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我少年的时候曾经是一个挺有理想有上进心的人,不知道后来怎么变成了一个不求上进和颓废的人。我发觉我越长大,对过去喜欢的一些事情就越丧失兴趣。我的不多的朋友之间有时有一些吃饭一类的聚会,通常在某个好客的人的家里,女主人准备很多好吃的,客人们带来一些吃的,甜点,或是酒。在餐桌上,女人们通常在兴趣盎然的讨论煲汤的学问和家庭问题,男人们则在高谈阔论一些宏大的话题。祖国的前途,人民的命运似乎掌握在他们的手上,他们各抒己见,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为中国的领导人出谋划策,评说他们的对错,俨然是个个都是智囊团成员一般。而且他们特别好争辩,经常为一个话题引经据典的争得不可开交,争得厉害的时候脸红脖子粗,好像恨不得去决斗一样。看到他们的情绪高昂的谈天说地,我经常想起钱钟书的《围城》里的一段描写,那个留法的哲学家讲罗素向他请教过问题的时候,眼镜扑哧一声掉到牛奶里,看着他们在饭桌上聊起自己的导师是如何牛B,我就忍不住想笑。
大多数时间,我在餐桌上跟他们无言可对,只能自己低头吃饭。那些宏大的话题我不仅没有兴趣,而且也不懂。记得有一次在朋友家里吃饭,那时海湾战争刚开始不久,桌子上面男人的话题都围绕着海湾战争,每个人都在争先恐后地发表对萨达姆和伊拉克的高见,预测战争的走向,好像他们是双方统帅部的人员似的。我在餐桌上觉得很无聊,就走到客厅去看电视。过了一会儿一个女孩走了过来,问我为什么不在餐桌上跟大家聊天,我说想看会儿电视。她坐在沙发上跟我看了一会儿电视,我们嗑着瓜子聊了一会儿电影,她说她喜欢《Pretty Women(风雪俏佳人)》这部片子,我说我也喜欢,她说里面的插曲很好听,我说我怎么不记得里面有插曲?她说这说明插曲很好,让你都无法感觉插曲的存在。我想了想,没搞懂这里面的逻辑,但是还是礼貌的笑了笑,说你说的太对了。说这话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她的胸部,她好像发觉了,脸上有些红,但是还是继续跟我聊天。我发觉在餐桌上没的可聊也有一个好处,每次我都能吃得很饱,常常在别人吐沫横飞的高谈阔论的时候,我把他们眼前的最好吃的菜吃个精光,回去三天都不用再做饭吃饭。但是他们都觉得我是一个很无趣味的人,所以慢慢的,我的朋友圈子越来越小了。
那个周五的晚上我心绪烦闷,想把自己灌醉,在Heart and Crown里像喝药似的多喝了几杯Alexander Keith。我不是一个善于和别人交际的人,朋友不多,也没有女朋友。平时除了看书,看电影,听披头士的音乐唱片,喝咖啡,在晚上躺在床上看着那些老外的生猛的成人片子意淫和手淫一下,来安抚身体对异性的饥渴和发射多余的精液之外,没有什么其它乐趣。每到周末的时候就感到很空虚,需要到一个热闹的地方来排遣一下那种无声无息铺天盖地袭来的寂寞。能够在酒吧里静静地坐一坐,已经是我很大的快乐了。我一般喝酒都很克制,但是那一天不知道怎么了,就想把自己灌醉,好好醉一场。我总是周期性的会有一段觉得情绪很低落,说不出为什么,就是隔一段就会觉得烦闷,心绪不宁,心里堵得慌,想发泄。有的时候我会觉得人生毫无意义,对世上的一切喧闹感到厌烦,想逃离城市住到海边去。我想这个世界上可能有好几亿人都跟我一样想住到海边过一个自由自在的生活,但是却不得不呆在城市里上学,工作和养家糊口。
其实我不一定非想到海边。如果是城市的话,我喜欢住到巴黎那样的城市里去,最好能天天不用上班地坐在咖啡馆里看书敲字和看街上走过的法国性感的女人,时不常的到红磨坊去看看脱衣舞女,在某一天爱上某个脱衣舞女,约她出来,在咯吱作响的床上跟她大声的做爱,然后娶她做老婆,生一大堆混血孩子。这是我的一个梦想。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而梦想之所以叫梦想,是因为目前还无法做到,将来也不一定能做到。我喜欢一切有关巴黎的片子,记得曾经看过一个片子叫《德克萨斯州的巴黎》,看到片名里面有巴黎,我以为这是一个有关巴黎的片子,可是让我失望的是,这部片子其实讲得是一个穷困潦倒的男人在得克萨斯州的沙漠里行走,他一直沉默着,直到看见“巴黎,德州”的牌子才开始说话。更糟糕的是,我完全没有看懂这部片子,这部片子还很长,有两个半小时。我坐在电影院里,只记得看见一个男人在一处太阳很晒的沙漠似的路上走,阳光晃眼,热气从地面上蒸发出来,有一条铁轨消失在远方。两个半小时的电影,我在电影院里睡了有一个多小时,看完电影出来后又后悔了一个半小时,我最美好的青春年月的四个小时就浪费在一部荒诞无聊的片子上了。从电影院出来后我发誓以后看电影前要把电影名字看全了。
那天我喝高了之后,就想去洗手间。这个酒吧的男女洗手间都在一个大地下室里面。我扶着楼梯把手,端着喝剩下的啤酒,迈着不稳的步子沿着一个窄小的棕色木板楼梯走下楼,推开一个毛玻璃上写着GENTLEMEN的木门,进入洗手间。洗手间里面已经有几个人站在那里撒尿,几个啤酒瓶放在洗手池边上的桌面上和小便池的白色陶瓷顶上。小便池的底座圆圆的,中间有一个六角形的遍布黑色小圆孔的下水管道。我站在小便池边,两腿叉开,小心翼翼地躲开地上的尿的痕迹,一手拿着啤酒瓶,一手解开拉链,对准黑色的管道,把憋了许久的膀胱里的液体撒了出去,撒完之后如释重负。拉上裤子拉链,我走到洗手池前,把啤酒瓶放在洗手池的白色桌面上,拧开银灰色的水龙头,一股凉水从里面流了出来。我把一只手放在洗手池边上放的洗手液的四方容器下面,另一只手按住容器上面的一个按纽,粘稠的洗手液从容器里缓缓流出,落在我的手心上。我把洗手液涂满手掌,在水龙头前把手上的洗手液洗干净。洗手的时候,我从镜子里看见自己面容消瘦,长头发前面快盖到眉毛,后面快盖住了脖颈,眼睛和脸颊都变得通红,连脖子耳朵和额头都是红的。只有眼圈是黑的,像是几天没有睡觉。其实我的确也是几天都没有睡觉,前几天都在熬通宵准备考试。从洗手间出来,我看见一个高个子女孩穿着一个很短的紫色裙子站在女洗手间门前,正在低头翻手里的一个小挎包。她的两只光滑的长腿交错地站着,脚上是一双紫色的平底拖鞋,脚指甲上涂着红红的指甲油。我从她身边擦过,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阵清淡的香水味。我扶着楼梯把手重新走上楼梯,回到酒吧里,觉得浑身燥热难耐。
我纳闷儿的是,人怎么会到了酒吧就变成了疯子。端着酒杯在昏暗的酒吧里穿行,我像幽灵一样穿过几间屋子,看到所有的桌子都被人占了。我走到了酒吧尽头的一个舞池边。舞池靠墙的地方圈出来了一小块地方给乐队用,一个带着蓝色贝雷帽,身穿蓝衬衫的男乐手站在麦克风前,斜挎着吉他,正在疯狂的吼着听不清歌词的一首歌。他的一头长发整齐的垂到肩膀上,眼窝深陷,有一个笔挺的鼻子。他的眼睛看上去很忧郁,歌声却很疯狂。一个女孩在他前面伸着一只手臂指着他。他对女孩和蔼的点点头,眼睛凝视着女孩,接着对着麦克风唱。那个女孩跟旁边的一个女孩说了什么,两个人都大笑起来。舞池里一群人在人挤人地扭着身体吼叫,十几只手臂指向屋顶。一个女孩站在一个男孩的前面扭着臀部,男孩的身子贴在她的身上。我看见那个男孩的手开始抚摸女孩的脖子和头发,女孩转过身来,把两只手圈成一个圈,搂住男孩的脖子。我站在舞池边上,观看着舞池里面的人在尽情地随着震耳欲聋的音乐扭着身体,有的人在扯着嗓子大声的往对方的耳朵里面喊话。我的目光停留在一个穿着红色吊带连衣裙和红色高跟鞋的瘦瘦的女孩的身上,她背对着我,像是大学生,头发是黑色的,腿细长而精致,连衣裙的细细的红色吊带挎在瘦瘦的肩膀上,像是乳罩的带子。她跟着几个学生模样的男女在一起扭动着身子,肆无忌惮地大声说笑着。不断有人端着啤酒从我的前面或后面走过,有时身体会撞到我身上。
穿过人群挤到吧台旁边,我大着舌头又要了一杯Alexander Keith,给酒保留下了一块钱做小费。澄黄的啤酒杯的上部泛着白色的泡沫,下面是成千上万个圆圆的微小的水泡依附在流线型的玻璃杯子上,不时有晶莹的白色的小水泡从玻璃杯上脱离,升腾到顶上,消失在白色的泡沫里。酒杯凉凉的,摸上去很舒服,凉气顺着指尖传到手上。酒杯里的澄黄色的酒折射着酒吧里的昏暗的灯光和移动的人影。我端着酒杯看过去,酒杯里折射的人和物都变了形:女孩的腿变得更加细长,吧台变得狭窄,人群拥挤在一起,四方的桌子挤成了长方形。吧台边上都是聊天的人,有的坐在高脚凳上,有的站着倚着吧台。
端着啤酒找到一个无人的桌子坐下,我低下头一口气把啤酒泡沫喝干,又举杯仰头把啤酒灌下去一半。啤酒又苦又辣的,一点儿都不好喝。我想起小的时候第一次喝啤酒时,觉得就像是喝马尿,从那时开始我就没喜欢过啤酒,但是我还是经常喝啤酒,就像我不喜欢烟味,可还是经常抽烟一样。叼一只烟在嘴唇上给我带来一种快感,像是接吻一样。好久没有和女人亲吻了,我的干干的嘴唇渴望碰触到一个湿润的嘴唇。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初吻,是在高中的时候跟一个叫叶子的女孩。那天我们逃学,坐在电影院前的台阶上等着下一场电影开演,我吻了她一下,她本能地往后一躲,让我只吻到了她的半个嘴唇。她反应过来后捧住我的脸,使劲儿地回吻了我一下。
我自己坐在空桌子上闷头喝酒,看着挂在墙上的电视里面演着冰球比赛,两个我叫不上名字的冰球队的身体强壮的队员们在举着冰球棍互相厮杀,裁判在一边喊叫着,观众们在喝彩,就像是古罗马的竞技场上的观众们在给角斗士们喝彩。电视没有声音,就是有声音我也听不懂,因为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冰球,对冰球的规则也不懂,每次都是看着很热闹,除了进球之外全不明白怎么回事儿。
电视里插播广告的时候,我透过敞开的窗户看了一眼天井里,看见一个桌子边坐着三女两男,其中一个背对着我坐着的女孩像是绿子。桌上的一个人往我这边回瞥了一眼,低头跟同桌的说了些什么,桌子上的几个人一起向我的方向看来。那个背着我坐着的女孩也扭过头来,眼睛睁大,我发现她果然是绿子。她也认出了我,冲我挥了一下手,跟同桌的一个男的笑着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拉开凳子站起来,向我的方向走来。她穿过天井通向屋子的木门,走到我的桌子边,问我说:
嗨,你还是一个人在这里喝酒看冰球啊?
嗯,我点点头说。好久没见。
还真是好久没见,她说。有一百万秒了。跟我们一起去喝吧,那是我的几个朋友。
我不想去,我说。我怕生人。
一个大男人还怕生人?她笑着说。你可真行哦。刚才忘了问了,你哪个学校的啊?
C大的。我说。你呢?
O大的。她说。今年夏天我正在总督府实习呢。
那地方太棒了,我说。你能见到总督吗?
天天见。她说。怎么,你找总督大人有事儿?
嗯,我说。我想跟总督阁下探讨一下世界和平的前景和未来,以及人类怎么能够更相亲相爱。
这个我在行,她笑着说。你把你的想法告诉我就行,我解答不了的问题,再替你转奏总督大人。你能不能把问题具体化一些?
行,我说。比如说,在酒吧里遇见一个喜欢的女孩,怎么能让她知道我喜欢她呢?
这个简单,过去给她买一杯酒。
她会怎么反应呢?不会很让我下不来台吧。
她要是喜欢你,就会说“太好了,我正想来一杯呢”。要是不喜欢你,她就会说,“不了,谢谢,我今晚喝得太多了。”
那我能给你买杯酒吗?我问她。
太好了,她眨了一下眼说。我正想来一杯呢。
我们一起穿过人群走到吧台边上。吧台边上有一些人坐在高脚凳上聊天,我们找了一个空隙挤进去,我从钱包里拿出一张二十元的钞票,向调酒师示意。调酒师向我们走过来。
你喜欢什么酒?我问她。
Gin Tonic。 她说。
来一杯Gin Tonic,我对走到我们这边来的调酒师说。不一会儿,调酒师就把一杯加了冰块和柠檬的金唐尼鸡尾酒给端到吧台上。我把钞票给了调酒师,留下了小费之后,跟她一起在吧台边上找了一个空位子坐下来聊天。她换了一件白色的衬衫,绿色的长裙,长长的深棕色的头发,脑门看上去非常聪明,两只大眼睛很有神,笑容很迷人。
你去过总督府吗?她问我。
当然了。我说。里面的花园好大啊,我在国庆节的时候去过一次,看到里面还有音乐会,几个小提琴手在绿色的草地上拉小提琴,美极了。那些雪松都有好几百年了吧,个个都很粗。
是很美,她说。很喜欢那个工作环境。
你在里面做什么?我问她。我到里面去怎么找你啊?你有什么头衔吗?
总督行政助理。她昂起头来说。这个头衔听着气派吧。
听起来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似的。我说。你都管什么啊?是不是委任总理什么的归你管啊?
我不管总理的委任。她说。总理来了我负责给他拉门。
具体还做什么呢?我接着问。除了拉门之外?
组织一些活动,比如说,请一些乐队来,还有招待一些重要来宾什么的,给他们安排好日程。
太棒了,我说。这简直不像是工作,更像是玩。
我觉得也是玩,但是你知道他们给我多少钱吗?
不知道,反正不会是最低工资吧?
一小时25,她笑着说,够高的吧?
高什么啊?我说。这个酒吧的女招待工资加小费还能每小时挣二十多呢。
可是她们无法在简历上写上“总督行政助理”,将来找工作,这很重要。
拉倒吧,我说。不写还好,写上就没人敢要你了。
发觉你这人真烦啊,她看着我说。要不然自己闷着喝酒呢。跟女士说话你就不会说点儿好听的?
你今天晚上显得真迷人,我说。
这还像句人话。她跟我碰了一下杯说。就是这路子,接着往下夸。
我们在吧台边上聊了一会儿天之后,她说要回到她的桌子那边去找她的朋友们聊天去了。
白天你有功夫到总督府来玩吧。她说。你到里面会找到我的。
好的,我说。回头我也体会一下别人给拉门的感觉。
做梦去吧。她笑了笑,端着酒杯走回她的朋友们的桌子去了。
她坐回到凳子上,低头跟她的同桌的朋友们在说着什么,她的朋友们的头凑在一起听她讲,有两个人往我这边看过来。她捶了其中一个男生的肩膀一下,笑了起来。我想她大概是在讲我什么,大概是觉得我比较孤独可笑,不过我不在乎,我本来就是这么一个人。我觉得她的性格倒是很可爱,很随和很大方的那种,对她的印象很好。
电视上两只冰球队的队员还在互相打架,我把杯子的啤酒又灌下了半杯去,觉得脸上和脖子上更发烧了。我想再去一趟洗手间,扶着桌子试图站起来,觉得腿发软,就又坐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