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仙恋 第十章 纷繁的世界 第五节 长庚回归

几方田亩,耕耘不辍,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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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八日下午,李长庚和李长媛从曼谷乘飞机经由上海转机抵达省城,在省城包租了一辆的士直奔西州。在飞机上,李长媛向李长庚详细叙述了凤仙的不幸遭遇和坚忍不拔的精神,把李长庚听得泪如雨注。

       二十年后重返故里,李长庚心胸起伏、激动不已,但心里还是放不下对凤仙病情的挂念,希望直接去医院。李长媛说还是安顿好了再去,几十年了,也不在乎这一两个小时,不把东西放置好行动也不方便。李长庚同意了。他们没有去李长媛常住的西州宾馆,却住进了地委招待所,在李长庚的心里,这儿是西州最好的宾馆。李长媛看着林荫丛中红顶白墙的西洋式小楼,感慨地说:“到底是当地人,知道哪里好,他们都和我说西州宾馆好,那里哪如这儿好呀,跟英格兰似的。”李长庚说:“你哪里知道,商业化的饭店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官员们住的地方好,过去,你的钱再多也住不了这地委招待所。我要不是看到公路边的广告,说地委招待所招住散客,打死我也不敢到这儿来住宿,别让他们把我当间谍抓起来。”

       安顿好后,他们赶往医院。凤仙不在病房,同屋的另一个病号说她到外面散步去了。他们马上走出病房去寻找,来到住院部中间的圆形花园,远远看到一个穿着病号衣服的中年妇女在慢腾腾地溜达。李长媛觉得那是凤仙,就和李长庚从相反的方向走过去,希望能碰个迎面。当他们走到离凤仙五六米的地方,李长庚不走了。尽管二十年没有见面、凤仙已是头发花白面容苍老,但李长庚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他的脑海如同暴风雨前的乌云,急速翻滚起来,想念中的风姿绰约的青妇,陡然间变成白发婆,他不相信眼前活生生的现实,站在那里如同木桩一样,头皮发麻嘴唇木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正在缓步而行的凤仙,觉得前面有两个人影,送目望去,先看到的是李长媛,接着就看到了她身旁站着的人。这人怎么有些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她的思绪急速过滤这影像,却一时半时过滤不出来,也就疑窦丛生地伫立在花坛旁。

       李长媛向前几步。凤仙说:“你来得这么快,黄医生前天才打的电话,现在你就到了。”李长媛说:“我给你带来个人,你认识吗?”她指着站在不远处的李长庚。凤仙挪动了几步,向那个站着不动的人靠近,到了跟前仔细瞅瞅,她哇地一声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说:“怎么是你,这么多年你到哪儿去了?”李长庚立刻孩子般地唏嘘起来,说话断断续续,“我被他们……抓起来了,想回……也回不来。”凤仙哭得更加厉害,“什么人这么缺德,不顾王法随便抓人,把我们母子害得好苦啊!”经历过数次生死劫难的长庚有着非凡的抑制力,他很快就从大悲大喜的极端情感中走出,紧紧地搂着凤仙,细声慢语地劝抚。

在园子里散步的诸多病人和陪属,看到两个中年人拥抱哭啼,觉得蹊跷,大都止步围观。有人窃窃细语,说这个女人就是那个名扬西州的苦命人,有人跟着说:“她命苦什么,比她苦的多着呢,她算走运的,快被淹死了有人捞她上来。”李长媛见状,说咱们回屋去,这儿人太多。李长庚李长媛一边一个搀扶凤仙,三人慢慢地向病房走去。

回到病房,李长庚心疼地让凤仙躺下,凤仙像孩子,乖乖地按照吩咐做了。看到病房里还有两个病号,李长庚皱皱眉头。李长媛知道李长庚在想什么,就说:“我去看看,找黄医生,看能不能调一个单人病房。”李长媛出去后,凤仙说:“我不是在做梦吧?我以为你早都死了。”李长庚说:“哪能呢,我欠你的恩情还没有报答,阎王爷不会收留我,这不,菩萨又把我派回来。”

凤仙把手伸过来,李长庚马上紧紧地抓住,两个人抓得都很用力,很长时间一句话都没有。刘敏这时正好到门口,看到他们含情脉脉的样子,不知道是什么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赶紧退缩回来。

过了一会儿,凤仙说:“后天我就要上手术台了,不知道能不能下来。小姑回不来,很多事我都交代给长媛姐了,希望他们能照顾雨青。哪成想……”她没能再说下去,泪水泉涌般地流下。李长庚涕泗横流,他抹了一把鼻涕,凄婉的声音都走了调,“能下来,一定能下来,现在医疗技术好,不要担心。”凤仙哭了一会,情感少许平静,“原来我一点都不害怕,一点都不怕死掉,觉得死了反倒是解脱,对雨青以及关心我的人来说也是解脱,生而为废人,不如死了好。现在我却好害怕,真的好害怕……”她嗫嚅半天,那个死字始终没说出口。李长庚觉得凤仙的手在颤抖,就使劲握着她的手,“不怕,我就是来陪你的,你不要怕。”凤仙说:“你不要离开我,一刻也不要离开,我好命苦……”

李长媛不一会儿回来了,刘敏跟她一道走进来。李长媛对李长庚说:“黄医生请示了院长,院长决定把凤仙转到高干病房去,一个人一间。我们现在就去。”刘敏说:“你们去吧,东西我马上收拾过去。”

凤仙一直握着李长庚的手不放,二人手拉手走着,到了新病房,长庚扶她躺下,她也没松手。长庚就顺势坐在床沿上,他原打算去看看黄医生,致以谢意,顺便了解一下手术的情况,看到凤仙这样,只好作罢。

过了一会儿,黄医生来了,他是来看李长庚的,想见识一下这个近似传奇的人。李长庚站起来,向黄医生表示歉意,说妻子害怕他再次走了,就一直抓住他的手不放,请黄医生谅解。黄医生见凤仙执著的样子,想到她的凄惨遭遇,心里不禁泛起一阵酸楚,他对李长庚说:“你很不幸,但也很幸运,摊上了这么好的妻子。你们慢慢聊。”

 

一个老头儿走过来,安然地看着病房里的人,眼睛里充满了慈祥,嘴角挂着一丝微笑。正要离开的黄医生对那个老头点头笑笑,老头儿也报以微笑,老头儿站立一会儿就离开了。凤仙问黄医生这是什么人?好像在哪儿见过。黄医生说:“在这儿能是什么人,都是西州城的高干,这是一个好老头儿,东边病房的。你可能见过这个人,西州城就这么大,骑自行车花上十五分钟就能转个遍,大多数的人都面熟。”黄医生临走的时候对李长庚说:“你把她的手握紧一点,马上就要手术了,现在只有你能给与她勇气和力量。”

 

当刘敏把原来病房的东西取来,凤仙把刘敏介绍给李长庚,说这是她最好的朋友,她又把李长庚介绍给刘敏,刘敏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说道:“模样没变,只是老了一点。”李长庚风趣地说:“模样变了岂不是冒充的?”刘敏说:“你走了,凤仙可吃了不少苦,一个人尿一把屎一把地把雨青拉扯大;雨青上大学,正是花钱的时候厂子败了,她的头发都是这几年急白的。”李长庚诙谐地说:“好,那我就把她含在嘴里。”刘敏瞅瞅凤仙,看到她脸上飞起一片红晕。

李长媛看看手表,快六点了。刘敏‘啊哟’一声说我得去打饭。李长媛说:“刘师傅,今天不要烧饭了,我们一起出去吃。”刘敏推辞,“你们去吧,如果没什么事,我回去了。”他们也没挽留,有生人在场,说话总是不方便。刘敏走后,李长庚说:“大姐,我们是不是要请黄医生吃个饭,听说大陆有送红包的习惯。”李长媛说:“要请也得明天,事先邀请一下,以示尊重。红包我们先准备好,我估计黄医生不会要,听说这个人很正派。还是用其他方法表示吧。”凤仙说:“要不是遇到黄医生这个好人,我的命怕是早都没了,是得好好感谢人家。”李长庚说:“怎么感谢医生我比你们都懂,人家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黄医生不就行了?”李长媛说:“难道你也递一张支票?大陆可不兴这个,再说你在当地银行也没有户头,哪来支票?”李长庚说:“一切等明天见面后再说吧。”

晚饭是在奇云山酒家吃的,李长庚没点菜,他只是让酒家把他们的特色菜拿出来,要求口味一定得清淡,切忌大荤大油,说是病人需要如此。大厨师没有让他失望,知道他久居海外归来,烧的都是家乡菜,很合李长庚的心意。李长媛劝凤仙多吃一点,这可是手术前最后一顿饭,凤仙笑着点头。

从奇云山酒家出来,李长媛回招待所去了。李长庚问凤仙累不累,凤仙说不累。李长庚说:“我们到新房去一趟好么?”凤仙说:“那哪还是新房,二十年了,一切都变旧了。”李长庚说:“在我心里,那个地方永远是新房,是我心目中的圣地。”

他们要了辆三轮车,三轮车夫听说要去永安桥的河沿街,开口就要五块钱,凤仙正要还价,李长庚却答应了。三轮车沿着起伏不平的青石条路前行,李长庚吩咐走慢一些,不要颠了病人。路上,李长庚看到西大街的景象基本上没变,昏暗的路灯照射着街两边木板门面的店铺,店铺的二层都向街道伸出一截,使得本来就狭窄的街道上空成为一道缝隙,如同是走在壕沟里。李长庚说:“都说大陆变化大,怎么这儿一点也没有变?”凤仙在想着怎么回答,三轮车夫却答了话,“这一片偏僻,是平头老百姓居住的地方,政府头子的脑筋暂时想不到这儿,钟鼓楼那一片开始扒了,搞得热闹得很,拆迁办的人和老百姓天天打架。”李长庚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问:“打什么架?”三轮车夫说:“一个要扒,一个不让扒,不就打起来了吗?”李长庚还是不明白,“扒什么?”车夫说:“扒房子呀!”李长庚问:“扒房子做什么?老百姓不住啦。”凤仙听得大着急,对李长庚说:“你就别问了,这些事一句两句说不清楚。”

到了河沿街,李长庚招呼三轮车停下,他告诉车夫,让他在这儿等着,他们一会儿回去还来坐他的车。车夫说等要等的价钱,李长庚说只要你等,价钱好说,车夫说一共十五块钱,我的车今晚上给你包了,想上哪去哪,李长庚答应下来。

到了家门前,李长庚趁着月色,看到家门除去大门换上铁包皮的门和窗户装上钢筋以外,其他什么都没变。眼前这青砖青瓦房,是他无限思念的地方,他和凤仙在这里曾经度过许多美好的时光,他清楚地记得,他就是在这铺着青石条的门口被一个陌生人带走的,这一别,竟然相隔了二十年,黄金年华都在这二十年间流失了。睹物生情,李长庚扶着门框哭泣,哭得好伤心,如同丢失的孩子回到了母亲的怀抱。邻人听到哭声,纷纷走来观望,看到是一个中年男人在哭,以为柳凤仙家又来了难友,没多问就都离开了。

凤仙把李长庚拉进屋里,李长庚环顾四周,屋内由于长期没人居住,到处都是灰尘和蜘蛛网,贫寒破败,哪里还有心目中新房的喜庆气息。李长庚更加伤心,一把把凤仙搂在怀里,两人搂得很紧,谁也没有说话,任凭泪水流淌,末了他问:“你怎么不问我是否还是单身?”凤仙说:“只要你活着回来,定是单身一人,我知道的。”李长庚又问:“你就这么肯定?”凤仙说:“是的,心告诉我,命告诉我,一定会这样。看到你,就知道必然会这样,要不然你就不会来了。”

李长庚又拉着凤仙走出后门,想看一看朝思暮想的沧浪河,月光下的沙滩茫茫一片,不见了往昔的汹涌澎湃,他怅然失落。

 

这天晚上,他俩回到医院后一直聊着,李长庚在李嘉苓面前不愿吐露的心绪,在凤仙的面前却一点不剩地倒出来,像孩子见了母亲,说到动情处,嗓音颤抖涕泪俱下。他从被铐上手铐的那一刻说起,一直说到普吉岛附近的诊所;从身无分文不得不去抢劫说到现在不为衣食无忧;李长庚还说他前天给了李嘉苓二万美元,那是为了报答老干爷,没有郭清川为他打下的中医基础,就没有他的今天,今后还要继续资助他们。李长庚又说,等她做完手术,他要带她去泰国,要终生守护在她的身旁,让她享受应当享受的生活。

凤仙说:“你说了这半天,关键的话一句也没说。他们为什么要抓你,你犯的是什么罪?”李长庚停顿了一会儿,极不情愿地说:“抓我的是你的亲生父母,他们害怕我娶了你会葬送你的前途,就在婚礼的当天将我抓起来送进劳教队。”凤仙眼睛睁得又大又圆,闪烁着凶狠的光芒,咬牙切齿地说:“原来是这样,这个老东西,没想到是她做的孽。”长庚安慰说:“我不打算说这事,是你要我说的。看你气了不是。事情都过去许多年了,忘掉它吧,那毕竟是父母之心,为你好,也不完全是恶意。再说,我们现在不又见面了吗?除去你身体不好,其它一切都好,这还是值得庆幸的。”凤仙仍然是气愤难平,脸色犹如冰冻的荒原。

轮到凤仙叙述的时候,也许是相逢时的激情消失了,也许是她不愿过分地表达自己,她说得很平静,很多感人肺腑的生活细节她都略过了。此时的她,不再想让自己悲惨的经历去伤长庚的心,她相信这一切李长媛都会和他说,在她的心里,能在一起吐露情怀的时间也许已经不多,也许后天他们就要永久的离别,不能让这珍贵的时光浸泡在悲伤气氛中。

凤仙对李长庚说的都是人世间温暖的东西。她说形同父母的李嘉苓夫妇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说苏宛霞夫妇、秦大山夫妇、黄医生、关庆来、余青络、刘敏、常淑萍以及其他姐妹对自己的恩惠;说雨青出世给她带来的喜悦、以及孩子的优秀成绩带来的次次宽慰;还说到雨青每个月都能收到神秘人寄来的四百块钱,她曾用这钱资助了一个考上大学却无钱去上的人家;又说当时指挥几百个人协同生产、次次都能如期交货的自豪,那感觉就像得胜的将军。在她的述说中,世界是美好的,人情是温暖的,即便是有一些阴影,那也是白云留下的痕迹,难道蓝天上飘着白云有什么不好吗?

听着凤仙的叙述,李长庚的眉心逐渐舒展开来,李长媛所说的情况一点也没有从凤仙的嘴里说出,他知道那是凄苦的旅程、血泪的人生。他明白了凤仙的用意,也悟出了隐含在其中的哲理:人生如山岭,岭脊是一条分界线,南面是温和湿润的世界,背面则是干燥冰冷的荒原,每个人都有自己幸福自豪和伤情落泪的时候,由此,落难不必落意,得志不必得意,大道公正、天理平衡,盈与亏、苦与乐都是人生的一部分。他觉得凤仙是对的,她希望自己和尚未见面的儿子忘记痛苦,愉快地活着,永远看到生活中的灿烂阳光。

接着,凤仙又对李长庚谈起雨青,她说雨青可爱聪明,但也自私,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没有远大的理想,没有为国家、为民族奉献的精神,所想的都是自己要过上人上人的生活。为此,她很担心,她觉得青年人如果没有远大理想和奉献精神是件值得伤心的事,即便是实现了愿望,活得很累也很猥琐。她之所以说这些给李长庚听,是希望他能够有机会开导雨青,帮助他树立正确的人生观。

李长庚听了半天没有吭气,他不了解孩子为什么会这样,他记得自己在大陆的时候,尽管身份卑贱,仍然是位卑未敢忘忧国,胸藏报国之心,愿意听从祖国的召唤,而当时,大多数的年轻人,不管是得意的还是失意的,都是这般心态。现在为什么会这样?他不了解情况,不知道产生的原因。他说这要等他和雨青见面后,和雨青谈谈,才能决定怎么办。他还说,儿大不由己,况且自己从没和雨青在一起生活过,一点感情都没有,劝说起来更难,只能顺其自然。他说他希望赶快通知雨青回来。凤仙说还是等手术后再通知吧,孩子根本不知道病情,只知道她患有肾炎,一下子知道要做这么大的手术,还不知道要急成什么样呢?

拂晓时分,天光从窗玻璃透进病房内,外面的树木和房屋渐渐显出轮廓。李长庚看看表,时针指在四点多钟,他说:“你睡一会吧,要不然身体招不住。”凤仙答应了,她觉得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如释重负,就闭上眼,不一会儿就进入梦乡,可她的手仍然紧紧地抓住李长庚的手。李长庚看着凤仙熟睡的面容,心里不禁一阵伤感,离别的时候,她正风华正茂、靓丽多彩,而如今却白发丝丝、满脸皱纹,往事历历神情栩栩,二十多年犹如弹指瞬间。看着看着,他有些困倦,现实与梦境在他的脑际组成一幅幅画面,一如藏传佛教中的唐卡,恍如隔世又身临其中。迷糊中,他不知不觉地趴在她身边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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