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相对论实在令人迷惑。
我们学物理的相信这是真的。人们感觉不到这个效果,是因为我们熟悉的速度都太低。如果我们行走如飞,离光速不太远,那这种事就是再平常不过的了。可是要说为什么,这我得先讲光速的奇特,然后再讲所谓的参照系,总之三言两语说不完。以前有人问我的时候,我总是用一个据说是来自爱因斯坦的比喻敷衍了事。爱因斯坦说,想象你和一个美丽可爱的姑娘在一起,你不觉得时间过的比平常快,距离比平常远吗?相对论说的就是,时间和空间都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的,视观察者的情况因人而异。
问我的人于是会笑着说,你真能瞎掰。要那么简单,我们都可以拿物理博士了。我说虽然是开玩笑,结论可没错。而且按照这个比喻,你还能懂得更多的相对论。比如,相对论的一个重要结论是,时间和空间不是相互独立的,而是有关联的,它们甚至可以互换。回到你和那位姑娘的故事来,如果由于什么原因,你不准离她太近,那么让你有更多一些时间和她在一起,你是不是感觉也不错?反过来,如果你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只有一点点,那么拥抱一下,Kiss一下,总之距离越近越好是不是?所以空间可以换时间,时间可以换空间,对不对?
我这样一说,男欢女爱的话题就变成了主题,我也就不用再解释什么相对论了!
想起相对论,是因为那天和同学一楠的一夜长谈。三十多年前,我们一同考入K大的现代物理系,一个寝室住过两年。后来又都到美国读博士,然后先后到华尔街搞金融。零五年我到伦敦。没想到金融危机之后不久,这老兄也尾随而来,看来我俩这辈子缘分不浅,有点难分难解了。
说到K大,让我想起我们那个不起眼的校园和它所在的那个离长江不远的城市。曾有一段时间,这个不起眼的校园吸引了全国各省考分最高的一批学生。如今有名的B大,Q大当年在招生方面也自叹不如,甘拜下风。个中原因嘛,历史学家说是历史的一个错位,物理学家说是时空中的一个皱纹!其实,我觉得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当时人们对物理有一个迷思,好像万般皆下品,唯有物理高似的。而K大正好顺应了那个时势。我们把物理分为普通物理和现代物理,把化学称为化学物理,数学叫数学物理,机械动力工程叫力学物理,气象气候学称为大气物理,电子科学叫电子物理,生物叫生物医学物理,计算机叫计算物理,哲学叫做物理哲学,英语叫物理英语,中文叫物理写作,等等等等。
名字和物理搭不上边的东西,我们干脆不开。我们授的学位一律是物理学位!
而且,我们的思维方式也一律是物理学家的思维,就连谈恋爱都是!
那天一楠来我家,晚饭的时候,我说,我见过不少剩女,还没见过几个剩男,更何况是你这样即不缺学历又不缺钱花的主。孤身一人,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啊?从前你可不是这样,总是花团簇簇的。
一楠笑笑不语。
2
晚饭后,和一楠坐在书房里,我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自我们进大学,转眼三十年过去了!”
“记得那时学相对论,老师说,我们不能理解相对论预示的许多事,是因为我们习惯了的速度都太低,人类漫长的进化路上没有什么可以和极限速度光速相比的。其实我们最习惯的速度应当是光速,因为时间的流逝就如光速一样快。在相对论里,时间在时空中的推移就是以光速来计算的嘛!”一楠感叹到。
“是啊,记得第一次看到老师在纵坐标上写出时间维的推进速度是光速时,我真是大吃一惊,颇多感慨。我在想,坐在那什么都不干,一秒钟过去我们在时空中就窜出去了30万公里。那是相对论给我的第一个震撼,”
沉默了一会儿,我说,“嘿,还记得开学那天吗?我来得晚,到寝室的时候,你们都在了。我问大家从哪来。老周说:减速。我说什么减速加速的,弄了半天才知道他说的是江苏。”
“嘿,不过我记得你问大家都是从哪嘎瘩来的。也就我能听得懂,别怪人家!”一楠笑着说。
“咱这东北话难改,到现在还是乡音缭绕,不绝如缕!”
“对,在休士顿,有两个孩子。”
“话说回来,我那时心有所属,不然咱就是一家人了!”
“是啊,那就好啊。我爸妈住我妹那,前几天打电话还提起过你。有件事他们比我记得还清楚,就是第一个暑假,你从东北寄给我的明信片,上面有泰戈尔的诗句:我的朋友,你的语声飘荡在我的心里,象那海水的低吟声绕在静听着的松林之间。”
“也许我们那时是同性恋!至少,在和女孩跳舞之前,我左手放到过你的腰间。”
“哈哈,那是我们一代人抹不掉的尴尬。”
3
那一夜,一楠和我彻夜未眠。要知道,自大三起,由于寝室分开,我们各自有了新的圈子,就不再是最好的朋友了。可是那天,大一时建立起来的友情,忽然变得无比真切,所有的默契好像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们慢慢聊着,渐渐地,我知道了他三十年间的“一切”。我恍然大悟,原来从前知道的那些关于他的事,都只不过是皮毛,支零破碎,无头无尾。现在,它们才那么完整,具体,有因有果,栩栩如生。
那是他的爱情,一个让人无比心痛的故事。而他讲述的时候却很平静,好像到了一种哲人的境界,让我记起从前读过的句子:未曾体味过孤独的人不可能懂得爱。孤独的深度和爱的容量成正比。孤独也是一种美。
爱情真是世间最伟大的东西。
知道了这些事,他的身影会时常出现在我的脑海。比如,我有时仿佛看见,他在紧张交易过后的片刻空闲中,向远方眺望,若有所思。或者,沿着泰晤士河,在下班的路上有些孤独地走回伦敦桥边的公寓。
而后有一天,我更发现,所谓爱情,其实都是相对论的翻版。不懂爱情,其实是没学过相对论。相对论没学好,其实是没有真正谈过恋爱。
4
很多人,并没有学过相对论,可他们深谙相对论爱情的道理。
比如我奶奶,小学都没上过,却在一年的寒假,给我讲了一个天上一载人间一世,绝对相对论的故事。那故事的力量,让我知道什么叫传奇。我用我的话把这个传奇这样记述下来:
说是很久很久以前,人们生活在两张巨毯之上,一张飞速向西,一张飞速向东,速度离光速不远。两张巨毯大得惊人,看不到边。人们习惯了这样的速度,从这张向那张望过去,眼前的一切过目不忘。
一个春天的早晨,一个少年从这边望过去,正好看到那边少女飞来的一瞥。只是那一眼,所有的柔情在两人心中就翻腾不已,相许之心不言而喻。可是飞毯呼啸而过,少年手中的农活又忙,一个季节过去了。等到夏天,少年对少女的思恋愈来愈烈,于是他登上风火轮,向相反方向加速追赶而去。
一个秋天的下午,夕阳西下的时候,少年终于看到了他和少女初次相见的地方,可他看到,少女已经变成少妇,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当他们对视的时候,他感到了那份遗憾,只好无奈的离去。
三年过去了。少年变成了小伙子。他对少女的思念有增无减。他想,无论如何,我都要和她在一起。于是他登上风火轮,又一次踏上漫长的归途。风雨兼程,在三年后终于回到了他们初遇的地方。可是他看到少女已经变成了老太婆。虽然她已老,他还能看到她年轻时的摸样。他想,无论如何,我都要和她在一起。于是他停下来,走过去。可是老太婆已不认识他。他说,你不认识我了吗?老太婆想想说,你找的是我妈妈吧。上次你来,也就是六十年前吧。她后来曾经向我描述过你的样子,可惜她已不在,高寿去世了。
奶奶给我讲这个相对论传说,到底要告诉我什么呢?
也许她只是想说,做事要果断,不要犹豫,那宝贵的一瞬间,稍纵即逝。
可我是学物理的,凡事都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习惯。我知道,它一定还有很多更重要的启示。
首先我想,少女所经历过的事,少男无从知晓。她的一生,是怎么度过的呢,是幸福还是痛苦,是安详还是不安,是跋涉还是漂泊,他都不知道。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少年的风火轮,让他进行了一次时间穿越。他在六年之间,来到了少女的未来。他虽然见到了少女,但那是几十年后的少女,不是能和他一起成长的少女。他和少女唯一的联系,是从前双眸相对的那一瞬间。就象其它故事里的,一对玉镯,一丝青发,一个手帕,等等。
于是,我们可以说,爱情,就是对从前瞬间的痴迷。
对往事痴迷,是因为世间的一切都不能从头再来。相对论说,世间的极限速度是光速。这个限制,请你相信我可以用相对论来推证,会直接导致我们不能回到过去。比如你不能回到你父母年轻的时候,阻止他们结婚,从而让你自己生不下来。那就干扰了前因后果。下次再有什么人说发现了超光速,你可以说,那不可能,那会导致世界逻辑大混乱!
所以错过的爱情你是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你不可能回到过去,重新和她对话,改变历史的行程。
但是越不可能,人们越痴迷。
7
有一次,我们物理哲学系来了个捷克老头,他唠唠叨叨的讲述生命的轻重问题。他这样说:
一次性就消失了的生活,象影子一样没有分量,也就永远消失了。无论它是否恐惧,是否美丽,是否崇高,这种恐怖、崇高以及美丽都预先就已经死去,没有任何意义。它象十四世纪非洲部落之间的某次战争,某次未能改变世界命运的战争,哪怕有十万黑人在残酷的磨难中灭绝,我们也无须对此过分在意。
然而,如果十四世纪的这两个非洲部落之间的战争能一次又一次地重演,那一切会有所改变吗?会的,它将变成一个永远隆起的硬块,再也无法归复自己原有的虚空。
如果法国大革命能永无休止地重演,法国历史学家们就不会对罗伯斯庇尔感到那么自豪了。正因为他们涉及的那些事不复回归,于是革命那血红的年代只不过是文字、理论和研讨而已,变得比鸿毛还轻,吓不了谁。这个在历史上只出现一次的罗伯斯庇尔与那个永劫回归的罗伯斯庇尔绝不相同,后者还会砍下法兰西万颗头颅。
于是,让我们承认吧,不能永劫回归这个事实,隐含着一种视角,那就是事物瞬时性所带来的一种缓解环境,这种缓解环境能使我们难于对一切作出定论。我们怎么能去谴责那些转瞬即逝的事物呢?昭示洞察它们的太阳沉落了,人们只能凭借回想的依稀微光来辩释一切,包括断头台。
这个世界赖以立足的基本点,是回归的不存在。因为在这个世界里,一切都预先被原谅了,一切皆可笑地被允许了。
听完老头的报告,我们寝室做过一次讨论,结果三个人说生命是轻的,三个人说是重的。
那时我们还没有学过相对论。
今天,如果把我们六个人召集起来,再做一次调查,也许五个人会说,生命是轻的,
因为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你既不能和以前的生命相比较,也不能使其完美之后再来度过。生命于是永远像草图,甚至连草图都不是。于是只有一次的生命轻如鸿毛,好像压根就没发生过。
也许你会说,按照量子力学,存在着“多宇宙”。你我在不同的世界里,有着不同的归宿,或者无限次的重复。但那对我们这个世界里生命的轻重有什么关系呢?
不久前,和那个捷克老头一样,我察觉我体验了一种极其难以置信的感觉。我看了个电视剧叫“我和我的小姨”,说是上世纪60年代,喜欢艺术的女理发员何爽与姐姐姐夫一家生活在北京的一座大杂院里。姐夫老梁没少为妻妹的婚事操心,可是,何爽早就另有所爱,她所心仪的人是七年杳无音讯的小提琴演奏员老康,老康与妻子是包办婚姻无爱情可言。何爽带着外甥梁尘去找老师学拉小提琴,与老康意外相遇,二人重燃旧情。可是有一天,追求她不成的那帮家伙纠合群众抓住了幽会中的何爽与老康。老康承认自己与何爽是不正当的胡来,并且说从来就没爱过何爽。何爽的痴梦破碎,撞树而亡,少年梁尘对小姨之死悲痛不己。
那个故事让我想起我美丽的三姨和她的那些爱情故事,他们发生在我童年的鼻子底下,却湮灭在文化革命中被逼至死的姥爷的阴影里。这些本应当是很痛苦的回忆,当我在看这个剧的时候,忽然变得非常浪漫。
于是我想,正如那个捷克老头所说,这暴露了这个世界的荒唐。这个世界赖以立足的基本点,是回归的不存在。在这个世界里,一切都预先被原谅了,一切皆被可笑地允许了。
9
说到轻重,我倒是想起一件事。这是题外的话,只是和相对论还算有关。有年暑假,我和老爸晨起散步,走了好远。我兴致勃勃,说要走到视野中的远山。老爸说,望山跑死马啊!
老爸接着说,想象的,没有真正碰到的难,要有所准备,才能前行。
我说为什么呢。他也不知道,反正真正的路程要比你想到的遥远。
后来,我学了相对论。我逗他说我有了一个高深的解释,基于爱因斯坦的公式:质量等于能量除以光速的平方。你跑得越快,能量越高,负担,也就是质量,就变得越重,速度就是提不上去了。
老爸说,你这是什么烂七八糟的话。我当时心不在焉,没有再给他解释。
我前边说,如果现在问我们寝室六个人生命的轻重问题,五个会说轻。但第六个,也就是一楠,会说,生命是非常有分量的,当然这生命之重并没有把他压倒,我可以看到他的坚强。他对爱情的痴迷,不是一种颓废,而是一种对生命,对美的执著。想到这些,我就更加的尊敬他,当然也很心痛。
而每想起他的故事,我就会想起奶奶给我讲的那个传奇,于是就又想起了相对论。
比如,在那个传说中,如果那个少年没有回头,过去的也就过去了,也就没有谁老谁少的问题。其实,两人的坐标系等价,我们说少年的飞毯飞速而去,少女的飞毯留在原地,其实也许少年觉得他自己并没有动,是少女的飞毯飞速而去呢。
问题出在一个人的回头。就在少年转头加速之际,少女无比的苍老下去。
这相对论好像夜晚的路灯,似乎只有凭借它我才能看清这些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