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的时节,凤仙和李长媛相约来到西州。李长媛让她和自己一道下榻在地委招待所,无奈凤仙执意不肯,她又住进了河沿街的居所。第二天,他们就到县经委联系办厂的有关事宜,打的是李先生的旗号。几次交道打下来,凤仙的心里有了底,她告诉李长媛现在应当玩一次欲擒故纵的把戏。她和李长媛又到地区经委挂号,也开始和地区经委探讨办厂事宜,这一下,县里一下子紧张起来,害怕这富婆变成过路财神,马上开出优惠的条件。李长媛说:“凤仙,还是你对他们了解,在我的眼里,他们犹如蒙面大盗,看见他们心里打怵。”凤仙说:“你那是被几十年前的土改弄怕了,也是受你那里不正确宣传的毒害。人不都是一样的,都要吃饭喝水,都要养家活口,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怕他们做什么?你到大陆也不是一趟了,哪个吃你啦!”李长媛承认她说得对,“是啊,你说得没错,个个都挺和善的。”
县经委主任把这一情况向鄂书记反映,说这是原来在绣花厂做生意的老客户回来要办厂,还一再说明老板就是观音寺巷李家的后人,想为振兴家乡经济作贡献,他们还请来了绣花厂原来的副厂长柳凤仙做参谋。鄂书记听说是原来的老客户,又是西州人,顿时眼睛发亮,经过片刻思考,他对经委主任说他想和她们面谈一次。
凤仙不愿意和鄂书记见面,她对李长媛说:“人都有征服人、统辖人的欲望。我曾是他的下属,被他统辖过,对我,他就会有一种征服者的居高临下姿态,这不利于谈判。还是你一个人去,你在他的心底印象是神秘的,你说话时态度要亲切、语调要含糊,让他摸不透你,亲切是为了使他相信你的诚意,含糊是让他在数字上没底,这样我们就主动。如果他问及我,你就说我是你聘用的,这样,他的心态会满足,你们就能谈得来。我想,现在是开始阶段,我们主要的谈判对手还是经委主任,鄂书记是不会轻易上钩的。”
李长媛和鄂书记见面,谈了不到二个小时就回来了。她对凤仙说出了一个令凤仙意想不到的消息:鄂书记要把绣花厂整体卖掉。凤仙询问具体细节,李长媛说:“我们大部分时间在聊闲话,谈的最多的是家父,鄂书记详细问了我们李家解放前的情况以及现在公司的状态,还问了目前海外的生活状态以及学生的生活学习情况。有关我们投资办厂的事,只谈了十几分钟,他询问是否可以合资办厂,我断然拒绝,他马上就提出整体出售绣花厂的建议,他说那是花费了一千五百多万的项目,厂房气派设备先进。让我先去看看,然后再和经委主任谈具体的。”凤仙又问鄂书记问到自己了吗。李长媛说他问了,问得挺仔细,我一口咬定说你是我聘用的。
凤仙有些不解,心下思忖鄂书记聊这些闲话做什么,她不相信鄂书记的问话没有目的,只不过暂时揣测不出来罢了。对鄂书记出售绣花厂的建议,她一目了然,看得非常透彻,“看来他经过深思熟虑,这个人对工业很精通,对官场也很精通。在他的眼里,绣花厂过去是他的政绩所在,他以此爬上了县委书记的宝座,现在的绣花厂却是他的耻辱,好端端的一个现代化工厂躺在那里睡大觉,他的脸往哪搁?还有哪些下岗的工人嗷嗷叫要饭吃,这等于千百人一齐给他上药、诅咒他。”
“不过,我觉得他的建议挺实际,向我们提出了一个令我们无法拒绝的建议。那个厂我了解,清一色的进口设备,有的机器装好了就没用过,厂房也是一流的,如能整体买下来,对我们来说省时省力,你不知道,从征地开始到投产,最少也得三年,能把你忙得两脚不沾灰,说不定还得焦头烂额。现在的关键是价格,到底他们是不是投资了一千五百万,起先我知道一些,甄辉绛来了我就不知道了。我们争取用最低的价格盘下来,就看你我的本事了。我们马上得到财务科的许科长那儿去一趟,搞财务的人钱财看得重,带重礼去,请他提供详尽可靠的资料,不能被他们打马虎眼。”
这天晚上,许科长看着她们带来的许多贵重礼品眉开眼笑,马上答应给他们提供有关绣花厂的完整数据。他说一千五百万只多不少,鄂书记难着呢,说多了怕卖不出去,说少了怕你们开价低,有一点可以肯定,鄂书记肯定想尽快把厂卖了,地区中院几次要来执行都被他挡回去,几百个退休工人天天要饭吃,等于烧他的屁股,被烧的滋味能好吗?凤仙马上和李长媛相互递递眼色,心里更加有了底气。
他们聊了一会儿,凤仙详细询问了厂里工人的情况。许科长唉声叹气,说最可怜的是那些拿不到退休工资的老工人,七老八十还得颤巍巍地站街头摆地摊挣点糊口钱;其次就是你们六六年进场的那一帮人了,都五十岁上下了,眼花手慢的,还得坐机台,汪家兰贫血,几次晕倒在机台上,还得干,不干吃什么呀!他边说边摇头,一个劲地说垮台厂惨哪!最后他们约定,明天晚上来拿资料,临走的时候,李长媛丢下几百元钱,说是复印费。许科长谦虚几次也就收下了。
从许科长家出来,她们又合计了一番,认为既然鄂书记的心态如此,急于把绣花厂卖了,不妨利用他这遮丑的心态,把价格压得低低的。凤仙的目的是把价格压得低低的来羞辱鄂书记,越低羞辱得越甚,贾有道是他原来的秘书,甄辉绛是他任命的,他这个工农商学兵样样精通的多面手,是应当受到教训了。但她没有说出来,害怕李长媛说她动机不纯。李长媛担心压低很了鄂书记会变卦,凤仙说:“不要紧,此时此刻他看脸面会比看金钱要重要得多,脸面是自己的,而金钱却是公家的,这个包袱他早甩掉早好,省得继续丢人现眼。”
她们分手后,凤仙看看手表,已是九点多钟,她站在路边犹豫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去看看刘敏,三四个月没见了,心里挺想的。
凤仙沿着马路向纱厂宿舍走去,一辆三轮车从她身边慢慢驶过,三轮车越走越慢,把她逼到路边,她扭头正要发作,昏暗的路灯映照的却是余同江的苍老面容。余同江说:“老远看着像你,就骑过来。柳厂长,听说你远走高飞了,怎么又回来,苦还没吃够?”凤仙抬眼看去,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就是那个敦实健壮的人,二年没见,余同江头发花白、满脸沟壑纵横,俨然老翁。她鼻子一酸,差点没流下泪来,她镇定了一会儿,“余师傅,差不多二年没见了吧?过得可好?”余同江叹口气说道:“好个什么哟,就差没投河上吊了。”他似乎不想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柳厂长,你这是上哪儿?大夜晚的。”见余同江不愿说自家的情况,凤仙也就不再问下去,“我想去刘敏家看看,也不知道她家的大宝结婚了没有?”余同江想了想说:“我送你一趟吧,不要钱的。看见你就觉得亲切,说到底还是思念你和苏宛霞领导我们那时候的日子,上来,我们走。”凤仙说:“这不耽误你拉客吗?我还是自己走去,不劳驾了。”余同江说:“没关系的,就让我送你一程吧!只要死不掉,这车子有得蹬。难得遇见老领导,诉诉苦算解闷了。”
凤仙坐上去,三轮车慢慢地移动。余同江说:“柳厂长,看见你像做梦似的。记得二年前,比这还迟些,你送孩子从杭州回来,我送你到永安桥,看你那个垂头丧气的样子呀,我心里那个酸,就像喝了老陈醋一样。现在又看到你,像换个人似的,人呐,都是一个命担着,你是苦尽甜来。”说到这,他深深地叹口气,“我还不知道要耗到那年,黑洞洞的,看不到一点光亮。”看到余同江又说起自己,凤仙问:“孩子找到事了吗?”余同江沉默不语,过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吃八大两去了。”凤仙心里一惊,脊梁冒出一股冷气,忙不迭地问:“老大还是老小,犯了什么事?”余同江不再隐讳,“老大。你说我整天在外面忙,她妈妈在一个裁缝铺帮工,我们哪顾得上他。几个混混打群架,捅倒了一个人,他上去朝屁股踢了一脚,哪成想那个人死了,他因为这一脚,判了四年刑期,在黑洋湖劳改农场服刑。”他又朝天叹了一口气,继续说:“我们那口子害怕孩子在里面受罪,每半年去探视一趟,来回的路费、带些吃的再加上贿赂人,总得二三百,辛辛苦苦余半年的钱,一下子全泡汤。人家是苦处挣钱乐处花,我这是苦处挣钱苦处花,把钱丢在去劳改农场的路上,遭罪还丢人,你说这算是咋回事啊!”凤仙嗫嚅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说出来,“你得把老二看好了。”余同江说:“还要说吗,白天我带着,跟我到工厂里学一点技术,晚上他妈看着。你说说,毛主席他老人家那时候,哪有这桩子事,我们从小满天地玩,从没听说那个孩子动刀动枪的。世道真的变了。”
车子进了纱厂宿舍,七拐八拐来到一排平房巷口,余同江下车用手推,凤仙也跟着下来。当他们靠近刘敏的家门口,只听到里面在吵嘴,靠近听听,话语尖酸刻薄。听到一个生疏的女人声音,“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看看我自嫁到你们家一个多月来,天天都吃些什么?豆腐白菜、豆腐白菜,还是豆腐白菜!你们省那些钱做什么,垫棺材底呀!”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小姑奶奶,你就少说一句不行吗?求你了!”那生疏的女声又说:“不说,还当我好欺负呢?”这时,传出了刘敏的声音:“哪个又没扎你嘴,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豆腐白菜能吃上就不错了,我和他爸没日没夜地在外面忙,我腰疼得都直不起来还得去,还不都填凡你们这些讨债鬼了。大宝的钱一分也不拿出来,你二十几岁,也不想找点事做做,天天在家白吃白喝,你不嫌寒碜我还嫌寒碜呢!”此话一落音,女声马上不是女声了,变成了哭腔,一边哭一边喊叫,“你嫌寒碜,让你儿子把我踹了,你再给他找个嫩的,说不上你还能当个老鸨呢!……”
余同江看看凤仙,小声问:“还进去不?”凤仙没精打采地说:“进去还有什么意思,婆婆说婆婆的理,媳妇说媳妇的理,你说这架劝哪个好。老话说得不错,穷争饿吵,人一穷了,不但没有礼节,就连脸面都不顾了,都是日子逼的。回吧,我改日再来。”路上,凤仙对余同江说:“刘敏这个大儿媳不理解她,老二还没结婚,还要一大笔钱去花,不省又能怎样?”余同江说:“刘敏比我强,她儿子在纱厂当保全工,还能找到媳妇。你看看我怎么办,哪个会跟我儿子。我就是想找一个能顶嘴吵架的儿媳妇也没人愿意,哪个会朝我家这个火坑跳。”凤仙想对余同江说她此次回来的目的,以减轻他的忧愁,但转而一想,现在还没有头绪,还是不说为好,就安慰说:“慢慢来吧,一切都会好的。”余同江说:“但愿吧。”
车子行驶了一会,夜风夹带着丝丝寒意拂面而来,余同江把衣领往上面拽拽,“听到寡妇脸的丑闻了吗?”凤仙说没听见。余同江说:“千古奇闻。她引狼入室,图张大岛那幌子大。哪知道她儿媳妇刘芙蓉也看中了,也和张大岛勾搭上。寡妇脸一气之下设计毒死了刘芙蓉,自己也喝药了。她儿子回来料理后事,完毕之后,把那房子卖了,一家人销声匿迹。你说,当年她家多轰轰烈烈呀!”凤仙听了,就像嘴里喝了十滴水一般,麻辣辛苦样样都有,毕竟是她亲生母亲,到底是血脉相通。这时她又听到余同江说:“胡鸿英这人,争强好胜了一辈子,到头来落了个这样下场,也是她该得到的。做人总得替别人想想,事事都想合自己的意,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他见凤仙一直沉默不语,也就不再絮叨。
他们和县经委主任的谈判经过几个回合也没有结果,双方差距太大。经委主任的出价是原值打七折,怎么算也是1000万,李长媛的开价是二百五十万并声称多一分都不出。经委主任说你们一千万都是捞了大便宜,因为鄂书记说原值是一千五百万,我们哪敢改口,其实原值是一千八百万,实打实的没一点虚头。李长媛说哪怕你是二千万,停在那儿一分也不值,我们把它弄转了,每年要给你们缴多少税、养活了多少下岗工人?这个账你们应当会算。
谈判僵持了几天,凤仙和李长媛商议了一下,决定故伎重演。李长媛对经委主任说她台北事务忙,需要回去处理,她来了已经快十天,不能老缠在这儿,她丢下了一个电话号码,说你们考虑好了通知我。这法子还真灵,当天下午,鄂书记就要和李长媛单独面谈。
他们是在县委招待所的一个房间里谈的。鄂书记象征性地询问了谈判的情况后,马上就切入主题,“李小姐,你们出五百万怎样?”李长媛笑着摇头。鄂书记又问:“四百万呢?”李长媛还是摇头。鄂书记略为皱皱眉头,“这样吧,三百万,你得给我面子,不能再少了。”李长媛咯咯地笑了,“既然鄂书记说了,就三百万吧。”原值的五分之一不到,她拈了这么大的便宜怎能不高兴,这要是在厦门,连买地的零头钱都不够。
鄂书记点燃了一支烟,抽了一口,看着李长媛,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李长媛见状,知道他有话要说,不外乎私事,心想已经捡了这么大的便宜,不妨满足他,工厂在他管辖的地面上,今后少不了要他支持,于是就主动问:“鄂书记有什么吩咐,尽管说。”鄂书记说:“我有个女儿,今年大学毕业,想去澳大利亚留学,但缺少经济担保,这个事你们能不能帮助一下。”
李长媛马上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一年的留学费用在三十万上下,即便是四年,也只不过一百二十万,二项加起来也不到她们原来预计五百万底价,更何况今后税收减免还得靠这位实权人物,既然他把尾巴露出来,为什么不抓住,这样双方都有把持的东西,在西州投下的三百万也就有了可靠的保障,她爽快地答应下来。
消息传到泰国,李长庚寝食难安。凤仙打电话来说,李长媛要他准备二百万,其中的五十万算流动资金。凤仙还说她一时回不来,她和李长媛要按照资产明细表逐项核对封存。等投资款到账即行交割。
李长庚并不富有,一个中医诊所又能挣多少钱,每年结余三四万美元而已。当年,他为了买这个诊所,花光了他所有的积蓄,那都是那个缅甸首领平日的赏赐,大都是走私毒品所得的脏钱。现在要他一下子拿出近三十万美元,实在超出了他的能力,当然,以他的能力,向银行或者是朋友能够借到这个数目,但如此一来,他就成为奴隶,很长时间都得为偿还利息而活着,那不符合他的性格。最终他决定:为了实现凤仙的愿望,出售房屋。
出售房屋的广告登出不久,有人前来求购,几经谈判,以八十万美元成交,他马上又在附近买了一处价格便宜的房子用作居家和诊所,然后带着三十万美元的支票赶赴西州。
凤仙听李长庚说把房屋卖了,特别激动也特别感激,她对失去那房子和环境的没那么在意,她的心思都在办厂上面,她认为这是李长庚劫后和她相逢送给她的最珍贵礼物,是心与行的合一,是爱情的最高升华。
李长媛听到这一消息,半天没缓过神来,她抱怨说:“怎能会是这样,你为什么不说一声,这个钱我可以私自出的。你那是多好的房子,多好的地方,靠海边,离普吉岛近,我原打算经常到你那儿休假,这下子全完了。”李长庚笑着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办,只能如此。你还是可以经常到我那儿的,我新买的房子也不错,地段也不错。像我这样的诊所只能靠富人多的地方,这种地方的环境都不会差。”李长媛说:“长庚哪,你还是没拿我当姐姐。要是李长恒,他肯定会私下向我求助。”李长庚说:“我和长恒生活经历不一样,行为方式自然也不一样喽。不过有一点是一样,都是你的弟弟,你永远是我的好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