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秋天来了。突然有一天早上醒来,发觉天气变得凉爽起来,身上不再黏糊糊的了。打开窗户,外面一阵阵秋风呼啸而过,树叶也开始变黄变白。几场冷冷的秋雨过后,树就老了。满街的榆树和柳树的一片片树叶开始落了下来,落了一地。街上的行人依旧匆匆而过,学校里的铃声依旧照常响起,我背着书包,依旧准时的坐上公共汽车去上下学。在车上遇见你的时候,我们依旧是一个站在车厢尾部,一个站在车厢中部。在车的摇晃中,我依旧隔着无数双手臂看见你低头在专心听耳机里的音乐,背着大大的沉重的书包。那天我们在校门口的事情,就好像一块石片在平静的湖面上打了一个水漂,激起了一些涟漪,然后水面就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十六岁的那一年接连发生了几件事,让我萎靡不振,心情颓废和难受。
我没有去成空军。空军来了几个军人到学校面试,第一轮就把我给刷下去了。那几个军人面容严肃的坐在一个小教室里,一个一个的把我们叫去面试。我跟几个同学在门口排队,心里惴惴不安,等待着命运的安排。轮到我面试的时候,他们让我坐在离他们几米远的一个座椅上,摘去眼镜。一个军人手里举着一张《人民日报》报纸,让我念上面的字。我眼睛近视,报纸上的字除了人民日报那几个大字,剩下的一个字都看不清,连那些标题字也看不清。他们没再说什么,就直接说我身体不合格,一个问题也没问,就让我出去了。
再见了,我的空军梦。它就像是一个肥皂泡,轻轻一捅就破灭了,连一个响声都没有留下。
我父母在那一年分居了。我不知道他们是多大结婚的,但是我知道我母亲22岁的时候生了我姐。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决定分居,只是知道有几个星期他们互相不说话,我的母亲经常自己在偷偷的流泪,有一次她在刷碗的时候刷不下去了,不得不回到屋里,关上门,哽咽了一会儿才重新出来刷碗。我那时很害怕他们会吵架打架,不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也不敢劝他们。他们自始至终没有吵架,只是互相谁也不理谁。现在想起来,他们要是吵架,也许会把怨气都发泄出来,也许不至于走到那一步。
每天早上我母亲给我做早点的时候,我都看见她的眼睛是红肿的,像是是哭了一晚上。我总是讲笑话给我母亲听,想让她快乐起来一些,但是她只是脸上有些勉强的笑容,却没有那种发自内心的开心。他们僵持了一段,最后有一天他们告诉我说他们觉得需要分开,问我愿意跟谁。
我选择了跟我的母亲,因为她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那个人。
就像是这一切还不够似的,有一天,我的猫也死了。
它本来是一个野猫,自己跑到我家里来。那是我小的时候的冬天的一个晚上,外面很冷,我睡觉的阁楼的一个纸窗户被风刮破了一条缝。它在外面冷得受不了,就把阁楼的窗户纸破的地方挠大了一个洞,从纸洞里钻进阁楼来取暖。我从睡梦中醒来,听见阁楼上有异样的声音,睁开眼,看见那只野猫蹲在窗户边上,两只耳朵竖立着,随时准备从纸窗里逃跑出去。我没敢开灯,只是在暗夜里看着它。它的瞳孔在夜里显得很大很亮,眼睛里警惕地闪着绿光。它是一只狸猫,身上是黄黑白相间的条纹,可怜巴巴地蹲在窗户边,两只眼睛警觉地看着我。我想若不是外面冬天的天气太冷,它看见我醒来后早就该蹿出窗户跑了。我看着它,它看着我,就这样看了半个小时。后来,我困了,接着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睁开眼醒来的时候,野猫已经不见了。我没有把窗户纸破了的事情告诉家里,也没有把破了的地方糊上或者挡上,我在期待着野猫还会再回来。第二天的晚上,它果然又来了。它悄悄地钻进来,在黑夜里继续蹲在窗户边。我半夜醒来的时候,看见它闭着眼,竖着耳朵,半睡半醒的在那里蹲着,像是卢沟桥上的一尊石刻的雕像。我一动不动的看了它一会儿,它丝毫没有察觉我在看它。它渐渐的打起了呼噜,轻微的呼噜声在阁楼的空气里飘过。我没有打搅它,接着睡去。
早上醒来,晨曦已经从窗户里透了过来。我抬起头,看见那只野猫还在那里趴着,两只眼睛在看着我。我慢慢的坐起来,它站起来,紧张的看着我,耳朵和尾巴都竖了起来,尾巴在不停地焦躁地摇动,作出时刻准备逃走的姿势。我轻轻地下床,尽量不让它觉得害怕和受到威胁,它还是嗖的一下钻出窗户逃走了。
第三天晚上,野猫依旧钻了进来。不过,它似乎觉得我没什么恶意,所以也比以前大胆了一些,开始躺在阁楼的木板上。以后几天,它慢慢地习惯了我在阁楼上,我起床的时候也不逃走了。如果我不走近它,它就自己呆在窗口,也不跑。我从家里给它找了一些吃的,开始从远处扔给它。它一定是很饥饿,见到吃的就赶紧吃了。它不在的时候我给窗户边放了一碗水,碗边放了一些吃的。它来了之后,把吃的吃了,还喝了不少水,然后守着水碗睡觉。
慢慢的,野猫把我认作了朋友,我在接近它的时候它也不赶紧躲避了。终于有一天,我抓住了它,把它顺着木楼梯带到了楼下。野猫很害怕,它呲着牙,嘴里呜呜地叫着,用爪子挠着我,想尽力挣脱开我的胳膊,把我的胳膊挠出几道血印来。我松开手的时候,野猫蹦下去,一下藏到了床底下。我蹲下来看着藏在床底下阴暗角落里的它,它的身子弓立着,好像有些瑟瑟发抖,大眼睛闪着恐惧的绿色的光。它在床底下躲了好几个小时,才慢慢的小心翼翼的走出来。
从那开始,它就不再是野猫了,变成了一只家猫。我的猫。
每天我吃饭之前,都先去把猫喂饱。无论我是中午放学回家吃饭,还是吃晚饭,还是早上起来吃早点,每次它都蹲在地上等着我。我把馒头嚼一嚼,放在手里,它就高兴地凑过来,在我的手心里把馒头吃了,添干净。它的小舌头像是带着密密麻麻的小钩子,添在手上麻苏苏的。每次都是在我吃饭以前,先把它喂饱。夏天的时候,它的身上很热,鼻子很凉,凉的鼻子上经常分泌出细小的冰凉的水珠。
它喜欢跟我在阁楼上睡,躺在我的小床上,睡得很香甜,打着呼噜。有好几次,我做梦梦见了它变成了一只老虎,我带着它在街上走,温暖的阳光照着它的脑袋上的“王”字,街上的行人纷纷惊奇地围上来看,我领着它走进学校里,所有的小孩都跑来看它,带着很羡慕的眼神。
它喜欢跟我在一起。每天我放学回家,它听见门响,就会站起来,走到门边去。等我开门进家,它已经在门边等着我了。它有的时候跟我玩,用牙轻轻地咬我的手掌,或者咬我的腿,有的时候用两只爪子抓住我的手,用舌头去舔我的手掌。
它喜欢吃鱼和肉,于是每天我妈切肉做饭的时候,我都去我妈身边,一边跟我妈聊天分散我妈的注意力,一边从切肉板上偷几片肉藏在手里。等我拳着手掌走到它身边时,它已经闻到了肉味,急不可耐地拿头来拱我的腿,要我赶紧把肉给它吃。我蹲下来,平伸开手掌,手心里是一片片切好的肉片。它把肉叼到嘴里,嚼几下就咽了下去,把所有的肉片都吃干净,还要添几下我的手掌。我妈做鱼的时候,把鱼头和鱼的肠子肚子放在簸箕里给它吃,它高兴地嚼着簸箕里的鱼头,把鱼骨嚼得咯吱咯吱的响,嚼碎咽下去。它有两只很厉害的牙,什么东西都能刺穿。它总是吃不够鱼肉,我经常边给它挠着下巴,边说:
等我以后上班挣钱了,我一定给你买很多鱼和肉,每天都让你吃够了,吃得不想再吃了为止。
它好像听懂了似的,满意地眯着眼睛打呼噜。
有一次我的猫受伤了,它一瘸一拐地走回家来,身上有一块地方毛掉了,露出一个一寸长的血红的伤口。血凝接在伤口周围,看着很可怕。它躺倒在阁楼的小床上,不让人碰它。我想不是它跟别的野猫打架了,就是身体被什么东西刮破了。看着它觉得很心疼,但是又没有办法,也没有兽医可以去给它看病。我找来紫药水,一手按住它的爪子和身体,一手给它伤口上涂紫药水。它呜呜地叫着,挣扎着,不让我碰它的伤口。
它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不哭也不叫,也不流泪,只是静静地趟着,偶尔伸出舌头舔舔自己的伤口。我想它肯定是没有泪腺,流不出眼泪来。每天我把吃的和水给它端来,让它在阁楼上吃,免得上下阁楼。它吃完喝完就接着睡觉,好像是进入了冬眠一样。几天之后,它才缓过劲儿来,才开始一瘸一拐地走动。
然后,在那一年秋天,我的猫老死了。
临死之前,它无力地趴在房上,眼睛半眯着,从上面看着它生的一个小猫在地上玩。那个小猫是我哀求我父母留下的。每次它生了小猫之后,小猫都被一个一个的送人。我们都是趁它出去的时候把它的小猫送给别人,每当一个小猫送人之后,它回来之后发觉小猫少了一只,总是很伤心。它出门去到处叫,好像在招呼它的小猫回来。过了几天,它知道小猫不会回来了,就不出去找了。它把剩下的小猫更紧的看护着,如果小猫离开窝跑出去,它会呜呜的叫着,像是吓唬小猫不要走远,然后叼着小猫的背,把小猫叼回到窝里来。但是过一段,又一只小猫被送人了,它就会又悲伤一次。最后我看着它伤心的样子自己也觉很伤心,就求我妈说给它留下最后一只好吗。我妈是个特别善良的人,对我是有求必应,见我求她,就答应了。从此这只小猫就留了下来。
我的猫在老了的时候,走路都有些摇摇晃晃的。它每天顺着一颗树,慢慢地吃力地爬到房顶上去,躺在房顶上懒洋洋地晒太阳。
隔壁玲子姐的奶奶常说,猫是奸臣,狗是忠臣,但是猫很仁义,不死在家里。
果然,有一天它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我想它是知道自己的寿命已尽,就自己去找个地方安详的死去了。
它走了之后我觉得很难过。它就像是我的一个最好的最忠实的朋友,陪我渡过了童年和少年时光,给我带来了很多欢乐。我在家里的时候,无论我在哪里,它都跟着我,趴在我身边躺着,眯着眼睡觉,耳朵竖着,我一有什么动静它马上睁开眼睛看。放学回家的时候,一进屋里,它已经迎了上来,喵喵的叫着,用脑袋蹭我的腿,要我给它喂吃的。它是一只很好看的猫,身上的毛黄黑白相间,一道纹一道纹的,脑门上有几道皱纹,显得跟老虎似的。听说它的胡子张起来的时候,就是身体的宽度,这样遇到窄小的过道和洞口,它只要用胡子一试,就可以知道能否通过。曾经很邪恶的想过把它的胡子剪下来,但那只是一瞬间的玩笑想法而已。
冬天的时候它会蹦到我的床上来,用脑袋来拱我的被窝,想进里面去暖和。我睡觉的时候会把它放在被窝上,把我的棉衣给它盖上,它就愉快的呼噜起来。它躺在我的被窝上,就像是一个小暖炉,让我觉得很温暖。它跟我相依为命的渡过了许多个冬天,在一个个北风呼啸的寒冷的夜里,我们互相温暖着,它的温暖的身体和呼噜声陪我度过了多少个夜晚。
它走了的那一天,是秋天的一个阳光明媚柔和的一天。中午我回家吃午饭,看见它在吃力地想往房上爬,但是它已经衰老得没有了力气,它的爪子无力地抱住树干,却再也蹿不上去。我站在树下,用手托住它的身子,把它举上了房檐。它在房檐的最前面躺下来,身上沐浴着暖暖的阳光。它看着我,眼睛眯了起来,像是要睡着了一样。
我跟它挥了挥手,背着书包上学去了。
放学回来,我在家里没有看见它熟悉的身影。我放下书包,踩着凳子看房顶上,哪里也没有了它的踪影。我搬了个梯子,爬到房顶上去找它,叫着它的名字,到处都没有它的声音。我踩着房上的瓦片,小心翼翼地爬过邻居的一个一个房顶,在四周的房顶上找它,它却已经踪迹全无,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头一次,晚上睡觉的时候,它没有在阁楼上陪着我。
半夜里醒来,我好像听到了它的呼噜声。我从床上猛地一下坐起来,头几乎撞到阁楼的房顶。阁楼里黑洞洞的,只有纸窗户透着窗外的朦胧的月光。我走到纸窗户前,把纸窗户撕开一个缝,向外望去。四周一片寂静,黄色的月光洒在院子里,把院子照得一半明亮,一半黑暗。窗外传来蟋蟀的叫声,偶尔吹来一阵清凉的秋风,把地上的落叶卷起。
我重新回到床上躺下,耳朵听着外面,希望能听到它的声音。但是没有任何它的声音,连一声最轻微的猫的叫声也没有。连平时在周围嚎叫的野猫也似乎全失踪了。我想,刚才的呼噜声一定是梦里的幻觉。
我望着黑黑的阁楼失神,蜷缩着身子,被单半盖在身上,怎么也无法再入眠。
每天在阁楼上听到野猫的叫声,我都会侧耳倾听,希望能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
我知道,它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躺在我的床上呼呼大睡,再也不会在冬天的寒冷的晚上来拱我的被窝,再也不会躺在我的被窝上像个小火炉一样跟我相依而眠了。
那一刻,我觉得心里很难过很失落。
我总是跟它说,你等着我上班了,挣钱了,我给你买好多好多的鱼和肉吃,让你吃得肚子溜圆再也吃不下去了为止。为什么它不能等到我上班挣钱后,让它享享福再离开这个世界呢?
可是,它终究没有能够等到我上班挣钱给它买肉吃。想起它来我就觉得很悲伤。它就像我的母亲一样,吃了很多苦,还没有能够享受多少福,就早早地离开这个世界了。我出国后不久,我的母亲就得了肝癌,发现的时候已经到了晚期,无法医治,在医院里住了几个月之后就去世了。我过去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我的母亲会去世,她总是那么乐观那么慈祥的在家里忙着,干着家里永远没有完的家务。然后,突然她就走了。我守在她的病榻前,握住她的苍白的手,看着她无力的喘气,心焦如焚。倘若这个世界可以用我的生命来换取我的母亲的生命,我一定会让我来替她去离开人世。
那时我才深刻地体会到,世上有些事情,只有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可是醒悟过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那天下学的时候,我慢吞吞的无精打采的走出校门,来到汽车站,看见你。公共汽车总是不来,我无聊地站在一边,心里很堵。你走过来,问我说:
喂,你怎么了,怎么好几天看你都无精打采的,中午也不出来买煎饼了,还跟死了亲娘似的?
空军没要我。我低着头说。
没要你很好啊,你微笑着说。还是考大学吧,没准儿你会考上很好的大学呢。
我的猫死了。我抬头跟你说。
不就是一只猫吗?你用黑黑的眼睛看着我说。以后再要一个好了,别伤心。
我爸妈离婚了。我说。我都不知道怎么突然说出这句话,为什么要对你说。
我跟着我妈,我面容平静地接着说,以后要给我妈省着钱花,中午吃家里带的饭,不能买煎饼和零食吃了。
你看着我,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眼里突然闪着泪花。
你哭什么?我嘟囔着说。死的又不是你的猫,离婚的也不是你爸妈,也不是你没零花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