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视 (原创小说)

李公尚,定居美国。打工养家糊口之余,喜爱搬弄几千中英文字,聊解岁月之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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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视

                                                                   李公尚

刘惠卿的征婚启事及诸多玉照,在美国一家征婚网站上陆续登了七年。算起来她已过了七个二十九岁。网站给她写信,委婉地让她更新个人资料,她反应激烈,回信说如果再接到类似的信件,她将控告网站侵犯她的隐私权和对她进行年龄歧视。网站终于没有再回信,于是青春从容的刘惠卿,也终于守住了她的二十九岁。

 那天,刘慧卿打开电子信箱,收到网站转来的一份应征信和照片。照片上是一位爽目的美国白人,似曾相识,却无从记忆。刘惠卿飞快地联想着影视片中她所青睐的一些美国白人的镜头,渐已懒散的心如同加了燃料的内燃机,激动起来。

刘惠卿不由自主地走到镜子前审视自己的面孔和身形,习惯地抓起增白霜护肤露之类往脸上涂抹。然而脸上泛起的油光,却如同旧家具刚油过了漆,推新出陈。梳妆台上堆放的上百种化妆品,让她越来越对自己的门面没有信心。

十多年前,她从香港移民到加拿大,曾憧憬能和一位白人恋爱结婚。可在温哥华她所居住的区域,几乎全是来自香港的移民,她随父母开餐馆卖杂货,脱亚入欧无从拾步。终于,渗透在她骨子里的中国文化气息,熏陶着她走进“书中自有颜如玉”的课堂,进入一所职业学校读书。

刘惠卿学了两年计算机课程。期间,有来自香港的男同胞向她示好,她娇嗔地说:“到了外国,不找西人,岂不是白当外国人?”她父母问她周围有没有合适的中国男人,她说“我从不理中国人。在西人国家生活,和中国沾边,最失面子。”

刘惠卿辗转来到美国,终于脱离了华人环境,进入一家大公司从事客户来访登记接待工作,开始频繁接触“西人”。每天上班,她和颜悦色地展示着自己的风貌,和白人同事交往,毕恭毕敬地期待着他们的垂青。但令她可气的是,平时见面的白人同事,却常误认她是马来人。不厌其烦之余,她和风细雨地解释自己来自香港。“你是中国人?我两个月前刚去过中国,我喜欢那里。”白人同事用这种方式向她道歉。她听了龇牙咧嘴地声明:“我是在大英离开香港时来北美的,算是英籍拉。我才不要做中国人。”白人同事听了,报之以笑说;“可实际上,你还是中国人。”

刘惠卿不做中国人,亦耻于与中国同事为伍。公司里的中国同事见面和她招呼致意,她佯装不知或视而不见。有新来的中国女同事想和她聊天,问她是否来自泰国,话音未落她便破口怒吼:“我有那么黑吗?”新来的同事委屈地辩解:“我没有说你……黑呀!”刘惠卿怒目而视:“你们说我像泰国人,像马来人,就是歧视我。” 女同事吓得不知所措,赶紧退避三舍。

刘惠卿厌恶黑,也极不满意自己肤色的黄。分别交往了几位美国白人后,她又和自己的高颧骨塌鼻梁也不能和平共处了。于是决定休假回香港去作整容手术。到了香港,她听说中国大陆的整容手术质高价廉,并擅长做欧美式脸型整容,愤愤然说:“全世界就属中国最能造假,整容都要去中国,可恶!。”然而她并不拒绝“中国”为她造假,奋不顾身地预约了上海的整容医生。

她要求医生为她整容成欧美式脸型。医生根据她的脸型,用电脑制作出手术后的效果图让她参阅,解释说,她手术后的脸型配她的肤色,可能看起来更像拉美人或中亚人。刘惠卿听后警惕起来,忙说不喜欢欧美式脸型,更喜欢中国北方姑娘那种……呃,是日本或者韩国那种电影明星脸型。她不便告诉医生, 在美国,拉美人大都是干粗活的,她不想被美国人瞧不起。更不想让美国人把她当成穆斯林拒之千里。当然,医生也不便向她解释,她的扁脸厚腮削不成那种明星脸型。

刘惠卿焕然一新地回到公司,从人们的大惊小怪中,感受到了造假的便宜。于是趁热打铁,找几个征婚网站,把自己的新照倩影换了上去。为此,她有了许多约会,于是沾沾自喜:看来这个世界也需要一些造假。

刘惠卿以肤色择婿,精益求精,如同在实验室里选择良种。几年下来鲜有收获。然而时不人待,每有新的约会,她依旧打起精神,扮起行头,粉墨赶场。

这次这位新的应征者名叫亨特戴维斯,见面后才知,竟是同一公司的同事。刘惠卿偷眼斜觑着亨特,欲吐还羞地说,几年前曾在公司的新年聚会时见过他。亨特对她本无印象,却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对!对!对!想起来了,就是那一次,你穿了一件红色的裙子,呃,不对,也许是绿色裙子。反正不管什么颜色,光彩照人,引人注目。”刘惠卿知道亨特言不由衷,但依然接了话题,故作矜持地说:“那时我比现在可水灵多了。不过大家都说,我现在更有品位。”

亨特是公司生产计划部门的一位经理,曾到公司设在中国的工厂去工作过两年,回来后便对中国女人有了偏爱。他自称是“中国通”,尤其通晓中国女人的品行心理。因而见了中国女人,便似嗜血的寄生物,遇有体温便本能地附着上去。他投其所好地用中文表达他对中国女士的喜爱,说尤其喜欢听她们讲抑扬顿挫的北京话。不料刘惠卿心有旁顾,说,我来自香港,是大英国籍,不讲中国话。亨特解释说他不在乎国籍,在他看来,香港台湾新加坡那边的人,都算中国人。刘惠卿娇嗔地说,她才不想当中国人,中国人是蝗虫,拖累香港。亨特听了目瞪口呆,无言以对。于是刘惠卿感到一种精神升华的快感。如同猴子抢了行人的物品,蹿到树上,有了居高临下的得意。

亨特窥破了刘惠卿的外傲内卑,于是对她采用欲擒故纵的怀柔之术。第二次约会,刘惠卿心安理得地与亨特同床共寝,床第之间不免沾沾自喜,试想从此跳出了三界。现代社会,男人攻占女人的卵细胞,远比攻占脑细胞容易得多。

然而男人喜爱享有女人,却不愿受女人的纠缠。如同人们向往天堂,却不愿意去死一样。亨特和刘惠卿风火相借地同居了年余,便有了嚼蜡之感,而刘惠卿依然小楼正东风地品尝着修成正果的快活。一次哼特气喘吁吁地从她身上翻滚下来,昏昏欲睡。春意正浓的刘惠卿缠着他让陪她再说会儿话。亨特有气无力地问她想说什么,刘惠卿便如痴似颠地问亨特:“你到底爱不爱我?”亨特呓语不清地支支吾吾,刘惠卿不依不饶,追问:“你到底爱我哪里啊?”她希望亨特此时能向她求婚。

风雨送春的亨特落花无情,说:“我喜欢你。你很像我在中国时遇到的一位中国姑娘。”刘惠卿听了怒不可遏:“我才不像中国女人那样贱。她们结婚前都伪造处女膜的。”亨特没心没肺地说:“那都是你们女人耍的小把戏,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中国女人爱撒谎。”刘惠卿怒气冲天:“什么你们你们的?我可不是中国女人。你这样说我是对我的歧视。”哼特蓦得醒过神来,忙揉揉眼睛忙她道歉。她转嗔回喜,道:“快说,她们是怎么爱撒谎的?”

亨特终于来了精神。眼睛里闪着光说,他在中国工作时,周围的姑娘们都喜欢他,却都互不承认。每天都有不同的姑娘自愿陪他外出散步,共进晚餐,或去歌厅跳舞,对别人却撒谎说是在学英语。很多次他甚至能感到有些姑娘希望和他上床,但公司禁止性骚扰的规定让他不敢轻举妄动。一次一位姑娘借口找他,深夜还不离去。他实在把握不住自己,就和她拥抱在一起。那位姑娘一边示意为她宽衣,一边嘴里低声喊:“不嘛,不嘛!不要!不要!”他听后不敢动手。可那姑娘却引导着他的手,帮她一件件地脱去身上的衣服,仍然不停地扭捏着身子说;“不要,不要,不要嘛!”他终于给那姑娘全部脱光衣服,把她放在床上,她一边挑逗一边继续低声喊“不要,不要,不要啊”。直到他全部脱光自己的衣服,上床搂住她,那位姑娘才突然嬉笑着对他说:“你讨厌!你真坏!”当时他突然明白了,中国姑娘言行不一,爱说反话。她说不要,实际上就是要,越说不要就是越想要。她说你真坏,意思是你真好。说你讨厌,意思是你不讨厌,她很喜欢你。掌握了这个诀窍,就基本懂得了中国女人。后来再遇到其她姑娘说“不要”时,就不再担心了,只管放手大胆干。亨特说着,忍不住开怀大笑。

刘惠卿听了羞愧交愤,大骂亨特鲜廉寡耻,之后气得一星期不理他。但是每天上班后,她却急不可耐地借故到亨特所在的部门去偷窥亨特。她希望看到哼特已被她折磨地痛苦不堪,无精打采。然而每次偷窥,亨特看上去与前并无二致,依然故我地潇洒开怀。

几天后,她气急败坏地发现,亨特正在试图亲近那位上次被她怒斥过的中国女同事,心里陡然慌了起来。她平时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那些学历比她高,职位比她好,年龄比她轻,相貌比她美的中国同事。她憎恨自己长着一副和她们相同的脸,却不如她们受宠。感觉如同她倾其所有买了一件高价时装,穿上参加社交,却遇到了穿同样服装的人比她更有魅力一样。

下班后刘惠卿赶紧打扮了约亨特共进晚餐。她一边透过身上的珠光宝气,展现自己身体的丰满和性感,一边卫星绕月般地问亨特想不想和她继续下去。美国人的趋利避义,如同法国婊子的嗜财罔命。亨特秉承这种轻佻,避重就轻地敷衍说愿意继续保持关系,刘惠卿听了似晕似醉,问:“那像咱俩现在这样,到底算怎么一回事嘛?”亨特耸耸肩:“就那么回事!你知道的。”

那天晚上他俩借着酒精一阵颠鸳倒凤之后,刘惠卿突然说想给亨特生个儿子。话音未落,亨特吓得一个激灵坐起身来。刘惠卿忍不住笑着说:“看把你吓的!放心 —— 将来我要是真能给你生个孩子,由我自己来抚养,用不着你操心。”亨特惊魂未定,焦躁地说;“生孩子可不能开玩笑,必须要双方都同意才行。”

刘惠卿委屈地说:“咱俩在一起的时间不短了,早该结婚了。我年龄大了,如果再不生,可能就没机会了。要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总要给我父母有个交代。还有,我想生个混血儿,让他今后少受歧视。”

亨特听了哑然失笑,满脸不屑地说:“你们中国人真是逻辑混乱。两人同居为什么一定要结婚?生不生孩子和忠孝有什么关系?要孩子是男女双方的事,为什么要给父母交待?”

刘惠卿有口难辩,脱口而出:“我们中国文化就是这样。你应尊重我们中国人的价值观念。”

亨特反唇相讥;“但你并不是中国人。再说我也从没想过要让中国女人给我生孩子。更重要的是,我决不想让我的孩子是混血儿。还有,你就是生个混血儿,也不过和你所拥有的大英国籍一样,只能让你有机会去歧视你自己的同胞。对白人来说,依旧是个杂种,如果你自己都瞧不起自己的种族,你和你的孩子照样会受人歧视。”

亨特和刘惠卿貌合神离地又相处了一段时间。终于有一天,亨特一吐为快地告诉刘惠卿,他已经厌烦了目前的生活,想换个生活方式,自己住一段时间。刘惠卿听了,便和亨特大吵大闹地开始拉锯战。

爱情总是让犯错误的人不肯停留在一个错误上。亨特搬离后,刘惠卿不甘心自己在亨特身上白白浪费的时间和感情,于是开始不断写信给公司董事会,揭发亨特在公司里对中国女性种族歧视,指责亨特在中国工作期间,对多名中国女员工进行性骚扰和性侵犯。

几个月后,公司完成了对亨特行为不检的调查,解雇了亨特。亨特离开公司两天后,公司人事部门找刘惠卿谈话,告知她在职期间,言行多有不当,希望她主动提出辞职。

刘惠卿心力交瘁地回到温哥华的父母家,如同一只在外面挨了打得赖皮狗,躲回到主人家里舔舐着伤口。住了一段时间,她准备回香港去找机会。美国的征婚网站给她发来邮件,表示愿意继续给她推荐白人单身男性,但请她立即付费,因为她已经进入了她的第九个二十九岁。

                                                 2012129

                                                 于加拿大多伦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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