米厚。我又想起了你。想起了那次圣诞晚会上我们在你的学校里一起跳舞。我不怎么会跳,你在教我,我的脚老是踩不对点儿,身体僵硬,还老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步。你跟我说,抬起头来,别老看着脚底。我抬起头来看着你,你的睫毛很美丽,我一不小心又踩着了你的脚。你说我太笨,还说我的鞋不好看,是那种很土气的黑皮鞋。我跟你说这是我唯一的一双皮鞋。你笑话了我半天。我跟你讲起了我小的时候,有一次家里给我买了一双老头鞋,我不爱穿,但是家里强迫我穿,于是每天放学的时候,回家的路上,我走过一个男厕所,就躲到里面,把鞋脱下一只来,在墙上使劲儿磨鞋底,磨完一只又一只,这样没过一个月,一双新鞋的鞋底就被磨穿了。然后我妈看见了说,这个鞋的质量不好,以后再也不给我买那个土气的老头鞋了。你听了光顾着笑,把脚踩着了我。

新年的时候我见到你,你用自己攒下的钱给我买了一双新皮鞋,是那种样式很流行的鞋,我不是很喜欢,我说不好看,你说我太土,你说你喜欢,就非让我穿上,还跟我说,就是不喜欢,也不许把鞋底在墙上磨。你说过春节的时候你要我穿着这双鞋,跟你回家去见你的父母。可是我不想跟你去,我想过春节的时候跟自己的家人在一起。你只好自己回家过年去了。你上火车的时候,我去送你,给你买了六个最大的梨,让你道上吃。你舍不得都带走,只带走了四个,剩下两个,你硬塞回到我的书包里,说让我留着在宿舍里吃。

你过年回来,到宿舍来找我,从家里带来了一大包小金橘。我们在宿舍里剥橘子吃,橘子又凉又甜,我们吃了那么多,把肚子都快给撑爆了。你笑话说我们真是两个吃货。我把一堆橘子皮扫到宿舍门口,跟你说,什么时候要是我的床底下有一筐橘子,一筐梨,一筐苹果,想吃的时候伸手到床下一掏,就能掏出一个水果来吃,那就是共产主义了。你笑话我说,人穷志短,太没有理想了。

我们去公园的湖边上走,湖面上都是冰,上面盖着雪。我说要从湖面上走过去,你不敢,拉着我的胳膊说,不行,冰要是踏塌了怎么办。我说不会的,冰都冻住了,从冰面上走没问题的。你还是说害怕,不行。我说,我跳到冰上去,给你看冰结实不结实。你不让我去,我楞要去,你赌气的松开手。我从岸边往冰上跳,脚刚一接触冰面,冰就被砸开了。我赶紧往岸上爬,两只裤腿都被浸湿了,鞋子里都是冰水。你在旁边笑弯了腰,说,活该,谁让你自己想往冰上跳,拉都拉不住你,这回遭报应了吧。我把鞋脱下来倒冰水,你帮我把裤腿拧干。以后你每每的拿这件事来嘲笑我,说这就是我一意孤行的下场。

我们在学校里都是用一个饭盆吃饭。我带你去我家里看父母的时候,大家一起坐下来吃饭,我们还是习惯的要用一个饭碗吃饭。家里人说,这像什么话,哪有用一个饭碗吃饭的,我们才觉得这样做不妥,你赶紧去厨房又拿了一个碗过来,我们把饭分开吃。平时你的饭吃不了,就都让我给吃了,你说饭是不能浪费的。在家里你只好自己都吃下去。

我们虽然两所学校离的不远,你总是让我给你写信,有时我去找你时,信还在半路。有一次我到外地去实习,两个星期没见你,每天我都给你写一封信,回来的时候我去找你,在楼道里遇见了你的室友王燕,她跑回宿舍去跟你说我回来了,你从宿舍里跑出来,跟我抱在一起,不怕让别人看见笑话说才两个星期就这样。

你心情不好的时候,总要我来陪你。我跟你说一会儿话,你说你的心情就好多了。你说有了我,世界上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烦恼了,因为你可以把一切过错都赖在我的头上,你可以跟我无理取闹,最后还让我跟你陪不是。

你不让我跟别的女生说话,即使是跟我一起长大的从小的朋友小萍,你也不愿意让我跟她多说话。在街上压马路的哦时候,我要是多看哪个女生一眼,你都会不开心。有一次我们坐在公共汽车上,遇到了一个女生是你的小学同学。我们三个一起坐在后面一排座位上,你有些困了,闭着眼像是要睡觉。我跟你的同学聊天,下车后你很不开心,跟我吵了一架。我当时也不开心,觉得你心眼窄,觉得你太不相信我,觉得很不自由,觉得你管得太多了。你气哭了,我又心软了,跟你陪不是,你才笑了。因为你,我跟我的朋友们越来越疏远了,小萍见了我就说我越来越没出息了,快不可救药了。

我觉得你很霸道,我的什么事情你都要知道,都要管。我有一个小皮箱,里面放的是我高中时和刚上大学时的日记,写得都是一些很幼稚的心情,锁在里面,不打算让任何人看到,算是给自己留一小块私人的空间。你看到了这只小箱子,就非要打开看。我不给你钥匙,你就拿改锥要撬开。我当时觉得你太霸道,什么事情都得倚着你才行。现在我知道了,恋爱里的女孩几乎都是这样疯狂和霸道的。

 放寒假的时候,你给我织了一件毛衣,给我试穿时,你很沮丧,说织得太大了,两只袖子接口的地方也织的不好,要拆了重新织。我说洗一洗缩针了就合身了,再说大一点儿好,以后我再长个子就合适了。你笑了起来,说这么大了你还想长个子。

我没有给你买过什么,只送给过一个小熊娃娃给你,你放在宿舍的床上,我很羡慕嫉妒它,因为它总能守着你。你的钱包里总是放着我们的合影。你给我买过一些小饰物,我都忘记丢到哪里去了,现在一件都找不到了。但是那只小熊还摆在床头上,看到它,我就想起了你,就满眼是泪水。

你走了,我再也不能拉着你的手在校园里走了,再也不能让你的手揣在我的裤兜里里暖和了,再也不能让你挽着我的胳膊了,再也不能跟你一起用一个饭盆吃饭,用一个杯子喝水了,再也不能替你把饭都给打扫干净了。再也没有人跟我发脾气,管我了,对我很霸道了。

可是我觉得很难过,我已经习惯了把你当作我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当作了我的另一半,失去了你,我经常难过的夜里失眠,眼泪要把枕巾给打湿了。每天我睁开眼睛想的就是你,想我们在一起经过的那些时光,想起我们去松山去玩的时候曾经住过的那间农民的小土房子,那个房子里的火炕好温暖啊。我们早上在土炕上躺着,看见几只小鸟从房顶上的一个窟窿里钻进来,叽叽喳喳的叫着,你说要以后生几个孩子,让他们像小鸟儿一样给屋子里充满欢乐。我曾经跟你许下过许多诺言,说我要成为一个很有成就的人,要让你骄傲,要给你买一辆车买一个房子,要带着你周游世界,要让你无忧无虑的生活。这些都没有来得及实现,你就走了。

我原来一直不信神,不信世界上还有天堂。现在我希望世界上能有一个神,有一个天堂,有天使,好让神来保佑你,让天使来爱你,让你在天堂里快快乐乐的生活,过好每一天。没有了你,现在我自由了,我却不习惯了。

二十二年了,每当想起你,我就泪如雨下,想一次哭一次。我是一个没有出息的男人,我的眼泪快为你哭干了。

 

(全文完)

拥抱哥 发表评论于
回复la-vie的评论:
那时很多人都太失望了,觉得干脆出国去了得了。记得当时托福考试报名点儿外面不少人都是坐一夜来排队。
拥抱哥 发表评论于
回复逍遥萍聚的评论:
觉得北大89年前的民主气氛最浓,学潮时的三角地真是让人留恋忘返。
la-vie 发表评论于
一口气读完似乎回到22年前。枪声将无数人的信念打碎,剩下的只是钱和权。
逍遥萍聚 发表评论于
非常感人,回想起往事,历历在目,仿佛昨天一样,当时身在北大,但没有像拥抱哥如此投入,我们系从广场撤回来时没有死人。

谢谢拥抱哥记录下宝贵的历史和情感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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