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于 2012 年 2 月 17 日下午 3 点 45 分,急性心梗发作,去世。享年 69 岁。
小时候我和父亲最亲密。从小上的是父亲单位的附属幼儿园 、 小学, 每天都是 父亲接送。父亲步伐很快,每天他牵着我的手,我一路小跑才能跟上,有时父亲索性背起我赶路,趴在父亲宽阔的背上,我喜欢在他背上睡觉 、 写字画画 、 唱歌 、 和他聊天。
印象里,母亲好像总是很忙,早在上世纪 80 年代中期,我还上小学时,母亲就从国营企业 “ 停薪留职 ” 了,和她的几个同学 “ 单干 ”, 母亲负责财务管理。那时的中国,人们还没有民营企业的概念,人们崇尚 “ 万元户 ” ,一切不受雇于体制内的行为都被视为大逆 不道,母亲的行为遭到所有人的一致反对,只有父亲支持了她。那时,我经常半夜醒来,看到父母在灯下一起研究财务帐薄。
父母的勤奋和节约给我撑出一片安全润泽的天地,使我以后得以上私立学校,去日本留学,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母亲一生喜欢帮助别人。她喜欢给人说媒,我家经常成为相亲的见面场所,她这一生促成了 8 对幸福的姻缘,但是很奇怪,等我长大了,不知为什么她却从来没给自己的女儿我安排过相亲。母亲喜欢给人介绍工作,她给父亲老家的人,下岗的邻居都介绍过,她甚至会亲自帮人交涉工资待遇。还有邻里纠纷,婆媳不和,夫妻吵架,都会找到她,很多人把她当作知心朋友。
母亲有一颗孩子一样的赤子之心。她心若流水,从不固执,从不把错误归咎于别人,即使到了 69 岁,还 总是不断 反省自己,修正自我。 退休后她开始认真学习烹饪。她总觉得我小时候没照顾好我,总是和我说,年轻时没学好做菜,要不能把我养得更高更壮些,她很自责。 ( 其实我从不认为自己长的不高和小时候妈妈做菜不好吃有什么关系。 )
母亲对别人给她的好东西,恩惠都坦诚的表示高兴和感谢。每次我回国,带母亲去餐馆吃饭,送她礼物,带她旅游,她都象孩子一样高兴,看到母亲的笑脸是我最大的满足,最幸福的时刻。
母亲记忆力超强,我从没见过比母亲记忆力更强的人。所有她只见过一面的人,不管过了多少年,她都会记得对方的名字,职业。我从幼儿园到现在的所有朋友的名字她记得比我还清楚。电视连续剧 「 潜伏 」 一共 30 集,母亲会在一个下午,人物名称, 故事 细节一个不漏,为我讲述一遍 。 我是听母亲的讲述觉得有意思,才到网上又搜来看的。
也许是因为搞财务工作吧,母亲的数字感觉极强,每月父亲的工资一直是一分不差 、 原封不动的交给母亲的,家里人的花费都由母亲来分配。小时候每次和母亲 “ 精算 ” 时,她都会精确到极致,记得一次我买完东西将余款还给母亲时,她问好像差了 2 元钱吧,果然是我购物时忘了拿找回的零钱。
但母亲也有她脑子不好的时候。她不算巧手主妇,她不会做针线活,她做的菜一般。她买东西不会划价,人家卖 800 ,她问人家卖 790 行吗? 她一生象孩子一样,别人和她说的话,她从来不怀疑真假,全盘相信,她和别人说话也从不知 “ 编辑 ” ,把她的所知原封呈现。我和爸爸经常会责怪她 “ 傻 ”, 容易吃亏。
和母亲更亲密是出国后这 10 几年。我慢慢长大了,和母亲的交流变成两个女人之间的交流,这种交流是父亲无法替代,也插不进来的。
我遗传了她那么多 DNA 。
我长得越来越像她。
母亲语速极快,爱说话,经常会从一个话题突然跳跃到另一个毫不想干的话题,而我也经常会被朋友这样说。
在别人说着貌似重要又不重要的话题时,母亲有时好像认真听着又像没听,等对方说完,她会静静的提醒对方 “ 你嘴边沾着一颗米粒。 ” 而我也经常在听着别人讲着重要又不重要的话题时,有时会 “ 走神 ”。
母亲喜欢得意,被人夸奖的感觉。她帮助了别人,如果人家说句 “ 您真能干,认识的人真多。 ” 她会毫无掩饰的像孩子一样高兴。我虽然不像母亲那样明显,其实心底也是暗暗的喜欢被人夸奖。
母亲喜欢吃好吃的东西,用好东西,去有趣的地方旅游,尽情享受生活。我也一样。
母亲被大多数人认为是个大大咧咧的人,甚至连父亲都自始至终这样认为,只有我知道她心细如丝,心如明镜,我什么都瞒不过她。而我也被大多数朋友认为是 B 型血,只有母亲知道我是典型的 A 型 血双鱼座 。家里只有我们俩是 A 型。
母亲对我的出国,留学,职业选择,从来没有反对过,她总是说如果你自己想好了,以后不后悔就去做吧。但无论我走的多远,总能感到背后她守望的目光,听到她为我祈祷的声音。
据说心肌梗塞的患者只有 20% 在发病前几年都没有任何心脏不适的疼痛感,而母亲却恰恰是那 20% 。父亲非常关注母亲的健康,他们每年定期体检,每年母亲稍有不适,就会住院检查,调整,母亲做过各种检查,但怎么就从来没有一个医生说母亲的心脏血管堵塞了呢?母亲的家族是个长寿美丽的家族,她皮肤白皙,极少皱纹,每个见过母亲的人都说她真的不像 69 岁,我一直也毫不怀疑的认为她肯定会像她的母亲,她的外婆一样活到近百岁。可是她怎么就突然离开我了呢?是因为我总不回家吗?是因为日夜思念我吗?母亲在生我的气吗?
但母亲是那么爱我,她不是说无论孩子多么不成功,天下的母亲是不会嫌弃自己的孩子的吗?她不是常说,她经常会梦见我变成婴儿,在梦中紧紧抱着我,柔软又温暖 、、、
在母亲去世的前夜,我躺在母亲身边,在无边的黑夜里,我对未来充满期待。我为母亲介绍了中国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我给手术医生准备好了红包,母亲的搭桥手术一定能成功,医生朋友说了,手术后母亲至少还能多活 10 年呢。我甚至给母亲新订购了轮椅,想她手术成功后,推着她继续旅游,我想我陪母亲手术做成功,就能弥补这么多年离开她,未尽之孝了,这一切是多么美好。但也许我的修行远远不够,母亲没给我这个机会,母亲好像和我开了个玩笑, “ 孩子啊,你的修行不够,我不做手术了,我不和你玩儿了,我先走了。 ”
但她是那么热爱生活,想活着。在她离去当天她还问医生,自己的数值是不是可以接受手术?她还和病友们得意的说,等自己做好了,也给大家介绍手术医生。
就在她走的前一天,她还给病房里旁边吵架的夫妇劝架呢。被老公骂的太太在楼道里低声哭泣,母亲不顾寒冷,坐在那个太太的旁边,拉着她的手聊了很久。那天晚上,我今生第一次给母亲洗脚,没想到却成了最后一次。洗脚时,母亲悠悠的说 “ 我最看不过男人怎么能对自己的老婆那么凶呢。你看你爸对我多好,我一辈子幸福,很知足。 ”
就在母亲急性心梗发作 10 分钟前,她还和我和父亲说笑呢,就在母亲去世前 5 分钟她还走路呢,只有我清楚看到母亲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我以为她吓我, 和 我开玩笑,怎么就真的抢救不过来了呢?
真的很奇怪。当我看见母亲的心电图成为一条直线,我清醒的知道母亲已经去了,我竟然没有号啕大哭,我竟然能异常冷静的安慰父亲和亲属,和医生 、 殡仪馆的人安排母亲的后事。
我亲眼目睹母亲的遗体被送进火化炉,一个小时后,退出,殡仪工为她挑拣骨灰,望着母亲雪白的骨灰,我只是深深的深深的望着,竟然没有一丝眼泪。
但当我捧起她的骨灰盒,低下头,用脸紧贴她的骨灰盒的一刹那泪流满面,因为我好像感觉到了母亲的体温。
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去了!
我的守护神不在了!
世界上最懂我的,我最亲近的好朋友不在了!
当我再拨响家里的电话,电话机那边永远不会再响起那个熟悉的声音。
那个日日夜夜守望着我,为我祈祷,每天等我回家的人不在了!
母亲给了我生命,我却在离开她,去国他乡整整 14 年后,在她生命的最后,只陪伴了她两天两夜, 96 小时!何以为报?情以何堪?
在母亲的葬礼上来了很多人,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祭奠的花圈从楼下一直摆到母亲的灵堂。我想这是母亲给我的最后的礼物,她用生命再次告诉我中国人的名言 “ 吃亏是福 ” , “ 好人有好报 ” 。
在陪伴母亲的最后的短暂期间,再一次感到国人的热心,每天,医院里挤满了人,充溢着喧哗声,脚臭味,打鼾声,甚至香烟味,但是大家相亲相爱,彼此关照。 “ 医生,护士,患者,患者家属,出租车司机,打扫卫生的阿姨,保安,殡仪工 、、、” ,所有的人都给予了我们帮助,让我感到无比温暖。也许这是母亲用生命给我的最后的讯息 “ 孩子,你该回家了? ”
妈妈,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