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获得新语丝征文一等奖 刘振墉
我获得新语丝有奖征文一等奖,奖金是一千美元。我从来不买彩票,这次从天上掉下来的金元,让我有一下子暴富的感觉。方舟子主办的网站《新语丝月刊》,每年都举办网文有奖征文,今年是普通网文,明年是科普网文,隔年轮流举办。奖金设置为:一等奖一名,奖金一千美元;二等奖两名,奖金各五百美元;三等奖十名,奖金各二百美元。
我的“语文学历”只有初中毕业,以后再也没有写过正经文章。(当然,运动中写交待,写自传,写大批判不能算),直到退休后才练习写写。由于没有经过正规训练,写错别字,标点符号也常出现错误。所以这次获奖,纯属偶然。许多朋友有很好的语文根底,更有可能获奖。
新语丝是个有着理想主义色彩的网站,不带功利,不媚俗,所以我才喜欢它。
我的获奖网文题目是《抗日亲历杂记》,要看可以点击:
http://xys7.dxiong.com/pages3/psi11.html。
抗战亲历杂记 刘振墉
八年抗战中一直提心吊胆的过日子,经历过无数次的逃难,要算这次的印象最为深刻,一辈子也忘不了。
二、日本兵的军靴
这次我们虽然没有受到伤害,因为是第一次与日本兵近距离接触,真怕得要死,我躲在祖母身后一动也不敢动,不由自主地对日本兵的军靴多看了几眼。因为没有见识过皮鞋,所以很困惑,鞋子踏在石板上怎么会这么响?一脚就能把门踢开,那得多大的力气?鞋子要有多硬脚才不疼?
三、“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抗日战争爆发前后,走过各地的大街小巷、城市或农村集镇,总能看到“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这条标语。当时全国人民气愤填膺,同仇敌忾,抗日标语到处都是,奇怪的是,内容却十分单调,绝大部分就是这八个字。
当相同或类似的标语口号反复剌激时,小孩们出于天性,要学习,要模仿,要显示自己的聪明能干,于是也要写标语口号。这种冲动还忍不住,时时刻刻想着做这件事,我命名它为儿童的“标语口号强迫症”,不知儿童心里学家们看法如何?
人们常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是,我的姑父实在是好人里的好人,却成了日寇炮火下的冤死鬼。
六十多年来的风风雨雨 ,我姑父的坟堆该早己冲平了吧!又没有留下一个字的文字记载,曾经发生在此地的血与火的人间惨剧,村庄上,大概已没有几个人知道了
五、厉害的日本人
我家住在农村小集镇上,跑单帮的人很多,绝大多数人都是跑上海,所以能带回许多新的消息。因为有“一.二八”、“八.一三”两次战争在先,抗战开始前后,关于日本和日本兵的传闻,早已经在民间广为流传。我当时只是个刚刚懂事的小儿,至今仍留有深刻的印象。现在记载几条,也可从中看到当时大家多么害怕日本人。
“日本兵训练严格,讲究绝对服从。长官下令队伍齐步向前走,遇到树丛水沟,还得挺着腰板前进,谁如果犹豫一下或乱了队伍,就得被枪托打个半死;
“日本人的三八大盖步枪又准确又牢靠,即使灌进了泥水,照样能用;
“日本兵三天两头打靶,练得个个都是神枪手;
“日本兵的剌杀功夫世界第一,三个中国兵还拚不过一个日本兵;
“为什么日本人个个身强力壮呢?因为他们生下来的时候就经过严格挑选。日本人的风俗习惯是,婴儿出生后,要放在门外露天里冻一夜,第二天开门一看,死了拉倒,谁叫他体质这么差?只有冻不死、饿不死的,才抱回来养大,所以个个身强力壮”。
这些传闻,对中国的老百姓和军队影响都很大,恐惧和自卑的心理普遍存在。从一位邻居长辈讲的故事,就可以看出大家多么害怕日本人。
驻在我们镇上的三个日本兵,有一天下乡抢掠,他们就像春天远足一样悠闲,不知不觉,走出去十几里,突然被一股抗日游击队包围住。日本兵各有一支三八步枪,几十发子弹;游击队用的是“中正式”(国军的制式步枪)、“湖北条子”(汉阳兵工厂造),虽然性能上稍逊一些,但有一百多人呀!从实力对比上看,显然占了绝对优势。
但日本兵训练有素,沉着冷静,善于利用树木、坟堆等地形地物,相互掩护,逐步后撤。游击队是一群乌合之众,只是老远地放空枪,谁也不敢往前靠。结果是,这三个日本兵毫发未损地回到了据点。
日本兵在我们镇上住一段时间就撤走,过些时又进驻。每次日寇撤走间隙,就有附近的“胡传魁”们开进镇上,第一件事就是向店铺摊捐和设卡收税。这次来的是李队长,下次来的可能是张司令,头头常换,番号常换,看来他们经常在火拼、兼并。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他们都不敢碰日本人,连骚扰都不敢,更不用说打死或打伤一个日本兵了。在新四军到来之前,当地人已当稳了亡国奴,只有恐惧,没有抗争。
七、新四军打下日寇据点
我的老家在靖江西来镇北头,出门二三十步,就有一条巷子,往西一条大路通向季家市和黄桥。
早晨起来时,枪声还没有完全停止。我跟着哥哥出门一看,巷弄里歇着成队的士兵,将近有百十号人,有步枪和轻机枪,听说他们是新四军。我们这里驻军原来是省保安第四旅,(旅长是何克谦,人们称之为何四旅)日寇入侵后,就跑得无影无踪。今天是日本兵占领我们西来镇后,头一次看到的正规中国军队,不知他们有什么区别,看人家下军棋得知,军要比旅大两级。
八、她们也是慰安妇
江苏省如皋县磨头镇的西边半里许,有个小居民点叫西河湾,位于一条大河的转弯处。日寇入侵后,赶走了这里的全部居民,拆毁民房后建起了有多个炮楼的据点,人们就喊它西河湾据点。
九、包围西河湾据点亲历记
大概是我读小学四年级那年的事。
西河湾据点是个神秘而又恐怖的地方,我从来没敢走近过,今天跟着无数的大人们,大胆地一直走到据点边上。据点是用竹篱笆围起来的,里面有两三个炮楼,看不到一个拿枪的,大概都躲在炮楼里。边角上另有两间低矮的平房,有几个伙夫在近旁淘米洗菜,看来那是他们的伙房。炮楼为园柱形,不过两三层楼房高,侧面上留有枪眼(射击孔)。看得出炮楼是旧砖头砌的,怪不得鬼子伪军到那儿修炮楼,都要拆毁一大批老百姓的住房。据点的四周非常空旷,民居、树木甚至连坟堆都没有,大概全被日伪军推毁了吧。
那天到的人很多,几千人甚至上万人,竖着的锄头、扁担像树林,声势很大。据点里有时打几枪,枪声一响就有人往外溜,但总能很快稳定下来。据说有乡保长代表民众向和平军提条件,要他们不得下乡扰民等等。伪区长出面讲话,他站在八仙桌上,我看得很清楚,因为我人小,从人缝隙间一直挤到靠近八仙桌。区长的个头很高,讲话时脸色煞白,讲些什么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时间久了,我怕家里人不放心,又听到一阵枪声,不少人向外涌,我也就回家了。
此后和平军下乡的次数明显的少了,老百姓的日子也就安稳得多。
从这天起,我一直迷惑不解:抗日,抗日!怎么今天连一个日本兵都没有看到,全是和平军,这怎么还叫做抗日。许多年以后学了历史我才明白,我们中华民族,虽然是产生民族英雄的民族,也是出产汉奸、败类和卖国贼的民族,民族英雄只是一个一个地出现,而民族败类和卖国贼却是一大批一大批地产生。
十、我为抗战出过力
现在人们难以理解,全是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怎么能不识字呢?阿拉伯数字、中国数字、自己的名字、赵钱孙李等常用字,那怕没上过学,三百、两百汉字总认识吧!不!他们中也许有几个人西瓜大的字能识得一箩框,大多数人却都是睁眼瞎。多数人不但没上过学,接触纸张的机会就很少,接触有字的纸张,机会更少,连接触纸币的机会都难得。从小到大,生活中只有挑猪草、检粪、担水,劳动接着劳动。
瞎子走路可以带根棍子,我们四年级的十几个同学,就给他们当导盲棍。考试的时候,一个学员旁边站着一个小学生。考题只有是非题与选择题,内容非常非常简单。比如是非题:共产党领导的军队是八路军和新四军,认为对则画圈,认为错就打叉。又如选择题:德国法西斯正在节节败退,1、在苏联;2、在美国;3、在英国,在正确答案后面画圈。当主考人读到某题时,我们小学生就要用手指着这道题的位置,看着他们画圈或打叉,千万不要打错位置。有人觉得铅笔比镰刀斧头难使多了,总是拿不稳,就索兴扶住他们的手去画。我引导的这位姓韩,几年后做了乡长。
这个乡有大几千或上万人口,就只有这一所正规小学,还是初级小学。农村学校,年级越高学生人数越少,我们三四年级是复式教学,合在一个教室,四年级只剩下了十几个学生。因此,在这个乡里,我们这十几个十岁或十一岁小孩,不但是在校生里的最高学历,就是在乡里,也能算得上有文化的人群了。
我就读的如皋县邓庄初级小学,距离竹篱笆封锁线只有四五十里,不断从老师和大人处,听到那边的血腥与惨烈的故事。而且听说,南通是清乡实验区,稍后将移向我们这边,所以大家都很紧张,也很担忧。
现在看来,让十一、二岁左右的小孩们进行游击教学,是不现实的,是注定要失败的。但请现在的人们,不要笑我们幼稚天真,当时无论是教师还是学生,都非常认真,非常严肃。难道这不是一种精神,一种同仇敌忾精神的体现吗!
人人都知道“八年抗战”,是指与日寇作战有八年。但是,根据我的经验,却是抗日五年,抗汉奸和平军三年。
伪军的据点(以江苏如皋县磨头区西河湾据点为例),通常是用竹子编的篱笆围成一圈,里面砌两三个碉堡。园形碉堡有两或三层,四周开了不少枪眼。当时还没有水泥,只有石灰与黄烂泥,也没有石头,更没有钢筋,只是拆民房的旧砖头砌成。现在看来,这种工事不堪一击,但当时的新四军,连黑色火药都稀罕,对付这样的据点,就是难啃的硬骨头了。
在抗战初期,是行政权力真空期,更是土匪如麻、无法无天的时期。我的外婆家是地主,是农村的殷实户,因此早己将财物藏匿起来,还在山墙上挖了洞,万一大门被堵住了,就钻洞逃出去。有一天半夜里,突然来了一支队伍,把他家洗劫一番。由于准备充分,劫匪既未抢到多少财富,也没有抓到绑票的对象——我的表哥。突然他们发现了一个男孩,有绑匪高兴地说:“抓到他的弟弟了。”
其实我表哥几代单传,被抓的只是他的表弟,也就是我的哥哥。我哥哥那年十二岁,被土匪抓走带到了石庄镇(属江苏省如皋县)。而且有消息说,这次抢劫的幕后主使者,不是外人,而是自己的至亲,我们的姨表哥沙如龙。怪不得这些土匪长途奔袭,目标明确,情况清楚呢。
抗日战争开始的混乱时期,群雄并起,什么团长、司令的每县都有好多个。沙如龙先是用苏皖挺进纵队、江北游击大队等名义拉队伍,起初还象是抗日武装,不久就公开投靠日寇,成了石庄镇一带的和平军头子。沙如龙的妈妈是我母亲的堂姐,由于他们那一房后继无人,由我舅舅兼祧,这样,我的舅舅也就是他的舅舅,关系应该算是很近的,何况沙如龙本人幼年也常常住舅舅家。
我母亲在家里得到消息后立即赶到石庄镇,直接找到沙如龙,拜托他不管落在什么人手上,都要请他保出来。因为我家是市镇贫民,破落户,穷得一贫如洗,亲戚中大家都知道,实在没油水,几天后也就放出来了。
有人分析说,沙如龙指使人抢劫舅舅家,是出于忌妒和报复,他外祖父母家的房屋田产被另一房继承,可能心怀怨恨。其实这些败类们,早已丧失人性,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我还听说过另外一件事,他同村某本家有钱,就派手下人将这家的女孩,也就是他的堂妹抓来扣在一口大缸里,然后捉几条蛇放在缸里,把女孩吓得要死,用这办法逼本家长辈拿钱来赎人。
日本鬼子投降后,沙如龙摇身一变,担任起国民政府属下某区“自卫队”的队长。听说在四八年前后病死,虽然作恶多端,却得到了善终。俗话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其实未必尽然。
汪精卫的和平军,其成员都是些地痞、二流子、吸毒者、帮会分子,全是名符其实的“人渣”,最为沦陷区人们所不齿。抗战胜利,国民政府“复员”时,却将这些社会渣滓搜罗到麾下,成为区、乡政权的武装骨干,实在不明智,让许多一直“盼中央、望中央”的老百姓,感到很失望。
十四、日军烧毁了我的小学
这是一所农村小学,位于江苏省如皋县磨头区的邓庄,所以就称做“邓庄小学”。校舍分两进共十间,有四个教室,都是砖瓦房,教室内有学生专用的课桌椅和黑板。校舍的地基要比平地高出一尺多,这在当地农村建筑中是罕见的式样。校门前是操场,有十几棵梧桐树,都长得有成人的腰一样粗,两三丈高,掉下来的叶子,我们拾来将叶梗对折后拉钩,比谁的叶梗最坚韧。校后是一片园地,有树木花草,印象最深的是两棵枇杷树,有一年结果累累,摘下来分给大家,我们每个学生都分到了几颗,真甜!校园东南有一片大池塘,形如菜刀,民众就叫它薄刀池,校园后是一条小河,环境堪称理想。
日本帝国主义在我国烧杀抡掠,血债累累,到现在不但没有赔偿,甚至连事实都不肯承认,每想及此,能不令人热血沸腾,义愤填膺。
十五、反清乡,拆房子
一九四三年夏天起起,以汉奸头子李士群为首的一伙卖国贼,配合日寇,在江苏南通地区(苏中四分区)开展了残酷的清乡运动,到处扎竹篱笆(代替铁丝网),以分割、阻隔人们的往来,编保甲、查户口,烧杀抡掠,弄得通、启(东)、海(门)地区一时腥风血雨,目的就是想将当地的抗日军民斩尽杀绝。而且公开宣传,南通地区清乡结束后,下一期就要转向西边的如皋、靖江。
一队民兵,都是本地的年轻人,爬上屋顶,先揭下瓦片和旺板,再拆椽子,最后卸大梁。俗话说:“砌屋三石米,拆屋一顿饭”,不消一会儿功夫,屋顶就见天了。
十六、无声的教诲
我家有一间套房,特别隐蔽安静。里面有一张很大的书架,另外有几只旧皮箱,放的多数是木版书和碑帖,也夹杂着少量别的文字材料,这些都是祖父的遗物,祖父去世后二十多年,很少有人动过。小的时候,我常常关起门一个人在里面瞎翻,可惜大部分看不懂,但还是很有收获。
我找到一张拓片,是一张横幅,宽约尺许,有“还我河山”四个大字,自右向左横写,署名岳飞。不知拓于何处,真的是岳飞手迹,还是仅仅表示此话出自岳飞?我己读过小说《精忠说岳》,对岳飞可说是无限崇敬,所以经常临摹这张帖。
有一迭行书的手抄件,字数很多,有七、八页纸,抄的是曾纪泽给皇上的奏本。我大部分看不懂,但主要意思能明白,是关于俄国侵入新疆时有关伊犁问题的奏折。抄这样长的一份文件是要费很大精力和耐心的,祖父这样做,一定是出于对曾纪泽的崇拜,或者是对他的观点极其赞同。
在箱子下发现了祖父的约十封家信,是他从关外寄给曾祖父的。我的祖父刘芬,在日俄战争期间,曾被中国红十字会派遣,去辽宁等战争受害地区救济难民。在家信中,对战争的灾难后果和难民的悲惨状况,有详细的叙述。日、俄两国要打仗,既不在日本打,也不在俄国打,却偏偏要在中国土地上打,让毫无瓜葛的中国人死的死,伤的伤,城市烧的烧,这世界上还有公理吗?
最令我激动的是一张中国地图。这是张用现代技术印制的地图,着色,有十六开大小。它标定的四周边界与现在相差很大,东南在琉球以东;西部和南部边界也要往西往南很多;东北直达外兴安嶺,包括海参威在内;西北直到贝加尔湖。我特别记住一个现在早已为人们忘记了的地理名字:“唐努乌梁海”,那是指新疆、蒙古往北一大片广阔地区。我想,这就是大清王朝全盛时期的版图吧!经过列强的蚕食鲸吞,中国剩下的一半土地,日本帝国主义还不肯放过。
尽管日寇和伪军还常常从门前走过,军靴在街石上踏出的声响惹人心痛,我却常常一个人在套房,沉浸在幻想的世界里。
从儿时刚刚懂事,就遇上日寇入侵,整个儿童、少年时期,都过着忍饥挨饿,担惊受怕的日子,就这样,我这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在日本帝国主义的激励下,在祖父无声的教诲下,形成的是非观,影响了我的一生。