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前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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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 续前缘

 

北京三月的早上,窗户上还结着薄薄的冰花,一个老宅院的角落里有两间十平方米的小屋。外面一间屋子里,煤球炉里取暖的火只剩下了一点点暗红色。

一个头发雪白的老太太,奄奄一息地躺在里屋的大床上。床头柜上放着她最喜爱的两张照片,一张是她17岁时和几个女兵的合影,冷艳清高,眼神自信淡定。另一张是她26岁时,丈夫已另组家庭,她抱着自己宝贝女儿的留影,端庄严厉,眼中含有一丝哀怨。

一辆某车牌的救护车驶进胡同,几个医务人员抬着担架,走进小屋将躺在床上的老太太抬出来。院子里的人都跟了出来,看着救护车风驰电掣地开走了。人们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位和他们在一起居住了30多年的孤身老太太,竟是一位大首长的前妻。

她躺在医院里,临近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的思绪在阴阳两界来回飘荡。年近花甲时,她被下放到外省的一个城市劳动改造,专司这个城市的掏粪工作。每天浑身沾满粪便,回到劳改队里后累得手脚都抬不起来,没有一点力气清洗自己。弄得许多同在一起的劳改份子都嫌恶地躲开她。

众人的白眼,一身稀粪洗净了她身上的娇气、傲气、浮华气和戾气使她返朴归真,找回了自我。

30年独居京城小屋,她悟出了“器其质而洁,瓦瓮胜金玉。饮食约而精,园蔬愈珍馐。布衣暖,草根香,恬淡平静的百姓日子才是最弥足珍贵,最舒服养人的。”

此时,她的心像马蹄声啪达,啪达地奔驰,带着她穿过飘渺的重重岁月回到了上古时代。

她本是天上环翠宫里的司香玉女香凝。在一个微月透帘栊,萤光度碧空的夜晚,香凝和他在飘渺的银河上相遇,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因不能玷污天宫胜景,两人相约下凡尘,发誓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香凝生生世世和他纠缠,她当过他的皇后,做过他的王妃,他的夫人,他的妻子……。他却忘记了自己的誓言,对她不冷不热。她生生世世不是生在帝王家,就是生在贵族家。她生生世世都是才气横溢的绝色美女,但都无法得到他的心,她年纪青青就昭阳路断,被打入冷宫,关进别院,丈夫带着新欢远走高飞,音信全无或重组家庭……。她生生世世都年纪青青就独守空房,一直熬到“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

为了得到他的爱,她机关算尽,用尽手腕。她变得越来越刚强,越来越暴戾,她迷失了自我。是今生今世的粪水洗去了她性格中的邪气,使她找到了自己的真身。

女儿在她耳边叫:“妈,妈,要不要叫爸爸来。”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说:“不用,从今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他。”

香凝又恢复了她17岁时的模样,冷艳清高,超灵脱俗。她梳两条长长的辫子,穿着白色的圆摆对襟上衣,黑色绸裙,黑布鞋,提着个蓝白格子的小包袱匆匆赶路。她要去寻找回环翠宫的路。

天色阴霾,两边是陡削苍凉的黄土高山,山上不见树木,连株绿草也看不见。香凝全神贯注地赶路,她知道哪怕再漫长的路都有尽头。

香凝顺着山中的羊肠小道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来到一个荒凉的小镇。小镇只有一条街,街两边是摇摇欲坠的木板房,街上排着长龙似的队伍。

很久以前,香凝也曾经稀里糊涂地排过这种长队,这一次她必须弄清楚这些人排着队要到哪里去?

排队的人男女老少都有,个个神情冷漠,像影子似地极不真实。香凝问他们排着队到哪里去?他们都茫然地摇头,香凝问了许多人,一直来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那是幢比较像样的砖楼,门前站着两个头戴牛马面具的士兵。带牛头面具的士兵看见她说:“香凝,你又要到人间续前缘去了?”

“NO……。”香凝差点尖叫起来,她赶快跑开,远离队伍。

她想起来了,进了这道门,里面又有许多道门。推开其中一道门,外面就是绿水青山,鸟语花香的人间。

“不,不,我宁愿留在这个小镇上,也不再到人间续前缘了。”

她含着眼泪,伤心欲绝地在小镇上溜达,想找个地方住下来。再也不想见到那个薄情寡恩的男人了。她很快就发现这个小镇上根本就没人居住,那些空屋子里堆积着厚厚的尘土,挂满了蜘蛛网。天黑后这里是百魔出没的地方,留在这里只能与群魔共舞。

去是不愿去,留是不能留,她只有寻找回环翠宫的路。

香凝看见小巷里有人影晃动,原来也有许多和她一样不愿意到人间去的人。他们像影子一样出没在小镇上,惶惶不安地寻找出路。

香凝跟着他们,走到小镇尽头,一条水沟隔断了路径。他们跳过水沟,没走多远就看见一片黑沉沉的树林子。有几个人喊着跳着跑进林子里,一转眼就像烟雾似地消逝了。香凝和其余的人吓得跳回水沟这边来。

香凝绝望地站在水沟边,举目望天,天上乌云密布。万水千山,天遥路远,知它故宫何处?她找不到上天的路径。

水沟那边黑森林里走来一个有几分眼熟的女子。她又高又胖,梳两条细细的辫子,头上就像戴着个笑咪咪的大头宝宝面具,又肿又大。

“香凝,香凝,你终于想通了,不再到人间续前缘了。走,到我们女儿国去,我们在那里同样可以像和男人一样的恩恩爱爱。”

香凝听听都恶心,她马上认出了这个女人是谁。在香凝一次又一次独守空房的岁月里,他总是在夜深人静,趁香凝意志最脆弱的时候,变幻成形形色色的人来引诱捉弄她。

风凉露冷,月光撩人。在象牙床绣帐里辗转难眠的香凝,突听见“皇帝驾到!”香凝受宠若惊,匆匆地起床接驾,“他”一改冷漠态度,对她温情款款,每次香凝准备放开自己时,总会发现疑异,一个诡秘的微笑,一个奇怪的眼神,一颗小小的尖牙……。香凝拼命挣扎,大声呼叫,清醒后全身都被汗水浸透。

有时他会变成香凝的密友来找她,两人围炉煮酒,挑灯夜谈。“她”对香凝说:“你是有根基的人,放纵堕落一下自己也不会进地狱的,象武则天、魏灵太后、徐后、徐妃、太平公主,谁没有面首?”

接着她绘声绘色地讲述了宫里的淫秽故事,听得香凝脸红心跳,同意“她”去给自己找几个面首来。但香凝是个极挑剔的人,“她”找来的人,香凝不是嫌鼻子大,就是嫌眼睛小,挑来挑去,直到耳边传来报时的更漏声,已到鸡鸣拂晓时分。香凝清醒了,这女人和那些在屋里等待徘徊的影子面首也消逝了。

今世是最危险的一次,当得知丈夫在另一个城市和别人结了婚,香凝如五雷轰顶,病倒在床上。

那时香凝住在城郊的一幢旧公寓大楼里,她躺在床上,从夕阳黯淡的黄昏,一直哭到月上中天,香凝对丈夫彻底死心了。

这个魔头又扮成香凝的密友,推门进来。“她”说;她从法国为香凝带了几套时装回来,叫香凝去她家试衣服。

香凝不想去,“朋友”说:“你总不能躺在这里,哭到公鸡报晓吧!外面月色极美,何不跟我出去散散心。”

在朋友家宽大的客厅里,“她”拿出一盒盒包装精美的时装,放在香凝面前等她挑选。香凝脱去衣服正要试新装,突然衣服不见了,朋友也不知哪里去了?

香凝穿着内衣、内裤到处寻找自己的旧衣服,她心里冷,身上更冷。

朋友的“哥哥”,一个精明干练的男子披着黑色的披风推门进来。他一言不发,温柔地解下披风,用披风将香凝包住,一股暖流传遍香凝全身。她感到了从未领略过的温情。香凝突然爱上了这个男子,她闭上眼睛让他的手在自己身上游走。

朋友的母亲突然带着几个女佣人开门进来,抱着她的男人不见了。朋友的母亲将香凝身上的黑披风解下来,那几个女佣翻箱倒柜地帮香凝寻找衣服,最后在床垫子下找出了香凝的衣服。香凝穿上衣服,狼狈不堪地从朋友家逃了出来。

香凝走在行人渐少的大街上,碧月濛濛,树影摇曳,心里还洋溢着温情。快走到城郊的旧公寓时,朋友的“哥哥”从马路边的树荫下闪出来,他在这里等香凝。

“香凝,你跟我走吧,花容月貌,经不住流年似水,何必守着一间空房子!”

香凝兴奋地说:“你等着,我上楼收拾一下,马上跟你走。”

香凝匆匆忙忙地爬上三楼,开门拉灯。不知怎么回事又停电了,香凝借着窗子里照进来的月光,收拾衣服、鞋子和书籍笔记本,收拾完提着箱子就走。

下到二楼,香凝突然想起一件极为重要的物件来,她又转回楼上的屋里寻找。衣柜里、抽屉里、床底下……,找了很久才找到那件宝物。找到宝物后她揣在怀里,匆匆忙忙地下楼来。

香凝走到公寓门口,看见朋友的“哥哥”欲火中烧,像热锅上的蚂蚁在路上徘徊。他将一个夜行的女子当成了香凝,狂叫一声撕裂衣服,露出了一身健壮的肌肉,抱起那女子朝田野里狂奔而去。香凝吓得脚手瘫软,坐在地上站不起来。

现在香凝已经堪破情欲,哪里还有性欲。她不理那“女人”,顺着溪边走,那魔头在后面叫她:“香凝,香凝,你来跟随我吧,我要叫全世界的男人都拜倒在你脚下……。”

香凝不理他,继续朝前走,声音渐渐听不见了,路越走越宽。路两边的高山上复盖着茂盛的黑松林,依然有人影跑来跑去,在两边山上寻找出路。

香凝顺着路一直朝前走,厚重的云层终于散去。路的尽头是一片看不到边的绿草蓝天。陡削的山上一道木栅栏门挡住了去路,一个穿牛仔背心的少年守住了木栅栏门,许多人聚集在门前。

香凝知道穿过这片草地,飞到天尽头就可以找到回家的路了。众人围着少年,求他开门。

少年说:“不是我不开门,里面养着怪兽,你们一进去就会被怪兽撕吃的。”

这时,山下的草地上悠悠然地走来一只巨大的麒麟,身边跟着只黄色小兽。

众人想栅栏门在高坡上,兽在坡下,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谁知众人正不提防时,那兽一声吼叫,跳起来冲上高坡,人群一下逃散了。香凝站在木栅栏前,麒麟冲到她脚前,想从栅栏下钻出来,香凝用脚踩住它的头,它便退下去。此时门外只剩下四五个人。

香凝恳求少年:“你让我进去吧,我要回环翠宫去。”

少年说:“这条路不通天上!”

“你骗我,我知道在天尽头就可以找到上天的路径了。”

“我真的没骗你,因为里面全是怪兽,你走不到一半路,就会被怪兽当点心吃了。”

香凝凝视着那无边无际的芳草地,草地上像幻影似地出现了几座仙宫似的庭院,再细看它们又变得狰狞起来,眼睛一眨,幻影消逝了。香凝知道那是怪兽们的住宅。

香凝心一横想:“死就死吧,我再也不回人间续前缘了。”她毅然跨过木栅栏,跳了下去。

香凝想不到,自己竟能像鸟儿似地在半空中飞翔。地上成群的怪兽跑来跑去地拿她无可奈何。

天上一条条狰狞恐怖的小恐龙飞来袭击香凝,一只浑身长满肉刺,鹦鹉绿的小恐龙像箭一般朝香凝的脸上袭来。香凝来不及躲避,一拳击过去,小恐龙化成一片彩云飞走了,其余的小恐龙都吓得飘在远处不敢接近她。

她已经看得见森林边那幢鲜花环绕的小屋了。离她不远处的一个木栅栏里关着成千上万只黑色的野牛,它们像黑云似地狂躁涌动,要冲开栅栏,准备袭击香凝。

香凝这时才发现,自己还一直提着那个白地蓝花的小布包袱。

“要回环翠宫了,还提着这些累赘干嘛?”

香凝打开包袱看看,里面有他生生世世送给她的礼物:戒指、手镯、簪子、项链、怀表……。只有一支桃木雕的小猴簪子,不知是谁送的,这是她的最爱,也是她的宝物。香凝把所有的东西全扔了,将头发挽起来用小猴簪子簪住。她知道乌云一般的黑牛涌出后就会将她吞没,如果能冲出牛群她就可以回家了。

包裹里那些闪闪发亮的东西叮叮咚咚地落在草地上,木栅栏里那些狂躁涌动的黑色野牛也停止了骚动。

香凝落在小屋前的花丛中,她推门进去,里面到处是书柜。一张办公桌前一个身穿白色长裙的女子正在看书,她抬头看见香凝有点吃惊。

香凝自我介绍:“我本是环翠宫的司香玉女香凝,为儿女情飘落人世许多年,现在我已斩断情缘,请你告诉我回家之路!”

白衣女子站起来,走到一壁书柜前,那里藏着天上各宫的仙人名录。女子很快就查到了香凝。她笑着对香凝说:“你出门后,顺这右边的第三条林荫大道走,可以找到去环翠宫的车站,不一会就有车来接你了。”

香凝谢过白衣女,走出小屋找到了那条绿草如茵开满鲜花的林荫大道。香凝快乐得载歌载舞。她那与生俱来的香气释放出来,这是百花香气的源头,惹得蜜蜂蝴蝶嗡嗡地围着她转。

“我行,我歌,我穿花拂柳,

蜂环蝶绕叫香凝。

情丝斩断我一身轻,

蝴蝶呀!

快来陪我舞翩迁。”

   林中有到庸城、瑶池、霞绮宫、遣云宫、蕊珠宫等地的车站。

      “仙哥,仙姐,你们在哪里?

      你们在云里,在雾里。

      云遮雾绕我看不见。

      仙哥呀!

快快驾车来接我。”

   她找到了回环翠宫的车站,站台前有个木栏杆,香凝飞到木栏杆上起舞。

      “林中的野花你慢慢开,

     天上的青鸟你快快飞,

     飞回环翠宫把信报。

     仙姐呀!

     香凝今日把家还。”

香凝在木栏杆上翩翩起舞时,林荫大道上走来一个男子,他的全身被雾气环绕。他走到车站前看着香凝载歌载舞。

香凝跳完舞,悠然地坐在栏杆上休息,并不想理这个和她一同等车的男人。

“香凝。”那男子开口叫她。

香凝浑身一震,马上认出了他是谁。香凝大叫起来:“你跟着我干嘛!走开,走开,离我远远的,我再也不想见你这个薄情寡恩的浪子了!你害得我生生世世以泪洗面,独守空房。”

那男子苦涩地说:“香凝你错了,是你抛弃了我,不是我抛弃你。自从你抛弃我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到人世去了。”

那男子周围的雾气散尽后,香凝看见她眼前的这个男子,根本不是生生世世和纠缠的那个人。那个男人只有他的形体,而无他的神韵。而眼前这人形容典雅,丰神俊逸。

“香凝,你还记得这枝簪子吗?”他从怀里掏出一枝绿宝石花簪子。

看见簪子,香凝想起来了,他们来到人间后,香凝生在帝王家,他是山中猎户的儿子。

香凝十七岁时和侍女们到山中打猎,香凝走失了,被那魔头变成的“老虎”追逐。“老虎”捉到她,将她驮在背上,正准备带走。

正好遇到他带着几个家童,放鹰逐犬在山中打猎,他放箭射倒“老虎”后救了她。天缘巧合,吓昏了的香凝一睁开眼睛就爱上了他。

他们在一径野花,幽竹倚倚的山庄里结为夫妻。合衾之日,香凝将他头上的桃木小猴簪子拔下来,簪在自己发髻上;又将自己的宝石花簪子为他簪上。

结婚后,夫妻恩爱。但香凝一直过不惯山中那平淡悠闲的生活,她想念车水马龙,火树银花的繁华京城,想念宫中豪华奢侈的生活,她逃跑了。

回到宫里,她一直忘不了住在山中的丈夫。山珍海味,锦衣玉食都提不起她的兴趣。一年后,香凝重返山中,只见落叶满地,她再也找不到通往山庄的路径了。

香凝怀着无边的忧伤回到宫里。她挑了个样子极像他的新科状元结了婚。那状元郎本有个青梅竹马的情人,金榜提名时,就等洞房花烛夜了。突然奉旨结婚,活生生地折散了一对有情人……。

香凝悟通了所有的前因后果。她悔恨交加,泪如雨下。天骤然黑了,森林变成黑茫茫的一片,只有天上星光闪烁。

他怜爱地将香凝的头发挽好,将两根簪子簪在她头发上说:“香凝,别哭了。你看银河垂地了,接你回家的车,马上就下来了,我走了。”

他放开香凝,大步流星地朝黑暗中走去。

“等-等,你要到哪里去?”柔情像潮水一般,从枯井似地心田里涌了出来。

他转过身来对香凝说:“香凝,你回家吧,别为我担忧。刚才我私自放你闯入仙境,所以我又得下尘世历劫去了。”

香凝像小鸟似地飞奔过去,扑到他怀里,柔声说:“我跟你走,咱们再到人间─续前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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