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星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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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小吉刚起床,志明就打了一个电话来,问小吉昨天晚上散场后为什么不等他。小吉撒了一个小谎说实验室有一个实验要完成,不得不先走,心里暗暗吃惊自己第一次没有向志明讲真话。志明在电话那头哦了一声,没有在意,然后问小吉晚会办得怎样,满不满意。小吉笼笼统统地说很好,特别是殷承宗那段。志明也说真没有想到,前些年红遍全中国的大明星,现在竟落魄到这般田地。小吉问志明下一个活动他准备办什么。志明说办完这一次就够了,忙得学业都顾不上了,下一次改选他不想当学生会主席了,不然拿不了博士学位。从现在起他得一心一意做实验论文,争取发几篇文章。

志明很关心地问起小吉科研有没有进展,全然不知小吉的重大突破以及最近的一些烦恼。小吉在电话这头沉默了片刻,不知该不该和志明说这些。这时志明突然说有人敲门,让小吉等一下,然后放下活筒去开门。从电话里传来了志明和一个女孩子说话的声音,小吉听出那是肖芳的声音。两人高高低低地谈晚会的一些善后的事情。过了一会志明拿起话筒,很抱歉地对小吉说:“小吉,有人找我有事,过两天我再给你打电话好吗?”

小吉说好,就挂了电话。她默然坐在床边,觉得心里有一个小红球慢慢在隐去,一直退到内心深处的一个未知的地方。

舒特到学校去汇报了主任的情况,结果是意外地糟。校长哈顿一味地偏袒主任,说作为科室领导,实验室的所有成果他都有权过问和参与,并且成为主要作者。回来后,舒特的情绪非常地糟,小吉想安慰他,自己却流了泪。为了不落人后,他们只有赶快将自己的文章按计划寄给了英国的《自然》杂志。主任已经将他们的文章寄给了美国的《科学》杂志。这是目前世界科学界最具权威性的两家综合性学术刊物。

小吉中午到自助餐厅吃饭,碰到了丽莎。看见小吉情绪低沉,她显得十分地吃惊,问小吉出了什么事情。两人端着食物在一个靠墙的桌子旁坐了下来。这墙其实是一面茶色的大有机玻璃,外面的景色历历在目。外面是宽广的河面,艳阳下河水奔腾,不少私人游艇在河面上乘风破浪,快速猛进。那些游艇像飞鱼般飞离水面,后面是两道白链般的波浪排开。沿河并进着高速公路,大小车辆对驰飞流如水。小吉一五一十地将最近科室里发生的主任剽窃一事讲了,对科学界里的这种不道德行为非常痛心。丽莎听了不服气,用手绞着金头发,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小吉说,那又怎么样呢,他是主任,权术玩得山响,又有校长作后台。丽莎问为什么不向上反应,小吉告诉她舒特在校长那里碰钉子一事。

丽莎听了十分地愠怒,眼睛里燃起了一团无名之火:“真有这事?”她的脸都有些因气愤而涨红了。小吉点点头,眼圈又止不住泛红。

“我不喜欢我父亲那个圈子里的人,就是因为商界里的尔虞我诈,巧取豪夺。没想到这神圣的科学殿堂也有这臭气。”忽然丽莎脸上出现了少有的玩世不恭的表情,眨着眼对小吉说:“让他们互相斗斗,看看谁的手腕高,以恶制恶。”

小吉听出了她话里有音,问她要怎么着。丽莎笑笑,让小吉宽心,并转告舒特,保证没事。小吉不好再问,转个话题,说好久没有看见安德鲁了。

这回轮到丽莎红眼圈了,她叹了口气说:“他最近酗酒酗得很厉害,而且专喝从苏联进口的伏特加,止他不住。”

“为什么呢?”小吉不无关心地问。“还不是为他以前的那个女友。听说那个女友回国后就自杀了。”丽莎悲哀地说。

小吉的心灵里猛地震颤了一下。那只有着洛神般美貌的白天鹅自杀了!小吉还记得舞台上的她是那样地尽善尽美,把神话中的天国表演得纯真纯洁,却经不住人世间的摧残。这生活中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不幸和不公不平,悲伤的故事世世代代演不完?

吃完了午餐,小吉回到实验室,和舒特一起讨论了下一步的实验计划。舒特决定实验还是要超前赶,不能在挫折面前屈服,停止不前。小吉惊奇地发现舒特和刚从校长那里回来时情绪上判若两人,好像冶炼出来了一般。他的眼睛里闪动着奇亮,有一种亢奋。小吉感觉得到他显然在一系列的思想斗争中得到了超脱。就像孙悟空从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跳出来了一般。世界上有两种人,或在打击面前一蹶不振,从此放弃;或刚强奋起,视压迫为动力,直视人生。舒特属于这后一种人,他意志不倒,内心坚强,对衰老学的热爱一往情深。他其实很年轻,可是为人处事成熟而深沉。他真是一个正直、勇敢、才华横溢的人。小吉望着那金黄色的头发和淡蓝色的眼睛,心里想着,无形中情绪得到了感染。

谈完了实验,舒特轻松愉快,对小吉说:“今晚有没有时间,给我助助兴。我和主任在俱乐部击剑决斗。” 小吉当然去,她应该给舒特支持,更想看好戏。

 

古典气息的俱乐部里灯火通明,俱乐部成员和家属们都来了,黑压压有几百号人。大家都想看看以往独霸剑坛的主任和新加盟的舒特谁高谁低。

舒特和小吉走进俱乐部时,主任已经先期到了,正在做准备活动,看见他们,主任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缴械投降吧,何必上去出洋相呢!

舒特把剑袋放到地上说:“你手下留情就是了。不比比,对不起观众。”

主任一脸自负,怡然自得地说:“那倒也是,让你少输几分就是。”

舒特脸上谦恭而诡秘地一笑。他转过身子向小吉眨了一下眼睛,就进去换服装去了。小吉会心地一笑,她坚信舒特一定会赢。

击剑台是一个窄窄的长方形,小吉捡了一个最前面的位子挤着坐了下来。俱乐部经理先上台讲了几句话,介绍了两位比赛者的简历。然后宣布比赛开始,胜者将获得资格参加纽约市锦标赛。

比赛开始了。主任和舒特都被严严实实地包裹在击剑服里,看不见表情。舒特身子显得略高,英俊挺拔。他先把长剑端举在胸前,剑身笔直向上,和鼻梁平行,静立片刻,剑猛地下滑,一道弧光带出了响声,向主任行了一个击剑礼。然后摆好姿势,身体略略后倾,右手紧握剑柄,臂肘微弯,剑尖直指对方的鼻端。左手则向后高高举起,弯成一个弧形,似一只站在山岩顶端傲视乾坤的雄鹰。这架势立刻引起了全场的惊叹,令对手站在那里微微发愣。

“古典式,绝对的古典式。”小吉身旁的一个满头银发的教练惊叹道,他对另一个教练说:“现在用这个招式的人已是凤毛麟角了。”这两人都是其它俱乐部来观摩的。

另一位教练说:“现在的年轻人见都没见过,我也只是在一次欧洲大赛上见过一次,那人后来拿了冠军。回来后我翻了一下古谱,是古普鲁士一位酷爱剑术的王子创立的。当时他用这个招数打遍天下无敌手。只是太难掌握,人们不得其要领,几近失传。”

“看来这年轻人有点来头。”银发教练说。

主任似乎对全场的赞叹声不满,他用剑身敲了敲剑台的边缘,把大家的注意力引过来,然后也摆好了架势。随着裁判的发令,两柄长剑略略对峙了片刻,便似银蛇般绞在了一处,人们眼前随即一片弧影翻飞,叮当闪耀。主任的剑气十分霸道,剑如其人,左右开弓,欲取欲夺。舒特并不急于进攻,却是紧紧逼住对方,不让对手有丝毫的缓冲余地。敌进我退,敌退我进,那高高悬于头顶的左手不断摇晃,似乎洞察一切,指挥着右手一一化解对方的凶猛招数。慢慢地人们看出来了,舒特的剑术如蟒蛇缠身,越缠越紧。主任几番进攻,均未得手,想撤回调整一下,对手的剑又直逼门户,胸口吃紧,穷于应付。特别是对手剑法怪异,神出鬼没,防不胜防。有时那剑刺花花招数不断地递过来,眼前明晃一片。有时那剑蓄而不发,以静观动,却讨不得他半点便宜。舒特和平时训练时判若两人的表现让主任发急心虚,招法有点乱了,一个疏忽,当胸已吃了一剑。

再战,主任改变策略,却不改本性,一上来就大吼大叫,大劈大刺,不跟对手缠,想速战速决。小吉看得出主任有些情绪化,甚至有点恼羞成怒。他大概没有料到自己的手下竟在大庭广众之下丝毫不相让地和自己比高低,以他那样的气量和心胸,这口气实在难咽。舒特在来势汹汹的对手面前,不慌不乱,不紧不慢,一柄剑舞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针插不进,水泼不进,赢得观众席上一片喝彩声。主任打了半天无功而返,却气喘嘘嘘。他杀得兴起,求胜心切,毫不松懈地一波又一波地向前递猛招。不想后方空虚,门户洞开,被舒特看准机会,四两拨千斤,又被击中。

小吉坐在那里,和所有的观众一起欣赏舒特那精湛绝枝,刚开始的担心已经全无。连她这个外行也能看得出,只两回合,主任已经只有招架之功。在这剑坛上斗狠斗智,他完全不是舒特的对手。小吉这时心里非常地解气。

旁边两个教练又发话了。

一个说: “这年轻人太棒了,看来今年的纽约冠军非他莫属。”

另一个说:“他这水平,多训练一下参加全国职业选手的大赛,拿个名次也不稀奇。”

两人都转过身来,非常和善地和小吉打招呼,知道他们是一路来的,就向小吉打听舒特的背景。当听说舒特是大学教授时,两人那惊讶神情表露无遗。

第三回合刚一开始,小吉就见主任猛一发力,以自杀的方式向前突刺,那架势显然是要和舒特同归于尽,这样他可以和舒特各得一分,不至于抱鸭蛋。那力道是那样地凶猛,他几乎是用整个身体扑向前去,一切看来势所难免。小吉心中叫道不好,怕舒特受伤。不料舒特一声大吼,右臂一挥,力道千钧地迅疾以剑相迎,活生生将主任的剑震脱了手,那剑哐当掉落在地。主任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束手就擒。舒特用剑尖在他面罩上先画了一个圆圈,然后轻轻在他身上一点,又得一分。

此后主任方寸大乱,像一只老鹰手下的小鸡一样任人摆布,完全丧失了斗志。舒特却不急于将他处死。猫玩老鼠一样地东晃一剑,西刺一剑,直杀得主任心惊肉跳。在场的恐怕只有小吉一个人能够了解舒特此时的心理状态,他想让主任好好尝尝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滋味。主任在工作上的蛮横霸道,巧取豪夺,不择手段,实在伤透了这两个年轻人的心。看着舒特那毫不留情的戏弄,主任的狼狈实在惨不忍睹。到最后,主任的神经实在忍受不了这羞辱,愤然摘下面罩摔在地上,没有比赛完就离开了场地。

 

离开了俱乐部,舒特和小吉走在秋夜略带凉气的大马路上,两个人的心里不知有多痛快。谁也没有想到将来主任会对他们怎么样。路边有一个小酒吧,殷蓝和浅红的霓虹灯映着啤酒“Millar”的牌子。舒特的身子还在发热,他买了一瓶冰镇啤酒,一古脑儿喝了个精光。

小吉的脑子里还在为刚才比赛的情景激动着。她又想起了那两个教练的话,心里好奇,想探个究竟。她问舒特是怎么学起击剑来的。舒特说,那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小时候,有一年暑假,他父亲带他回德国看望住在那里的祖母。每天早晨,他都看见一个远房的叔叔在场子里练剑,那漂亮的雄姿一下子就让他着了迷,看着不肯走。那位叔叔很喜欢他,试着教了他几招,后来就跟这位叔叔学上了。为此他留在了德国上中学。这位叔叔在欧洲巡回比赛,他就跟着,耳濡目染,剑术突飞猛进。本来想跟这位叔叔一起当职业剑手的,无奈父亲不同意,只好又回美国念大学。

“听说这剑术是一位普鲁士王子创立的?”小吉问。

舒特惊奇地问小吉是怎么知道的。小吉告诉他是从两位教练那里听来的。舒特说确有其事。

“这么说你是皇族后裔了?”小吉问。

“家谱上是这么记载的,其实也没什么,欧洲的皇族后裔多着呢,现在干什么营生的都有。只是这剑术很珍贵,有几手绝招,只在族人中世代相传。”舒特道。

两人谈着走到地铁站,刚好有一辆地铁开来。他们上了一节车厢,里面人不多,显得有点空旷。甫才坐定,小吉无意中看见志明和肖芳正坐在前面,背对着这边说笑。他们并没有看见自己。小吉心中一阵发跳,心中很不是滋味。舒特和她说话,她低着头不作声。舒特对她突然沉默觉得有点奇怪,问她怎么啦。小吉说可能是刚才看比赛太兴奋了,现在有点乏。

车开到42街的中央车站,志明他们下去了。去志明的学校,必须在这里转车。小吉从车窗里一直看着他们消失在通道的尽头。

这个周末,小吉没有加班,哪里也没去,一个人在房间里想心事。她想了许多许多。只是搞不明白,和志明之间好好的,怎么不知不觉地就脱了轨。大家都忙,在一起的时间不多,是一个客观因素。但这远远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肖芳的出现。小吉在脑子里仔细地把肖芳的音容笑貌过滤了一遍,想找出她特别吸引人的地方。志明从来没有向自己提起过她,要么觉得很一般很正常的关系,没有必要提起。要么自己新交了女友,故意隐瞒。不过不太像是后一种可能性,小吉非常了解志明的为人。当然最有可能的是孟选告诉她的情况,是肖芳追志明,以志明那样的才气和条件,这是很自然的。志明是不知不觉,暗中埋伏。作为志明的女友,小吉对他们之间的无拘无束,真诚相待的态度是不能忍受的。小吉的脑子里像晃荡的浆糊,在事业和爱情的挫折面前不知该怎么办好。

 

一个周末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过去了。星期一去上班,刚一出电梯,在走廊上就听见主任和舒特在舒特的办公室里大声争吵。门是关着的,声音听不大真切。小吉心想主任真要报复了。小吉走进实验室,在办公桌前坐了下来,揉着发胀的眼睛。这时实验员走过来告诉小吉,学校让主任把他的那篇关于衰老学的论文撤回来,不能发表。小吉问为什么,上个星期校长还一味地偏袒主任,怎么才一个星期就变了呢。实验员说她也不清楚,她是刚才在楼道里听主任对舒特说的,那个时候门还没有关。

这可是一个好消息, 小吉压抑的心情像注射了一针强心剂,兴奋了起来。她到实验室的门口去张望了一下,舒特办公室的门还关着,不过里面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小吉到冷室里去冲洗沉析柱,准备提纯细菌生物工程表达的衰老因子,这是她和舒特上个星期讨论的新实验。冷室里小吉的头脑清醒了许多,她仔细检查了所有要用的仪器,一切都正常。刚一出冷室,就迎面碰上主任从舒特的办公室出来,他满脸怒气冲冲,看见小吉,一双眼睛瞪得溜圆,恨不能将小吉吃了。要是以前小吉见了这神态一定要吓坏了,今天却很泰然。特别是看了他在击剑台上的外强中干表现,更有几分瞧不起他。经过舒特办公室门口时,小吉被叫了进去。舒特关好了门,那表情既高兴又迷惑。

“有人打电话到《科学》杂志社去,把主任剽窃的事告发了,杂志社今天早晨通知主任不刊用他寄去的那篇文章。这事是不是你干的?”舒特问,“希望你讲实话。”

小吉摇着头:“我没有哇。”

“另外学校董事会也知道了这件事,责成校长调查,校长已经和主任通了气,让他把论文撤回来。这又是怎么回事?”舒特又问。

小吉还是摇摇头,什么都不知道。

“那就奇怪了。”舒特自言自语地说,“他刚才来向我大发了一通火,以为是我干的。”

“不管是谁干的,这很对呀。我们的成果他凭什么强行夺走。”小吉说。猛然间小吉想起来了,“我知道是谁干的。”

“谁?”舒特赶紧问。

“丽莎。”

“丽莎?!”小吉讲起了那天在自助餐厅碰见丽莎的情形。

 “原来是这么回事。”听完后舒特如释重负,“有她出面,主任和校长就奈何不得了。”

小吉说:“中国古时候有一个诗人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

“怎么讲?”舒特自从那次在中国餐馆用过筷子后,就对中国文化大感兴趣。

“中国的这位叫陆游的诗人曾经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舒特想了一下,连连击掌:“妙,妙。真是一位天才诗人。多么复杂的事情,这么简单地就表达得淋漓尽致。只有会用筷子的民族,才能培养出这么伟大的诗人来。这首诗和筷子有异曲同工之妙。”舒特已经对中国的筷子文化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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