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刚成立那阵子,有些政治觉悟的父母们,都爱给自己的孩子起一些紧跟时局的名字,象解放呀,援朝呀,建国呀;那是个百废待兴只争朝夕的年代,做爹做娘的也着实忙着呢,没有时间为刚出生的孩子仔细琢磨名字,现成的标签随手贴上,既革命又新潮。孩子们长大了去学校读书,一个班就能碰到好几个同名的,张解放,李解放,王解放总之都是解放牌的。
过江家的兄弟几个,当时都是贴标签一族的。过江的爹从苏北老家出来当兵时,解放战争打得正欢,江爹在革命理想的感召下,撇下刚过门的媳妇,毅然的参加了渡江之战,抱着一颗赴死的心,临别前给媳妇留下话,如果有了孩子就起名叫“过江”吧。江爹端着机枪登上了渡江第一船,在战斗英雄马毛姐的带领下,冒着枪林弹雨率先冲到了长江南岸,当他威风凛凛的站在南岸制高点上,心里也挺奇怪的,咋着容易就过去了呢。
革命成功后江爹把乡下的媳妇带进了城,在市政府的宿舍里安下家,以后才生了长子过江。过江家人丁兴旺, 没有几年就又有了建设,跃进和几个贴不上标签的丫头们。过江的妈妈因为孩子生得多,在批判马寅初马而撒思人口论的伟大运动中,被评为光荣妈妈,单位里敲锣打鼓的送来一张红彤彤的奖状,和一本有领导题词的精致笔记本,上中学后江爹就把笔记本送给了过江,让过江有机会在里面写点革命理想什么的。
过江刚读初中就长得高高壮壮的,学习成绩虽一般却吹得一口好笛子,过江把江爹的旧军装周正的穿在身上,脚下蹬着白球鞋,就是一个合乎潮流的革命英俊少年;新老大,旧老二,补补连连给老三,后面那么多的弟弟妹妹们不愁没有接班人。在那个时代爱好文艺的少年,吹笛子是最价廉物美的一种选择,不限场合又便于携带,有时既使上课的预备铃打过,几个小伙伴们互相使使眼色,一根玉笛横在口上就是一段欢快轻盈的小合奏,老师进入教室前的一刹那便哑然止住,课堂里的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满了反叛的喜悦感。
过江短暂的中学生活过得亮着呢,“小放牛”从嘹亮笛声中走了出来,枕着书包斜躺在山坡上,翘着二郎腿大白鞋一闪一闪的晃着。别人都是到了文革才时兴穿一身军装,显示血统的纯正,他早已穿破了好几套了,谁叫他爹退伍晚,工作服多呢。周围的女孩子都有意无意的注意着他,暗暗的猜着他最喜欢的是谁,有人悄悄的看了过江那本漂亮的笔记本,也没发现什么秘密,除了几句豪言壮语就是每天用钱的流水帐,同学借他五分钱三天后还了都有记录,看出打小他就是个安分务实的孩子。
虽然刚读初中,政治课却是至关重要,政治教员段老师,拿着枯燥的教材站在讲台上照本宣科,说出的每一句话象打出的水漂,从我们的耳边滑走,什么也不会留下。段老师可是不甘平庸的优秀党员,他总想在教学上有所突破,使课堂的气氛再活跃些,再紧张些,使阶级斗争的纲再深一些的扎在学生的心中。段老师把班上的同学在心里默默的过了一边,想从里面找到了突破口。
有一天,他把家庭出身不好的女同学绚找来,作了单独的谈话。绚的祖父住在乡下,土改时被划成地主分子,她的父母早离开家乡在外面教书,为了划清界线,他们很少带绚回去看望祖父;绚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没有过过一天的地主生活,却继承了这顶世袭的黑五类的头衔,底人一等的在世上过了十几年。段的脸上堆满了笑容,他拍拍绚的肩膀说,不要怕,出世不由自己,道路可以选择,地主也是有区别的;以前我们村里的有个地主就很善良,还帮助过穷人,你的祖父也许并不很坏。老师的话触动了她,觉得压在心里多少年的委屈得到了小小的释放。绚想起乡下那间破旧的草屋,祖父衰老无助的双眼。可她一句话也不敢说,她不明白老师为什么要说这些。段喝了一口茶,清了一下嗓子,继续说,仔细想想,你祖父真的就那么坏吗?绚抬起头,眼里含着泪水,她轻轻的开了口。她说自己的祖父是勤劳至富的,待家里的长工很好,解放后被麽收了财产,以前的长工还偷偷的帮助他。段咽下最后一口茶,他的脸慢慢的沉了下来,严肃的对绚说,你可以回去了。
第二天的政治课开始了,段很郑重的站在讲台上,用低沉的声音宣布,这堂课讨论主题是:地主有好的吗?希望大家积极发言。教室里一片沉默,段开始点名回答,被点到的人有口无心的,照着教课书上的观点糊遍几句,因为那是个不准许思考的年代;最后段把犀利目光投在绚的身上,说,绚同学你可以谈谈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昨天你不是说了很多吗。绚默默的站了起来,憋红了脸,眼泪刷刷的淌着。也许还有一丝的良知,他们对视了两分钟,老师让绚坐下了。段紧接着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再一次站在阶级斗争的高度,从刘文采谈到收租院,把地主富农反动份子罪行累累十恶不赦的真理向大家讲述了一边。最后提到班里绚同学阶级斗争观点模糊不清,认为地主还有善良的,是需要警惕和批判的。
下课后绚留在教室里,她觉得自己被焊在了椅子上了,突如其来的打击使她没有力气抬起头站起来,心里那份真诚被一个年长的老师残酷欺骗了。几个要好的同学围在她旁边,七嘴八舌的安慰着,她一句也听不进去。她需要独自呆一会,仔细想一下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发生。午后的教室里很安静,绚心灰意冷的趴在课桌上,觉得有人从旁边走过,在她面前放了一个小纸包,轻轻的说了一声还是热的。过了一会绚抬起头来,教室里空无一人,她闻到馒头的香味才感到肚子很饿了。
以后的日子好象没有什么变化,绚还和以前一样的上学放学,每天收好全班的语文作业本,尽着语文科代表的职责。
有一天全班的作文本都收齐了,只差过江一个人没有完成,她坐在教室里等着过江一笔一划的写着,过江写完作业,她把作文本交到办公室,天色已暗了下来。绚匆匆的走出学校,只见过江跟着走了过来,他加快步伐走到绚的边上。“政治课的事情我全都知道,”过江慢吞吞的说,“那天,我听到了段老师在办公室里对你说的话,你没有错,我爸也说老家的地主里也有很善良,只是现在不让说了。”绚一声不吭的走着,快要忘却的羞辱又渐渐的清晰起来。
“那天中午的馒头是我帮你买的,一共二两饭票四分菜票。”“谢谢,我会把饭菜票还给你的。”绚轻轻的说。“你知道吗?”过江压底了声音神秘的说,“段老师的两个儿子都是哑巴,他们和妈妈住在乡下,段老师不喜欢让别人知道,从来不许他们来学校。”绚的心一下子轻松起来,她快意于这个刚知道的消息,蛰伏在心中的怨恨似乎有了一个释放的缺口,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小心的看了他一眼。过江把书包理了理又说,“你不要害怕,他不敢把你怎样的。你喜欢听我吹的笛子吗?”绚点了点头,“那你最喜欢听那一首歌?”“红梅赞。”“我也是的。”他们似乎再也找不到可说的话了,过江加快了脚步,一个人往前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